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张茂燕,同样24岁,职高毕业就分配进了江亚饭店,到那时为止已经工作了快六年。头三年做学徒,她跟着沈宝云,后来一直管沈宝云叫师父。
许多年之后,才有人开始忖度这称呼的不合理之处。但在当时,大家都习以为常,女徒弟也叫徒弟,女师父也叫师父,哪怕她们不是弟也不是父。
张茂燕人很聪明,勤奋能吃苦,性子又直爽,很受沈宝云的喜欢。她平常住未婚员工的集体宿舍,也去过几次职工楼看望师父,对朱岩却是久闻其名,从来未曾谋面,直到这一天才算看见本人。
九十年代的婚礼大都有种不中不西的伧俗,但在张茂燕眼中,身穿白色婚纱的朱岩完美无缺,好像一切都拥有了,而她自己恐怕永远没法变成那个样子。
只除了一件事,也许还能试一试——她也可以谈恋爱,可以结婚,在差不多的一天,穿上差不多的礼服。
而且,她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叫丛甘霖,也是江亚饭店的员工,在锦绣厅做跑菜的。
酒席进行到一半,他刚好端盘子进来,走过她身边,在她面前放下一听可乐,手收回去的时候抚过椅背一角,同时也抚过她的肩膀,像是无心为之,又像是故意的。他平常在餐厅跑菜,常对相熟的女顾客来这一招。但张茂燕不懂,她低头,脸都红了。
那场婚礼之后不久,两人便开始谈恋爱。敲定关系之后,张茂燕带着丛甘霖去了趟职工楼,算是让师父过目。
沈宝云当面客客气气,招待一顿好茶饭,等他们告辞要走了,才单独留下张茂燕,很郑重地问她:“你想清楚没有?”
据她了解,张茂燕家庭条件不好,丛甘霖家还要不如,母亲很早过世,父亲另娶,后来又有了孩子,他自工作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两边父母都给不了他们任何帮助。
而且,丛甘霖这个人也让她有顾虑。他长得是真帅,口才也是真好,还是单位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常跟一班女同事跳交谊舞。当时风气尚且保守,这样一个人名声总不会太清白。
饭店里早有传闻,说他跟公关部一个女孩子谈过,两个人已经处到很深的阶段。但后来那个女公关认识了一个台湾客人,辞职跟人家走了。他是因为分手之后受了情伤,才突然接受了一直对他有意思的张茂燕。
沈宝云不怎么满意这个人,作为饭店的服务员,她觉得他很过得去,人很活络,讨客人喜欢。但她把徒弟当作女儿看待,丛甘霖不是一个适合做女婿的人选,他太活络了,也太讨人喜欢。
她开始替张茂燕寻摸其他对象,想要把丛甘霖这头黄掉,甚至打电话给朱岩,让帮忙在医院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介绍。
朱岩自然是不想管的,那个时候,她正有自己的麻烦。
她的月经迟了两周,但因为戴着节育环,总觉得不可能。直到一天,抽空去妇产科找同事做了个超声检查,才知道是真的有了。超声室里两个女同事,一个恭喜她早得贵子,一个笑她倒霉,居然戴着环也能怀上。
而她只觉得意外,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看着超声仪器的显示屏。黑色背景上,模糊的白色点与线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卵形轮廓。那是个孕囊,六周了,已经有胎心搏动。
本来是要做掉的。但也是巧,正好碰上院里有个出国访学的机会。当时政策严格,还要写承诺书,诸如遵守纪律、一定回国云云。时益恒在候选人之列,妻子怀孕竟然也可以成为他的加分项。两人商讨,把那个小小的孕囊留了下来。
对时益恒来说,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选择。但对朱岩却远不止于此,而她当时不懂。在被叫了许多年天才之后,她终于还是走进了一无所知的领域。
第18章
回到张茂燕这边,始终没能出现一个人与丛甘霖匹敌,他们只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便各自回家要了户口本,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两人当时都住单位宿舍,四人一间的上下铺,工资没有几个钱,又都是最普通的市井人家出身,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挤着住一间小屋,根本没多余的房子给他们住。于是闲下来就去劳资科、工会、甚至总经理办公室蹲着,让组织上帮他们解决实际问题。
