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便问到一个问题,招聘经理说:“当地的条件可能比较艰苦,筹开团队至少需要在那里待到酒店开业,整体正常运营,并且通过星级初评,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年半到两年时间,你可以吗?”
丛欣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以。”
招聘经理笑笑,没有质疑。
但不知道为什么,丛欣看出她不信。
或许因为应聘这个岗位的人实在不多,她到底还是进了第二轮面试,又一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
这一次,问她的人就是郑徽。
他也说:“筹开团队至少需要在那里待一年半到两年时间,这中间我们不希望团队出现变动,你可以吗?”
她又说了一遍:“我可以。”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面前材料上写了几个字,结束了面试。
大概到底级别高一些,丛欣这回没看出来,他信不信。
自此一去,便奔赴天南海北。
那几年,郑徽在集团公司一路高升,她也在各家酒店一级级地升上去。两人仅只是工作关系,甚至连见面都很少。郑徽看中的,提拔起来放出去的人,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但是当然,也总有人认为他们之间一定没那么简单。有人说他当初带她参加西部路演,就是为了向高层献宝。后来去日本、欧洲的考察,又有传说是她陪他出国去玩。哪怕一行十几个人,里面有集团公司的项目团队,也有各地酒店的管理人员。
对于这些传闻,她只当没听见。男人都是怎样怎样的,女人都是怎样怎样的,诸如此类的说法,她只觉完全不值得一辩。
起初每次换地方,总还有人问她那个问题:筹开至少需要在当地待一年半到两年时间,我们希望团队稳定,你可以吗?
直到后来,不再有人怀疑她到底行不行,轮到她反过来问别人这个问题。
郑徽也确实给了她很多机会,让她上不同类型的项目,参加各种集团内部的会议。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得以知晓高层的想法,由此去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朝哪个方向走。
这一年年初,长白山瀚森已经步入正轨,丛欣也做好了再次调任的准备。
但听到郑徽说起江亚饭店,她仍不免觉得突然。她本以为会是一家即将官宣的新店,她还是负责筹开,并且在那里升上总经理。
郑徽也不瞒她,把情况和盘托出。
一方面是因为江亚饭店运营上出现的问题,瀚雅不得不插手。
另一方面,是因为江亚饭店的改制是从2007年开始的,当时签的管理协议为期二十年,眼看就要到期了。
高层有人认为,应该继续合资管理,甚至彻底退出,只做业主。
郑徽或许另有看法,毕竟他一直做着豪华线,同时计划着奢华级的“瀚臻”,并且在很多会议上说过:“branding这种东西,你越不做,就越没有。”
但他同样说过:“不要试图用三年去做十年的事。”
丛欣知道他是个实际的人,对他来说,高端奢华品牌一定会做,只是什么时候做,以何种方式开始,仍旧是一个考虑中的问题。
毕竟有这么些百年老字号一个个地被包装出来,又一个个掉落。各行各业都在说要做民族品牌,但其实鲜少有真能做出来的。尤其在高端奢华领域,更是一片空白。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别人家的卡地亚蒂凡尼,在此地只能是老庙黄金。
而在酒店行业,或许有品牌曾经接近过,但也因为地产神话的陨落而中道崩殂。
有人说,这是人的问题。就好像瑞吉的入夜仪式,马刀开香槟,在国外看着有意思,香港的尚能接受,到了这里,就成了抖音短视频里的土味笑话,尴尬到脚趾抠地。
江亚饭店也是一样,至今已经合资运营十余年。仍旧可以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评价,说服务质量不稳定,你去那里住宿或者吃饭,可能遇上那种样子很好的外籍员工,也可能遇上职校刚出来的实习生,甚至还有几十年工龄国企时代过来等着退休的老人。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老国企里的热心人,有着那种“你外地来的吧,菜都不会点,让我来教教你”的态度。
所以,其实并没有人敢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真的可以收回管理权?如果收回了,中方能不能管好?将来在哪些岗位上保留多少比例的外籍员工?这中间又将如何协调?全都是问题。
郑徽并没有瞒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test case,就是要看她能不能接下来。
“我有别的选择吗?”她当时笑问。
郑徽也笑了,说:“你当然有别的选择。”
确实,她知道自己算是在业内有了一点声名。最近两年,已经有猎头打电话给她,对她说某地五星新开,有没有兴趣去做总经理。
她有时也会去外面参加一次面试,看看市场上的行情,还得到过一些不错的offer,有其他奢牌酒店的,也有大OTA平台的。
但她一直没有离开。有人或许觉得这是忠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忠诚这种概念。她永远准备着离开,之所以暂时留下,只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值得她留下的理由。
在最终做出决定之前,她跟郑徽要了几天时间考虑。
就是在那几天,她打了个电话给叶缜。
就跟以往一样,两人聊了聊,她说了自己的情况,问叶缜的意见。
叶缜只是笑起来,说:“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不会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了,你其实早有你自己的想法了,不是吗?”
