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by陈之遥
陈之遥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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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惠说:“那丛总今天找我是来给我送锦旗?”
丛欣说:“但你们收费也比别家贵啊,尤其是对江亚饭店,同样洗一个房间一套16件的布草,其他客户46,江亚是60元。”
话说得挺直接,葛惠吃着东西说:“哦,原来是找我还价来了。”
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若论产值,洗涤厂只是馨棉织造的一个小副业。要讲价,不去找专门对接的销售,直接跑来找大老板?但眼前人显然也做过功课,比如那个46元,是馨棉开给一家三星级连锁酒店的价格。
“这账不能这么算,”葛惠倒也没觉得冒犯,耐心给她解释,“你们是奢华五星,布草带绣标,纱线、支数跟一般酒店不一样,用的化料也不一样,还要求专机专洗,每天专门安排一辆车跟你们对接配送。如果想要便宜,市面上其他选择很多,但他们用的设备、化料、员工素质跟我们没法比,布草的损耗和使用寿命也就不一样了。”
丛欣说:“我知道馨棉走的不是低价竞争那条路。”
葛惠说:“但你就是想跟我讲价。”
丛欣笑了,忽然转到其他话题上,说:“葛总,我们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在酒店行业峰会上见过您,您那次作为洗染委的代表出席,在会上说的一件事让我印象挺深刻的……”
“是什么?”葛惠问,那次讲话她当然记得,但对丛欣没印象。
丛欣继续道:“您说想在酒店行业内推广布草洗涤的规范化,说这不光能为整个行业节省20%的成本,也能降低洗涤和运输环节中的浪费,是企业社会责任的一部分。”
葛惠停了筷子,问:“你想怎么做?”
丛欣说:“就是您在会上说的做法,我们送洗污品的时候就做好折叠分类,做标准化交付。洗涤厂能节约清点、运输、整理的成本,其中差额也回馈一部分给我们。”
葛惠又问:“你觉得这差额有多少?”
丛欣说:“您在会上说了20%,我只要60元的10%,也就是6块钱。”
葛惠笑起来,又给她算账:“我说的20%是规模化之后的数字,现在就你们一个店这么做,也才200多个房间对不对?给你降价10%,我绝对亏本。”
丛欣说:“但没有第一家,就没有第二家、第三家,您怎么做规模化?”
葛惠说:“那为什么第一家就得是你们呢?”
丛欣笑,回答:“因为我们是江亚饭店,您如果想在行业里推这个新规范,我们是最好的开始。”
葛惠转头看她。
丛欣继续说下去:“馨棉开洗涤厂想要走的就是高质量的路线,不是吗?我们最便宜的房费是2000元,所以才能花一套布草60元的洗涤费,百元房可以吗?
“江亚饭店背后有瀚雅和PV两个酒店管理集团,全国范围内数百家酒店。现在大多数大型五星酒店自己在洗衣房洗涤,但其实单独核算这一块都是亏的,他们之所以不外包,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流程和质量上的顾虑,如果我们合作得好……”
丛欣停下来,没再说下去,葛惠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有个或许反常识的事实,酒店花在洗布草上的费用远高于买布草的钱。而且在这个地产低迷的时代,开新店的速度也在慢下来。馨棉现存的客户最多一年更新一批布草,甚至布草质量越好,更新的频次越低,简直就是个自己跟自己抢饭吃的悖论。但洗涤厂就不一样了,同样一个客户每天都在消费。虽然截至今日,洗涤跟织造比,只是个小副业,但以后一定不是。
那顿饭其实没吃太久,葛惠很快带丛欣离开静铂,去了馨棉在上海的洗涤厂,聊了许多关于纱织、使用寿命、熨烫设备、温度、化料、坯布、面纱强度的话题,等到开车送丛欣回到酒店的时候,洗涤合同的调价已经谈妥了。
离开那间客房,丛欣回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把馨棉洗涤的销售发给她的邮件转递给采购部和酒店法务,让他们去拟定调价补充协议的具体条款。
事情妥了一半,她稍稍放松,在办公桌下面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毯上,可才喝了口水,又想起时为。
