丛欣对此算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个彭聪倩提醒过她的悬崖,自然不是那么好站的。赵敏宜可说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同盟,但也可能只是多一个人一起做千层饼而已。
从业主代表办公室出来,丛欣要见的第三个人是她即将接替的前任,江亚饭店原本的副总经理吴皓宇。
吴皓宇四十出头,也算是年轻一辈,PV管培生出身,当年轮岗培训结束,进了销售部,是从客户关系协调员、销售经理、销售总监这条路径一直升上来的。离开这里之后,吴总继续高升,要去长沙接一家PV新店,做总经理。
丛欣知道,销售是近些年出了最多总经理的部门。而在亚瑟·佩里或者杰森陈的那个年代,店总几乎都是从前厅部出来的。这或许也代表着一种行业趋势的变迁,如今预定大多通过OTA
Online Travel Agency,比如携程、飞猪、美团等
平台,电子支付和无纸化结算又大大简化了流程,前厅部的作用越来越被削弱了。甚至有些智慧酒店项目,直接省略掉了整个前厅的配置,入住和退房全都自助服务。更重要的是,酒店曾经看重的是那种卓尔不群的气派和由此带来的商誉、不动产项目的增值,现今更看重的却是各种运营数据和实实在在的盈利。
而像她这种从房务部出来,升上副总经理,还想往上够一够的,不是说没可能,只是比较稀有罢了。
面谈过后,陈总便安排吴皓宇跟丛欣做交接。
这是履新必经的步骤,但丛欣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这位前任第二天就要飞长沙,剩下与她的交接时间只有不到一天了。
当然,吴总的准备还是很充分的。他先在办公室里给丛欣过了一遍今年的预算和过去五个月的业绩,而后又带着她到处转了一圈,介绍酒店的基本情况。
于是,在不确定究竟隔了多少年之后,丛欣再次旧地重游。
若是从最早落成的部分算起,江亚饭店今年刚好满一百岁。建筑总高十一层,面积五万平方,共有二百七十间客房,风格混杂了巴洛克、装饰艺术、安妮女王式和希腊式,1937至1944年曾遭严重损毁,后来又历经三次大修,1946,1983,2007……哪怕每一次都尽力修旧如旧,地毯、地板、马赛克、老电梯、云石壁灯、拼花大理石,很多东西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丛欣忽然想到那个经典的哲学悖论,如果忒修斯之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而吴总只是以东道主的姿态一路给她介绍,这是谁谁谁住过的套房,那是谁谁谁捐赠的油画,显然都是重复过无数次,打磨到圆熟精炼的词句。
那天的交接就这样结束了,但吴皓宇也为这时间紧迫之下的潦草打了补丁。
当天晚上,他叫上丛欣一起去吃自己的散伙饭,把各部门的负责人介绍给她认识。众人在锦绣厅最大的包厢里坐了满满一桌,台面上谈笑风生,一片祥和,同时辞旧迎新。
临别之前,吴皓宇叮嘱席上各位跟丛欣约一对一面谈的时间,再分别给她详细介绍各部门的情况。又跟丛欣交换了手机号码,加了微信,让她之后有任何问题,随时找他。
于是,此后的一周,丛欣就辗转在各个部门之间。她四处巡视,旁听早会,依次见了前厅部总监唐安华,房务部总监陆鑫荣,销售部总监金怡婷,餐饮部总监何涵,以及行政总厨Alex Mauger,此人已在中国工作多年,仍旧不怎么会讲中文,但中文名字倒是有的,叫莫亚雷。
她看他们在白板上画下团队组织架构,听他们讲现下的运营数据和将要进行的项目。每个人都对她很好,一对一面谈之后,还要约她吃饭。但他们所说的其实都是她事先已经得到的资料里的内容,以及发给她那几百页的PPT,其中有一些甚至是从咨询公司出的行业研究报告里直接摘录的。
事后复盘,只觉交接了个寂寞,她只能自己去看。
酒店的一天总是开始得很早。
清晨五点,全日制餐厅夜班结束,早班厨师和厨工打卡到岗,开始准备当天的自助早餐。
七点,夜班保洁员完成公共区域的清洁、大理石翻新和垃圾清运,早班保洁员和绿化组打卡到岗。
