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八楼套房那件事并未结束。
服务机器人视角的监控视频被提交给了警方,两个粉丝看过之后,知道自己侵入他人房间的行为证据确凿。狡辩已经没有用了,她们自然也要争取立功表现,很快供出了当时听到的那段对话。
警方随即传唤覃昭和他的经纪人。
根据经纪人的交代,当时首秀马上就要开始,她和覃昭回到套房之后,很快就与团队一起去了餐饮楼层,那支电子烟被她随手扔进了酒店公区的垃圾桶。那一处摄像头的监控记录也证明了她的说法。虽然电子烟最终没能被找回,但覃昭随即接受了尿检和毛发检测,结果是骗不了人的。
两天之后,蓝底白字的公告发出来,覃某被处以行政拘留十四天。当时两个粉丝已在刑拘中,正等待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官方消息一出来,网上自然热闹了一阵,相关词条冲上热搜,调侃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另类的双向奔赴。
江亚饭店里关于这件事的猜测随之尘埃落定,酒店发了个内部通知,几句话描述了大致经过,安保、礼宾、房务部被要求检讨流程,加强管理,尤其是那个替粉丝刷卡上楼的行李员,点名挨了批评。
行李员二十出头,才刚上班不久,因为这件事吃了张warning单。事情本身无可辩驳,但他作为当事人还是觉得又倒霉又憋屈,很快跟礼宾主管提了辞职。
临走之前,人力资源部跟他做了离职面谈,丛欣也去了。
本来只是惯常的流程,但遇到眼下这种情况,不免带上些其他的用意,HR专员温言开导,外加提醒,以保证他离开之后不会再对酒店发表什么负面言论。
但双方谈下来,行李员倒也表现得很理智,说自己能够理解管理层的处理决定,单纯就是不想再干服务行业了,既要这样,又要那样,收入却少得可怜,还不如回去试试看再读几年书,或者干脆进厂吧。
面谈结束,丛欣微笑与他握手,祝他今后一切顺利,心里却难免怅惘。
她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念头,最近这几年也经常看见有人表达类似的观点,家庭中提供照拂和情绪价值的那个人总是被消耗着,无视着。但现实恐怕远不止如此,就算在家庭之外,同样也是那些提供照拂和情绪价值的职业总是被苛求着,低估着。
所幸,明星和粉丝的行为都已被官方盖章定性,PV和瀚雅两集团也先后肯定了相关团队对于此次事件的处理方式,避免了酒店涉嫌刑事风险,蒙受声誉上的损失。
邱岭作为直接负责接待覃昭的私人管家,可算是最险险过关的一个。但她倒还是那副老样子,每天兴兴头头地来上班,对谁都笑容满面。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她特地去把楼里几台服务机器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还给它们一个个地起了名字。
丛欣听说,哈哈大笑,转念却又觉得甚至就连机器人也能套入那条定理,服务型机器人恐怕也是所有机器人当中最经常被当成智障,受调戏最多的那一种。可能只有行业内的人才知道,这些机器人身上的监控视频最经常的用处,就是为了搞清楚到底是谁弄坏了它们。
当然,除去覃昭那件事,也有好消息。
员工中间玩笑,这一次时装周首秀办下来,整个江亚饭店上下获益最大的可能就是胡凯伦,因为他被一个主办方的大佬塞了名片,叫他去拍模卡。
其他人听说,都说小胡值得,小胡要红了,甚至把他跟前几日所见的几位男明星做了比较,嫌弃那些一个个好重的妆感,从发际线到卧蚕都能看出来是画的,哪有我们小胡好看?
话说得并不认真,但叫谷烨听到,心里却狠狠难过了一下子,还偷偷上网搜了搜做模特的收入和前途。直到看见有个网红星探说,男模(正当的那种)鲜有几个能靠做模特挣的钱养活自己,这才稍觉安慰,再抬眼看看胡凯伦那副缺心眼的样子,也不像是能进时尚圈的。
然而,证明了别人不行,也并不代表他自己就行了。
当天中午,酒店又有高管莅临,瀚雅集团的总裁余征和负责酒店业务的副总裁郑徽都来了,大约又是过来开会的。谷烨站在那里向他们微笑致意,一路陪着到电梯厅。余总架子大一点,径直走进轿厢。郑总倒是对他点点头,轻声道谢,但显然也不记得他是谁。
谷烨回到前厅,看着眼前一日日不变的迎来送往,再一次有种伤春悲秋之感,怎么人人都能遇上大佬,哪怕邱岭,也有个布草女王看重,单单就他没有伯乐慧眼识珠呢?