她拿出手机找到小灰人,但看着屏幕上的对话框,久久没有动作。该问他什么呢?第二天感觉怎么样?简直可以预见那两个字的回复,还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电脑再一次跳出新邮件的提醒。
她看到发件人那一栏里是莫亚雷的名字,滑动鼠标点开,才知道信是发给总经理杰森陈的,只是抄送了她,还有餐饮和厨房的好几个人,其中也包括时为。
信里说,鉴于DGM上午在管理会议上提到的宾客投诉问题,厨房部门极其重视。也是为了解决最近有关酒廊的投诉,现对厨房部门的人员分配做出如下调整。
文字下面是张组织架构图,还是三个组,中餐,西餐,全日制。
每一组都列了管理人员的名单。
丛欣滚动鼠标,找到时为的名字。
他被放在了全日制厨房。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时为不算太意外。
在江亚饭店的第一天,他跟着蒂比欧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西餐厨房的运营,直到晚上十点闭餐。蒂比欧甚至还约他出去喝一杯,说是为了迎接他的加入。
那是一家开在南京西路上的super lounge,做日餐夜酒,黑色门头挂着并不显眼的招牌,只小小一个阴纹刻的词,Marquis,显然是那种把老外当作目标受众的店。
时为跟着蒂比欧走进去,才知道何涵和莫亚雷也在,正跟此地老板在二楼喝酒聊天。店长是上海人,四十几岁,自我介绍姓董,请他们喝刚运到的雷亚斯,酒杯环形摆开,从2010年到22年的都有。
也许真的因为这几年上海的外国人变少了许多,周中的夜晚,店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并没几个客人。除他之外,在座都是熟人,熟悉到不用付钱的程度。他们问起他的情况,他只稍稍答了几句,说曾经在法国工作,现在回来了,而后便停在那里。他不太喜欢说自己的事。而且,当时的情形仿佛又一次面试。
那一晚,他离开得很早,临走只跟莫亚雷打了声招呼,因为蒂比欧正在楼下忙着跟一个餐饮部男同事一起向一个女同事劝酒。他们的手固住她的头,她半闭着眼,张开嘴,接着他们倒给她的酒,唇角艳色的口红和眼尾粗黑上挑的眼线晕开。那画面让他感觉不适。
第二天上午,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蒂比欧与他仍旧没有交接,他只能旁观。午餐时段过后,莫亚雷召集厨房部门所有人开会,传达了管理例会上讨论的宾客投诉问题,也宣布了人员调整的决定。
短会结束,莫亚雷单独找他谈话,说自己也知道这个改变有些突然,但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为的是应对最近一段时间集中发生的针对行政酒廊的宾客投诉。他希望时为能够配合,但如果时为不愿意接受,他也完全能理解。
时为并没有什么激动的反应,自知早已被他们排除在小圈子之外,只说:我需要考虑。
莫亚雷似乎也算准了他的表现,微笑说:好,我等你的答复。
出了行政总厨的办公室,时为解锁手机,想要打给丛欣。他说他需要考虑,其实不过就是要给她一个交代而已。
回想那次在巴黎的试菜和面试,当时的面试官有三个,两个PV巴黎酒店的人,一个餐饮,一个后厨,以及视频接入的莫亚雷。最后到底是谁拍的板,他不得而知。
几天之后收到offer,他也思量过原因。他并没有那样的自信,认为自己的技术无懈可击。在这个行业几年的经历,让他知道所有的晋升和任免都有技术之外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技术之外才是主因。他猜也许那个美食编辑的推荐有一定的加成,又或者这几年派往中国的外籍雇员难找,他们图他是中国人,回去上海工作,便宜又稳定。
直到此刻,总算捋顺了全部因果。莫亚雷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他要是接受去全日制厨房,那正合意。要是不接受,他拿赔偿走人,之后最多也就再走一遍招聘流程而已。终归传达出来的意思是不变的——没有人可以伸手进厨房,左右其中管理人员的任命。
他点开微信界面,显示的仍是前一天和丛欣之间的对话记录。
她最后发给他一句: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找我。】
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预兆。
他忽然想,她去巴黎找他,对他提出回国工作的邀请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她猜到莫亚雷会同意怎样的人选,一个资历稍浅的中国人,万事好拿捏,所以才推荐了他?
