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天夜里,两人约在江亚饭店后面一条小马路上的酒吧见面。
谷烨将自己收拾妥当,特意选了跟平常在酒店完全不一样的造型,黑色毛衣,卡其裤子,麂皮乐福鞋。而且先到一步,占下二楼阳台上唯一一张桌子。那地方说不上暧昧,却最适合两个人聊天。望出去便是秋天梧桐树的枝桠,月亮在那后面隐隐绰绰。他相信在这样的月光下,不光聊天,交心也是可以的。
稍晚一些,尹珂到了,应该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还是上班的装扮,一身黑白搭配的西装。
谷烨站起来迎接她,又跟她一起坐下。
“早到了?”尹珂问。
“也就一会儿。”谷烨回答。
两人各自点了酒,尹珂静静啜饮,不怎么讲话。总算谷烨是个能聊的,尹珂只用靠在竹椅里听,气氛也不至于冷场尴尬。
就这样一直等他说到首秀次日,洗衣房收到一个硅胶件,要求温柔手洗,阿姨认了半天才发现是个假屁股,她哈哈笑起来,笑完又向他道歉,说:“我是不是挺闷的?”
谷烨当然否认,说没有没有。
尹珂解释:“说一天话了,一早赶到公司开会,突然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又得给孩子做情绪按摩,电话挂了再回去开会,现在能坐在这里听着你讲,感觉真好。”
谷烨摊手,自嘲:“你要听这些有的是,我在酒店这一行干十年了,现在每天上班的动力就是人类奇葩行为观察。”
“那我呢?”尹珂问,“今天让你跑那么远送东西。”
谷烨看着她回答:“你不一样。”
又是一句试探。
尹珂笑笑,没接着他这话说下去,只是欠身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白色无袖衬衣,以及一抹似有若无的玫瑰香。
谷烨觉得这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仍旧看着她,忽然问:“辛苦吗?”
尹珂望向窗外,点点头,也许因为酒至微醺,终于道:“做高薪工作,住酒店长包房,表面看起来光鲜,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谷烨听着,点点头,表示他懂。
尹珂看他一眼,却是笑了,带着些许对后辈的宽容与不屑,说:“你知道什么呀?”
谷烨也笑,说:“表面光鲜这种我最懂了,我这一天天的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嚒?”
尹珂忽然安静,支肘看他,也那样问:“辛苦吗?”
谷烨想到自己,必定是动了几分真情的,点头,又摇头,说:“其实更多的是觉得没意义吧,总在一个地方打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邱岭是从前厅部同事那里听说这件事的。
有人在传,说谷经理大概要走了。
邱岭去跟那人打听:“怎么回事?”
对方神秘兮兮地回答:“说是让六楼长包套房的富婆看上了,我只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邱岭也是服了,点头保证:“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然后转头就去找了谷烨,直接问他啥情况。
谷烨倒是不在乎,只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就是正常服务,比较谈得来而已。”
却又没忍住告诉邱岭更多消息:“不过,说我要走了倒是真的,尹小姐给我开了个推荐信,让我去参加上交所的董秘培训,拿证之后去他们集团一个马上就要IPO的公司。”
谷烨春风满面,邱岭听着,却觉得这事不简单,说:“我知道这个尹小姐。上回有个客人,是我做私人管家接待的,在大堂看见她,说是认识,被她邀请去一个在建的度假村考察过,到了地方看见草长得老高,而且也没想明白盈利点在哪儿,就没跟着投资……”
谷烨不屑,说:“人家公司开在外滩甲级写字楼里,全国乃至东南亚有八个康养中心和度假村,既然是在建中的,长点草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觉得邱岭把他当傻子,但自己肯定不是傻子,对尹珂的背景早有把握。不光因为帮她搬过套房,知道她生活排场了得。也去过她孩子的学校,查过那里学费30万一年。就连身边跟着的二十几岁的助理,都是一身名牌,手提爱马仕。而且她外滩甲级写字楼里的办公室和上海的康养中心,他也已经去参观过了。尤其是那个董秘的培训,必须得要上市公司资格才能推荐,这总是做不得假的。最为关键的是,如果尹珂有假,她这样一个人,能从他这里骗到什么呢?
