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by陈之遥
陈之遥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关灯
护眼

度假村派了车送她去机场,临走之前,众人隔着车窗跟她道别。
祁总说:“小丛有空回来看看。”
同事也对她说:“丛经理,有空回来看我们啊!”
“一定。”她笑答,捧着花,朝大家挥手。
随车的除了司机,还有礼宾部的胡凯伦,说是帮她拿行李。其实她总共就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这几年到处跑,早已习惯胶囊衣橱、断舍离生活。宿舍里的东西,凡要留的打包发快递寄去上海,剩下的都送了人。
小胡二十出头,东北人,当地大学酒管专业毕业,就是她面试进来的,人长得帅,性格活络讨喜,入职刚满一年。平常跟她处得也挺好,大家都住员工宿舍,有时一起骑车去附近镇上逛街、看电影、吃东北菜,再顶着长白山格外清晰繁密的星空,一路骑车回来。
等到了机场,小胡麻利地推车,陪她办票,帮她托运行李,又一直送到安检入口,最后才对她说:“丛经理,您到了上海,要是有合适的机会,记着我啊……”
丛欣听着,意外,也不意外。他们做酒店这一行的,过去都想往大城市跑。只是这几年很多人的想法开始变了,觉得大城市工作强度大,生活成本高,收入又未必能多多少。
小胡像是能猜到她的意思,接着说:“这里轻松是轻松,但是……”
丛欣笑,打断他说:“行,我记着了。”
“有空回来看我们啊……”小胡也这么对她说。
“一定。”丛欣还是同样的答复。
心里却知道自己多半不会再来了。酒店就是这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客人如此,员工也一样,来了便是来了,走了也就走了。不管是跟过的总经理,还是平常玩得好的同事,过段时间,自然相忘于江湖。
航班落地已经过了午夜,丛欣拖着两个箱子走出航站楼,户外潮热的空气让她闻到了江南初夏的味道。
排队打车,进城,过江,回家。出租车司机跟她确认目的地小区的大门开在哪条路上,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等到人站在家门口,又发现指纹锁早已经没电了。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给母亲张茂燕发了条消息,然后熟门熟路地去物业值班室借了个外接电源,充上电,开门进去。
房间里有股滞闷的气味。她放下行李,开窗通风,冲了个澡,倒头便睡。
不知是因为回了家,还是最近积累的疲劳,这一觉睡得格外深甜,醒来时懵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天已经大亮,窗开着,潮湿温软的微风吹动纱帘。那感觉如此熟悉,无需思考,便可以排除她曾经住过的许多地方,直接回到小时候,某个夏天来临之前稍有些暑意的日子。美好,宁静,空无一人,就像是网上说的那种中式梦核,只一个画面便把人拉进久远的记忆里。其实也没什么可怕,丛欣甚至来不及看清任何东西,却还是逃也似地清醒过来。
手机正在床头柜上震动,她翻身过去看了看,屏幕上一连串的新消息提醒。
最近一条来自胡凯伦,用的是他的私人微信,头像却还是度假村统一拍的职业形象照,一身金钥匙制服,年轻英俊的脸上挂着十足阳光的微笑,对她说:丛经理,到上海了吗?您寄出的东西今天派送哦。】
丛欣道了谢,对面立刻回过来一句:您客气,应该的。】
以及一个愉快的emoji。
往下翻,接连几条都是张茂燕发的:
啊?你是今天回来?】
我走之前好像是听见提醒电量低来着,忘记换电池了】
丛欣直接回:你女儿在楼道蹲一晚上了。】
那边没理她。
丛欣习惯了,再翻到下一条,是时为的外祖母沈宝云,老人家本地郊区口音,拼音不利索,发了条语音来问:“欣欣啊,出差回来了吗?哪天休息,过来吃饭呀。”
