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by陈之遥
陈之遥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关灯
护眼

时为感觉被点名,转头看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继续对着手机说:“时为带了一包菜刀,被海关拦下带小黑屋去了,搞了半天才出来。”
时为忽然想起从前,要是四岁的他看到三岁半的她伶牙俐齿地告状,干着急的同时总会伸手去捂她的嘴,然后她还手打他,就此爆发一场大战。
当然,现实里三十多岁的他不能再干这样的事,只听到沈宝云哈哈在笑,还有朱师傅的声音,仍旧远远地说:“叫两个小的别吵了,赶紧回来。”
几十年前的江亚饭店常有外交接待任务,国宾当然是催不了的,途中一个环节耽搁,后厨流程统统打乱,焦虑得要死。但他俩不一样,大师傅发话,立刻马上赶紧。丛欣道别挂断,启动车子出发。
驶出停车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开得挺艰难。丛欣一路跟他说话,问巴黎那边的工作离职是否顺利,十二小时的飞行休息得可好,出发时天气怎样。时为一一回答,看着车窗外。天已经黑下来,玻璃不时起雾,再被空调吹出的劲风驱散。隔着水珠和雨幕,路上红色白色的车灯,以及远近早早亮起的霓虹,抽象成了一片斑驳缤纷的光点。
就这样直到过了江,车子拐进一处居民区。
他们小时候住江亚饭店职工楼,老房子在金陵东路,十多年前拆迁,沈宝云和朱明常选了这处位于老西门的小区,就是因为丛欣和张茂燕也住在附近,两家人还是可以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地方过去属于南市区,并入黄浦之后,仍旧是市中心少有的房价洼地。但哪怕是这样,光动迁补偿款也是不够的,自家添了一部分才买下一套两室一厅,一楼带个小院子,周围配套齐全,买菜看病都方便,老两口住着刚好。
丛欣熟门熟路地跟门口保安打招呼,再往里开,找了个临时车位停下。
天还在下雨,两人下了车,冒雨跑进楼栋。
沈宝云早在窗口发现他们,已经开了门在等,一路看着他们跑进来,笑得眉眼弯弯,说:“回来啦?”
门里亮着灯,房子不大,一眼望到餐客厅。
朱师傅穿个白背心站在圆桌边,正背着手解围裙,也对他们说:“洗手吃饭,洗手吃饭。”
那口气平常得好像每天晚上都见,都会这么说上一遍。
时为心里庆幸这场大雨,浇透了所谓近乡情怯,还有丛欣,化解了所有尴尬。他只要跟着她进门,跟着她叫外公外婆,而后在门口换鞋,去客卫的水槽洗手,再围着餐桌坐下。
六个座位的圆台面,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疏落。桌上的菜却很丰盛,都是初夏的时令,清清爽爽的。朱师傅大司务派头,一一给他们介绍,香椿豆腐、凉拌豌豆苗、梅汁排骨、白米虾仁、葱油笋壳鱼、六月黄毛豆子炒年糕、蛤蜊丝瓜汤。
其中鱼虾蟹和蛤蜊是一早去市场买的,梅汁排骨里的梅子,凉拌豌豆苗里的豌豆苗,丝瓜汤里的丝瓜都是自家的出品。小院里开了两小块地种菜,角落搭了葡萄架,这个季节,院墙爬满扁豆和丝瓜的藤蔓。没有贵价的材料,也不怎么讲究摆盘,都是家常菜,却最见功夫。
朱师傅特地把六月黄端到丛欣面前,拿筷子点点,意思叫她先吃。
这个季节的河蟹才长到手掌一半这么大,蟹肉却已经膏黄饱满,一只切四块,炒出金黄色蟹糊来,裹在糯玉似的年糕片上。
丛欣夹一块尝,眯眼咂嘴,很是享受的样子,说:“嗯,就是这个味道,外公对我最好了。”
总之情绪价值拉满,搞得不苟言笑的朱明常也忍不住眼尾起了皱,嘴角上扬。
时为旁观,只觉时光倒流。一样的情景他看过无数次,差不多的对话也听过无数遍。
他小时候来外婆家住,每次只要有丛欣在,朱师傅烧的就都是她最爱吃的菜。
欣欣年纪小,欣欣是客人,是外公外婆告诉他的道理。但当时的他心里自有另一套理论。说是年纪小,其实丛欣就比他小几个月。说是客人,其实过去两家房门挨着房门,每天一到饭点,她就扒着桌边坐好了,简直可以说是包饭在朱师傅这里。大人都叫他让着她,只是因为她嘴巴刁,有很多奇怪的禁忌,但又足够嘴甜,马屁功夫最好,让身边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自找麻烦。
沈宝云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舀了一调羹香椿豆腐到他碗里,以慈爱目光催着他吃,嘴上感叹:“你外公一直念叨,说可惜季节不大对,香椿有些老了,香味也淡,你每年都赶不上。”
时为觉得有些好笑,外婆好像怕他们两小儿争宠,就跟小时候一样。可又有些动容,是因为沈宝云的语气,也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两种情绪掺合在一起,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低头吃东西。
倒是丛欣开口替他说:“明年就能吃上了。”
沈宝云笑,也跟着说一遍:“对,明年肯定能吃上,以后你们两个每天都回来吃饭。”
朱明常说:“他们班不要上啦?”
