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一个让时为觉得熟悉,他想到从前的自己。
时益恒对那孩子说:“这是你哥哥。”
那孩子并未看他,也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到不知何处,只跟着叫了声:“哥哥。”
声音完全没有情绪。
就连这状态,也让时为觉得眼熟,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一家三口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医生问孩子问题,孩子沉默,父亲滔滔不绝的景象。
他觉得足够了,回去后厨做事,直到几道菜全部上完,最后切蛋糕的时候,才又被时益恒叫出去。
他看着他们唱生日歌,吹蜡烛,分蛋糕,像看着一条漂亮的广告片,老人贵气,中年人体面,唯一不太上镜的也就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其他人正吃着蛋糕,时益恒示意他去露台,单独跟他聊了几句。
开口竟也先说到那个孩子:“你弟弟明年升高中,我准备安排他出去读书,他妈妈陪着一起……”
时为听着,只觉荒诞,只需简单的减法计算,便可得出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也许朱岩早就知道了,但从来没跟他说过。
时为回想方才时益恒的妻子对他的态度,本来这种关系,当事人似乎是应该觉得尴尬的。但人家并不觉得,姿态很上台面,说话也挺恭维着他。
时益恒此刻也只当他知情,好像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自己现在这么单独跟他聊也是一种体己的表现。
时为这么想着,便听到时益恒说:“你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走动,你奶奶很想你,听说你回来,张罗着要给你安排房子,还有你跟朋友自己开店的事,我们也是可以帮上忙的……”
时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仍旧在心里做减法,得出的答案是时益恒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看上去身体也不是太好,否则一定不会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完全可以再去练第三个小号,而不是两厢比较,最后决定重新接纳他。
他想打断时益恒,说你看不出你儿子的状态不对吗?你对他好一点吧,趁还来得及。
但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您对今天的菜品还满意吗?”
那天夜里,丛欣去了时为那儿。
她是有些担心他的,但他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跟她说了说中午的事,就像是在叙述一场陌生客人的宴会。他甚至可以无所谓地自嘲,说在钱宏毅看来,他只须回去跟爸爸道个歉,一切就都有了,自己现在这样纯属没苦硬吃,但时益恒那样的人,钱是仅剩的筹码,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给出去的?
丛欣听着笑,心里却在想,是不是他们这一阵都命中犯爹?时为见了时益恒,她也接到了丛甘霖的电话。但她一点都不想谈那件事,只跟他一起回家,一起洗漱淋浴,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柔和的灯光下,他们靠在一起说话。她看到他左手食指关节上包着一圈创可贴,他告诉她是在厨房受的伤。他是有经验的厨师,这种事其实已经很少发生了,偏偏在这一天出现,总是有些特别的。
他没有解释,但也没躲避,任由她看着他的手,以及手上细细的旧伤。
“都是怎么弄的?”她问。
他一道道讲给她听,说:“这个是生蚝,这个是龙虾,这个应该是帝王蟹……”
她听得笑起来,说:“行了,再说下去我饿了。”
他真也就不说了,低头下去听她肚子的意见:“还真是,我煮碗面给你吃呀?”
她怕痒逃走,又被他捞回来。她笑完才摇摇头,把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侧首枕在那上面,一点都不想放他走。他也一样,收拢手臂,捧起她的面孔亲吻,温柔地,一点一点地。
这几年的夏季总是那么漫长,台风多得数不清,像是什么重大气候突变前的预兆。直到仲秋天气才刚转冷,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拥抱以及彼此的体温变得那么珍贵,那么必不可少,天长地久似的。
时为沉湎于此刻,却又莫名有种一切终将结束的感觉。恰如她今天过来,还是会记得不把车停在楼下。所有这些念头都让他悄悄地失控,在放肆拥有的同时想,如果只是拥有过,后来又没有了,应该怎么面对呢?