丛欣微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也回了条语音,亲热地叫了声“外婆”,说:“我马上要去新单位报到,等值班表定下来就去看你们。”
她没提时为工作的事,因为巴黎那一夜见面之后,他再没找过她。她根本不确定他会不会去参加试菜和面试,或者会不会干脆连猎头的电话都不接。以她对他的了解,时为这个人,绝对干得出来。
拉到最后一条未读信息,来自彭聪倩。
只一个定位,显示在静安EIRA酒店宴会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
丛欣发了个问号过去,对面隔了会儿才回:过来聊几句。

时间将近中午,丛欣出门下到地库,坐进车里,才发现引擎发动不起来,电瓶没电了。这状况她同样习以为常,很平和地下来锁了车,走到小区外面叫了辆网约车,离开老西门的家往静安寺去。
车子开到目的地附近,隔窗看见熙攘的街道,寺庙的黄墙金顶,她做管培生时工作过的第一家酒店也在附近。
那是一栋总高四十层的大楼,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比她还大几岁。刚落成的时候,附近一大片旧式里弄房子还没拆迁,上海商城和波特曼酒店也还没造起来,久光百货和嘉里中心更是很久以后才会出现,它在一片老城区中是绝对的鹤立鸡群。
不仅高,而且贵。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酒店独占一栋楼。最早挂的是Platium View“铂景”的牌子,算是改革开放之后大陆第一批国际联号之一,外资管理,豪华定位。楼里安装了全国第一部 直流快速电梯,宽绰的室内标准游泳池,大理石满铺、挑空十几米的前厅,三层楼高的浮雕装饰墙,玻璃顶室内花园,高区还有360度俯瞰城景的西餐厅。
刚开业那几年,此地只接待外宾和港澳台同胞。门童一天的小费就顶寻常人家半个月的工资,门口永远晃悠着换外汇的打桩马仔、搭讪外国人的野心青年,以及慕名而来开眼界的外地游客和蹭空调的本地居民。后来政策渐渐宽松,不再限于招待外宾,但去“静铂”喝喜酒、吃自助餐在本地人心目中仍旧是一件颇有面子的大事情。再后来,面子渐渐成了情怀,只有上了些年纪的人才会把此地当成住宿宴请的首选。
就这样直到几年前,大楼业主跟PV的合约到期,撤了“铂景”的牌子,换上瀚雅旗下的商务豪华品牌“瀚岳”。换牌时做了些翻新,略改了室内陈设,总体布局和风格没动,一切设施也都保养得很好,却难免有种美人迟暮的感觉。毕竟时光荏苒,周围五公里半径内不断有新的购物中心和办公楼揭幕,把过去的地标建筑衬得失了色,包括开在里面的老牌酒店也早就不似从前那般辉煌。
过去老百姓总以为五星级就已经是天花板,如今却又有人告诉他们五星里面还要再细分,从标准五星,到豪华五星,再到精品五星,奢华五星。各种酒店遍地开花,不断刷新着人们眼界的上限。
如今,此地又将添一名后起之秀,便是彭聪倩约她见面的EIRA。
新秀此时尚未正式营业。网约车靠到路边,丛欣下车,便有保安迎上来。她报上彭聪倩的名字,人家对讲机里一问,显然里面已经交代过,很快有人出来接她。
EIRA是国际酒管集团PV旗下的连锁品牌,主推城市高奢度假的概念。丛欣一路跟着进去,确实感觉设计不俗,只一片竹林,一道影壁,一处水景,便隔绝外面道路喧嚣,别有一种宁静的秩序感。
此时来回走动的都是工作人员,一个个脚步匆匆。当天晚上有重要活动,是新店的开幕典礼,兼PV品牌集全球路演的第一站。
丛欣被带到高区的宴会厅,推门进去,便看见彭聪倩在舞台侧面的总控制台那里,正跟几个人开站会。彭也看见她了,没停下,只微一点头,示意她过去。
丛欣走到彭聪倩身边,听她跟项目组和外包的会展策划团队过完最后一遍流程,一直等到彩排开始,彭聪倩闲下来,才开口玩笑:“春晚总导演,这么忙还叫我来?”