丛欣无言以对,确实,叶缜曾经好几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PV。
但也是在那通电话里,叶缜说起银川新开的“有朋”酒店,问丛欣是否有熟人在那里工作,想要侧面了解一些情况。
“怎么了?”丛欣当时问。
叶缜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刷房晚不能没有银川有朋?”
丛欣没听过,但也知道刷房晚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叶缜团队里的人在某社交媒体上看到的,而后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二手交易平台上倒房贩子,只是暂时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想要先从侧面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
丛欣在银川自然是有些人脉的,答应会去打听,过后给叶缜回电,说了自己了解到的问题。
叶缜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谢了她。
倒是丛欣忽然扯开话题,说:“有部美剧里看来的台词,我一直很喜欢,是一个女检察官的竞选词,她说她的母亲是个女仆,总是把一句话挂在嘴上,We always need a woman to clean the house.”
话说完,她听到线路彼端传来轻轻的笑声,也知道自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在那一天,丛欣答复了郑徽。
她对他说:“我考虑好了,我去江亚饭店。”
郑徽说:“好。”
听语气,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丛欣又道:“但是厨部那个岗位,我想放一个自己的人。”
对这个要求,郑徽似乎有些为难,说:“我们已经给过几个人选,PV那边都否决了,他们还是希望从法国招聘。”
丛欣想了想,才又开口,说:“那就从法国招聘,我想安排一个候选人,只需要您的授权。”
那几天,时为很忙。
年尾大小宴会的预定正陆续到来,渐渐有了点旺季的意思。而且,他虽然人已经回到西餐厨房,但全日制厨房的事情并没完全放下。两处餐厅冬季菜单的研发,他都在看,实习生和初级厨师的培训也放在一起做了。
其实,这些并不都是他份内的工作,只是他自己想做。一方面是因为对月阁的项目就是他起的头,再加上跟罗厨和奚溪的交情,他不可能不帮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丛欣,她跟他提过要查原材料采购的问题,尽管暂时没进展,但他大概能猜到她想干什么。有些准备,他得先做起来。
等到冬季菜单拟定,正式开售之前,时为请了管理层试菜。结果发现丛欣比他更忙,约她的时间需要排队。恰如她事先跟他打过招呼,接下去一段日子,她得跟韩致一有些接触。就是这接触吧,还真挺频繁的。试菜那天,她刚好在一个会上,协调之后还是没赶上,最后只有莫亚雷和何涵过来打了分。
总算那天晚上两人约了在她家见面,时为带了一盒甜品过去给她试吃。
冬季菜单刚好覆盖了几个节日,从圣诞、元旦,到春节、情人节,所以除去主菜,甜品部分也做得格外精致丰盛。还可以任选几种口味外带,每种都有不同的涵义,适合作为礼物赠送。
两人先后到家,时间已经不早,正好宵夜。时为把盒子打开,放在餐桌上。
丛欣挑出一个最喜欢的颜色,用手指点。
他替她切下一小块,送到她嘴里。
她闭眼品尝,说:“香蕉味的?代表什么?”