八点,前厅部夜班结束,早班员工打卡到岗。
九点,陆续有客人退房,房务部清扫员开始客房打扫。
那段时间,丛欣总是跟着最早的早班厨师到店,随着睡眼惺忪的人流,走进酒店后面的员工入口,去办公室换上制服,而后先到前厅看前一天的入住情况,再去看早餐,顺便巡视公共区域。
几天看下来,再结合最近收到的客诉和OTA平台上的评价,她心里大致有了数。
也就是这个时候,轮到谷烨跟她一对一面谈。
自“静安铂景”换牌“瀚岳”之后,谷烨通过内部招聘跳槽来了江亚饭店,这几年一直在前厅部工作,现在的职位是GSM。
所谓GSM,是Guest Service Manager的缩写,即宾客服务经理,是个挺特别的位子,专门代表酒店全权处理宾客投诉和涉及生命安全、财产赔偿事宜。
之所以说它特别,就因为实在不讨好,一个专业擦屁股一百年的岗位,业内常戏称为CAO,Chief Apology Officer,首席道歉官。
在有些酒店,GSM这个位子像MOD一样是值班制的。也许就是因为太不好当,如果不是轮流,就没人肯干了。而在江亚饭店,这份殊荣落到了谷烨一个人头上。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职位的特别,谷烨虽然隶属于前厅部,职级也比总监唐安华低,却还是像唐安华一样在工作职能层面直接汇报给丛欣这个DGM。
履职之前,丛欣就大概知道谷烨的情况,也考虑过一个问题——曾经同期的管培生,要怎么处理如今上司下属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会生出不该有的期待。推太远了,又可能同窗变仇敌。
等到两人坐在一起,谷烨还是一贯精致的打扮,制服西装里面白衬衫配松石绿领带,系一个饱满的温莎结,头发雾感定型,手腕露出名表,脚上是锃亮的雕花布洛克皮鞋,对她的态度也是毫无罅隙,直接开始跟她叙旧,带点揶揄地说:“我们那批人里面,还在酒店做的就你升最快了吧?哦不对,还有Cecile,她在PV集团公司已经Rank 4了。”
丛欣听得笑起来,似乎一瞬回到当年做管培生的时候,几个人坐在员工食堂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谷烨继续说下去,谁谁谁改了行,谁谁谁现在做销售,还有谁谁谁跳去了某OTA平台,已经升了高管,年薪百万。数来数去,好像就只有邱岭还留在静铂,一直没动地方。
话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哦不对,现在叫瀚岳了。邱岭前几年在那儿升了房务部客房中心的副经理,我年初跟她联系,她还是副经理。”
丛欣起初以为谷烨是在说风凉话,却不料他是借邱岭慨叹自己的命运,说:“我到这里升的大副,然后又升FOM
Front Office Manager,前厅经理
,本来以为还能再往上一步,结果上面提了销售部的唐安华到前厅部做总监,给我个GSM当安慰奖,现在每天就是道歉,送东西,送东西,道歉,小事饮料、果盘,大事餐券、送机、免房费,要是再不行,我也没办法,手里窝囊费就这么些。”
丛欣安慰他,说:“让你做这个位子也是有原因的吧,你去道歉,客人看到你,投诉怎么也得往下降一点。”
谷烨苦笑,也反过来安慰她,说:“你也想开点,反正最多也就一年,替你老板分忧,以后更加前途无量。”
“什么一年?”丛欣问。
“就是……他们都在说……哈哈,”谷烨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含糊道,“如果这边没什么问题,你总归还是要回瀚雅去的对吧?”
丛欣笑笑,不予置评。
谷烨说的话与她的感觉相同,来到这里之后,每个人都对她很客气,但也都没当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与其说是DGM,更像是合作方派来走个过场的人,更别说当她是他们的上级了。若她知情识趣,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要是她提出问题,又会遇到怎样的反应呢?
