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by陈之遥
陈之遥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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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猜测其中深意,玩笑说,叶总那个时候也是从房务部刷马桶开始的,所以也一定要他们刷,既然自己淋过雨,那就必须把后来人的伞撅了。
如此一来,仍旧选择留下的人面子上便有些不好看,似乎走投无路,上赶着要做这刷马桶的活儿。
只邱岭不在乎,给大家细细算账,说:“一样工资三千五,别的公司没宿舍,在上海租房就算合租也起码要一千多块钱,通勤三百,吃饭六百,水电煤气宽带一百,还有买衣服、买日用品的开销。在酒店上班就不一样了,员工宿舍四人一间,食堂一日三餐加宵夜,干净又卫生,而且还发制服。每个月工资、加班费、各种补贴打到账上,纯纯就是收入,说是三千五,起码相当于别处六千以上。”
这话叫别人听了,大多嗤笑不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大学毕业之后还跟一帮外地来实习的技校生一起住四人宿舍,顿顿吃职工食堂,更不会像邱岭一样,哪怕休息天也穿着酒店发的衣服和工作鞋,背个印“静铂”Logo的无纺布袋子进进出出,甚至捡客人开封但没用完的洗发水沐浴露回去用。
这么笑的人中也包括谷烨,他之所以留在此地工作,理由是另一个极端,就因为样子实在光鲜,哪怕工资低,也值了。
当时,他已在前厅部实习了一段时间,每天西装皮鞋、美式油头,迎来送往多的是时髦人,尤其碰上总经理亚瑟·佩里巡楼到前厅,他总要过去社交一番。两人站在一起,好看得像商务广告。有一次被人拍照发了微博,在网上一时名噪,他还得了个绰号,“静铂吴彦祖”。此后,便常有人特地来大堂吧点一杯八十八元外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的咖啡,就为一睹芳容。
由此,谷烨自认为特别适合做这一行,常说自己也不是找不到别的工作,但要是让他坐格子间里对着电脑码字填数做PPT,他半天都熬不住。
至于彭聪倩,仍旧是他们当中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留学回来,读的还是名校,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这里,轮岗干了一阵还不走。
谷烨平时还是很喜欢找她问这问那,这时候也不忘套套近乎,叫她的英文名字,认为自己的情况跟她差不多,说:“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挣多少钱,你说对吧,Cecile?”
彭聪倩根本懒得解释,只抬眼看了看丛欣,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她:“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丛欣给了个极其简单的答案,说:“我喜欢旅游,酒店这行挺适合我的,以后派我去哪里驻店,我就去哪里玩。”
“瀚雅只在国内有店,你真想被派到外地去啊?”谷烨是典型的上海人思维,去外国工作是可以的,但外地不行。
丛欣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彭聪倩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时候重复一遍,多少显得有些不真诚。

就在这时,又有新的消息传出来。
说是此地业主跟PV的合约即将到期,已经决定不再续了。酒店会撤了PV的牌子,换上瀚雅旗下的商务豪华品牌“瀚岳”。
虽说只是换牌,酒店还是原本的酒店,五星级还是五星级,但对在其中工作的人来说,却有很大的不同。换了酒管公司,员工是能调去别处,还是就此解聘?要是留下来,瀚雅能不能给到PV一样的薪资福利,今后的管理方式又会不会有很大的改变?