时为说:“你猜。”
本来只是想卖个关子,结果却见丛欣抿唇,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为叹口气,说:“好吧,去掉香蕉。”
丛欣笑出来,说:“别啊,告诉我。”
时为这才说:“Amour respecte,代表退去矜持,适合送给正在追求的人。”
“这个呢?”她又挑一个。
时为又切下一小块给她吃,这回直接说了:“芒果,j’ai besoin de toi.”
她再挑下一个。
时为继续喂,继续说:“番石榴,tu veux de moi?”
丛欣看着他说:“Oui chef.”
时为只觉她又乱撩,低头收敛笑意,缓了缓才说:“你跟那谁的接触快结束了吧?”
丛欣摇摇头,回答:“还没。”
时为说:“那好吧。”
丛欣却不满意了,看着他说:“就这样?”
时为服了,反问:“我说别去你能不去?”
丛欣说:“你说了试试啊。”
时为说:“别去。”
丛欣仍旧看着他,说:“继续。”
“什么毛病啊……”时为轻骂了声,却还是靠近了吻她。
两人几天没见,都有些难耐。丛欣不由自主地回吻,更是被他抱起来,坐到餐桌边上。他低头解她的衣服,她仰首靠下去,却不当心撞到垂下的灯,一时光影乱晃。她低叫出声,他才停了手,把灯扶稳了,揉着她的头发,两人抱在一起笑。
后来淋浴的时候,她说累,指示他干这干那。但等到洗完出来,她却又不去睡觉,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而后还进书房打开了台式机。
时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你要干嘛?”
丛欣扔给他一个移动硬盘,说:“干正事了。”
他接过去,连上电脑,打开来看,里面全都是江亚饭店进口食品的采购合同和单据。
她交给过他一个任务,他也跟她提过缺少什么资料,她便给他找来了。
时为看着这几个文件夹里惊人的扫描件数量,问:“这得有多少年?”
丛欣平平回答:“从2010年开始。”
也就是江亚饭店改建之后,开始合资管理的那一年。这其实已经相当于内部审计的工作,而他是个厨子。
“我有多少时间?”时为又问。
丛欣反过来问他:“你需要多少时间?”
言下之意,越快越好。
时为想了想,说:“那就从价值高的看起吧。”
说完给了几个关键词,一人一半分了工。这是他的领域,丛欣一切听命照办。她知道他不喜欢也不会沾手那些事情,但后厨的各种门道,他见得多了也并非不懂。
两人于是坐在写字台两边,一人对着一个电脑屏幕,开始翻那些十年八年前的故纸。
一家酒店后厨的采购金额实在不小,尤其酒水,随便加一加就已经有十几万瓶的量,单价还都不低。只是此类定价的水分一向很难界定,你可以说供应商卖得贵了,但对方也能解释他们的渠道就是这样,虽然贵一点,但品质和国际物流都更有保障。反正只要找不到加价吃回扣的实据,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
看完香槟、威士忌、红白葡萄酒,再看鹅肝、黑松露、鱼子酱。
时为不禁感慨,直到今天还是有那么多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本地缺少好食材,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外国来的厨师,初来乍到不了解,倒也罢了,但也有一些在此地待了十多年了还是这样。
就比如莫亚雷,到底是为了抬菜价和身价,还是某种微妙的心态?他也不知道,只是看得好笑,说:“法国几十家米其林餐厅用的鱼子酱都是中国产的,养殖基地就在千岛湖,江亚饭店用的反倒是法国进口的,光这一项就是差不多六倍的差价。”
丛欣已经看得两眼发酸,披头散发,听他这么说,忽又精神起来,看着他问:“从哪年开始的?”
“什么?”时为一时没懂。
丛欣解释:“我问从哪年开始的,法国的餐厅改用中国产的鱼子酱?”