沈宝云说:“这不才刚回来嘛,怎么也要休息几天。”
朱明常说:“你当是我们那时候啊?单位安排一趟出差,前后还得给三天假。”
沈宝云说:“为为长途飞机回来,路上十几个钟头呢。“
朱明常说:”长途飞机?飞机还有不长途的吗?”
沈宝云被冲得不想理他,扭过头去只对着丛欣和时为讲话:“还好马上七月份了,等你们放暑假……”
朱明常又是悠悠的一句:“他们都几岁了,还放暑假?”
眼看两人就要呛起来,时为到处找酒瓶子给外公斟酒,丛欣负责打岔,对外婆说:“西餐厨房就等着他到岗呢,周一就得上班。”
沈宝云意外,说:“啊?那就是后天?你们领导这么辣手啊?”
朱明常在旁边提醒:“欣欣就是他领导。”
沈宝云这回倒是笑了,伸手摸摸丛欣的脑袋,说:“对哦对哦,我们欣欣能干,不得了。”
丛欣谦虚,又或者是为了照顾某人的情绪,即刻纠正:“可不敢这么讲,厨房管厨房,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外公知道的。
朱明常却不捧场,说:“该管的还是得管。现在跟我们那时候能一样嘛?谁都敢跑到总经办去拍桌子。”
丛欣这下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在座几位都知道,朱明常说的那些敢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人,前有沈宝云,后有她母亲张茂燕。
时为却只是听着,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饭了。

一餐吃完,丛欣和时为一起收拾桌子,把杯盘碗盏拿进厨房。
朱师傅的厨房总是很干净。时为从小就听他说,厨具家什一边用,一边就要记得收,一餐结束,彻底清洁,这得成个习惯,否则绝对做不好事情。
但这套房子装修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无论硬装还是电器都有些老旧了。水槽边的台式洗碗机还是前几年丛欣给添置的,这时候打开一看,显然长远没用,连插头都拔了。
丛欣对这里熟悉得好似自己家,探手到机器背后插上电,又打开吊柜找出软水盐和洗碗块,一边弄一边说:“平常就他们两个人,做饭简单,总共没有几个碗,顺手就洗了。”
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时为不是没有考虑过。每次跟老人谈起,问他们是否需要请个保姆,他们总说不要紧,小区门口就有社区食堂,哪天不想做饭了,两个人散步到那里吃,吃完了再散步回来。居委会还有助老服务,可以在食堂打了饭送上门。
“现在还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弄。”这句话是沈宝云和朱明常总挂在嘴边的理由。
但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听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求高,朱明常看不上别人做的饭,沈宝云看不上别人收拾的屋子。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职业病,且由来已久。
1955年,据说是为了满足外交接待的需要,江亚饭店重新开业。当时的员工有民国时候的老人,也有新招的工农兵子弟,沈宝云和朱明常就属于后者。
那一年,两个人都才十六。
跟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青年一样,朱明常的志向是当兵,可惜那几年正好赶上裁军,他又只是个码头工人的儿子,能分配进国营饭店后厨做杂工,已经是不错的出路了。
沈宝云从近郊来。同村女孩理想中的职业是国棉纺织厂的挡车工,她却被安排到饭店做了清洁工。亲戚里有在市区做娘姨的,常被人看不起。在她的观念中,去饭店铺床打扫也跟做娘姨差不多。单位领导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劳动光荣,不分贵贱,她才慢慢接受。
就这样一做几十年,直到光荣退休。
如今,两人都已经八十五岁,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人也精神,一向自己照顾自己。诸如视频电话、电子支付、叫车、订票、网购之类,他们也样样都会用,一点不用小辈操心,走出去仍旧是一对极其干净利索的老太太老先生。
但时为看得出变化,这次回来,他们又衰老了一些,头发更白,动作也慢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无法不注意到朱明常捏着小酒盅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曾经教他用刀的一双手。以及厨房冰箱上磁铁吸着的一张纸,上面是沈宝云工工整整的字迹,列着两人每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按日子打勾,以免多吃或者遗漏。这样的checklist大门口也有一张,是出门前的注意事项——煤气关了吗?电器关了吗?手机带上没有?