尤其是丛欣这一批管培生,本来以为至少能在“静铂”工作一段时间,哪怕劳动合同是跟瀚雅签的,培训期间也算有国际联号的经验,将来跳槽,总归容易一点。而反观“瀚岳”,说起来也是联号的五星级,但当时只在北京有一家店,印象中还是那种古早的国企作风。同样一段工作经历,写到简历上,观感天差地别。
就是在这样一片人心惶惶中,副总叶缜接了集团派下来的任务,开始策划一场重大活动。活动包括路演、记者招待会和晚宴,规格颇高,政府机关的领导、驻沪总领馆的外交官、PV全球总部、亚太以及大中国区高管都要出席。叶缜为此组织了一个项目团队,除去会展供应商的招标,还在内部广撒网,遴选主持人。
所有人都知道,在如此规格的活动上担任主持,是一个在高层面前刷脸的好机会,倘若表现出色,分配去个好些的部门自不必说,甚至可能就此离开一线,调去集团总部工作。
谷烨对此志在必得。毕竟放眼“静铂”上下,乃至PV在整个华东地区的各家酒店,只有他这么一个“吴彦祖”。而女主持的热门人选却有两个,丛欣和彭聪倩。
三个人都被拉进了项目团队,工作之余还得开会,跟着Marcom的人一起头脑风暴,旁听会展公司比稿,细化策划方案,分工协调各路供应商。到了后来,甚至已经开始写串场词,主持人选却还是没有定下来。形势因此变得有些微妙,所有的中英文串词都是彭聪倩和丛欣写的,也是她俩更熟悉流程,最终却要从她们中间筛掉一个,剩下的那个与谷烨做配。
根据项目组的内部消息,叶缜跟大中国区市场传讯部的老大提过另一种可能,丛欣和彭聪倩,两个女主持。而且,叶总那段时间几次跟她们吃饭,有时甚至是一对一地约。
这局面让谷烨不安,忽然不自信起来。
他自小凭一张脸被每一个女老师偏爱,哪怕上课说小话,下课淘气,成绩也马马虎虎。所以总觉得叶总对他有成见,一通回忆下来,约莫找到原因。
也许是培训开始的第一天,他被一班人当成领导,冷落了后来进门的叶总。又或者是他有一次马屁拍在马脚上,开口管叶总叫“神仙姐姐”。叶总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却有培训师在课上特别重申,对人第一称呼是女士或者先生,专业人士的称姓加职业,有博士头衔的称某博士。除非对方主动提出,诸如美女帅哥、靓仔靓女,以及弟弟妹妹、姐姐大哥、阿姨叔叔、大爷大妈这类亲戚式的称呼,不适合在“静铂”出现。
谷烨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叶缜当时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
“静铂”即将撤牌,PV的管理团队自然也要离开。
总经理亚瑟·佩里本来传了很久要升中国区CEO,但最后总部人事令宣布,新任CEO是香港那边的蓝道·奥森。此人是从某家号称“CEO摇篮”的咨询公司出来的,初进PV就负责投融资那一块,从没做过酒店一线。而阿sir派驻华东十年,大约也是不爽,听说已经辞了中国的位子。
这么一来,原本在他手下的管理人员便有些不妙。其中就数叶缜的职级最高,处境也最尴尬。她在“静铂”从管培生一路升到副总,其中的缘由众说纷纭,这下“静铂”撤牌,阿sir也不在了,她调去别处却不一定能给到她一样的职级,今后何去何从还是个问号。
换牌“静岳”之后,瀚雅势必会派自己的管理团队进驻,也不大可能让她留下升总经理,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副总的位子都不一定。而且,就算保住了,也是在走下坡路。酒店行业的鄙视链摆在那里,国际联号的地位远高于本土品牌。原因显而易见,前者无论薪水、福利,还是培训、发展都要比后者好上许多。在本土品牌工作的都想往国际联号跳,要是在国际联号做了几年副总,去本土品牌又没升上总经理,绝对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谷烨危机感重重,彭聪倩却不这么觉得,两个女主持的方案基本不可能。而她需要这次机会。
一改平素淡漠的态度,她主动去找丛欣,直接开口问:“你怎么想?”
丛欣回答:“我都行。”
彭聪倩挺无语的。
丛欣接着解释:“要是不用我上,我正好请年假去崇明岛看鸟,网上说今年第一批候鸟这个月就该到了。”
酒店需要轮班,平常请假不容易。为了这场大活动,她们都被特批跟同事换了班,空出那几天。
丛欣觉得自己打算得挺好。彭聪倩却不相信,虽然在她的印象中,丛欣似乎真就是这样的人,上班的时候,可以连住几天值班房不回家。一到放假,收一只大背包,撒丫子跑着就没影了。但眼前这场活动跟平常到底是不同的,她不信有人可以这样看淡,直觉丛欣这人真虚伪啊,便也不问了。
最后,主持人选终于定下来,结果也在大多数人的意料之中——谷烨和彭聪倩。
而丛欣,也没能去成崇明,被派了个外场主持的活儿。
有人如愿,有人退而次之。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场盛大活动在当年初冬如期举行。
那天上海大降温,西北风吹落梧桐树叶,丛欣在十摄氏度左右的气温里穿无袖旗袍,站门口红地毯上引导嘉宾签到、剪彩、为狮头点睛。再到夜里的晚会,彭聪倩和谷烨一起主持了整场活动。会上宣布了“静安铂景”换牌“瀚岳”的决定,也宣布了PV和瀚雅两集团实现交叉持股,并在未来十年开展深度战略合作的计划。直至最后,金色银色的焰火在巨幅LED显示屏上绽开,Full House,Occupancy 100%的巨型灯标璀璨亮起,盛会圆满结束。
宾客散去,彭聪倩去宴会厅后面的化妆间,推门便看到丛欣正在落地镜子前面,妆卸了一半。彭聪倩略有些尴尬,丛欣看见她却很自然,从化妆台下面摸出一瓶宴会上剩下的香槟,手把瓶颈晃了晃,笑对她说:“喝一杯吗?”