就这么直到午后,大堂黄铜包镶的玻璃门转动,一身西装的尹小姐走进来,旁边跟着个年轻的女助理,给她提着电脑和手袋,两人匆匆而行。谷烨看见她,再次打起精神迎上去,微笑招呼,同样把她们送到电梯厅。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换房的那天,谷烨当时也是在大堂等着尹小姐回来,陪着她办了新的房卡,又一直送到六楼的套房门口。
他那天再三道谢,尹小姐倒是很客气,只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用她自己动手,房间就已经换好了。
谷烨又问,等到活动结束,她是否还需要再把房间换上去?
尹小姐说不用,换个楼层,住着也新鲜点。
谷烨当时真心感激,只觉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好客人,互相加了微信,让尹小姐有事尽管找他。
但单身有孩子的女霸总自然是忙碌的,身边能用的人有的是,并没找他帮过什么忙。
直到此刻,谷烨又提起那天换房间的事,再次表示感谢。尹小姐和她的助理也都看到那个蓝底白字的公告了。助理曾是覃昭的粉丝,直说自家哥哥的房子塌了。尹小姐却说:“还好还好,在我心目中,哥哥只有一个。”
谷烨忽然看她,两人似乎会心一笑。
电梯随即也到了,响过清越的一声“叮”,门向两边滑开,谷烨替她们扶门,看着她们进去,再退后一步,一直等到门合上,才转身离开。
很难说清楚是为什么,他回到前厅部自己的办公桌前,在管理系统里查了下她的身份信息,记住她的名字和年纪,尹珂,43岁。
那天中午,郑徽在西餐厅约了个工作午餐,叫了丛欣过去。
丛欣接到消息前往,一直等到服务员领着她走到那张桌子近旁,才发现总裁余征和韩致一都在座。
她挂上微笑,恭敬问候余总。余总是认得她的,态度也挺亲切。
郑徽又对她简短解释:“WS在上海设了办公室,韩总才刚调过来,之后就是他负责跟我们对接‘有朋’项目,今天约在你们这里见一见。”
丛欣便也对韩致一微笑,说:“那倒是好,韩总跟过那么多瀚雅的项目,双方都熟悉。”
“是啊,从银川开始,快十年了吧。”韩致一站起来跟她握手,又给她递了名片。
丛欣接过去看了看,果然已经换了上海的新地址。办公室在南京西路,离这里不远。她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给他们介绍此地的菜品,张罗着点了菜,再静静听他们聊。
餐桌上总会聊到行业动向,余总对酒店业务并不看好,说:“现在酒店就是一桩赔钱生意,楼堂馆所,泳池花园,初期投资巨大,此后每年都要付出高额的维护费用,每隔十年还得重新装修改造。
“过去地产行业景气,入住率不重要,客户满意度也是无所谓的,反正不管运营挣不挣钱,资产本身升值产生的投资回报率已经非常可观了,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投酒店。
“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酒店靠运营收入回不了本,资产估值也一跌再跌,每年维护翻新倒是还得继续投钱进去,都已经跟写字楼和商场一样,成了投资人眼里的坑货三兄弟了。”
韩致一附和,但也不免为自己的业务辩护,说:“确实,现在酒店生意不好做。但大集团的资产包里总还是得有地产项目作为底层资产的,而且在坑货三兄弟当中,酒店相比之下最不容易坑,算是穿越经济周期的优质资产了。繁荣时期可以提供现金流,泡沫时期可以证券化,拿去资本市场上赚一波,萧条时期可以做成分公司,用亏损抵税,还能拿去银行做抵押。”
余征听得笑起来,知道他是懂行的,也明白他想要什么,说:“你放心,我说赔钱的是奢华级,像‘有朋’这种中端商旅加盟连锁的项目还是有赚头的,五年就在全国各地开了将近五十家,算是我们跟PV近几年发展最快的一块业务了。”
郑徽也跟着笑了,说:“酒店赔钱,其实也只是业主在亏而已,做管理和特许加盟还是可以挣钱的。”
韩致一听着,自然会意,眼前二位对“有朋”项目都很看好,这一块业务大有可为。
接着继续泛泛聊开,双方临时约的饭,其实没什么具体的议题,纯属因为WS那边的人员调动,联络一下感情而已。
一直等到主菜用完撤下去,服务员给四个人上了咖啡,丛欣看见时为穿着主厨的制服走出来,到他们桌边询问是否对菜品满意。
丛欣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们西餐厅的主厨时为,瀚雅集团总裁余总,副总裁郑总,WS基金管理公司的董事总经理韩先生。”
韩致一看着时为,倒还记得他是谁,说:“上次我同事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时为也道:“张先生现在还好吗?”