手指停在对话框上,他不知道如何组织这个问句,又应不应该问出来。似乎已经有很久了,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太多要说的话,但也正因为太多,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字未打,手机却震了震,出现一条新消息提醒,是Chef Hong对他说:兄弟你回上海啦?!】
时为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是谁,点进去看头像——一个男的,抱臂站在黑色背景前,推了极短的美式圆寸,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但脸是微侧着的,照片打光也比较艺术,根本看不清长相。最后还是凭着小臂上的纹身才认出来,这人是他在法国学厨时的同学,名叫钱宏毅。
对面没等他回复,又发了一张小红书帖子的截图,上面赫然是他的照片,前一天市场传讯部派人过来在九楼L’Ile西餐厅拍的,还加了两行颇具网感的黄色粗体字:时为先生,上海江亚饭店西餐主厨。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履新公告不光已经出现在酒店官网和上,而且现在还有这么一个名叫“H圈”的自媒体账号,专门转载发布各种星级酒店和高端餐饮的新闻以及重要人事任免。
对面紧接着又发来第三条:怎么这么想不通去酒店?来我这里看看啊,我们正筹备新店。】
当初一起学厨,虽然都是中国人,但他跟钱宏毅的关系并不很近,后来还是听别的同学提起,说钱在巴黎学业结束,拿到大文凭之后就回国了,其实满打满算在法国的餐厅里只做了实习那九个月。结果回到上海,人家照样号称“蓝带毕业,米三工作”,还成了他们那一批人当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很快拿到投资开了家名叫Omni的餐厅,仅仅几年功夫,什么米其林、黑珍珠的认证全都挂上了,还因为风格时髦和定价高贵,得了个外号,“富二代食堂”。
时为看着随后发来的餐厅定位,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讽刺。
不管丛欣是不是明知有坑还请他来跳,她对他说的话似乎也是事实,江亚饭店这个CDC的位子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这才上任第二天,光是空挂了个名头,就已经有其他offer冲他来了。
看到莫亚雷的邮件之后,丛欣几乎立刻就想写信回复,否决这次厨房人员的调动。
全日制厨房,顾名思义,全天无休,是酒店几个厨房里运转时间最长的。再加上需要负责给行政酒廊、自助餐厅、酒吧、客房供餐,无疑又是工作最繁杂的地方。换而言之,又苦,又累,跟中西餐厅比起来,技术含量也低。
她难以置信莫亚雷会做得这么难看,把瀚雅和PV经过数次协商,最后各退一步,特地从法国招来的西餐厅主厨放到这位子上。她字面意思地气到胃痛,诅咒厨房出餐台上的保温灯掉下来砸他头上,邮件写到一半,甚至想要立刻马上当面去跟他吵一场。
但也正因为邮件写到一半,斟酌词句的同时,她也在一点点地冷静下来,最后看看已经码的那些句子,按下delete键全都删了。
时为跟酒店签的合同白纸黑字写明了是西餐厅L’ile的主厨,她完全有理由反对现在这个安排。
但莫亚雷的理由也找得很好。
从根源上解决宾客投诉是她在管理例会上提出来的问题,而全日制厨房确实也是一直以来被忽视,并且人员屡屡减配的部门。原本还分个亚洲餐和西餐两个组,各有厨师,这几年也被缩编合并了。这确实是个挺不合理的现象,全日制厨房的供餐面对的是几乎每一个住店的宾客,结果却成了最不受重视的厨房部门。
撇开时为的问题不谈,莫亚雷的决定有其道理。哪怕把时为的合同考虑进去,莫亚雷仍旧可以说,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当然,这一“暂时”究竟暂到什么时候就不一定了。
而她如果因为这件事跟莫亚雷发生冲突,杰森陈多半不会站她。就算杰森陈破天荒地站了她,时为留在西餐厅同样会受到排挤,甚至比现在更甚。要是他选择拿赔偿离开,那她安排他进入江亚饭店工作的目的也就完全失败了。