时为想,自己确实应该回来。但这念头反复出现,又让他觉得惘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还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他选择回来唯一的理由。
等收拾完厨房出来,朱明常和沈宝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时为跟二老打了声招呼,叫上丛欣,去她车上拿行李。
这次回国工作,酒管公司给他的package带住房补贴。他没要公司安排的服务公寓,选择另外租房。房子是委托行政部租的,就在同一个小区里,只隔一个门洞的十一楼。
丛欣跟他一起上楼,进屋放下东西,里外看了看,推窗东望,说:“住这里也挺方便的,离饭店不到三公里,坐公交车一站路,或者你在门口扫辆共享单车,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她像沈宝云和朱明常一样,也有过去的老习惯,把江亚饭店简称作“饭店”,好像只要说起大饭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很多江亚的老员工都这样。
时为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站在窗前。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空清黑,不见月光,近处多是住宅,密密亮着灯,最远能看到江对岸陆家嘴的地标建筑,但外滩的那些房子,包括江亚饭店,是被遮住了看不见的。
时为忽然说:“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丛欣问:“去哪儿?”
时为提议:“就附近,骑自行车。”
丛欣笑了,说:“这时候出去骑车?”
时为只是又问了一遍:“去不去?”
丛欣看看他,说:“走吧。”
两人于是下楼,出了小区,在街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时为没等她,一路骑在前面,也没说目的地。但丛欣认得出方向,这是在往曾经的职工楼去。
周末的夜里,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多得是车和行人,地面潮湿,映出路两边的灯光,璀璨如琉璃。
那一带很多老房子都已经拆了,有历史价值的得以保留,经过翻新改造变成展厅、商店、餐馆。
而职工楼是没有价值的那一种,它只是一座1950年代造起来的赫鲁晓夫楼。前面是保护建筑,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一个洋行旧址,后面也是保护建筑,基督教青年会体操馆。两幢房子中间有块空地,就那么见缝插针地造起一座五层楼方方正正的简易水泥房子。十多年前被拆除,又变回两座保护建筑中间的一块空地,是只有他们这样的老土地才知道的遗址。
1976年,特殊年代过去,江亚饭店恢复营业。朱明常和沈宝云凭着二十多年的工龄,以及特级厨师、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在职工楼里分得一套住房。那是他们住的最久的一个家,门上永远钉着“五好家庭”和“党员之家”的红色小牌子。
1992年,江亚饭店餐饮部的服务员丛甘霖和客房部的清扫员张茂燕结婚之后也搬了进去,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丛欣,这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家也在那里。
那是四楼最顶头的一扇门,开门进去便是两家合用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
那年七月的一天,丛甘霖打了一辆强生出租车,从红房子医院接妻子和女儿回家。当时的时为也才几个月大,父亲时益恒正出国学习,母亲朱岩工作忙,休完产假就把他放到娘家,让已经退休的沈宝云帮忙带着。