邱岭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是道:“总之你还是当心点吧。”
谷烨却笑了,说:“怎么?就你能给葛总看中,我不行?”
邱岭自然否认:“我可没说我行你不行,我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还差口气,所以才拒绝葛总的。”
“为什么?”谷烨问。其实他早就好奇了,邱岭怎么会放弃给布草女王做私人助理的好机会,非要留在酒店工作。
他问得带一丝挑衅,邱岭却答得挺认真,说:“我不想只给葛总做生活助理,但现在过去,也只能做生活助理。葛总确实说也可以让我试试她公司的其他工作,但要是不能胜任,反倒坏了我跟她之间的交情。做私人助理跟在酒店不一样,我在这里,随时都可以找别的工作,但要是做了私人助理,另外找下家是很难的。”
谷烨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但跟自己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不就得了?葛总做纺织品和洗染的,你觉得你不懂,所以不去,但是尹小姐他们公司做高端康养中心和度假村,性质类似于酒店,我在这一行干了十年了。”
邱岭词穷,又说了一遍:“反正我提醒你了,你自己当心。”
说完转身要走,谷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她:“邱岭。”
邱岭回头问:“干嘛?”
谷烨一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邱岭说:“啊?”
谷烨且当她没听清,重复一遍:“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邱岭无语,露出“你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表情。
谷烨也不说话,单手插兜,斜倚着墙,脸上是“你别装了好不好”的表情。
邱岭撇撇嘴,转身走了。
第62章
谷烨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想隔天邱岭又来找他,直接问:“尹小姐是不是通过你定了酒店的场地?”
谷烨点头说:“对啊。”
他有点奇怪为什么邱岭也会知道这件事,她是房务部的,跟宴会销售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且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他作为GSM,帮高级别的客人谈个优惠点的宴会价格完全天经地义。
尹珂那张订单,包括宴会厅半天的租金,会议之前的茶歇,以及会后的冷餐,总价得七十多万。他还因此拿了一笔不小的提成,一路都是按照酒店的制度操作的,一切合理合规。
邱岭却又问:“那你知道那个场地是定来干嘛的吗?”
谷烨又点头,回答:“她公司要开投资人大会,就这个月月底。”
他发觉邱岭还真有点拿他当傻子了,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邱岭却没再说什么,直接发了条信息给他。
谷烨手机震动,他低头解锁去看,点开发现是一长串的聊天记录,有文字,有照片,有视频。
他起初看得一头雾水,慢慢才明白过来,这都是邱岭找她提到过的那个客人要来的。
那客人参加过夕美公司的宣介会,虽然最后没参投,但也因为开会和考察认识了几个投了夕美的人。
夕美的投资模式是每位投资者出资认购一定的份额,此后除去每年保本付息,还能在其康养中心和度假村里享受一定时间的免费服务,买的越多,就能住得越久,实现高端养老。
听起来是件挺美好的事,但按照这个客人的说法,现在夕美的投资群已经差不多成维权群了,里面的人投了几十到上千万的都有,因为听说夕美的运营状况出现问题,都在跟他们讨说法。
有群员把去夕美公司开说明会的视频发了出来,画面中人头济济,站在前面说话的人赫然就是尹珂。
那场面,谷烨看着都心下一坠,反倒是尹珂沉稳依旧,笑对人群说:“我知道大家最近听到一些传闻,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公司所有员工都在正常上班,夕美还有十三家康养中心和度假村实实在在地开在那里,你们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而要去相信那些空穴来风的说法呢?”
听众里有人提高声音说:“既然没问题那就退钱啊,现在就退!”
尹珂笑笑,说:“我不骗大家,你们的投资都是用到基建和运营里去的,要是每个人都立时三刻跟我要,我肯定给不了。做生意最怕集中兑付,碰到这种情况,连银行都受不了,更何况是我们?但我也可以代表夕美给大家一个保证,只要你们相信我,相信夕美,夕美一定不会辜负你们。”
又有人喊:“别骗人了!退不了钱,我们就报警!”