两个人都没想到,会是时为先见到丛甘霖。
那天上午,他刚到酒店,饼房主管派了手下人找他过去,说有点急事。
包房和饼房都归西餐厨房管理,时为跟着来人走,一路上细问缘由。
对方尴尬笑笑,才说:“不知道哪里来了个人,自称是DGM的爸爸,要我们在节日礼盒里用他的产品……”
时为也是惊了,走到那边办公室门口,已经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85年技校毕业就进来江亚饭店,在锦绣厅当学徒,工作十五年,从跑菜做到副经理,00年办的停薪留职,自己出去做生意。你们都是改制之后才进来的,不认得我,当年的老人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只有门口那个老门童,还有康乐中心的救生员,哦对了,还有罗耀江,小罗还在的对吧?我上回在你们推的广告里看见他,已经是主厨了。但我女儿丛欣,今年调到这里做副总经理,毛脚女婿在外资基金公司里专门做酒店投资的,这一行里我认得的人还是很多的……
“我知道你们过节都要出礼盒,今年圣诞元旦估计有点来不及,我们尽快敲定下来,最好春节能用上,还有端午、中秋,以后都能长期合作的……”
时为隔窗看进去,只见有个男人与饼房主管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摊了一堆小包装的西点。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人是丛甘霖。
十多年未见,丛甘霖的脸看起来苍老了些,但整个人还是个老帅哥,打扮得也挺时髦,亲王格子西装,头上戴顶芥末黄鸭舌帽,属于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饼房主管陪着他说话,估计也摸不清他路数真假,只能上报了事,这时候看见时为来了,即刻起身给他们介绍,说:“这我们西餐部的主厨……”
丛甘霖早已经不认得他了,也跟着站起来与他握手,扬头看着他,笑说:“喔唷,现在都换年轻人了,就像我女儿……”
时为打断,说:“您先请坐。”
又对饼房主管道:“你去忙吧,这里我来处理。”
主管乐得脱身,点点头走了。
时为关上小办公室的门,庆幸这件事先到了他这里,没让莫亚雷知道。
丛甘霖这时看他,大概觉得有点眼熟,正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他制服左胸前的花体绣字。
时为也不掩饰,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
丛甘霖听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一下变得更加随便热络,说:“小时?哈哈,真是你,小时。我就讲嘛,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很多的……”
话说着左右四顾,好像还想叫方才那个怀疑他身份的主管也过来听听,看他到底骗没骗人。
只可惜人家早就走了,他也不很在乎,转回来又看着时为,背靠到椅子上,点头欣赏,摇头感慨,说:“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小时现在也是主厨了。朱师傅介绍你进来的?他在江亚饭店到底还是有面子……”
时为没回答,再次打断他问:“你这么过来,考虑过对丛欣有什么影响吗?”
丛甘霖一时语塞,脸上变了变,叹了口气,倾身挨近桌子,开始跟他诉苦:“其实我知道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打电话给她,她不见我。我去家里找,她又总是不在。那我只好到饭店里来,否则还能怎么办嘛?现在好了,你现成就管这个业务,应该也能拍板吧?要是不行,你再帮我跟她说说,我们一起吃顿饭……”
时为做了个手势,叫他安静,说:“您稍等。”
话说得很礼貌,但丛甘霖也能看出这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年轻人的变化,一时噤声。
时为给丛欣发了信息,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对面很快给他回过来:我自己跟他联系。】
而后,桌上放着的一部手机响起铃声,丛甘霖接了,宠溺地说:“欣欣……”
时为看着丛甘霖打完那通电话,挂断之后笑对他说:“你跟她从小认识,说话到底是有用的,她约我到外面谈事情,等下我们一起吃饭……”
时为没听他说完,又给丛欣发信息,问是不是需要他一起过去。
丛欣回:不用。】
他就这样看着丛甘霖离开,又隔着饼房门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看见这个老克勒撑一把精致到有些造作的英国伞,穿过马路,往饭店后面那一片商业区走过去。
稍晚一些,丛欣也出现了,已经换掉制服,身上套了件防水外套,脸藏在兜帽里,走着同一条路。
两人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丛欣到的时候,丛甘霖已经等了一会儿,坐一个火车位子,点了饮品和小食,摆满面前的方桌。看见她进来,他朝她笑着举手招呼,说:“欣欣,这里。”
丛欣看见他,仍旧有种时光倒流般的错觉,好似回到中学时代的某一天,他去学校或者补习班接她,带她去那些当时还很时髦的冷饮店、蛋糕店吃东西,从十块钱的鲜奶小方,到几百的巧克力冰激凌火锅,吃完总不忘提醒一句,别告诉你妈妈哦,就这样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忽觉刺痛,但也只是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丛甘霖又招手叫服务员,说:“你想喝什么自己点,还有吃的,看够不够?”