两个小婴儿就这样成了邻居,后来长大了一点,又一起上江亚饭店办的职工子弟幼儿班。
那时的记忆是非线性的,回忆往往只剩下一些碎片似的画面,甚至只是一个不同颜色、气味、情绪的印象。
他们都记得共用过一瓶抹脸油,春夏宝宝霜,秋冬蛤蜊油,沈宝云管这个步骤叫搽香香。
记得并排躺床上睡午觉,沈宝云嫌电风扇的风太硬,侧卧在一边,一下一下给他们打扇子。
记得晴天各种各样的阳光,也记得雨季里撑个伞,穿双塑料鞋,去楼下踩水。
再到大一点,又多了许多奇怪的套路,都是丛欣的发明。
比如起床,有时候她起得早,跑到隔壁,爬上他的小床。他其实也醒了,存心用被子蒙住头。她便会找到他脑门儿的位置,把小小手掌贴在上面,做个酒店房间插卡开门的动作,说:“滴,可爱卡。”他这才掀开被子,请她进来。两人抱在一起,哈哈笑个不停。一直到大人不耐烦,把他们揪起来穿衣服洗漱为止。
有时是他起得早,也学她样子跑去隔壁,跪在她小床边叫她起床:醒醒,欣欣醒醒。她却闭着眼不睁开,拿个娃娃给他,要他学娃娃的口气叫醒她:欣欣号宇宙飞船启动,滴滴,连接中,滴滴,连接中,滴——连接成功。而后用娃娃的手拉着她的手起床。
再比如道别。有时候朱岩过来接他回去住两天,她会一路跟着送到车站,看着他上车。他也赖在车门口不往里面走。两人先是小小的挥手,然后在车门合上、车子起步的那一瞬踮起脚,使劲挥手,倾情演出十里相送,依依惜别,生离死别。
其实,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马屁精、矫情鬼,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丛欣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发神经。
当然,小孩就是小孩。两人要好起来极其要好,吵起来又能吵翻天,狮吼功,王八拳。
但哪怕这样,沈宝云照旧能在他俩身上找到优点,总是说:“我家这两个孩子心地善良,都吵成这样了,还知道轻重,不会下狠手。”
时为后来想,沈宝云说的狠手,大概属于胳膊腿儿骨折、脑袋开瓢那个级别。
想着,走着,自行车已经从人民路拐到中山路上。
现在华尔道夫那栋楼曾经是东风饭店,他记得那时候这里开着一家肯德基,门口经常有店员扮成白色大公鸡奇奇带着小朋友跳舞,只要全程跟着跳完,便可获得甜筒一支。他们从幼儿班放学经过那里,丛欣必要跳一场,他就站在旁边看。等跳完舞,领到甜筒,她舔几口又不吃了,送给他吃。
由此,又记起更多他因为她而吃的苦头。
不光冰激凌,还有饼干、水果、蜜饯、棒棒糖,她随便吃两口就不要了,转手给他,而且还总是搞得好像什么珍贵的馈赠似的。他也真会接过来,吧哒吧哒吃完。
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甜食,那几年他先后查出好几颗蛀牙。母亲朱岩是医生,相信科学,认为乳牙蛀了也是一定要补的。而且更关键的是,她自己就在医院工作,带孩子看牙医也不费多少事。上班之前把他往口腔科一送,他便被牙医摁在综合椅上,嘴里塞进个开口器,钻头一钻,惨叫回荡整条走廊。
回忆至此,又往前骑了一段,时为忽然慢下来,在街边停了车,回头对丛欣说:“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聊几句。”
丛欣也捏了刹车停下,看着他点点头。其实,刚才他提议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他有话要对她说。
两人进了后面小马路上的一家酒吧,店招是英文,里面坐着的顾客也不少外国面孔,这时候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统统打开,折叠小桌摆到屋檐下。丛欣坐下看酒单,全英文的,好像写中文犯法。她问有没有无酒精的饮品,侍者推荐Kiss on the beach。
“我明天早班。”她跟时为解释。
时为却没接着她这句话说下去,一直等到酒送上来,侍者离开,直截了当地问:“我这个位子的前任,是因为什么走的?”