一通逻辑铺排下来,她的怒气只剩下诅咒厨房出餐台上的保温灯掉下来砸到莫亚雷头上,以及找时为谈谈,看他想怎么办。
但信息发出去,对面还是老样子,长久没有回复。她又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八点多,杰森陈不知从治下哪个酒店发来回复,替莫亚雷关于后厨人员架构调整的决定背书。
丛欣甚至把上下几个厨房走了一遍,在晚餐时段最忙的时候,那地方好似火焰山,但仍旧不见时为的影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就像从前一样。
直到夜里十点闭餐之后,她才收到小灰人的回复,对她说:我在员工食堂。】
丛欣这才想起来,全日制厨房的负责人甚至还需要管理位于地下室的员工食堂。

丛欣立刻搭电梯去地下室,走进职工食堂的时候,时为正在拖地。
他身上的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外面系了个全日制厨房的藏蓝色尾裙,躬身在餐台后面,拖得很认真,根本没注意到她来了。
丛欣隔着餐台看着他。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仍旧很新,白到发光,左胸银线绣的名字和头衔也还在那里,Shi Wei,Chef de Cuisine,但搁在此时此地,却更像是一种讽刺。那一瞬,她心都疼了。
江亚饭店的员工食堂提供一日四餐,早中晚,加一顿宵夜。这时候晚餐早已经结束,夜宵还在蒸箱里。
做中班的小高师傅正收拾剩下的剩菜,见丛欣站在出餐窗口前久久不动,有点尴尬地说:“丛总,这么晚还没吃呐?只剩白饭了,面条倒是还有,现给您下一碗?”
丛欣想说不用。
那边时为却已经放下拖把,对高师傅说:“你下班吧,我来。”
丛欣眼见着高师傅脸上一闪即逝的微表情,那意思仿佛是,这马屁也要抢?
但时为当然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只是背身在水槽那里洗手,然后去开冰箱,拆了一份牛肉,切两只彩椒,又问高师傅有没有米酒。
“我习惯用米酒。”他说。
丛欣觉得高师傅大概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在架子上找出来给他。
只有她知道,这话是冲她来的。
她两三岁的时候挑食挑到几乎绝食的地步。当时人小,不太会表达,只会哭诉猪肉太猪,牛肉太牛,鸡肉太鸡,鱼肉太鱼。但还有些菜明明一点荤腥都没有,她闻到照样打恶心。
张茂燕快给她折腾疯了,怕她饿死,带她去看医生,得到的医嘱是再饿两顿。也就朱师傅愿意相信小孩子的嗅觉和味觉特别敏感,每天做实验似地给她找原因。
最后发现是因为黄酒。
那时候江南一带都拿散装加饭或者花雕当料酒,只要菜里搁了,她就不吃,于是从此江亚饭店职工楼四楼最西面那一间的厨房里做菜全部改成用米酒。
这怪毛病后来当然好了,也不用什么药,只需长大,便可以根治一切矫情。他现在又提起来,大约是在谴责她忘恩负义。
小高师傅已经打卡离开,食堂没有其他人。她在餐台边坐下,看着他把肉切片,下料拌匀,处理了配菜,又去下面。
灯光直白,不锈钢冷硬,与楼上的酒店截然不同,像是被一道沉厚丝绒隔开的台前幕后,但此刻水汽蒸腾,让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带上了一种氛围感。
“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终于问。
“找你干嘛?”他反问。
她无法回答,自己确实早已经放弃了替他出头的冲动,也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但这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她想说。
而他已开火热锅,将肉片微煎一煎再开始翻炒,很快出锅盖到面上,变成一份小炒牛肉面,放在她面前。
她没吃晚饭,本以为不饿,直到食物入口,抚慰了她整个人。她就坐在那里吃,把那些尚不确定的保证一并咽下去了。
他收拾了刚才用的刀具砧板,找出柠檬酸,开始刷洗面前的不锈钢台面。
她看不过去,说:“你不用做这些,十二点之后有夜班保洁来打扫的。”
他没抬头,继续刷灶台,说:“那做厨师还有什么乐趣?”
她反问:“你做厨师的乐趣就是打扫卫生?”