“对,报警!大家一起报,让经侦立案,把他们公司封了,免得他们转移资产!”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尹珂静了静,直等到那一阵喧哗过去,才又开口继续:“当然,你们真要报警,我也拦不住。但希望大家还是先了解一下夕美真正的运营情况……”
“什么真正的情况?”有人打断她说,“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一直在拉新人,承诺的服务反而越来越少,你们这不就是庞氏骗局的套路吗?”
尹珂微笑,仍旧看着大家说下去:“有个好消息,本来应该月底才公布的,既然大家这么着急,我就先透露给大家知道一下吧。”
下面不断有人问,什么消息,什么消息,谷烨也被吊起胃口,然后就听见尹珂问:“大家都知道铂景集团和瀚雅集团吧?他们也将加入我们这个项目,这个月月底,我们的投资人大会也会在江亚饭店召开……”
几句话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屏幕外面的谷烨,他退出视频,又去看那些文字和照片,直看得冷汗涔涔。
有投资者不信,陆续去经侦报警。但这种有公司有合同的情况,警方一时没法确定是经济纠纷,还是刑事案件,暂时仍在调查中,尚未立案。
也有很多投资者信以为真,甚至反过来劝那些想要去报警的人,说这种案子官方最喜欢了,查封资产拍卖,然后定个非法所得,就能冲国库了,最后投资者能拿回来的部分可能百分之一都没有,你们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吗?
局外人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人到了这个时候心态就是这样的,特别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又开始觉得这个项目还算靠谱,愿意等他们月底的投资人大会。
一方面是夕美的集资度假计划里还真有两家PV和瀚雅旗下的酒店,都是四星级的“有朋”。
而另一方面,居然就是因为谷烨。
谷烨看到自己出现在尹珂的朋友圈里,有他在夕美公司的办公室里和尹珂以及一众员工的合影,也有他参观上海康养中心时的小视频,与这些一同出现的,居然还有他八月份在PV集团GM会议上作为主持人站在台上的照片。
再往下翻,远不止这些,他这些年在集团活动上抛头露面的形象几乎都在这里了。
邱岭也在旁边一起看着,揶揄:“尹小姐还真挺有耐心的,连你2014年那场的照片都能找到。”
谷烨没说话,忽然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原来在他偷偷翻阅尹珂的朋友圈的同时,尹珂也在干同样的事,甚至还不止是翻阅,而是考古。
但再细想,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也不用翻那么久。他后来每次做主持人,都会把从前的照片拿出来一起再发一遍,算是回顾。所以尹珂只要往前拉到八月份GM会议那天,就能得到所有这些照片了。
直到这时,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三十几岁一个男的,口袋里没几个钱,尹珂这样一个人,到底从他身上能骗到什么——她看中的还真就是他这张脸,“静铂吴彦祖”,“外滩头牌”,过去十年间PV和瀚雅在上海举办的各大活动的主持人,江亚饭店的GSM。当然,在尹珂的描述中,他也可以不只是GSM,一秒升职,变成集团高管。
谷烨半晌才开口,缓缓对邱岭道:“他们月底的投资人会议,尹珂说,想让我,做主持人……”
邱岭早在意料之中,但还是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别告诉我你真答应了啊?”
谷烨解释:“我以为只是帮个忙……”
邱岭赶紧又问:“你没去参加过她那些个说明会吧?”