丛欣已有准备,却还是稍作停顿才反问:“面试的时候,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时为回答:“跟你告诉我的一样,说那人去南京一家新店做行政总厨了,跟我到岗的时间衔接不上,所以入职之后不会有交接。”
丛欣低头斟酌词句。彭聪倩提醒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这一天,时为不可能看不出来其中的问题。
“还有,”时为继续说下去,“我看到HR那里我申请这个位子的材料,推荐我的不是你,是巴黎一本时尚杂志美食栏目的编辑,我何德何能?”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周遭欢乐细碎的人声。
丛欣静了片刻才开口道:“之前那个主厨是跟着行政总厨一起来的,也是法国人,今年四月因为性骚扰客人被投诉了。”
时为听着,是有些意外的,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要去的这个厨房可能没那么干净。
“这是很严重的客诉。”他说。
丛欣点点头:“但调去南京升职也是真的。PV那边已经跟客人达成和解,想办法把舆情压下去了。而且他们今年有十家待开业的新店,外籍员工走的又很多,非常缺人。”
“就这理由?”时为简直觉得荒谬,但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让他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
丛欣继续说下去:“瀚雅对这个处理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但也没办法插手合作方的内部管理,所以才会提出要在关键岗位增加自己这方派出的员工。”
“也就是你这个 DGM。”时为忽然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丛欣笑笑,摊手说:“正是在下。”
“那我这个CDC
chef de cuisine主厨
的位子呢?”时为问。
丛欣说:“行政总厨不同意瀚雅推荐的所有人选,只接受从法国招聘。”
时为轻轻笑了声,自嘲:“所以,我成无间道了。”
丛欣没否认。
时为看着她问:“你不觉得应该早一点告诉我吗?”
“我……”丛欣开口,又停顿。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重新组织句子,说:“我希望你接受这份工作。”
时为给听笑了,第一次听人把打闷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他又问。
“今天晚上。”丛欣回答。
但时为又笑了,显然并不相信。
丛欣还想解释,说:“我确实觉得你很适合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知道有追求的厨师未必看得上星级酒店,规矩太多,还有硬件上的限制,没办法提供非常个性化、奇观化的体验,但是……”
听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想跟他谈工作。
但时为没再听下去,打断她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损我?”丛欣问。
“不是。”时为摇头,“那天在巴黎见了你之后,我认真考虑过。我迟早是要回来的,不可能一直麻烦你照顾外公外婆……”
丛欣也打断他道:“你不用说这种话。”
时为做了个手势,请她让他说下去:“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职位升两级,收入翻倍,福利跟外籍派遣一个待遇。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餐厅,毕竟是江亚饭店,一百年前的名气也是名气,而且挂PV的牌子,写在简历上以后还是有用的。”
“以后?”丛欣又问。
时为说:“再跳槽去其他餐厅,或者跟我爸要点钱,自己干点什么。”
丛欣听着,静了静,才问:“已经有计划了?”
时为耸肩,没说是,也没否认,望向夜幕下的小马路。
“好,”丛欣想了想,点点头,“一年。”
时为转头看她。
丛欣也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你在江亚干一年,我会在我职权范围内给你最大的支持。”
时为调开目光,也点点头,说:“行,比无间道里的三年短多了。”
丛欣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只是与他一同远望。
两人都忽然发现,从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看见江亚饭店的花岗岩外墙和铜质的尖顶,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显出一种近似于翡翠的绿色。

两周前,丛欣入职江亚饭店。