但总经理也没办法。当时的上海已不断有外资酒店开出来,黄河路、吴江路上各种档次的民营饭店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反倒是江亚饭店这样的老国营日子越来越难过,定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企业效益不好,自然也没钱盖新的福利房分给年轻职工。
总经理被他们缠得头疼,兜兜转转,又想到老职工楼。凡做领导的都是转移矛盾的高手,他对张茂燕说:“要不你去找你师父想想办法,她家两间房,现在就住着他们老两口。”
这件事,张茂燕踟蹰许久,但终于还是去了。
当时的她已经怀孕,饭店发的制服衬衣没按规定束进裤子里,而是放在外面,遮掩改大了的裤腰。她就这么坐在沈宝云对面,对师父说她家里的事情。
她父母就一间房,生了三个孩子。她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从小睡一块铺板,一头搭在大弟弟床上,另一头搭在二弟弟床上。幸好在饭店工作有宿舍住,父亲送她来的那天,替她打了被头包袱,连同那块铺板。她笑说,家里早已经没有自己放铺板的地方。
那话说得跟开玩笑似的,却引得沈宝云落泪,是因为心疼徒弟,也是因为想到几十年之前,每到饭店发工资的日子,父母之中定会有一个人从市郊坐车过来,等在门口把她绝大部分的工资拿走,那些钱后来都被用来给她的几个弟弟在乡下盖房子了。
她几乎立刻答应把朱岩过去住的那间房分给他们。
直到事情定下来,才想到问朱岩的意见。
朱明常在电话里对女儿解释:“这再怎么说也是单位的房子,年轻职工有困难,我们不能空占着。”
朱岩并不意外,知道他是党员、饭店里的老师傅、职工楼的大家长,她只是问:“那我回去住哪里呢?”
“你回来也有地方住的?”沈宝云保证,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你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算了吧,朱岩想,同样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张茂燕和丛甘霖搬进了职工楼,四楼最西面的那一间,门牌号码原是406,那之后分了两个户口本,上面写的地址分别是406-1和406-2。
沈宝云和朱明常住十八平米的一个大间,张茂燕家住十二平米的小间,房间一南一北,方方正正,有窗,煤卫两家合用,在当时的上海市中心也可以算是挺过得去的居住条件。
时益恒是在孩子的预产期之前出国的。
朱岩在母亲的照顾下分娩,直到做完月子才意识到这件事靠她一个人根本行不通。她本以为婴儿无非就是吃吃睡睡,结果得到的却是一个总在因为惊跳、胀气、厌奶或者其他神秘不可知的原因放声大哭的非理性生物。生育真的就是场大乐透。
她要上班、学习、考试,根本没时间带这么一个高需求的孩子。她那个住在衡山路花园洋房里的婆婆不大愿意管,只说可以出钱请个保姆。但实践之后,这个方案同样不可行。朱岩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保姆,甚至开始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这个小孩。他的一点点动静,都会让她分心,有时近乎崩溃。最终还是沈宝云心疼女儿和外孙,把才刚两个月的时为抱去了职工楼。
那时,张茂燕和从甘霖也已经住进了406-2,门上贴着红色喜字,房里摆满两人拼拼凑凑置办的家具,尽力让那间小屋看上去有家的样子。
但闲话总归是有的。有人说丛甘霖精明,娶了张茂燕,不光房子到手,还等于搭上了朱师傅这个关系。那几年,到处都在开餐馆和酒店,朱师傅工作几十年带出来的徒弟遍布上海各处,其中不乏做到厨师长,甚至自己开店做老板的。他以后要是跳槽,或者下海做生意,样样便利。
而且,妻子还是张茂燕,江亚饭店房务部的清洁组长,出了名勤俭持家样样能干的贤惠女人,与她结婚,定能过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享福生活。
这些猜测或者调侃,张茂燕不是没听见过。但她还是觉得从甘霖很好,虽然他不怎么会做家务,也没有多少钱,但他每天都在,而且无论对她,还是对未出生的孩子,都有说不完的赞美的话。
她知道这还是在跟朱岩做比较,自己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比朱岩更好的地方。
由此,她对才刚几个月的时为也挺照顾的,有空就去帮师父看一会儿,抱着出门散散步,唱儿歌给他,也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听。