彭聪倩穿一件直身黑裙,头发挽个低髻,没化妆,看起来有些疲惫,这时瞥她一眼,并不说什么,拿起手机略一翻找,给她发了个文件。
丛欣点开看,是时为在巴黎参加面试和试菜的评审结果,他通过了。
江亚饭店由瀚雅和PV合资管理,她当时跟时为说是内推,但这件事她其实不方便出面,是托PV市场传讯部的彭聪倩帮了个拐弯抹角的忙。
再往后翻,是时为的简历。上面有照片,那种街边自助照相亭里八欧一次的两寸快照。画中人剪短了头发,身上穿件白衬衣,一张中规中矩的职业照,却有种不那么中规中矩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他没有笑,下颌微扬,目光平静,看着画外的她。
丛欣记得两人那天深夜在巴黎见面,时为头发还挺长,显然特意理了发,简历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好好写了的,中英法三种语言,从巴黎到尼斯,再回到巴黎,细细交代了法漂几年的经历。
是她想要的结果,却也有些许的意外。
彭聪倩旁观,说:“人不错,看起来很会炒菜的样子。”
丛欣说:“他在瑞士读的餐管,拿了蓝带大文凭,米其林三星干快五年了,现在是主管……”
彭聪倩听笑了。
丛欣这才会意,也跟着笑了声,是那种不当真的笑。
彭聪倩却没到此为止,又问:“在法国培训时候认识的?你就去了一周吧,融入挺快啊。”
丛欣说:“小时候的邻居,一起长大的,我纯帮忙。”
彭聪倩说:“光屁股朋友长大了也不是不能光屁股在一起玩。”
丛欣意外,倒不是因为话说得太荤,而是两人之间对话的走向。
她跟彭聪倩做管培生的时候就认识了,到现在整整十年,一直没断过联系,但从来不是那种会约逛街、讨论男朋友的关系。再细品,又觉几分阴阳怪气。
她看彭聪倩,彭聪倩也转头看向她,并不解释。
丛欣忽然明了。她即将调任江亚饭店做副总,消息还未公布,彭聪倩已经知道了,而且并不赞同她的决定。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
丛欣没说什么,却也不太意外。彭聪倩在PV大中国区市场传讯部工作,已是总监级别,人脉颇广,消息灵通。而她自己的这一次调任也的确算不上什么美差。
过去那几年,她派驻天南海北,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再加上郑徽对她一向是青眼有加的态度,周围人都以为她接下去会上个好项目,去‘瀚臻’或者“有朋”,就算都不是,起码也该接一家五星级新店升总经理,刷新瀚雅旗下奢华酒店“最年轻店总”的记录。结果,上面却要她换一家店继续做副总,而且还是在久负盛名,定位尴尬,形势复杂的江亚饭店。
对于这个决定,丛欣没什么可说的。
还是彭聪倩不甘心,又开口问:“你知道那个位子都有哪些候选人吗?”
丛欣点点头,她知道。
虽是合资管理,江亚饭店关键岗位的高管一向都是PV的人,这是第一次由瀚雅派驻副总,上面自然重视,推举出来的候选人每一个都比她更有资历。
“那为什么最后定了是你?”彭聪倩又问。
丛欣答:“因为只有我,PV和瀚雅两方面都投了赞成票。”
彭聪倩明知故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丛欣倒很坦率,答说:“因为我看起来最没用。”
PV旗下酒店的高级管理人员有三种,外国人,港澳台同胞,若是中国大陆人,至少也要有海外教育和工作背景。而她,哪一种都不是。
至于瀚雅,就像所有大国企一样,讲究论资排辈。丛欣的年纪以及那点经验,都还远不够看。
“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彭聪倩揶揄,却又忽然自我怀疑,既然对方什么都知道,自己想说的是否还有意义,静了静才问,“你觉得他们希望你成功还是失败?”
丛欣笑了,没说话。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
PV一向强势,合资管理已经是特例,此次让出运营副总的位子更是情非得已。她履职之后,估计得不到多少支持。甚至可以说,他们在几个候选人中挑了她,就是为了看她败走江亚。
彭聪倩又问:“那你觉得你会成功还是失败?”
丛欣仍旧笑着,还是没说话。
她同样清楚市场和行业的现状,去年旅游业复苏,各家酒店集团的报表出来,都在说营业额平了疫情前,但经济形势摆在那里,接下来两年的预期并不好。而这就意味着在面对一堆办公室宫斗的同时,她很可能也拿不出漂亮的业绩证明自己。
彭聪倩知道她是懂的,接着问:“你们郑总什么态度?”
丛欣脸上笑意还在,回答:“又是一次新挑战。”
彭聪倩只觉可笑,说:“Glass Cliffs,知道这个词吗?”