进入GSM工作的正题,丛欣跟谷烨过了一遍他最近处理的客诉。
有针对前厅的,说接待员办理入住的速度太慢,每天下午三点,接待桌前面都会排长队。
也有针对客房的,说房间打扫不及时,早上出门按了“请即打扫”的灯,等到下午四五点回来还是老样子。
还有针对餐饮的,说行政酒廊“对月阁”里的食物供应品种少,档次低,热食就一个炒饭或者炒面充数,自助餐台上的点心和水果被拿完了一直不补。
既然是投诉,客人原话的措辞都挺激烈,有说江亚唯一够五星级标准的只有mini bar的可乐卖58块钱一听,也有说“对月阁”是最寒酸的行政酒廊没有之一。
但谷烨见得多了,并不当是多严重的事。他对丛欣说:“这种投诉每家酒店都有,大家旺季都这样,说白了就是在干三个锅盖盖八个锅的活儿。客人提出来,我们道个歉,送点东西,也就过去了。”
江亚的规定是投诉在12小时内给客人反馈,达成和解,逾期就会上报。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走到这一步,到了他这里就能完结。
丛欣问:“要是真想解决呢?”
谷烨说:“得加钱。”
学的是那个著名的表情包。他说完就笑了,丛欣也跟着笑起来,与他握手结束面谈,好像两个人都没当真。
但过后她就单挑出所有餐饮相关的投诉和差评,转递给了餐饮总监何涵和行政总厨莫亚雷。
其中还包括一封VIP会员写给PV集团总部的投诉信,说“对月阁”里的客人多到好似难民抢饭,导致他完全没办法把这个地方当作行政酒廊使用。
俗话说酒店有三怕,集团,携程,TripAdvisor。面对这种上面扔下来的投诉,二位不可能不给个说法。
何涵还在讲套话,说:“这不是六月份了么,游客渐渐多起来,入住率也在往上升,用餐的人确实增加了,我们之后争取把客流预测的准确性再提高一点,准备做得更充分一点……”
莫亚雷却立马带丛欣去了“对月阁”,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英文告诉她:客诉中描述的问题,是因为旺季客人多,再加上前厅部给客人升级行政房、赠送酒廊权益太过随意造成的。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是全日制厨房在尽量保证不亏损的前提下,满负荷运转的结果了。这件事就算丛欣不来找他,他也正准备去找丛欣向上汇报。
丛欣并不意外,莫亚雷会是第一个开始甩锅的。毕竟他直接负责厨房预算和出品,这投诉就是冲他来的。而且他又是法籍,外派过来的,对其他部门的顾忌少一些,更看重PV集团对他的评价。
就这样,丛欣目的达成,带着餐饮部和厨房的反馈,又去了前厅部找唐安华。
唐安华听完她的转述,噎了噎,才解释:“前厅最近确实给一部分客人升了行政房,或者赠送酒廊权益,但这都是为了解决投诉做出的补偿,而且数量并没有那么多,怎么能把酒廊的问题都归到我们头上呢?”
丛欣也不纠结这个责任究竟是谁的,只跟他讨论前厅的问题,问:“你说的这些投诉,都是针对CI
check in 办理入住
等候时间长的吧?”
“这个……有几个原因哈,”唐安华对此也有解释,“一是我们用的酒店管理系统是PV集团统一的,出于功能和安全性的考虑,步骤本来就比较多,尤其上云之后,数据全球共享,录入速度势必没有那么快。
“其次是因为我们这里客人的类型,商务客人很少,绝大多数都是来旅游的。本身一个房间入住的人就多,也都不是常来常往的熟客,接待员等着他们找齐身份证、护照、户口本,录完客史再切到公安系统一个个地扫描,就要比一般办理入住多花不少时间。”
“还有……”唐安华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们毕竟是国际联号的奢华五星,要介绍会员待遇,泳池、健身、水疗、酒廊,周边配套设施,必须的流程摆在这里,肯定是不能跟经济型酒店比速度的。”
总之都是客观因素,听起来有理有据,又似乎带着些刺。
丛欣有自知之明,她就是从非国际联号来的,而瀚雅旗下的酒店也一直被嘲虽然挂了五星其实还是经济型。
她不动气,也没作罢,拿了当月的几条客诉记录出来,念给他听:“有客人评价,后面都已经排上队了,前面还在问要不要加个会员,然后介绍会员权益、推销酒廊套餐,不想听也得听完。还有客人说,自己三点到店,四点半才拿到房卡……”
双方都知道,这不只是系统响应速度和流程的问题。
唐安华手把下巴,叹了口气,终于开始跟她诉苦:“Joy啊,如果操作熟练、系统流畅、前厅也不缺人,我们的标准就是一个房间三分钟之内办妥CI。排队的话,前面最多等候两位客人。但你说的这些情况,其实,是我们在故意拖时间你知道吗?”