几个月之后,丛欣出生了。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时益恒在美国完成了一年的访学,却没有如期回国,而是经那边的亲戚介绍,进了一家著名医药企业工作。
此举算是违反纪律,他需要退回津贴,补上全部费用,再加违约金。朱岩跟他同单位,多少也会受些影响。但时益恒觉得值得,国内这点赔偿,跟他在美国药企的薪水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就这样,原本说好的一年,变成了两年,三年,四年……时为在职工楼度过了婴儿期,又上了江亚饭店的幼儿班。
绝大多数时候,朱岩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生过一个小孩,偶尔才来看他一次,带他回去住一个周末。但这就是极限了,她发现自己仍旧不喜欢这个小孩,甚至已经暗暗承认,自己在生育这件事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只是在当时,这个错误显得无足轻重,她终归可以把他放在父母这里,当作他不存在。
邻居之间又有人开始议论,掰着指头算日子,说朱师傅家的女婿几年没回来了,这个年纪的男人血气方刚,哪可能在外面没有人,猜想朱岩多半是要被甩了,最后感叹赫鲁晓夫楼里走出去的女孩的命运果然还是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从天才少女变成一个生过孩子的离婚女人。
张茂燕最讨厌听到此类闲话,每次有人跟她打听朱岩到底有没有去过美国探亲?时为的爸爸有没有给孩子汇钱、寄东西?她都会直接回:“关你屁事啊。”
不光是为了朱岩,也是为她自己,曾经同样是这些人断言丛甘霖是为了她的存款、照顾、朱师傅家的房子和关系才跟她结的婚。而婚后的这几年,她偏就是要把日子过到最好,打他们所有人的脸。
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她的丈夫丛甘霖仍旧是江亚饭店最帅的小伙子,有时间和闲心给自己吹个炮台,打上发蜡,每天穿熨烫的笔挺的衬衣西服。他在锦绣厅的工作也很顺遂,很快升了领班,又升副经理,只是不知他的人才口才占了几分,关系又占几分,毕竟当时江亚饭店的厨师长是朱明常的大徒弟。
以及她的女儿丛欣,也是职工楼最好看的孩子,穿整洁漂亮的衣服,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讲话口齿伶俐,礼貌又有条理。
张茂燕看着她,总会暗暗希冀,她将来会成为朱岩那样的人。但是当然,仅到那一场婚礼为止。
虽然她讨厌那些议论,但在内心深处,同样对朱岩的婚姻抱着悲观的态度。
她无法为朱岩做些什么,只能也帮着带时为,每到休息天,便跟丛甘霖一起领着两个孩子出去玩,都是那些老人不懂的玩意儿,文化宫溜旱冰,大光明看电影,人民公园坐游艺机。
时隔多年,时为仍旧记得那种底下四个轮子的旱冰鞋,初学者滑的时候一定要把手背到身后,但丛欣却每次都试图像大人那样跟他牵手滑行,结果往往是两人一起摔个大屁墩。
还有那种五彩棚顶下悬挂的飞椅,看别人坐似乎没什么,当真转起来越飞越高,也会越来越害怕。他总是紧抓住两边锁链,却看见坐在前面的丛欣大大张开双臂,两只手掌和每根手指都在用力,仿佛真的在飞行。
以及1998年,他们在大光明电影院看的那场《泰坦尼克号》。当时的电影院还是那种两层楼、几百个位子的大厅,片子前面没有加龙标,里面的裸露镜头也还没被剪掉。
两人看着李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在巨大的银幕上亲吻,在车里做爱,一个小声问:“他们在干嘛?”另一个小声回答:“他们在亲亲呀”。张茂燕赶紧捂住他俩的眼睛,丛欣还想看,说:“妈妈你干嘛,我看不见了呀!”前后座传来窃笑,以及不耐烦的咳嗽声。
时为想,对于丛欣来说,那或许只是一段有些好笑的童年回忆,对他来说,却是快乐童年的结束。因为那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职工楼,回到父母身边生活。
依照之前的安排,陆鑫荣很快把布草流程改进的提案做了出来。
丛欣再附上馨棉的调价协议,一并发给杰森陈请求批复。
那封信是跟着总经办秘书发的管理例会会议记录发出去的,同时抄送了那天与会的所有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业主代表赵敏宜。
不出丛欣意料,杰森陈总是要拖一拖的。
还是赵敏宜先回信表了态,确认业主方面对此没有异议。陈总那边才做出批复,准予实行。