不知道为什么,彭聪倩把这句话也当成是一种邀战,自然不会输这一阵,欣然应允。
真的喝起来,当然不止一杯。酒至酣然,两人坐在镜前,旗袍、礼服都脱了一半,上身几乎只剩nubra,微醺之下,是一种高潮过后的空虚。人累得不想动,也不说话,只是刷着手机,笑看同事们在微信群里发的照片。
周遭萦绕着隐约的香气,是一种荔枝味的香水,彭聪倩一直用的,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标志。
丛欣忽然说:“Cecile……”
彭聪倩应:“嗯?”
丛欣想起两人一起刷马桶的那天,说:“我那时候一直以为你肯定不等培训结束就辞职走了,没想到你能把房务部轮完,然后去餐饮部端盘子,去销售部卖月饼,去前厅部说对不起……”
彭聪倩听得笑起来,笑了会儿才又问:“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吗?”
“为什么?”丛欣反问。
彭聪倩看着镜中的她,回答:“因为你。”
丛欣回望,也笑了,像是不信,却又不说出来。
“要是走了,就好像输了。”彭聪倩解释。
丛欣说:“你至于吗?跟我比赛刷马桶?”
彭聪倩继续解释:“我其实还想看看叶总最后会选谁。”
丛欣愈加笑起来,欲言又止。
“有话说啊。”彭聪倩觉得她好不坦率。
丛欣转头看她,问:“你这算不算一种……二胎心理?”
彭聪倩还真接了她这个梗,回:“话说清楚,到底谁是二胎,你还是我?”
丛欣大笑。
彭聪倩看着她,忽然信了那句“我都行”,丛欣这个人,好像是真的无所谓。
笑了会儿,彭聪倩才说:“丛欣……”
丛欣应:“嗯?”
彭聪倩看着她,说:“我挺喜欢你的,但你别觉得我以后不会把你当对手。”
丛欣又笑起来,反问:“你干嘛非要把我当对手?”
彭聪倩怔了怔,也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半天才道:“我集体面试那天就记住你了。”
丛欣意外,问:“我做什么了?”
彭聪倩说:“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撞了英文名。”
集体面试要做名牌,彭聪倩面前写着Cecile,丛欣也是。但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两人对视,丛欣便已笑着说,我随便起的,而后坦然拱手相让,把自己那张A4纸折到反面,写了个Joy。
“然后,你还说你喜欢旅游。”彭聪倩接着说下去。
学生参加面试,被问到业余爱好,十个里面总有七个说自己喜欢旅游,这个比例在酒店行业又要再往上升一升。但也只有丛欣的旅游最不上台面,别人说的起码是东南亚海岛,家里条件好些的,更是英美欧洲。丛欣压根没出过国,甚至连飞机都没坐过,说的都是大学四年在上海接外国游客当英语导游,以及买学生票乘硬座去山东玩,去河北玩,去东北玩,借住在当地同学家,或者住青旅住农家乐,偏偏可以把那些普通到有些寒酸的游记说得精彩纷呈。
再到实习经历,丛欣几乎等于没有,甚至不曾担任过什么重要的学生会职务,说的是自己如何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那是黄浦江边旧船厂搬迁后的一块空地,在她大二那一年的暑假搞了个嘉年华,她租了摊位卖可乐和爆米花,自己去跟百事谈的采购价,营业十天,赚了两万元。
丛欣听着,这才知道原来在她记住彭聪倩之前,彭聪倩已经记住了她。
彭聪倩说着,也觉得意外,要不是因为喝了酒,自己绝不会说这么多话。