谷烨赶紧摇头,说没有没有,但心里也知道好险。这事尹珂已经跟他提过,他也已经同意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他问邱岭。
邱岭见他状如失魂落魄,直接给出建议:“你先通知餐饮部把宴会的订单停了,然后主动找丛总说清楚 。”
谷烨点头,一切照办。
这件事当天就到了丛欣那里。
丛欣听谷烨说完,同样叹气,当然也知道不是小事,立刻写了大致情况和处理建议上报。
很快得到上面批复,她便找了酒店的法律顾问齐律师,带谷烨去派出所报了案。
又分别联系PV和瀚雅两边的市场传讯部,准备发公告,声明并未参与“夕美”的任何投资项目,旗下“有朋”酒店也仅只是为其提供食宿服务的合同关系。
直到这时,谷烨才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就连尹珂在江亚饭店定房用的会员卡都是在“有朋”开的。因为组织夕美项目的投资人旅游,她陆续买过几百个房晚,开卡就是钛金级。也正是凭着这个级别,再加上是长包,才升的套房。
“有朋”这个品牌自推出起就有些特别,目的也是为了跟现下一些新型生活方式酒店竞争,当时的卖点就是四星的价格但是豪华体验,有比一般四星级酒店更高级的客房装饰、更完善的餐饮和娱乐设施,而且还能在PV和瀚雅的双会员系统里获得积分。
其中PV的会籍,因为全球通用,更具性价比。
当然,积分还是根据房价来计算的。伦敦、纽约、阿姆斯特丹的PV酒店里两三千美金的房间是一个房晚,中国四线小城市的“有朋”三四百块钱的房间同样也是一个房晚,只是积分数字天差地别。
所以,前厅部的人私底下都觉得“有朋 ”开卡的会员比较水,哪怕钛金也是“水钛”,很多其实都是替公司出差订房,跑量才升的级,并不会有其他真正高级别会员那样的消费习惯。
丛欣其实也早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她六月份刚入职那会儿,全日制厨房吃的那几个投诉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一时间突然多出很多金卡钛金卡的客人,住的是普通房,但凭会籍享受行政礼遇,然后一日三餐都在行政酒廊解决。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在真正出大纰漏之前紧急叫了停。
PV和瀚雅两边的公告一发,“夕美”最后的体面也就给撕破了,投资者纷纷报警,经侦立了案。
尹珂被带走接受调查的那一天也还是在江亚饭店,全身上下仍旧打扮得一丝不苟,神态笃定冷静,仿佛只是寻常一次外出。经侦警察带着她从六楼套房出来,走VIP通道直接去地下车库。
出电梯的时候,尹珂与谷烨错身而过,她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反倒是谷烨避开了目光,连头都没敢回。
同样是在那一天,欢扬集团也终于发了公告,说由于旗下夕美公司的运营情况和财务状况目前仍在梳理与统计过程中,兑付方案暂时无法确定,故原定于十月底召开的投资人大会无法如期举办。集团正全力推进相关工作,如有进一步的会议召开计划,将第一时间通过集团公司官网、微信等平台向广大投资人公布。
因为上报及时,除了被唐安华阴阳了几句,以及被同事背后议论,谷烨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但看着这段话,还是让他感觉黄粱一梦。
邱岭见他一整天郁郁不乐,拉他去员工食堂吃饭,坐在旁边开导他。
但她说的话,他多半没听进去,半晌才忽然问了一句:“邱岭,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邱岭说:“我帮你,是因为你也帮过我呀。”
谷烨知道她说的是覃昭那回事,但其实他除了跑腿挨骂并没做什么。
而且,果然,她帮他不是因为喜欢他。此刻再回想两人之前的对话,更显得他可笑。
谷烨说:“我问你句话,你老实回答我。”
邱岭道:“你说。”
谷烨问:“我是不是老了?”