那一天,总经理杰森陈通过视频向她表示了欢迎,就跟当初面试她的时候一样。
倒不是故意怠慢,而是事急从权。这位陈总,除了担任江亚饭店的总经理,还兼任了集团旗下奢华级酒店群的区域管理,总共要看华东和华南地区的九家酒店。丛欣履职的这一天,他正在广州,因为航空管制过不来。
跟亚瑟·佩里或者祁总不同,杰森陈是另一个类型的总经理。他是新加坡人,英文名字Jason Tan,中文名陈昱林,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不高,清瘦儒雅,看起来颇有几分学者派头。三十分钟的视频面谈,他从头到尾都微笑着,讲普通话带点南洋华裔的口音,说英语倒是纯正的英音,态度温柔谦和。
他问丛欣到上海几天了,对办公室的安排是否满意,各种系统权限都拿到了没有。他甚至还记得她在面试上说过自己家住老西门,离饭店很近,以后想试试骑车上下班,与她寒暄说今天上海天气很好,气温适宜,从那里骑行过来应该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丛欣一一回答,同样全程微笑。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对这次调任的预想,以及彭聪倩的警告,此地原有的管理层不会给她真心的支持,都在等着看她败走江亚。但面对陈总,她还是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温柔的人会给她使什么绊子,又会用怎样一种表情看她失败。
见完总经理,丛欣又去见了业主代表赵敏宜。
在酒店行业,所谓“业主”,就是拥有酒店物业产权或者经营权的个人或企业,可以直接参与酒店的日常经营管理,也可以聘请专业的酒店管理公司来负责酒店的运营。
而业主代表,便是由业主委派,与酒店管理公司进行沟通和协调的那个人。
江亚饭店的业主代表叫赵敏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讲话四平八稳,很具国企气质。
或许看在丛欣同是瀚雅派来的人,在办公室里关起来门说话,她开口倒也实在,直接倒起苦水来,说:“外行人都以为业主是酒管公司的甲方,业代的日子也不会不好过。但其实,酒管公司一层,员工一层,业主一层,中间才是业主代表。别人是夹心饼干,我就是千层糕。这活儿干久了容易肝火旺,乳腺也容易出问题,中医搭过脉都说我气血郁结。”
丛欣听得笑起来,问:“可要是酒店运营上出现什么问题,业主通过业代向酒管方提出,总经理还是得给个解决方案吧?”
赵敏宜说:“道理当然是这样,但你也知道瀚雅当初跟PV签的管理协议是只有业绩测试,没有业绩保证的吧?”
丛欣点头。她可以说是在江亚饭店长大的孩子,很清楚此地的渊源,2007年开始改建,合资管理的决议和具体条款应该是更早几年做出的。
当时的瀚雅集团在奢华酒店的运营上几乎可以说没有丝毫经验,想要提升江亚饭店的档次,与国际联号酒管公司合作,进行彻底的改革,让外国人来抓标准,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而且,那几年又恰逢全国房地产高速发展时期,各大城市都在比着赛着兴建地标建筑,引入一家国际品牌的星级酒店是拉高整个地块档次最简单有效的方式。PV作为第一批进入中国大陆的国际联号酒管公司宛如当红炸子鸡,在拟定管理协议的谈判当中有着压倒性的优势。最终同意合资管理,并且约定业绩测试,已经是瀚雅能够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但问题也就此产生。
所谓业绩测试,一般来说包括几个方面,营业收入、入住率、客户满意度、RevPAR(Revenue Per Available Room,即每间可供出租客房产生的平均实际营业收入)。
这几项指标看起来似乎已经能够反映一家酒店的运营水平,但实际上却有很多可以作弊的办法。
丛欣心里大致有数,赵敏宜果然也这么对她说了。
“业主要提业绩,酒管方就花钱做活动,营收和入住率自然就上去了。业主要提客户满意度,酒管方还是花钱送东西,升房型,送果盘,送spa,送房券,绝大多数的投诉都能解决。总之每次反馈到了最后,就是跟我这个业代要钱。但运营成本也上去了,算下来业主还是没利润。
“你应该也知道,酒管公司的利润是在扣除管理费用前的,看项目大小,一年几百万到几千万旱涝保收。业主的利润是在扣除管理费用之后的。这就天然决定了不是所有人都很在意成本这一块,或者业主最后到底挣不挣钱,酒店的运营模式就是这么矛盾。”
毕竟都在一个地方工作,赵敏宜话没说得太明,但丛欣也知道她在点杰森陈。
江亚饭店虽然是合资,但杰森陈终归还是PV的人,双方的合作模式也注定了他只会关注那几个指标,运营平顺即可。只要不出大错,他离开这里,照样可以背靠PV去更高的位子,时间自然也更多地花在应付他们自己集团的高层上,而不是单店的运营。至于业主的利润,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一旦出现酒管方和业主利益相悖的情况,他可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