“2021或者22年,”时为回忆,“市场是一点点打开的,但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开始用的,也就最近这两年的事。”
丛欣没再说什么,即刻合上笔记本电脑,挤过来跟他坐在一起,在他正用着的台式机上找出最近两年所有鱼子酱的采购单据。
范围一下缩得更小,时为很快一页页看完,竟有些意外,发现来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鲟鱼是濒危物种,各国进出口鱼子酱都实行严格监管,要提供一系列的报关资料,办理进口许可证,其中就包括“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证明书”,也就是通常说的CITES,拿到之后需要在半年有效期之内完成进口通关。
而此刻屏幕上留下的正是几张CITES证书的复印件,时为将它们并排排列,让丛欣找不同似地比较。
那几张单据上标注的时间从2021年到2024的都有,横跨三年多,但上面的内容除了日期和单号,再无不同,甚至就连右下角签字的笔迹和印章倾斜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显然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这几张证书的日期和单号被涂改过,然后被重复使用了,只因为是复印件,很难看出痕迹。
“这也能用上?海关能认?”时为奇了,原本只是后厨拿点回扣的事情,变成了伪造进出口单证。
“这只是复印件,根本不是给海关看的。”丛欣提醒。
时为一瞬明了,确实,这些单据只要能过得了酒店采购部门的那一关就可以了,如果这些鱼子的户口就在千岛湖的话。
再看那些鱼子酱的品牌,倒是家法国公司。时为在网上查了查,有个简单的官网,注册地就在里昂,而莫亚雷就是里昂那边的人。
也就是说连品牌都是真的,甚至不需要担心正牌的销售代理来找他们维权,只需要用上全部法语印刷的包装,再配上几张假单证,便有六倍的差价落袋。
这很可能仅只是冰山一角,但也已经足够启动内部审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片刻,直到丛欣开口问:“要是莫亚雷走的话,西餐厨房有哪些人会跟他一起离开?”
时为看看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虽然自从把他调回来之后,莫亚雷一直表现得很器重他,支持他在西餐厨房立自己的规矩,无论是动线,流程,日清周清的标准,还是研发或者新人的培训。但有两件事,莫亚雷是不放手的,一个是采购,另一个就是人事任免。新人进来,是莫亚雷挑选。蒂比欧走后,副厨的位子空出来,把哪个主管升上去,也是莫亚雷一个人的决定。
而且即便这次的调查,影响到他布置在PV各家酒店后厨的管理人员,他仍旧有一个董先生,能给他和他的人安排出路。
换句话说,莫亚雷在他的嫡系中间还是有威望的,动了他一个人,或许也会引起整个后厨的变动。
时为如是想着,拿了张纸,画了个简单的组织架构图,把那几个名字圈出来。
丛欣看着,又问:“如果这些人真的全都走了的话,而且不留交接时间,你有没有把握不影响运营?”
时为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全日制厨房的人员我可以调配吗?”
丛欣点头,补充:“十二月还会有一批实习生入职,我也可以联系瀚岳,找一下有没有有经验的厨师能过来的,但这些人你都得留下培训和协调入职时间的余量。”
时为想了想,点点头,说:“可以,我知道了。”
几天之后,杰森陈突然从南京他治下的另一家酒店赶来上海,紧急召集各方开会。
丛欣看到会议通知,心里便有了些预感。她已经把后厨供应商的问题举报到了集团层面,杰森陈很可能听说了。
她先去了会议室,稍候片刻,杰森陈匆匆进来,面色很难看。
房间不大,现场参会的也只有几个人,杰森陈,赵敏宜,还有她自己,另外请了董事会中外两方成员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视频接入。
待与会各方到场的到场,上线的上线,杰森陈开宗明义地提到了厨房部门的问题,他果然已经知道了——那些来源存疑的鱼子酱,几份有伪造嫌疑的CITES认证书,还有那家名叫“爵烩”的供应商。
矛头直接指向莫亚雷,举报人认为这里面可能存在关联方交易、利益输送,甚至职务侵占的行为,而且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杰森陈的做法倒也合规,没有请这位行政总厨参加这一次会议,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请董事会三思,暂缓调查。
至于理由,甚至不用他来说。光是锁定的那几笔交易时间线就已绵延三年之久,这一矛刺出去,势必会带到其他方方面面。
按照当初的管理协议,江亚饭店的采购由PV中国区采购部负责。直接经办的采购经理立刻撇清,说:“这家‘爵烩’是我入职之前就在用的供应商,已经用了很多年,正常入库,每年评估,内部审计的记录都是有的。”
给年度评估签字的中国区内审总监听他这么说也坐不住了,直接问是怎么发现这个问题的。言下之意,到底是谁,出于什么样的契机,去翻这些旧账?