赵敏宜又跟了一封信,感谢了丛欣、陆鑫荣和房务部同事,并把这个提案转递给了郑徽,认为该做法值得在瀚雅旗下的酒店推广。
杰森陈便也随了一封,同样感谢丛欣、陆鑫荣以及房务部的同事们。
丛欣看着这一来一去,只觉讽刺。
过去总说国企效率低下,官僚作风严重。但在PV和瀚雅之间,两边的反应似乎对调了一下。
究其原因,倒也不奇怪。
江亚饭店是国有资产,瀚雅既是一半的管理方,也扮演着业主的角色,对其盈亏负责。
而PV,只做管理。
现行的酒管协议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签订的,当时国际联号的运营水平在酒店行业内有着近乎绝对的优势,瀚雅又在江亚饭店保留原名的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只同意在英文名中挂牌PV,其余条款自然只能适当让步。关于业绩的约定几乎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无论江亚饭店是赚是亏,PV每年管理费照收,外籍高管的薪水福利照样跟中国员工两个世界。
人性使然,只要结果无关自己的利益,效率低下和官僚作风迟早都会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收到业代和总经理的表扬信,陆鑫荣自然十分高兴。
丛欣趁着这劲儿还没过去,到房务部办公室找他谈话。
陆鑫荣很有信心地跟她保证:“关于方案执行,您放心,整个流程我已经带着客房中心的经理跟供应商走过几遍了,每个节点时间都仔细算过,交接也很顺畅。”
丛欣却还有别的顾虑,问:“那清扫员有什么反馈吗?”
基层员工跟他叫板这事,陆鑫荣之前一直捂着,这时候也是自信了,说:“前段时间确实有些声音,觉得钱少,工作还总超时。但这计件奖金一出来,大家自然就没意见了。而且,我也跟她们说过,只要每个人都能按照新流程做,不光收入增加,工作超时的问题也能解决,大家都挺积极的。”
“那孙苹呢?”丛欣又问。
陆鑫荣显然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个名字,且在这时候提出来,顿了顿才答:“她也没什么问题。”
“我听说这次改流程,她给了不少建议,毛巾和床品具体怎么折叠,分类容器怎么设计,什么尺寸,洗涤厂几点送货收货最合理……”丛欣说,都是她从小情报网里得到的消息。
陆鑫荣有些尴尬,清清嗓子说:“是啊,确实……”
但要是丛欣不说,他显然也没想过要提孙苹的名字。
理由倒也有,陆鑫荣给丛欣解释:“她之前鼓动过其他清扫员跟她一起辞职,估计是想表现表现挽回一下吧。”
“那现在呢?”丛欣问。
陆鑫荣说:“我个人觉得这样的人不能留。”
“你打算怎么办?”丛欣又问。
“我会让HR跟她好好聊聊,她在同事中间挺有威信的,但现在也掀不起浪来了,至于她自己,离开这儿多半也是干这一行,但凡正规一点的酒店客房阿姨入职都要做背调,真闹得难看,她自己也没好处。”陆鑫荣回答,话里的意思就是哪怕闹得难看也要开掉孙苹了。
陆总早几年应该也骂过老板不当人,现在自己做起不当人的老板同样得心应手。丛欣在心里感慨,嘴上只道:“但她工作能力真的很不错。”
陆鑫荣笑,说:“作为清扫员确实是挺出挑的,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一线嘛,总有这样的人。”
丛欣也跟着笑笑,心里想到张茂燕,同样工作过硬,当初为了客房部清洁组里的事情,诸如几块钱的加班费,合同工的春节福利,跑去总经办拍桌子。所有企业里似乎总有这样的人,永远少不了,但也永远升不上去。
“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丛欣重复陆鑫荣的话,“如果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人呢?一遍遍地招聘,一遍遍培训,但总是留不住,最后都去别的酒店了。”
陆鑫荣没想到她会提员工流失率,并无准备,又清了下嗓子才说:“现在酒店行业,乃至整个服务业,staff turnover rate都特别高。我们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是组织了focus group去了解staff的想法,其次还有monthly star的评选……”
陆鑫荣自觉说服力不足的时候就会开始在中文里夹英文,本来打算说个一二三,结果说完二就没有了。
所幸丛欣没再多问,回到布草流转的方案上,说:“既然各方面都没问题,那我就期待执行的结果了。目标是正常情况下不再出现延迟给房,如果有个别例外,我们再找原因,可以吗?”