丛欣阻止,说:“不用了,现在上班时间,我临时出来一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说吧。”
丛甘霖或许早准备了一番寒暄,这时候忽然没了开场白,不免尴尬,静了静才说:“就是那件事,我上次电话里跟你提过的,我现在跟着小兰做食品生意,你们酒店不是都要出节日礼盒嘛,就想看看能不能合作上……”
走了个小红,又来了个小蓝。
丛欣腹诽。
“这件事,我在电话里已经答复过你了,”她重复当时说的话,“酒店有采购制度,你们要是真想合作得先通过采购部的认证,进了供应商库,才能参加投标,然后再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丛甘霖说的也还是当时那几句:“但你不是副总经理嘛,何必那么麻烦呢?”
丛欣说:“管理人员跟供应商存在利害关系是需要回避的,这事我真帮不上。”
丛甘霖说:“哪有什么利害关系?小兰的厂就是她自己的,我只是帮忙……”
丛欣无语了,沉默听着他说那些车轱辘话。
这个小兰她没见过,究竟是第几个,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丛甘霖曾经是个帅哥,二十多年前就天天西装革履,刘海儿吹个炮台,现在也还是个帅老头,只是打扮换了风格,开始走那种文艺老克勒的路线。但整体实力终究还是不如从前了,跟的女人也从过去的大富婆换成了小富婆,实现了富婆降级。
他对交往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很好,因为她们每一个都对他有用。
而现在,他开始用到她了。
第65章
丛甘霖还在絮絮地解释:“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说了几次,你不愿意见我,那我只有自己来找你。爸爸也不是想为难你,你是副总经理,肯定有办法安排的,而且那家食品公司的法人不是我,不存在什么利害关系……”
丛欣其实没怎么注意听他说话,只是看着他。一身老克勒的打扮,不认得他的人大概当他是个什么人物,只有知根知底的才会觉好笑,他60年代生人,从小贫苦,穿打补丁的裤子长大,活到五十七岁,反倒保养得这样好,头发丰美,不见一根白发,除了眼角添了些皱纹,脸上手上仍旧可以称得上溜光水滑。过去是张茂燕一心一意地对他好,后来显然也有别人顶上这个位置。
她就这么让他说了个痛快,直到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理由,才打断他道:“这件事,我不可能帮你。”
丛甘霖是有些意外的,她说得这样简单而干脆。人还是熟悉的样子,眉眼之间仍旧可以看出那个他从小抱到大,带着到处去玩的那个小女孩的影子,语气和神态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试图再说些什么,丛欣做了个手势阻止,继续道:“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如果不想放弃这个想法,尽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你在这个行业里认识的人多,还是我认识的人多。”
她丝毫不遮掩话里威胁的意味,丛甘霖气恼,变了面色,说:“欣欣,你怎么可以这么对爸爸说话?爸爸想要把生意做好,还不是为了你?……”
丛欣看着他,忽又觉出他的好处来,她小时候从来没有挨过打,连句重话都没听过。所以哪怕是现在这样的场面,她面对他,仍旧不会有那种恐惧的情绪。
“爸爸,”她也真开口这么叫他,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亲昵的,“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什么,你要是真为了我,那就什么都别做。”
话说得清楚明白,但丛甘霖自然不罢休,说:“我是看到了,我们欣欣越来越漂亮,看上去一点不显年纪,还像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要是不说,谁知道你是那么大一家酒店的副总经理?”