丛欣听着,没说话,等他继续把锅往下甩。
唐安华果然道:“根本原因是等房。房务部房间没做好,淡季还能不同房型之间调剂一下,旺季是真调不出来。没房间,你让我们拿什么给客人呢?”
丛欣靠到椅背上笑了,离开前厅部,又去下一站。
来到房务部办公室门口,她隔着百叶帘就看见几个穿灰布对襟制服的清扫员正站在里面跟总监陆鑫荣讲话。
丛欣只隐约听见一句,是其中一个年轻女清扫员在说:“这些问题,你必须给我们解决……”
但陆鑫荣已经看到丛欣,立马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过来给她开门,又对那个清扫员说:“Apple你们先回去工作,我迟些再找你们谈。”
几个人回头看看丛欣,又看看陆总,两边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还是走了。
丛欣进屋落座,错身而过的一瞬,正遇上那个年轻女人的目光,陆鑫荣已经关了门。丛欣只来得及看清她胸前的名牌——Apple Sun,孙苹。
丛欣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陆鑫荣哈哈笑笑,转而问她,“丛总找我有事?”
丛欣也没再问,言归正传。
听完前面几个部门的反馈,陆鑫荣知道锅已经甩了一路,也不绕弯子了,开口就跟她诉苦,说:“前厅等房,其实不是我们做房速度慢,是因为布草跟不上,我们想快也快不起来啊。”
一般五星级酒店都有自己的布草清洗设备,但江亚饭店在城市中心,又是老建筑,没有足够空间容纳大型设备,店里的洗衣房只洗客人的衣物。所有布草,包括客房的毛巾床品,餐饮的餐巾桌布,全都外包给专业的洗涤厂清洗。工厂每天派车送来净品,拉走污品。
按照陆鑫荣的意思,这一环扣一环的流程中出现的问题,归根结底就在布草的流转上。
“但现在已经是3.5倍的余量了。”丛欣说。她在那些交接材料里看到过这个数字,也就是平均每个房间有3.5套床品和毛巾的配备,高于一般五星酒店的标准,照理说应该是足够的。
“对啊,”陆鑫荣点头确认,而后转折,“但我们这里情况特殊,客人大多只住一晚。按照床品每客一换的标准,等于每天都要换一套,再碰上旺季,需求量真就是特别大。”
丛欣提醒:“这才六月份,暑期都还没到呢。”
陆鑫荣摊手,倒是笑了,说:“要么丛总帮我们找业主代表反映反映,再给我们增加一点布草的预算?”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知道这是在告诉她,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想要解决问题,只有加钱。
她早看过布草交收的现场,那是在酒店后门,每天有辆卡车停靠卸货区,后面货柜打开,清洗干净的白色床单、毛巾成捆地装在带轮子的转运筐里,从车上推下来,被房务部员工送去客房楼层。
卸完净品,当天做房之后换下来的污品也装在一样的转运筐里交给司机,清点之后,双方确认数量和种类,签字交接,再拉去工厂清洗。
丛欣在旁边看着,问司机:“师傅,每天交接要多长时间?”
司机正蹲在地上分类,头也不抬地回答:“总得三四个小时。”
丛欣说:“这么久啊?”
司机手上没停,嘴上给她解释:“净品的交接是很容易的,全都是熨烫折叠好的,分门别类,装进转运车,基本不用数,就知道数量对不对。但你们换下来的污品就不一样了,毛巾床品都堆在一起。尤其是重污的,需要特别处理。要是到时候数量不对,或者没洗干净,你们也不可能收啊。”
丛欣也蹲那儿跟他玩笑,说:“重污和普通的价格也不一样吧。”
司机嘿嘿笑,继续点数。
转运筐的尺寸是按照叠好的布草配的,但这换下来的床单、被套、毛巾都形态随意,体积大出许多,有些拖到地上。平常从装卸区走的不光有布草,还有生鲜食品,这地面绝对算不上干净。
丛欣看见,捡起来,塞进车里。司机也看见了,说:“没事,都能洗掉。”
丛欣说:“可那样就算重污了吧?”