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丛欣也没说话。但她知道自己是瀚雅的人,哪怕是匿名举报,难免被怀疑。而这件事的性质摆在这里,她不可能事先在酒店内部通气,否则大多会落得一个大事化小的结果,或者给调查徒增阻碍。
被人找到了内审都没能发现的问题,内审总监脸上总有点挂不住,难免向董事会解释:“审计是一个系统的、复杂的工作,控制的是流程,凭证只能做到抽查,能查到和不能查到有时候是个概率的问题。从现在这些证据来看,这也很可能只是一个例外事件,供应商单方面的行为,再加上采购部门的疏忽。”
采购部总监跟着说:“人不是机器,有点失误很正常,更何况还是供应商故意作假。尤其是厨房部门的采购,本来就是比较特殊的。我们做事也不可能只考虑合规,不管效率和各个部门运营的实际情况啊。”
既然采购认了一部分错,内审总监便也退一步说:“我们做审计的,最忌讳就是随意延伸风险,发现一次审核机制失效,就认为是内控缺失,继而上升到舞弊和职务侵占的程度,再往后联想,就该是业务中断了,完全没必要。”
总之想到的都不是怎么查清问题,而是责任如何划分。这话术耳熟能详,让丛欣记起自己初入江亚饭店时开的那个会,前厅、餐饮、客房之间的那次甩锅。只是这一回,她看到了更大的,集团层面的甩锅现场。
杰森陈跟着开口,仍旧文雅谦和,说:“我同意二位的看法,我们应该立刻停止跟‘爵烩’这家供应商的合作关系,有问题的商品做退货处理。至于进一步的调查,我的意见是,可以做,只是不妨缓一缓,而且以比较温和的方式进行。”
丛欣能够理解杰森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过去这些年,他一个人看十家店,又花了许多功夫在PV中国区的其他事务上,对酒店的管理难免疏忽,后厨采购的问题本就是这么产生。甚至很有可能他在几年前就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只是当时老莫已经成了气候。他要是彻查,一方面可能影响酒店的运营,另一方面自己也要负领导责任,所以就捂着任其发展,才到了现在的地步。
她知道董事会里肯定是有人站杰森陈的,否则过去类似的事件不可能被一再地压下去。
眼下这样的情况,也只有她再扮演一次那个不懂事的小孩,站出来哇拉哇拉。
她直接请问酒店的顾问律师,出售濒危物种名录上的商品,但CITES证书是伪造的,酒店可能涉及哪些法律风险和处罚,律师一一回答。
她点头,说:“这可能是个例外,也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且,这家爵烩除了给江亚饭店供货,还是PV旗下十几家酒店的供应商,只对这几批鱼子酱做退货处理,其他不做调查,背后还可能存在多少类似的问题,谁能保证?”
听到这句话,杰森陈看她一眼。丛欣说的这十几家酒店,有一多半都在他治下,江浙沪发达地区一线和新一线城市,PV在中国的门面,也是他升职的本钱。
他语气未变,继续往下说:“Joy,我说暂缓,不是不调查,只是一方面马上就十二月了,考虑到节日旺季的入住率和餐饮宴会需求,我们一定要保证厨房部门的正常运营。另一方面,还有酒店的声誉……”
话说得很客气,却也带着一些上位者的压迫感。
但丛欣看着他,并未让步,说:“就像您说的,节日旺季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不查,等于带着bug继续运行,要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发生问题,我们怎么办?还有,Jason,我提醒一句,酒店声誉的风险一直就是存在的,甚至已经实际发生过两次负面舆情了,去年十月,今年四月,我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吧?”