丛欣听笑了。
从她出生开始,他就夸她好看,现在仍旧是这样。但他好像也只夸过她好看,只会夸她好看。
她过去是很吃这一套的,后来却渐渐开始觉得是一种贬斥。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也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褒奖。
直至此刻,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却也不得不承认丛甘霖也有丛甘霖的好处。她自认并非什么大美人,却从来没有因为外表自卑过。赞美,无论真情假意,总是有用的。
“真的,”丛甘霖见她不语,愈发跟她推心置腹起来,手搁到桌上,靠近她,蹙着眉头说,“欣欣,爸爸想把生意做起来,也真就是为了这个,爸爸过去什么都没能给你。别的女孩子,像小兰的女儿,大学还没毕业,房子车子就都有了,二十六岁就结了婚,现在孩子都两个了。爸爸看你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很心疼的,就连结婚都耽误了……”
丛欣愈加无语,张茂燕从来不会催她恋爱结婚的事,反倒是他催起来了。
果然,又听丛甘霖继续说下去:“现在外面都说什么不婚不育,你千万不要去学,我看小韩人蛮好的,条件也好,你要抓紧。”
丛欣说:“我跟他早分了。”
丛甘霖的第一反应却是问:“他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丛欣没答,只觉毫无意义。
丛甘霖只当自己猜对了,又说:“我就是说嘛,你不抓紧他,跟他错过了,他隔手再找一个,你后悔都来不及。你妈妈自己跑在外面不管你,爸爸总要关心关心你的。爸爸一直很自责,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跟你妈妈之间的事情影响到你,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
丛欣听着他说,看着他伸手撑住额头,眼中甚至有泪光闪动。
他是她看见过的第一个哭泣的成年男人,当年直觉惊恐,但看多了也不过就是这样。她不想跟他争论,也不去想他落泪到底是因为内疚,还是对她的情感绑架。
她只是直接岔开话题。
丛甘霖的本事,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提供情绪价值,传统说法就是花言巧语,或许就是因为遗传吧,这点小技巧,她也不是不会。
“爸爸,”她又叫他,近乎于小时候的语气,“我过去东奔西跑,是为了升职,挣更多的钱。那时候我和妈妈很需要钱。但也是因为我喜欢,我挺幸运的,哪怕高三家里出了事,我还是上了大学,毕业出来找到了我喜欢的职业,就这么简单。我工作辛苦不是因为你,没结婚也不是因为你。其实恰恰相反,我一直挺想感谢你的……”
丛甘霖再次意外,又或者还有疑惑。他两只手放下来,抬眼看着她,真就是泪光盈盈。
“爸爸,”丛欣又那样叫他,“现在很多人都说自己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有打压,但我回想小时候,全都是赞美,妈妈对我是这样,你对我更是这样。我现在的性格,随便站在哪儿,面对什么人,都不会觉得害怕,这点自信也就是这么来的。你不用再给我什么,你给我的早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他说,语气如此真挚,有短暂的瞬间,甚至连她自己都难辨真假。
又或者这就是事实吧。
很多人管上海贫民女孩子叫弄堂公主,认为是个贬义词,但她倒是挺喜欢的,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弄堂公主,哪怕没有宫殿,没有身份高贵的父母,没有财富和臣民,还是度过了万千宠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虽然有一天,那个小小的乌托邦忽然倾覆,她还是幸运地及时逃离,长成了一个大人,完整,勇敢,义无反顾。
时为再看到丛欣,已经是午餐时间了。
她又来了西餐厅,找饼房主管聊了几句,应该还是为了丛甘霖,跟主管以及当时在场的几位都打了招呼,以示这件事到此为止。
时为透过后厨的玻璃隔断看到她,示意她到外面走廊说话,找了个背静的地方问她:“怎么样?”