邱岭笑出来,回答:“不是的,你还是外滩头牌,静铂吴彦祖。”
谷烨直觉刺耳,说:“外滩头牌早换人了,还有什么吴彦祖,世界上所有的吴彦祖总有一天会变成倪大红。‘静铂’也早就没有了,而且你知道吗?我一直说我家住静安其实也只是新静安,我从小彭浦新村长大的……”
两人认识这么久,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跟邱岭推心置腹。
邱岭却不觉得什么,还是笑着说:“彭浦新村怎么了?我男朋友也是彭浦新村的人,他一直很自豪啊,说那里是闸北区的南京路。”
谷烨看她一眼,彻底没话了,只觉心上又扎了一刀。
莫亚雷邀请时为去Marquis的那天,一同参加聚会的人并不多。
除去副厨蒂比欧,至少都是西餐厨房CDP以上的级别。时为看着来的那几位,自然想起奚溪的说法——莫亚雷的嫡系。
所幸当时他已经跟他们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彼此还算熟悉。而且这次没请餐饮部的女同事,便也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场面。只是几个人一起吃了餐饭,继而又坐着喝酒聊天。
董其鸣作东道,介绍菜品,又介绍酒,酸度,果香,年份,各有各的讲究,每道菜都是单独配的不同口味。
时为多少了解过一点董先生的背景,知道他做水产养殖起家,十七八岁就在做生意了,自然也没什么学历,但不知凭借什么手段,突围成为高端餐饮的大供应商,在饭店、酒店这一行里浸淫了二十多年,早已经和一般人印象当中的卖鱼佬截然不同,见识和谈吐确实有几分美食家的水准,跟席上两个法国人也能中英法夹杂的聊天,不枉百度词条里“餐饮人”的定义。
再聊到那个评选,董总跟他提起历届得奖的厨师。
其中有继续做精致餐饮的,比如谁谁谁,才刚出来单干就在杭州西湖边上开了自己的餐厅,担任执行董事和行政总厨;也有改走平价路线的,比如谁谁谁,和某家公子合作,一年之内拿到中金的战略投资,紧接着港股上市,如今已经在全国各大城市开了几百家连锁bistro,还在计划着出海。
时为听着,反应不甚热烈。
旁边一个CDP开口带气氛,玩笑说:“董先生,我们时厨有点社恐。”
时为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若说不是,听起来好像是一种争辩,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于是笑笑,低了下头,像是承认了,又像是不好意思。
董其鸣倒也不在乎,又说起别的获奖厨师。比如那个谁谁谁,签约加入了某某食品集团,现在的头衔是R&D Chef,专门在中央厨房做研发和培训。
时为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在那张历届获奖厨师的名单里,钱宏毅虽然名气最响,却远算不上混得最好。除了他这种网红chef之外,其他想做精致餐饮的开了高级餐厅,想做平价跑量的敲锣上市,想做研发的也可以有充足的预算,清清静静。
恰如“年度主厨”奖关注的三个方面,领导力,行业影响力,技术与创新。总之,走上厨师巅峰的大有人在,各种选择必有一款适合你。
聚会结束之前,董其鸣又与他握手,说:“我上个月去吃过对月阁,确实很不错,期待你在L’ile的表现。”
时为点头道谢,知道自己算是获得了某种认可。
离开Marquis,他打电话给丛欣,大致说了说聚会上的情形。
丛欣笑说:“哇,好大的诱惑。”
时为懂她的意思。他跟她说过,后厨跟供应商之间的事情不好查,除非成为他们的“自己人”。但她放他进去做无间道,他自然也不能真的变成他们的“自己人”。
只是那一瞬,他忽然想起那天中午在L’ile餐厅里的情景,丛欣向他介绍同桌的两个男人,这位是什么什么总,那位是什么什么总。或许作为厨师,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也可以得到与之匹敌的头衔。只可惜他偏就是这样一种边缘人的性格,只觉一切与己无关。
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吗?他想问,但终于还是没开口。
第二天,时为又打了个电话给钱宏毅,问起“爵烩”和董其鸣。不出意料,OMNI的供应商里也有这一家。
钱宏毅玩笑,说甚至可以把这句话反过来讲,凡是上了那个奖项推荐名单的餐厅,就没有几家不用“爵烩”的食材,尤其是水产,几乎就是垄断了。比如OMNI这一季用的彩虹鲷和黄鱼就都是“爵烩”的,只是因为店东自己也做葡萄酒和包装食品的进口,所以这部分跟“爵烩”没关系。
时为本来还想通过OMNI侧面了解一下市场报价,听钱宏毅这么说,当即作罢了。
倒是钱宏毅又拉住他聊开去,拜托他帮忙,说想再约一次娄先生,叫上他一起吃顿饭。
这件事时为早就觉得奇怪,也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你到底哪里听来的我认识他?”