他倒是笑了,轻轻的一声,说:“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这才第二天,就已经有人来给我offer了。”
她不吃了,看着他,不知道这算是真话还是嘲讽。
他也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问:“你说我应该去还是不去?”
她没说话,食物在一边腮帮鼓出一个包。
但他似乎又一次误会了她,说:“你放心,说了做一年就是一年。头衔还是CDC,薪水照发,别说做员工餐了,让我去夜排档也不是不行。”
她以为他说气话,把面条咽下去,努力给他解释,说:“你别这么想,这个安排只是暂时的,而且还有行政酒廊,要是把那里的问题……”
他又笑了,打断她说:“丛欣你看不上员工餐吗?你小时候这儿吃饭吃的少了?”
丛欣噎住,说话癫到一定程度,让人没法接。
他回头,指给她看后面一扇红色的门,忽然问:“是那里吗?”
看标识是个工作间,但她立刻明白他在问什么,是那扇门后面吗?
100年的老酒店,曾经历三次大修。2007年那次是最彻底的,很多地方都变了。但也许,只是也许,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还有那么一扇门一个房间,保留着它原来的样子。
里面铺上简易塑料地板,放上一些玩具和图画书,便成了职工子弟幼儿班。当时总共二十几个孩子,每天挤在一起玩,一起学儿歌,一起做操,一起午睡,中午去同在地下室的员工食堂吃饭。
哪怕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也算是硬件条件比较差的幼儿园了,因为压根没有“园”。却也有它特别的长处,比如这里的小朋友总能吃到中餐厨房煎的带鱼尾巴,西餐厨房炸的薯条角角,面包房多下来的蛋糕边边。
也是因为那个地方,当她第一次看到麦兜电影里的春田花花幼儿园,莫名泪流满面。她就是这样的人,曾被交往过的男人批评冷漠又自我,有时候却会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事落泪。比如此刻。
他没再说话,隔着餐台递给她纸巾。
她接过去,擦掉眼泪,低头默默把面吃完。他也已经刷完灶台,从蒸箱里把当天的夜宵拿出来。
“没事早点回去吧。”他对她说。
她回:“你也是,明天开始上五点半的早班了。”
“你怎么走?”他问。
“你怎么走?”她也问。
“自行车。”他回答。
她抹抹嘴站起来,说:“那一起吧。”
他说:“你还是叫辆车吧,每天跑上跑下两万多三万步的,半夜别再折腾了。”
她略无语,说:“你有功夫看我的微信步数,没时间回我信息?”
两人忽然笑了,感觉到一种互相伤害的幽默。
于是便一起下班,各自换了衣服,从员工通道出去,来到酒店后门的小马路上,各自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起往家骑。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海上的风吹着大团大团的云翻滚前行,似在半透明的黑色天幕上演一出风卷云涌的影戏。
时为骑在后面,看着丛欣的背影。这一天的变故起初确实像是一种折辱,但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换了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有了自己的厨房,那座一百年历史的酒店里最大的厨房,不必拘泥于菜单、菜系、用餐形式的厨房。在那里他可以做所有自己想做的食物,实现很多年以来脑中出现的所有念头。
又或者,是因为丛欣,让这件事像是添上了命运的神手。
他离开座垫,加快蹬车的速度赶上去,迎面吹来的风鼓起他的T恤。文化宫,电影院,一路熟悉的建筑,让他想起过去。

出生时并不起眼,只是体重六斤挂零的一个女孩子。
出院那天,朱明常借了辆三轮车,把妻女从妇幼保健院接回来。
别人看见他们问:“生了啊,生了个啥?”