她环顾与会的所有人,剩下半句没说出来,这个bug究竟要捂到哪一天呢?
杰森陈也看着她,眼神从未有过的冷了冷,说:“Joy,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启动调查的后果,厨房的运营要是出了问题,你能负责吗?”
丛欣淡然地说:“我可以马上做个预案出来,保证西餐厨房在节日季正常运营。”
话说出口,心里便已了然。杰森陈今天开这个会,最想要达到的目的是暂缓调查。但如果做不到,有她这句话也是好的。董事会里中外两方的人都在,三头六面地听着,之后如果江亚饭店的运营发生什么问题,那也就都是她和瀚雅方面的责任,与他无关。
那一刻,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有过的清晰,虽然他是总经理,她是副总经理,论职级是上司与下属,但其实一个属于PV,另一个属于瀚雅,大家各为其主。
时机其实是算好了的,上面也已经开始调查“有朋”刷房晚的问题。
虽然“有朋”是两集团的合资项目,但瀚雅的会员数量和激励力度远不能跟PV相比,这件事受到最大影响的还是PV的会员系统。PV亚太区直接派了人下来,与瀚雅集团的人员组队去了倒房最严重的那几个城市开展调查。
调查小组里包括内部审计、财务、法务,听到消息的人都觉得这回大概是要动真格的了,蓝道·奥森大事不妙。但在中国区总部的办公室里看见这位CEO,倒还是一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样子,也不知是山人自有妙计,还是职业经理人的基本素养,把淡定维持到最后一秒。
与此同时,另有一支调查小组进驻江亚饭店,开展针对厨房部门的专项审计。
进场当天,莫亚雷便被请去面谈。
时为是看着他被带走的,厨房里其他人都难掩惊讶,反倒是莫亚雷自己还是平常的老样子,就好像被邀请去参加一次管理会议。
当时正是两餐之间的休息时间,时为没留下听其他人议论,独自去了一趟全日制厨房,找罗耀江和奚溪。
消息传得很快,他们也都听说了莫亚雷的事,知道时为之前提过的调人去支援西餐厨房的计划可能就要开始了。三个人碰了碰接下来两周各自排班的情况,有些忐忑,却也有些轻松。
尤其是奚溪,带着点笑说:“终于,终于……”
罗耀江笑她:“祝贺你,终于杀回西餐厨房了。”
奚溪也说:“没想到还真有这一天,晚上一起喝一杯,叫上丛总。”
她说着便拿手机出来,在他们那个开发新菜单的小群里发了条消息,@了丛欣。
丛欣或许在忙,一直等到时为离开全日制厨房,都没看到她的回复。
稍晚一些,小灰人也发了消息给“406-2的欣欣”,仍旧没有回复。
那个时候,莫亚雷正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泰然自若地回答内审员的问题,然后提出自愿停职,接受调查。
这一点不出丛欣所料,她没想到的是,她自己也成了这一次专项审计的调查对象之一。
同样是在这个上午,调查小组的两个人把她从副总经理办公室带走,去了酒店地下层的另一间小会议室。他们关上门,与她面对面坐下来,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包括她父亲的名字,职业,是否来江亚饭店洽谈过业务?她有没有为了促成这件事,给过后厨的管理人员某些授意?
丛欣一一回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但她还是想不到如何避免现在这个情况的发生。
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天,丛甘霖来江亚饭店,上上下下跑了一圈,到处与人攀旧交情,说他是此地副总经理的爸爸,吹嘘他想要成为这里西饼房的供应商是多么易如反掌的事情。
虽然她拒绝了他的要求,但莫亚雷完全可以安排个人找到他,再给他点什么好处。她拦不住,或许也很难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