丛欣摇摇头,笑说:“没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却又不确定应该怎么问。
她知道他担心,这才解释:“真没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这回把他说感动了,估计能管一段时间吧。他过去也到我工作的地方找过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那就再说吧。”
时为说:“你今天要不要早点回去,我可以换班的。”
丛欣说:“不用,你不是定了今晚试菜吗?我还等着尝鲜呢。”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仍旧带着笑,看起来完全不当回事。
他还想问,却也知道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两人就此分开,他回到后厨工作,脑中还是方才的对话。
她说丛甘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以及丛甘霖说起的那个做酒店投资的毛脚女婿。显然,丛甘霖过去到她工作的地方找她,遇到过韩致一。他不知道那一次韩致一有没有帮到她,她或许已经不习惯向任何人求助,又或者只是对他?
那天晚上,西餐厅有一对来庆祝金婚的老夫妇,餐饮部特地安排了爵士乐队上来为他们演奏,丛欣也过来代表酒店送了一束鲜花,还被何涵邀请跳了几步恰恰。
一时间,餐厅里的气氛完满得好似童话,所有人仿佛都变得高尚,纯美,相信白头到老、矢志不渝的爱情。
时为远远看见丛欣,她也正开心地笑着,好像真的已经完全忘记了上午的事。
闭餐之后,时为去员工食堂。
西餐厅的新年菜单,这一天安排了试菜。
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员工餐试菜这个做法已经被他带起来。最初只有全日制厨房这么做,但在他离开之后,罗耀江和奚溪还是继续着这种安排,已经做过几次,正准备着给“对月阁”更新冬季菜单。时为回到西餐厨房,便也带着那里的人加入进来,就连中餐厨房也有这个计划。
试菜搞得比从前频繁,也更声名在外。每年年初便是各地酒管专业毕业生的实习季了,年尾这段时间,网上总有人列酒店红黑榜,今年江亚饭店除了“国企业主不黑心”之外,还多了另一个优点,“最佳员工食堂”。
丛欣也如约来了,坐在餐台边,看着他在灯下凝神工作,而后把食物放到她面前。
她本以为自己毫无胃口,但真的吃起来,才觉身体慢慢苏醒。
时为手撑着餐台站在那里,像是在休息,其实只是看着她。
她抬头,又对他笑了,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容。但他总能看出些别的来,却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洞悉还是错觉。
试菜结束之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家,这一次去了她那里,做的还是跟以往一样的事,一起洗漱淋浴,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他是想要跟她聊聊的,但她说她累了,很快关了灯入睡。
直到半夜,他忽然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声响,他起身走出去,看到她抱膝坐在客厅沙发前面的地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
她转头看他,笑对他解释:“有点睡不着,在看泰坦尼克号……”
他没说什么,走过去,在她身后坐下,把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她也就这么靠着他,两个人一起继续往下看。
选的是视频平台上的片源,早已经加上了龙标,剪掉了几个他们曾经看过的片段。但灾难的部分还是一样的,巨轮灭了灯,从中间折断,带着无数人一起沉入冰海。
“还记得从前吗?”他忽然问。
她轻轻笑了声,说:“大光明电影院吗?”
她记得当时影院里有人在哭,但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爱情和生离死别,只觉得害怕。
他说:“你那时候拉住我的手,说绝对不会放开我的。”
她笑出来,反问:“我这么说过吗?”