司机又嘿嘿笑,在心里想,五星级副总经理,为一条床单贵了几块钱洗涤费啰啰嗦嗦。
丛欣知道,布草的流转是存在问题的。但她也看过房务部做房,症结并不仅仅在某一处。再加上刚刚看到的那几个清扫员,更让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这时候面对陆鑫荣,她却没再说什么。她要把这件事先晾一晾。
那天是星期五,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六是她入职江亚饭店之后第一个休息的日子。
就是在那一天,她去沈宝云那里拿了十一楼那套房子的钥匙。行政部租下来之后,是请人打扫过的,但她还是又收拾了一下,再去买了些日用品放在里面。只厨房没动,估计就算准备了,住的人也看不上。
而后,她就去机场接了时为。
隔了一个周末,再回酒店上班。丛欣还是像往常一样,跟着早班的时间到店,去办公室换了制服,再四处巡视。
只一件事例外,这一天是时为入职的日子。
巡完前厅,她便去电梯厅,准备上去餐饮楼层。不想谷烨却也跟着上来了,还是一贯的精致装扮,一路跟她东拉西扯地寒暄。但丛欣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跟她讲。当时早餐已经结束,午餐时间未到,两人到九楼出了电梯,去餐厅找了间没人的包厢,进去关上门。
谷烨手插裤兜靠在桌边,是个凸显腿长的姿态,看着她问:“知道现在都怎么说你吗?”
丛欣笑了,反问:“‘都’是谁啊?”
谷烨觉得她完全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直接拿出手机,给她看一个群里的聊天记录。
那是个房务部清扫员私下建的微信群,谷烨也不知为什么潜伏在里面,群昵称叫“盐城娟姐”。
群里有人说:前厅出问题,她跑我们这里来数毛巾。】
有人问:数毛巾干嘛?】
有人回答:说是布草流转不过来,大概又要盘数量了吧。】
又有人评价:女领导就这样,动不动抓纪律,有屁用。】
而后丛欣又看到了那个Apple。头像太小,看着有点像,又不确定,但她在这群里的昵称叫“阜阳小苹果”,让丛欣肯定自己没弄错。
“阜阳小苹果”说:他们都是坐办公室的,朝九晚五,九五之尊,我们可比不了,钻地下室的地老鼠。嫌我们慢?让他们坐办公室的来干啊!】
最后那个惊叹号,让人光看文字就能感觉出语气来。
谷烨见她看完了,等她的反应。
丛欣却问:“你有前厅部的群吗?”
谷烨略无语,又找出前厅部接待员的私人群,他在那里的群昵称是“22级Belinda”。
群里同样热闹,正好有人在说:我也想清完Q啊,一天踩高跟鞋站10小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食堂饭点也赶不上,她就办公室里坐坐,说得倒是轻松。】
丛欣还要再往下看,谷烨把手机拿走了,直接跟她说:“你别看了,我可以总结一下告诉你。那几位在自己部门早会上跟下面人说了你要查客诉,现在矛头都朝你这儿来了。”
丛欣却只是笑问:“你怎么有这么多小群呢?”