沈宝云回答:“生了个囡。”
对方听到,大多会说:“蛮好蛮好,女儿也蛮好的。”
但“也蛮好”其实就是没那么好的意思,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慰。
那年代生孩子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每家至少三个以上。女职工怀孕也很淡定,一直上班到预产期,突然有一天肚子痛了,去厕所脱裤子一看,发现见了红,跟饭店领导请好产假,回家上下收拾一遍,甚至还会做好当天的晚饭,再装一网兜衣物尿布脸盆之类的必需品,自己坐个公交车去医院。
但沈宝云有些特殊,她只生了朱岩这么一个孩子。
独生子女,尤其是独生女,在当时是稀罕物事。整幢职工楼里几十户人家,就朱岩这么一个“独养囡”。不管是楼里的邻居,还是饭店同事,说起独生女就会想到她,说起她也必定会带上独生女这个标签。
起初还有好事者劝说,让朱明常和沈宝云过两年再生一个弟弟。后来时间隔得太久,沈宝云年纪长上去,眼看是真的不打算生养了,那些劝说又变成了戏谑,尤其喜欢开朱明常的玩笑,说你们就一个女儿,怎么不再生一个呢?到底还是沈师傅太厉害了,这事朱师傅做不了主。
但那时候的朱岩也已经渐渐显出她的特殊。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长相集合父母两人的优点,继承了沈宝云的白净清秀,朱明常的身高体健。但母亲是客房清扫员,父亲做厨师,都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在当时普通人里已经算是不错的水平,却也跟知识分子没有半点关系。她的脑子却出人意料的好用,非常聪明,会读书。
她出生之后的头几年,学校闹停课,也没什么幼儿班,长到五岁多,家里实在没人带,总算小学还在上课,直接送进一年级借读。本意只是找个地方管着她,随便她听不听,结果她还真听进去了,就这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读上去。小学读书早,初中又跳一级,十六岁高中毕业。
那是1983年,她考进医科大学,是同一届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当时已经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饭店开职工大会,领导把沈宝云和朱明常树立成优秀典型,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朱师傅就生了一个女儿,却培养出我们最优秀的江亚子弟!”
生育是场大乐透。抽到朱岩这样的孩子,现在的说法是中了基因彩票,过去叫祖坟冒青烟。
同事邻居自然羡慕,但羡慕过后也有别的话讲。常有人评价朱岩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这句子写下来是褒义,从嘴里讲出来,却是带着些嘲讽的。言下之意,她不像他们这里的人。
朱岩从小待人接物沉稳礼貌,但性子有些冷,话一直很少,无论是跟邻居,还是跟父母。生活在职工楼里的那十六年,她只是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不声不响地读书,不声不响地考进大学,住校之后就不大回来了。
那些人其实没说错,朱岩确实觉得自己不属于职工楼,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不是因为西晒的房子,蹲便的厕所,只出冷水的淋浴龙头,而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吵闹。所谓边界是几乎不存在的,每家每户都知道其他人家的私事,小到孩子尿床,大到出轨搞破鞋。
还有,那些从酒店拿回来的东西。
1976年之后,各种外事活动多起来,外国人、香港人、台湾人又开始出现在上海的街头。江亚饭店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或吃饭,或住宿。而作为饭店员工,常常会把客人丢下不要或者随手送出的小东西,比如丝巾、耳钉、电子表,拿回家里。甚至还有那些酒筵上剩下的食物,奶油蛋糕,汽水、果汁、巧克力。在当时都是稀罕物件,但朱岩从来不碰。她并不说为什么,是为了不伤父母的面子,总之她自己是不会碰的。
离开职工楼,她去读大学,后来又进了附属医院,不声不响地在本科毕业之后继续读研究生。
又有人开始劝沈宝云和朱明常,替女儿操着点心,别读书读成书蠹头,并且试图介绍各种各样的男青年给她认识。
但朱岩再一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1991年,她24岁,研究生毕业之后不久就跟大学同学结了婚。
对象名叫时益恒,比她大两岁。起初,众邻居只在结婚照上看见这个男青年,只觉一表人才,与朱岩十分相配。直到婚礼当日,酒席摆在江亚饭店锦绣厅,那些来吃喜酒的同事听闻主婚人证婚人的发言,才知道男方是行医世家。再经打听,更加不得了,说时家住衡山路花园洋房,民国初年便在上海开医院,家里多的是长辈亲戚在海外。
他们又开始说,朱师傅女儿嫁得好,可私底下又觉得她进了那样的人家多半是要受欺负的。从赫鲁晓夫楼到花园洋房,虽然都在上海,都是市中心,却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
但在那场喜宴的宾客当中还有一个人,对朱岩只有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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