他点头:“你说过的。”
其实,早已经不确定了,只是他现在很想对她说同样的话。哪怕听起来那么冲动,绝对,像个电影里等待反转的flag。
而她忽然哭了,又或者说终于哭了,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含糊地说:“我其实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就是,还是有点难过……”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埋头到他肩上,摩挲着她的手臂和后背安抚。
她就那么尽情地哭了一场,直到电影结束,响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吟唱。
她已渐渐平静下来,所剩的却是另一种哀伤,他们并非在一部电影里,画面不会淡出,也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去奔赴,要是拥有过,又没有了,该怎么办呢?
次日早晨,丛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不知停了多久,天气放晴,窗帘缝隙之间漏进来的阳光刺目明亮。她背身看另一边,时为已经不在了,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忽然惊惶,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奇怪为什么闹钟没有响,他也没叫她起床。直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不上班。他们特地调过排班,这一天两个人都是休息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前一夜才敢那么放肆地哭了一场。作为一个典型的f人,她会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动流泪,但真正因为自己的情绪哭泣,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怕眼睛会肿,怕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就连哭泣也都成了长成大人之后即会失去的一个小小的特权。尤其是她这样的职业,笑容是上班的标配,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情。
只这一日浮生偷闲,她放松下来,重新闭上酸胀的眼睛,翻个身,埋头进两个枕头之间,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任由神思抽离,直至闻到房间外面飘进来的面包香。
饥饿和食欲随之而起,她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一个人趴在那儿笑了,又缓了缓才爬起来,在睡觉穿的大T恤外面套上件卫衣,寻着味道去找。
时为自然在厨房,她站在过道里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没立刻过去,先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果然,眼睛肿得一塌糊涂。
她开了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快速消肿。
只可惜时为在厨房那边听到声音,已经走过来,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知道徒劳无功,索性也无所谓了,自己先提起昨夜的事,说:“那个电影我每次看了都会哭,小时候还觉得俗气,大了反倒是越来越吃煽情这套。读大学的时候去电影院看重映就发现了,那回是跟一帮同学一起去的,也是看到沉船那里,所有女生都哭了,当时还被男生嘲笑……”
时为也真笑了,却不是那种男生的嘲笑,他只是看着镜子里她的映像,说:“那你下次看的时候记得叫我。”
丛欣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在镜中看着他,借着脸上水珠的遮掩,忽然又有些泪意。
她记得自己前一夜哭了很久,也知道那种哭泣是不一样的。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旁,她都不会那样放纵自己。
如果是沈宝云或者张茂燕,她会怕她们跟着伤心,继而为她担忧,以为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不可能袒露悲伤,因为结果不过就是让彼此徒增尴尬而已。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或许会静静啜泣,然后适可而止。就像人独自摔倒的时候是不会大哭的,最多因为疼痛沁出一点眼泪,仅此一丁点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次不同,她哭了,他也哭了。他们互相拥抱,彼此安慰,甚至不需要多少言语。其实就算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全都是些久远的往事,评说不清的情绪。
直到实在累了,他们入睡都牵着手。半梦半醒之间,她摩挲他的拇指,他便捏一捏她的手心,给她回应,让她知道他也还醒着,不会剩下她一个人。甚至就连凌晨深沉的黑暗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细细的雨声也都让她觉得安全,替她遮掩,包容她的一切,好像怎么任性都可以。
烤箱发出蜂鸣,时为才转身去厨房。
丛欣洗漱完跟着过去,看到他正给吐司脱模,新烤出来的麦香漾满了整个房间。
她问:“你几点起来弄的?”
他说:“你少烦,吃就得了。”
她看着他笑,知道他这个人有很多奇怪的爱好,或者说疏解压力的方式,比如磨刀,斩骨,或者揉面,手打蛋白。
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就连这间厨房都好像变了个样子。
她跟张茂燕常年在外工作,哪怕她现在回到上海,大多数日子也是在酒店职工食堂吃饭。家里难得开伙一次,也都是时为在弄。厨房用具渐渐调整成了他习惯的摆放方式,甚至就连流理台上那套刀具,张茂燕不知何年何月用商场购物积分换来的,也被他打磨成了吹毛利刃,简直判若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