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她就没跟谁说过这么多话,但这种琐碎的坦白也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那场盛会之后不久,酒店正式撤牌换牌,从“静安铂景”变成了“静安瀚岳”,亚瑟·佩里离开中国,去了中东,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原本的管理团队也各有出路,其中要数副总叶缜最出乎意料,既没留在换牌之后的“静岳”,继续做她的“大当家”,也没被调去PV旗下其他酒店,换个地方当家,而是去了PV大中国区的战略发展部,坐一个新设的位子,负责品牌本土化。
早在“静铂”的时候,坊间隐约就有些关于她和亚瑟·佩里的传说,传了多年没有实据,渐渐也就淡了。这时候又浮泛上来。有人说,两人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旧情的,阿Sir虽然走了,还是拉了叶总一把。但也有人说,这旧情终归不过如此。常驻地相聚几千公里,境遇也天差地别。阿Sir在阿布扎比接的是家超五星名店,算是升迁。叶总职级不变,只是平移,头衔区区一个高级经理而已,手下甚至没有一个兵。说是一线转后台,其实更像是个养老的萝卜坑。当然,当时叶缜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作为女人,开始养老似乎也很平常。
与此同时,2014年那一批管培生完成了轮岗。
邱岭留在“静岳”房务部工作,小升了一级,从组长变成主管。
谷烨是肯定不愿意留下的。恰如不少业内人士和酒店常客的评价,楼还是那栋楼,评级也还是豪华五星,但换牌后的“静岳”已经不是原本“静铂”那个味道了。谷烨对此深有同感,他甚至觉得现在这地方就像邱岭,你说她哪里做得不好吧,倒也没有。人绝对努力,也是个热心肠,穿上制服,配上苦练的笑容、仪态、英语,挺像那么回事。只是骨子里的土,改不了。
继续在前厅部做了一阵,他便通过内部招聘,去了PV与瀚雅合资管理的江亚饭店,还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前厅岗位。那几年,外滩几家奢华五星都在走网红路线,他很快又被人拍了照发到网上,绰号从“静铂吴彦祖”变成了“外滩头牌”。
至于彭聪倩,恰如最初预料的那样,因为在那场大活动上担任主持人,PV集团大中国区的市场传讯部放出职位,负责人直接找她,问有没有意向加入。
彭聪倩立即交了申请,也把这个机会告诉了丛欣。本以为是个友好的、公平竞争的姿态,丛欣却对她说,已经定下了瀚雅集团银川新店筹开项目组的工作,马上就要走了。
“银川?”彭聪倩惊讶,“是你自己要去的?”
丛欣听笑了,反问:“不然呢,我得罪了什么人,被发配过去的?”
彭聪倩无语,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一个在上海做Marcom,另一个出发去了银川。
那是瀚雅在宁夏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丛欣第一次做筹开。
她住进当地的招待所,先跟着设计公司的项目经理验房,学着看各种工程图纸,检查每个角落,交接密码、钥匙、各种设备。而后再跟着总经理去和业主代表喝酒,跟着人力资源总监开始各个业务部门的招聘,了解当地习惯,模拟各种服务场景,再以此为标准进行培训。
那是一座中规中矩的五星酒店,245个房间,定位商务标准型,哪怕在偏远城市,当时的人房比也接近1.2:1,也就是差不多300人的团队,包括前台,客房清洁,厨房,安保人员,以及人事、财务、工程、仓管、网管……
一切从头开始。
她第一次觉得酒店真的就像是一个家,只是更大一点而已。
偶尔与彭聪倩通电话。彭聪倩问她银川怎么样?她说事情很多,经常加班,但也有好的地方。
彭聪倩问:“比如?”