不想却听见钱宏毅说:“娄先生自己说的呀。我头回在一个活动上碰到他,想跟他约时间讲讲筹备新店的事情。他听说我是蓝带出来的,说他有个朋友家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也在蓝带学厨,问我认不认识。我想你这名字又不是什么王阳刘波,总不会搞错吧?”
时为笑笑,说:“还真就是搞错了。”
他不清楚OMNI现在经营状况如何,只庆幸没把自己想查“爵烩”的事情告诉钱宏毅,就钱这个到处找金主探路子的状态,不把他卖了才是奇迹。
钱宏毅失望,又随便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时为过后反复想着这件事,却更加觉得荒诞了。
娄先生确实是他父亲那边的朋友,但他也不过就是小时候在祖母家见过几次。后来离家,再无任何交集。人家听说他在蓝带学厨,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父亲或者祖母主动说出去的。
而这二位曾经对这个职业的评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把这引以为家族之耻的事情讲给身边体面的朋友听呢?
他不禁好奇,但也没好奇很久。就在那一周,他收到朱岩发来的邮件,说时益恒跟她要他在上海的联系方式,问他的意见,是不是可以给。
前段时间因为“对月阁”的宣传,他干了不少抛头露面的事情,估计就是这么被看到了,时益恒知道他回了上海工作。
难于解释为什么,拒绝的话都已经打出来,又被他删掉,最后只回了两个字:可以。
第二天,便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时为接起来,说了声:“喂?”
对面短暂寂静,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为为啊,我是爸爸。”
时为没说话,知道自己的试验失败了。时隔多年,他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会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让他怀疑自己这么些年都白活了。
那通电话讲了不久,挂断之后,他便发了条消息给丛欣,告诉她,时益恒在L’ile定了个二十人的小型午宴,给他祖母过生日。
丛欣看到这句话很是意外,她知道他父亲早已经再婚,互相之间多年没有往来,而且双方就是在他做厨师这件事上很有些芥蒂。这回不确定出于什么目的,忽然要到他工作的地方来摆酒席。
她回复:你觉得怎么样?】
小灰人却又好像不在乎了,反问:有生意为什么不做?】
丛欣看着笑出来,又给他回:那行,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小灰人还是老样子,回了个:OK。】
其实心里根本不确定会遇到些什么,而他的反应又会不会让自己失望。
丛欣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很想问,要我过去吗?但想到是在酒店,来的又都是他家里人,到底还是作罢了。
时为祖母的生日在十月底,挑了个临近的周末午餐时段,请了亲戚朋友吃饭。
尽管时益恒在电话上说的是请时为一起贺寿,但从预定到出宴会通知单,再到备料备餐,时为都只当是一般的宴会在做,他是主厨,他们是客人。
直到时益恒过来确定菜单、付定金的那天,两人才见了一面,但当时旁边还有餐饮部的人,说的便也只是关于菜品的话题。时为看得出来,时益恒也许还想聊些别的,但他推说后厨有事,匆匆走了。印象中留下一个老年男人的形象,穿简单却质料很好的衣服,戴旧却贵的手表,只有衰老皮相之下的五官尚有些眼熟,但又比从前更加低调温文了许多,整个人让他觉得陌生,跟记忆里的声音和形象配不上。
一直等到宴会当天,时益恒把他叫出来,说祖母就快到了,让他跟着迎一迎。
时为从后厨出来,身上穿着白色制服,在餐厅里看到鲜花簇拥的背景板,上面印着的名字,以及庆贺八十八岁寿辰的字样,方才对这件事有了更多几分实感。
不多时,外面电梯门开,祖母坐着轮椅,被保姆推进餐厅,头发全白,脸上笑眯眯的,好像也忽然变慈祥了,看见他,便拉住他的手,对左右人说:“你们看为为,到底是我们家里的人……”
除去祖母,还有其他“家里人”。
比如那几个他已经不太认得的叔叔、姑姑、婶婶、姑父,表姐,堂弟。
以及时益恒的第二任妻子,一个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女人。
还有他们后来的孩子,也是个男孩,个子已经窜得挺高,身型却很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