谷烨仍旧嫌她抓错了重点,急急解释:“你也不看我是干什么的,全酒店上下的投诉都到我这里,什么人我没加过微信。我不光有这些群,还有个相册里面全都是漏水的马桶、犄角旮旯里的霉瘢灰尘污渍、各种各样弯弯曲曲的毛呢……”
“谢谢你提醒我。”丛欣打断他,语气很真诚,听起来又有点假。
谷烨说:“毕竟同窗一场。”论真假程度,跟她也差不多。
丛欣又道:“但你也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吧。”
谷烨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琢磨她什么意思,是能让他GSM的日子好过一点,还是帮他离开GSM这个位子?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变一变,他在此地永无出头之日。
丛欣没再说什么,开了包厢的门。谷烨跟着她一起走出来,不想迎面便遇到何涵和莫亚雷,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正是时为,身上已经穿上了江亚西餐厅的厨师制服,大约因为是崭新的,白得发亮。
两边见面,都挂上了微笑。
何涵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们DGM,丛欣,丛总。这是西餐厅新履职的CDC,时为,今天第一天上班。”
丛欣看着时为,朝他伸出手。他接住,与她握了握。
手大,略糙。她知道在厨房工作的人,恨不能五分钟洗一次手。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触感反倒让她想起小时候,两只软软小小的掌心贴在一起,十指紧紧相握,那一瞬时光交错的感觉是有些神奇的。
“丛总。”他说。
她对他笑,又是那种标志性的表情,微微歪着点脑袋,眼梢细长,唇角扬起,漾出一点梨涡。
双方都在心里评价,演技真好。
寒暄过后,丛欣跟着谷烨又搭电梯下楼。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那个初始用户名的灰色人像,发了条信息过去问:第一天感觉怎么样?】
隔了快一个小时,小灰人回:还行。】
直接把天聊死了。
她当时正在跟吴皓宇的电话上,也就没再回复。
那通电话是吴皓宇主动打给她的。
丛欣并不意外,她上周带着那堆客诉在各部门走了一圈,吴皓宇周一就来找她,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吴总在电话里还是原本热情的语气,问她过去两个礼拜过得怎么样,工作接手是否顺利。
几句寒暄过后,他果然跟她说起客诉的事情,一派前辈对后辈循循善诱的姿态,说:“酒店的运营本来就是有很多环环相扣的问题,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一家酒店先天存在的特点和限制,你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慢慢来就好了。”
丛欣品出他话里的意思,也跟陆鑫荣一样,球传了一圈,又塞到她手里,只要她不给别人压力,自己便也没有压力。
但她还是表现得十分受教,一边听一边答:“嗯,嗯,理解,我明白。”
等到电话挂断,她才又给小灰人发了一条: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找我。】
小灰人回:OK。】
再一次把天聊死了。
江亚饭店的厨房分成三个组:中餐,西餐,全日制。
中餐组专门负责锦绣厅,西餐组负责法餐厅和西饼店,余下的行政酒廊、自助餐厅,还有酒吧、大堂吧的小食简餐,以及客房二十四小时的送餐,都归全日制厨房管。如果有宴会任务,再按照具体需求从各个组里抽调人手。
时为到这里的第一天,PV中国区市场传讯部派了人过来给他拍照,说是官宣履职用的。那是在九楼的西餐厅L’?le,要拍他的单人照,以及他跟行政总厨莫亚雷的合影。两人都穿厨师制服,时为那件是新的,双排扣,左胸有银线绣的名字和头衔,质料笔挺,颜色白到发光,莫亚雷身上的也差不多。当然,这不算奇怪,做到行政总厨这个级别通常已经不用亲自动手,只做管理和品控。有追求的还会做点研发,但根本不做的同样大有人在。
老建筑里的后厨条件有限,地方逼仄,灯光又太过直白。摄影师感觉不好取景,让他们站到用餐区挑空中庭的装饰花束前面,做一个握手的动作。两人望向镜头,快门声连续轻捷地响起。莫亚雷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做出标准笑容,更显得时为笑得太淡。
透过西餐厅黄铜包镶的玻璃隔断,他看到电梯门打开,丛欣从里面出来,身边跟着个男的,两人一路说笑,进了中餐那边的包厢。他这边拍完照,他们也才从包厢里出来。恰好在电梯厅里遇上,互相介绍,握手,搞得好像平生第一次见面。
几句话说完,各走各路。
莫亚雷带他去见了厨房和餐饮的管理团队,又是一通介绍、握手。而后再由西餐厅的副厨蒂比欧(Tibeau)带着他去看设备、见同事。
蒂比欧跟他差不多年纪,也是法国人,是几年前莫亚雷自己从里昂招过来的。再往下的分台主管、流水线厨师、厨工、学徒就都是本地招聘的中国人了。
走完一圈,已近午餐时段,每个人都开始忙自己的事。蒂比欧闭口不谈交接,他一时也插不上手,反倒闲下来,换掉那身白到夸张的制服,搭电梯下到底层,从员工通道走出去,便是酒店后面的小马路。
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却发现门外马路牙子上也三两聚着工间休息的员工,看衣服就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白衬衣灰西装属于前厅,厨师服系蓝围裙的应该是全日制厨房的人。早餐时段刚刚结束,他们也稍得空闲,站在那儿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