意思就是每有延迟必要问责了。
陆鑫荣略沉吟,但自己说了那么多没问题,话都已经铺垫到这里,到底还是点了头,说:“行,可以。”
丛欣目的达成,跟他道了谢,临走又要了所有焦点小组和员工奖的纪录来看。
陆鑫荣当然全套都有,一一发邮件转递给她。大家都是成熟的管理者,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套路都懂。
但丛欣真的会看,看完之后还去找了孙苹。
当时还早,孙苹正在自己负责的楼层走空房。
丛欣过去跟她打招呼,问有没有时间聊几句。
孙苹比之前那次礼貌许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丛总,我已经准备离职了。”
像是在问,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还值得聊?
但丛欣还是跟她进了那间空房,关上门讲话,说:“我看了你在客房中心的工作成绩,每月做房最多,检查结果哪怕是小项目也没有不达标的。宾客好评也最多,而且不是那种替客人洗袜子,然后手写小作文求来的好评。”
孙苹笑出来,却又摇摇头,又像是在说都过去了,算了吧。
“还有你在焦点小组会上的发言,和给每月之星评选提的意见。”丛欣继续道,看着手机把那段话念了出来,“所有人站一起,又是发言又是鼓掌地闹半天,刚开始还觉得挺好,两百块也是钱,可这个月得了,下个月就不选你,跟你说总得换换别人,结果就是所有人排排坐,只要不是太差劲,都能轮到那两百块钱,跟一张人事部打印出来的奖状,有什么意思呢?”
孙苹意外,乍听到自己一时上头写下的文字假以别人之口,甚至还有些羞耻感,怔了怔才问:“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呀?”
丛欣说:“我就想问问你,你觉得什么是有意思的?”
孙苹看着她,像是在琢磨她这个问题的用意,期待的又会是怎样的回复,但或许也是因为准备要走了,答得很坦率:“钱,还有,机会。”
丛欣点点头,她自己想要的也无非如此,钱关于现在,机会关于未来。
孙苹又道:“就像这次布草流转的新方案,拿得到钱,看得到改变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职呢?”丛欣问。
孙苹叹了口气,笑说:“我已经把陆总得罪了不是吗?”
丛欣也笑了,说:“再留两个月吧,我知道布草方案你提了很多建议,你留下来参与执行,到时候要是还想走,可以把它作为一个项目写在自己的简历上,背调联系人就写我。”
“真的假的?”孙苹难以置信,又觉荒诞,“我就是个打扫房间的,还写个项目在简历上,副总经理做我背调联系人?”
丛欣说:“你不是要机会吗?总不会想一直打扫房间吧?我待过一家酒店,那里的行政管家就是从清扫员开始做起的。”
孙苹不以为然,说:“那是过去,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这些年似乎人人理想幻灭,总有人在说你不过是吃到了时代红利。
这一问丛欣暂时无法回答,只是又说了一遍:“两个月,我们到时候再看,好吗?”
孙苹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真诚,忽然又问:“你真能当我的背调联系人?”