丛欣点点头,她知道。对女人来说,世上到处都有玻璃天花板,但偶尔也会遇到一座玻璃悬崖。上面忽然交给她一项似乎注定要失败的工作,或许因为她更能应对危机,也可能只是因为别人都不想做。
彭聪倩继续道:“这不摆明了拿你当祭品,要是做坏了,你之前立的功统统归零,短时间内别想再往上走。”
“万一做好了呢?”丛欣却反问。
彭聪倩轻嗤,回:“奖励你永远留在江亚当副总。”
丛欣耸肩,好像并不认真,说:“我都行。”
这话简直就是她的口头禅,彭聪倩根本不信,说:“还是又有什么秘密不能讲?”
丛欣顺着她说:“不能讲你叫我怎么讲?”
彭聪倩无声念了个f word,又道:“还有你那个光屁股朋友……”
“怎么了?”丛欣问。
彭聪倩说:“你跟他说过他的前任是怎么走的吗?”
丛欣没有回答。
那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空白,但彭聪倩捉住了,看着她问:“所以你才安排他面试?算是你在餐饮的自己人?”
丛欣无缝衔接,又回到原先不太认真的态度,说:“嗯,我从法国招个西餐主厨过来陪我演谍战剧。”
彭聪倩却不与她玩笑,只是道:“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丛欣微笑,说:“知道啦,谢谢。”
语气真心实意。
彭聪倩放弃了,丛欣这个人,她从没琢磨明白过。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望向宴会厅。
前排位子上放了名牌,除去政府官员、明星、VIP客户以及驻沪总领事馆的人,余下便是C字头的高管,其中有不少是她们都熟悉的,PV中国区CEO蓝道·奥森,CDO叶缜,还有瀚雅集团的副总裁郑徽也作为贵宾出席……
开场音乐声忽地响起,男女主持已经换好礼服,上台走位,对串场词。
丛欣这才发现男的她认得,也是跟她们同一批的管培生,一个叫谷烨的,这时候化了全妆,粉底眼影唇彩一样不缺,身上穿一套深灰色西装,白缎子领结系得一丝不苟,刘海吹了造型,怕乱了,用一串儿迷你爪夹固定住。
这情景似曾相识,丛欣笑问:“怎么还是他做MC?”
彭聪倩答:“不是有句俗话么,一个行业开始走下坡路,最先离开的就是美人。十年了,就这么一个吴彦祖。”
丛欣大笑,忽然说:“你还记得从前吗?”
彭聪倩看她,点点头。
PV集团中国区上一次类似规模的大活动是在十年前,“静铂吴彦祖”是谷烨当时的绰号。

第5章 静铂2014
那是2014年,丛欣大学毕业,通过校招,进入瀚雅集团旗下的酒管公司做管培生。当时恰逢瀚雅与PV开展战略合作,她那届的培训和轮岗都是在“静安铂景”做的。
那一年,“静铂”已是开业二十多年的老店,装修和设施略显陈旧,但论管理和服务,仍被视作酒店行业的黄埔军校。七百五十间客房,两千多平米的会务中心和宴会厅,每天二十四小时提供六种不同风味的餐饮服务,各部门员工加起来超过一千名。从这座庞然大物里走出去的房务经理、前厅经理、行政总厨、销售总监乃至总经理遍布全国。
当时与丛欣同批参训的总共有二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先脱产上课,再轮岗培训,每天一起上班下班,进进出出,颇有几分同学情谊。
在那二十几个人当中,她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谷烨。
那是培训开始的第一天,一班人坐在“静铂”商务中心的大会议室里。门推开,外面又进来个男人,样子高大英俊,头发吹得一丝不苟,一身制服西装在他身上显得尤其妥帖,虽然看着年轻,但举手投足自带气场,进门之后便一一与人握手,一边握一边说:“你好,我叫谷烨。你好,谷烨。你好……”
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只当他是静铂的什么高管,来给他们上课,握手也握得格外虔诚。
直到他握完一圈,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他跟他们一样,也是来参加培训的。
“哇,你好高啊。”旁边一个女生与他攀谈。
谷烨笑笑,点头,说:“我一八五。”
那个说话的女生就是丛欣认识的第二个同学,名字叫邱岭。
人力资源和发展规划部的培训师随后进来,让一桌人挨个儿自我介绍。那女生最先举手,腾一下起来,站得笔直,开口却是肉眼可见的拘谨。
“大家好,”她说,“我是来自静铂房务部的邱岭……”