丛欣答:“不用道歉。”
彭聪倩笑起来。
那是两人都懂的行业梗。在“静铂”工作的最后几个月,她们在前厅部轮岗,每天不是在道歉,就是在去道歉的路上。
丛欣说做筹开不用道歉,虽是玩笑,却也是句实话。那几年,西部城市都在引进星级酒店,只要挂上著名酒店的牌子,便可连带拉动整个地块上商场、办公楼、住宅的租售价格。在这波行情中,瀚雅这样的酒管方是很有些优势的,品牌有知名度,过各种审批程序经验丰富。又不像PV那种国际联号那么强势,从设计工程,到人员配备,再到管理费,完全没有谈判的余地。也正是凭借这点性价比,瀚雅开始迅速扩张,在全国各地一家接一家地开新店。
等到银川店开业那一阵忙过去,工作日渐稳定,丛欣开始翻班轮休。她很快用掉攒下的假,把周边一带跑了一遍,乌兰湖,贺兰山,腾格里沙漠,北长城。再到运营一年之后,酒店申请评级的结果下来,她又申请调岗,去了乌鲁木齐的新店,还是做筹开。
彭聪倩在电话里听说,脱口问:“你什么?你又要干嘛?”
丛欣说:“银川周围都玩遍了。”
彭聪倩简直难以置信,说:“你当是打游戏跑地图呢?”
丛欣笑起来。
几个月之后,她真的到了乌鲁木齐,又是一次从头开始。
验收交接,招聘培训,审批开业。
忙过那一阵,她又开始用攒下的休假跑地图,唐古拉山,塔里木,敦煌,阿拉善。
彭聪倩看着她的照片和足迹,几乎就快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活着不为什么,就为了高兴。
然而,过了没多久,瀚雅开始了一次巡回路演,宣传未来十年在西部地区的战略布局。
彭聪倩看行业新闻,整整四个版面的跟踪报道,各种照片和访谈,丛欣赫然在列。
作为当地员工代表,她全程陪同集团高层,跑完了整个roadshow路线。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张熟面孔,是负责酒店业务条线的副总裁郑徽,她们在“静铂”的谢幕盛会上就见过的。
也是这个郑徽,在路演之后推荐丛欣出镜瀚雅旗下全品牌酒店的广告,几乎一夜之间,全国每家瀚字头酒店的电梯显示屏、客房电视机开屏都有她。
彭聪倩方才恍然大悟,发截图过去夸她:你可以啊。】
丛欣回复:只是凑巧。】
彭聪倩: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丛欣: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附带一个摊手的表情图。
彭聪倩笑了,回:你这是什么渣男语录?】
丛欣也觉得自己很无辜,拍了病历本的照片发过去。那次路演,她陪领导自驾跑完全程,鼻子晒脱皮,皮肤黑了三个度。过后还要拍广告,晒伤加浓妆引起过敏,半夜痒到受不了,跑去医院挂水,又吃了两周的药才好。
彭聪倩不与她辩。说她是真的人淡如菊吧,实在巧合得可怕。说她是假的吧,她仍旧没去总部,继续留在乌鲁木齐“瀚岳”搞后续星级评定的事情,甚至又申请了去喀什接新的筹开项目。
而且,究竟是真是假,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喀什之后,丛欣去了广西北海涠洲岛的“瀚屿”,然后再到长白山的“瀚森”,一路从MOR到DOR,再到DGM,任务也从运营到管理,计算成本与回报预期,价格预判,房间排布,越来越复杂,真的好似游戏通关。到这时为止,她已经把集团所有高端产品线跑了一遍,积累了各类酒店从筹开到运营的经验。这样一份简历拿出去,即使不看年龄,在业内也极其罕见。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上面培养的种子选手,都在等着她飞升的那一天。
彭聪倩一路旁观,时常看到她发在朋友圈里的旅行照片,想象她途中的样子,总觉得她还会听那首歌,琼·贝兹的《五百英里》。悠远平静的人声和吉他拨弦的震动,回荡在庞大肃穆的唐古拉山脉之中,在永远开不到尽头的南疆的公路上,或者北部湾海域的观鲸船,长白山雪顶的缆车,一切都跟当年静铂那间装饰豪华却又封闭而陈旧的客房卫生间截然不同,是另一种奇异的反差感。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彭聪倩发现自己也挺佩服丛欣的。一个看似只为高兴的人,把每一步都计划得清清楚楚,目标导向,从不内耗。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步步为营的人,又好像总是活得很潇洒。

- Oui chef!
热气蒸腾,蓝色火焰喷涌摇曳,油脂在不锈钢锅底哔啵爆开,刀刃有节奏地撞击案板,软木塞开启,冰块灌入玻璃容器,银质餐具相碰发出铮铮的响声……
恍惚间,似是回到那栋四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只是主厨的声音突然变成别人的,用的却是一样的语气,正对他说:你能不能别再让我失望?!