丛欣点头。
不确定是因为相信承诺,还是因为好奇结果,孙苹也开始点头,点了很久,久到她们两个人都笑起来,这才对丛欣说:“行,那就两个月。”
也是在那几天,时为正式开始了在全日制厨房的工作。
他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天真,以为只要他想通了,便可在全日制厨房做自己想做的事。但现实却是,他愿意接受全日制厨房,全日制厨房未必愿意接受他。
首先,那里本也是有主的。
在莫亚雷做出这次人员调整之前,全日制厨房的主厨名叫罗耀江,五十多岁,有一副刻板印象里的厨师身材,围裙只能系在肚子下面的那一种。
丛欣还没调来的时候,他是瀚雅派驻江亚饭店职级最高的员工。而且他年纪大,参加工作早,是那种有编制的国企人。
但既然在合资企业工作,英文名字当然是有的,听起来还蛮高级,叫Romulus Luo,同样用银线绣在厨师服胸前,下面的头衔也跟时为一样是Chef de Cuisine。
所幸,并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罗厨因连续两年年终评分低于平均,将被启动PIP流程。时为作为他的临时直属领导,也要出席那次面谈沟通。时为一向很怵人事管理,更何况还是开人,只能再一次感叹莫亚雷的高明,不光把他踢出了西餐厨房,还把这件缺德事也推给他了。
但面谈倒是进行得很顺利,罗耀江一口上海话,上来就问:“屁爱屁是啥?”
HR给他解释,他听完之后仍旧淡定,完全没有中老年被裁的危机感,笑嘻嘻地把文件签了。
谈话结束之后,他跟时为一起走出来,一路聊着回厨房,说他其实无所谓的,就算PIP不过,无非就是退回瀚雅,自己都这年纪了,那边会给他安排个闲差,安心等退休就行了。而且,他老婆娘家是本地人,前几年拆迁分了四套房子,之所以至今还在工作,只是因为老婆不想让他待在家里,那样的话不管是搓麻将还是炒股票都太花钱了。
时为一路上听了很多并不想知道的私事,只接收到一条有效信息,罗耀江不会添乱,他只是单纯地不干活儿。
其次,虽然原本的主厨无所谓,但还是有其他人早就觊觎着这个位子了。
罗耀江下面的副厨名叫奚溪,性别女。
中餐女厨师大多做蒸菜和白案面点,西餐女厨师大多在饼房做甜点,热厨的女人本就是稀有物种。毕竟进过厨房的人都知道,要在此地工作,须得有一双拿得住下至零下18度上至零上70度的铁手,每天站十几个小时,随时搬几十斤重物的身板,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张经得住各种骂的厚脸皮。
但不管怎么说,奚溪就是一个在热厨工作的女厨师,而且晋升迅速,仅仅四年功夫做到五星级酒店副厨的位子。
说到这里,又要引出她身上另一个特别之处,奚溪只受过短期厨师训练,却有个硕士学位,专业是建筑。
时为确实不知道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细看她的履历又似乎能分析出她快速晋升的诀窍。她最初进入江亚饭店,也跟他一样是在西餐厨房,但很快就转岗到了全日制厨房,升了CDP,又升sous-chef,走的似乎是一条田忌赛马的赛道,下一个目标估计就是把罗耀江熬走,她自己上位。
但现在,突然出现了他这么一个障碍。
时为由此得出结论,奚溪这个人是能干活儿的,是不是愿意在他手下干就不一定了。
现实也确实如此,两人的第一面就不怎么愉快。
人事调动公布之后的第二天,时为五点三十到厨房,看当天的早餐。
经过更衣室门口,有人在里面说话,前一句声音轻,没听见说了什么。
后面一个女声,倒是颇爽亮,正用自嘲的语气说:“……那我可比不了,人家那个蓝带大文凭,光学费就快四十万,这都还没算生活费呢,在巴黎合租都得不少钱。看来现在没钱连厨师都不配学了,尤其西餐,一开始就低人一头……”
两人聊着走出来,时为就在这时从他们面前经过,与说话人打了个照面,互相看了看厨师服上的名字和头衔,双方都有点尴尬。
最后一个问题,更加普遍且难解。
在时为看来,全日制厨房里很多基层员工的素质好像都不大行。
罗耀江每天九点才来上班,巡视出餐情况,前面备餐他是不来的,都由奚溪负责。
奚溪下面是各个分台的主管,炒锅、烧烤、蒸菜、冷餐。饮料与西点,需与餐饮部和面包房协调。
再往下是各台的厨工和学徒,从分工上看也算是各司其职。但实际情况远没有这么理想,全日制厨房每天出餐量大,且运营时间长,员工人数多,流动性也大,其中有不少才刚入职不久,或者还挂着实习生的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