其他人都有点意外,再往下听,才知道在座的并不都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邱岭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却是技校出来的,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业余时间自考拿了大专文凭,又专升本,再借着PV推出的一个新政策才加入了管培生计划。那新政名叫“ReJoin”,重新出发,凡是在职员工都能申请。但门槛也不低,除了学历之类的常规要求之外,还要至少连续两年Excellent的评分。培训师说,邱岭是成功申请的第一人,也是他们这一届唯一的一个。
第三个给丛欣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学,便是彭聪倩。
邱岭说完之后,剩下一桌人依次自我介绍。当时酒店管培生已经开始不值钱,他们大多来自一般般的学校,旅管,酒管,或者干脆就是不相干的专业。丛欣毕业于一所211,在此地已经可以算是名校。轮到彭聪倩,大学名字报出来,会议室里更是起了一阵唏嘘。
当面除了赞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过后才私下议论,有人说,英国本科,法国私立硕士,光学费少说几百万,怎么这么想不通,跟我们一样到这里来挣三千五的工资?也有人感叹,网上说今年应届毕业生突破700万,就业形势严峻,没想到竟然差到这种地步了。
议论来议论去,又生出一些怀疑,猜她这学历背景是不是掺了点水分。直到几周培训下来,才发现人家水平是真的不一样。各种理论知识,系统操作,乃至课后的案例分析、小组作业、辩论比赛,彭聪倩都是碾压式的存在。
这样的人只要稍微随和点,必然是受欢迎的。只是彭为人说不上高傲,却总有一点距离感。其他培训生每天约了一起来一道走,中午在食堂坐一桌吃饭,唯她独来独往。
有人下班路上看到她去地库,晴天开一辆黑色轿跑,雨天开灰色SUV,据说是因为洁癖,灰色溅上泥点不显脏。车本身的价值倒还是其次,静铂当时的停车费是一天一百二,再加上油费,管培生那点工资差不多没有了,整一个付费上班。于是又生出新一轮关于她家境的猜测,只谷烨见惯不怪,他对各种奢侈品如数家珍,从第一天起就看出她穿戴不俗,有事没事便凑上去套套近乎,可惜彭不大理会。
丛欣跟彭聪倩真正熟悉起来,也是在脱产培训结束,轮岗开始之后了。她们俩被分在一组,去了房务部。
那一年培训项目的负责人是当时“静铂”的DGM叶缜,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叶总不是港澳同胞,也不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裔,纯纯中国大陆人,且是女性,能在这个年纪坐上二把手位子,在那时候的国际联号酒店里实属少见,更不必说是“静铂”这样的规模。
至于“静铂”当时的总经理,是一个名叫亚瑟·佩里的英国人,倒是国际联号标配的总经理,白人中年男性,仪表堂堂的那一种。
“静铂”日常运营由副总叶缜完全负责,重大管理事项才需汇报到亚瑟·佩里那边。下面人私底下管亚瑟叫“阿Sir”,而叶总叫“大当家”。两个称呼,乍一听其实已经很难分清楚到底谁当家作主。
丛欣第一天到房务部上班,叶总来给管培生讲话,说房务部是一家酒店的灵魂,不光客房的打扫,布草流转、客衣洗涤、花房、绿植,乃至公共区域的清洁和虫控,也都是房务部的职责所在。
但真到了上手的时候,第一项学习内容仍旧是做房。所谓做房,其实也就是打扫房间,包括但不限于铺床、除尘、刷马桶。
房务部经理让邱岭做示范,从三敲三报开始,确认无人之后,刷卡进入,关门开始工作,先清理垃圾和客人遗留的物品,再清洁家具、电器、餐具、卫浴、吸尘,更换布草,补充备品。一通操作行云流水,尤其做床,邱岭一人完成,掐秒表只需三分钟不到。
经理说:“邱岭是在行业技术比武上得过奖的。”
邱岭自谦,说:“我跟最快纪录比起来还差一点。”
丛欣的母亲张茂燕从前在江亚饭店客房部工作,也说过类似的话。
丛欣知道,这是个挺反常识的现象,房务部几乎都是女职工,但行业技术比武上的纪录保持者却总是男的。要说奇怪倒也不是,酒店的大床宽度动辄两米、甚至两米二,被套和床单尺寸更大,以最快速度更换床品是个绝对的体力活。像邱岭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很多动作需要踮着脚全力以赴。同样的操作,对男性来说相对轻松。但这个岗位收入又很有限,他们要么很快升职,要么转岗离开,能长久留下来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又没学历的阿姨。