时为惊醒。
客舱已经亮灯,飞机开始下降,空乘正在过道中间来回走动,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他避开周围的人声和目光,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阳板,望向舷窗外。云层之下的上海笼盖在一片灰色的雨幕里,他静静看着,慢慢等待心跳平复。
天气原因,降落不太顺利。落地之后,飞机又在跑道上绕了许久才靠上廊桥。时为随着人流走出机舱,经过漫长的通道和自动扶梯下到行李大厅。他托运的箱子不出意外地被加了大黄锁,封条上写着严正的一句话——“您的行李已被海关监管,请主动申报并接受检查,擅自开启或损毁封志将负法律责任。”
在巴黎登机之前,他已经历过一次人工检查,到了上海又被海关扣下,由工作人员带他去旁边小房间开箱,说是过机器的时候发现里面有刀具。时为点点头,将一个麂皮包裹拿出来,解开系绳,说:“都是厨刀。”
去国外旅游买厨具带回来的人不少,但这一包十来把,不成套,还都是旧的,表面满是反复打磨的痕迹。再看带刀的人,穿一身黑,压低棒球帽,丝毫没有主动解释一下的意思。工作人员似乎疑心用途,更加仔细地一柄柄量过,刀尖角度,刀身长度,反复确认都是纯平面的切片刀,并非管制刀具,这才放行。
出了海关,时为推着行李车往外走。安排行程的时候,他拒了酒管公司派车来接,此刻一边走一边摸出手机打算叫个网约车,但也许是因为天气原因,始终显示呼叫中,没有司机接单。再抬头,一眼便看见丛欣,站在国际到达口的栏杆外面。
是他先发现她的——身穿一件藏蓝底印白帆的大T恤,牛仔短裤,德训鞋,双手交握,曲肘靠着栏杆,眼神放空,头发披散在肩上。
这打扮显小,又恰好遇上这一天,大雨正倾泻而下,冲刷着机场航站楼波浪形起伏的玻璃幕墙。她头发有点自来卷,湿度越高就越卷。全都叫他想起小时候,江南的梅雨季,她人小,愈加显得头发厚,卷得浪翻浪涌。
仅只一秒之隔,她也看到他了,眼睛有了神,唇边挂上微笑,站直身体,刻意拿高手中一块接机牌,上面有江亚饭店的LOGO以及他的名字,时为,SHI WEI。
他推车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看看手机上网约车APP的界面,再看看她,开口问:“丛师傅?”
她笑起来,也跟他装,热情叫他“时厨”,说旅途辛苦啦,伸手过来要帮他拿行李。
他当然没让她拿,只问了句:“等很久了?”
“也还好,我看着航班动态来的。”她回答。
那只装厨刀的包还在手上,他提了提,解释:“海关检查。”
她看一眼,也没多的话,转身带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后面,两人一起穿过机场的人流。
已经是六月了,暑运未到,这地方先热闹起来。三五背包出游的大学生,年轻父母拖着小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只本地游乐园的周边玩具。路上人多嘈杂,他们几乎没说话。一直走到车库,上了她那辆白色思域,她拿出手机开了免提,打微信语音给沈宝云。
对方设了彩铃,是一把女中音在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一句还没唱完,已经接通,传来他熟悉的浦东口音,一迭声地说:“怎么这么久啊?飞机晚点了?老朱一早开始备菜,就等你们电话,算了时间再下锅。”
“讲究,国宾待遇。”丛欣大赞,又问,“外公今天做什么给我们吃?”
那边传来朱师傅的声音,远一点,轻一点,却铿锵有力,说一不二:“都不要烦,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
丛欣笑,提高声音道:“哦,懂了,本帮淮扬鲁菜,而且omakase。”
朱明常祖籍山东,年轻时进了江亚饭店锦绣厅做学徒,跟着本帮菜师傅学手艺,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淮扬菜,整一个南腔北调,融会贯通。
只这几句话,两个人的车厢热闹起来。
时为觉得自己总也得说点什么,在旁边插嘴:“叫朱师傅别忙了,等我到了我来弄。”
丛欣接口:“不用你,外公一把刀就行了,差生文具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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