做房之后,是查房。经理戴白手套,门框、画框、电视机顶上,到处抹一遍灰尘,打开室内各种电器设备看是否正常运作,房间里配的杂志和书籍每一本都要翻一遍,酒杯对着光源寻找指印,再看所有织物是否齐花齐缝,纱帘全部关闭,猫眼闭合,有时甚至还要用紫外光电筒,检查事先做下的隐形标记是否被擦除。
看过全套示范,便是实践。
既然选择来酒店做事,培训生们早就打听过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前厅部要三班倒,还是受气包,路过的狗都能骂两句;餐饮部节假日工作量巨大,大半天没有坐下的时候;销售部无论宴销还是房销都要跑客户,端午节卖粽子,中秋节卖月饼,圣诞节卖平安夜套票;房务部要做些什么,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管理岗,本以为只会学习查房的流程和标准,当真要从铺床、刷马桶、捡地漏盖子上的毛发学起,还是让他们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那天,彭聪倩站在客房卫生间门口,开了灯,看着里面的抽水马桶,久久没动。
丛欣问:“干嘛呢?思考人生?”
彭聪倩回答:“嗯,我在想,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在干这个会说什么。”
这是除去平常打招呼,以及上课时必要的交流之外,两人第一次对话。
丛欣笑出来,走进卫生间,解锁手机选了一首歌外放,然后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打扫。
彭聪倩一直记得那首歌,是琼·贝兹的《五百英里》。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如果你错过了我那趟火车,你应该明白我已经离开……悠远平静的歌声在大理石围成的房间里混响,与眼前的情境形成奇异的反差。但就是在这音乐里,她和丛欣一起把马桶刷完了。
那段时间,管培生中已经陆续开始有人交辞职信。
大学生初出社会求职,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很多人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只是看中瀚雅集团的名头——国有大企业,数一数二的行业排名。而且,招聘岗位也号称是管理培训生,学着外企的样子给培训项目起名字,什么探索者,什么事业家,什么rising star。PV管他们的管培生叫Xplorer,瀚雅就叫“千程计划”,总之都寓意前程远大。
真到了轮岗的时候,才渐渐发觉不对。交信走人的那些,有说受不了值大夜班的,也有说家里不让做服务行业的。剩下没走的偷偷吐槽,说一入酒店深似海,一问工资三千五,名曰“管培生”、“储备干部”,其实不过就是个劳动力蓄水池,管你学历本科还是研究生,不会有人真以为学酒店管理就是让你管理酒店的吧?统统从一线做起,前台、客房、餐饮都要学,哪个部门缺人就去哪儿,说是晋升迅速,但钱少事多三班倒,正常人做不了两年也就辞职跑路了,根本谈不上什么长期成长,要不是今年工作特别难找,自己才不会来干这个。
连带培训项目的负责人,副总叶缜,也被一并骂了进去。
叶总入行早,是经历过好年景的。那还是千禧年之前,“静铂”风华正茂,酒店也还算是个风光的行业。当时PV这样的国际酒管集团搞校招,都是去名校,对英语水平要求尤其高,而且不光看成绩,还要挑长相、仪态、谈吐。这样选出来的人,待遇自然也不一般,薪水高,福利好,工作环境体面,入职便是为期三个月的脱产培训,课程包括品酒、西餐礼仪、艺术鉴赏,而后还有全球总部参观、海外轮岗。现如今,所有这些都一减再减,脱产上课压缩到了一个月,轮岗只在本地的“静铂”,海外学习彻底取消,唯一一项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的,就是要去房务部学习刷马桶。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