韩致一点点头,又道了声谢,含糊过去了。
待到席散,余总和郑徽另外约了赵敏宜,先去了业主代表的办公室,嘱咐丛欣送韩致一离开。
但两人出了餐厅,韩致一却没往电梯那里走,径直开了露台的门,回身对丛欣道:“我们聊几句吧。”
丛欣原地站了站,还是跟着去了。仲秋气温降下来,天气也不算太好,又是工作日的午市,餐厅本来客人就少,露台座位都空着。
门再次关上,便只有他们两个人。
丛欣先开口,也问起上次的事:“张先生还好吗?”
韩致一这回倒是答了,说:“他因为身体原因已经离职了。”
丛欣继续外交辞令,说:“只要人没事就好。”
韩致一原本望着江景,听她这么说转头看了她一眼。
丛欣只觉能猜到这目光背后的意思,像是在反问,你真在乎吗?
她保持微笑,没再说什么。
韩致一却又提起方才餐桌上说过的话:“我正式调到上海来工作了,办公室地址名片上就有,住的地方也在那附近。”
丛欣点点头,笑说:“那挺好的,通勤很方便。”
韩致一再一次转头看她,这回似乎停顿良久,才说:“丛欣,就算分手了,我们也还是朋友吧,毕竟都在一个行业。”
整整一个中午,丛欣一直试图摈弃工作之外的情绪,直到此刻,她忽然想起两人曾经的矛盾,笑说:“不敢当。”
韩致一看着她,却也忽然笑了,像是终于满意。
丛欣也看看韩致一,估计这人又想多了。
她回头隔着玻璃朝室内望了望,午餐时段还没结束,餐厅楼层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他们要是在这里长谈,也是太过显眼了。
“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吧,我有话跟你说。”她对韩致一道。
韩致一听她这么说倒是意外了,直等她转身去开门,才几步跟上。两人进去中庭,上了下行的电梯。
韩致一直接按了地下车库的按钮,说:“我开了车来的,你想去哪儿?”
丛欣说:“那就在你车里吧。”
韩致一再次意外,转头看她。但丛欣只是默默站着,望向液晶面板上显示的楼层。他摸不清她路数,便也没说什么。只等着轿厢下到地库,门滑开,两个人走出去。
韩致一找到自己停车的地方,替丛欣拉开副驾位子的门,丛欣道了声谢坐进去,他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
车应该是刚买的,挂着临时牌照,空气中尚能嗅到簇新皮革的味道。
丛欣能品出其中的含义,换个城市工作对他来说稀松平常,但这回不住酒店,车是买的不是租的,是一种认真搬到上海来生活的姿态。
但她没给他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的机会,先开口对他说:“我看到你们公司那个房地产业务主管MD的擢升公告了。”心里很清楚,这恐怕是韩致一此刻最不想提起的话题。
果然,听的人一时悻悻,叹了口气,望向车窗外。
丛欣却还没完,继续说:“他是靠那个物流园的大项目才升上去的吧?现在成了大中国区房地产项目的主管,你调到上海办公室,是不是还得归他管?”
韩致一这才意识到她是故意的,反倒笑出来,说:“丛欣,你是会讲话的。”
丛欣也笑了,说:“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工作。”
“行,你说。”韩致一还是没当真,只是出于好奇,乐于一听。
丛欣直接问:“你是不是想凭‘有朋’那个项目翻盘?”
韩致一被戳中心事,这才转头看她,却没说什么,做了个手势让她继续。
丛欣接着说下去:“你过去投的都是传统地产,最近几年行业形势变了,办公楼和购物中心已经成了逆风资产,什么数字科技物流园之类的才是投资圈里看好的项目。但要调转方向也没那么容易,你手上剩下的优势项目应该也只有酒店和租赁住房了吧?”
韩致一彻底安静,只是听她讲。
“‘有朋’之前一直是张海珀在看,张出了事,才到你手上。或者说你在他这次出事之前,听说他心脏不好做了手术,还有什么食道返流的时候,就已经盯上这个项目了?”
丛欣猜想,看着他问,但当然没有得到回答,她只是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瀚雅和PV中外两家著名集团合作,哪怕在疫情之后的这几年照样开出五十家新店,但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市场上商务旅行的需求降得明明白白,它为什么还能这样增长?”
韩致一试图解释:“投资的逻辑不是这样的……”
丛欣说:“我明白,你们只看数字,不看经营。但其实你也只是在替客户管钱,如果项目真的出现问题,也有可能惹上官司,面临巨额赎回请求吧?”
韩致一仍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了静,才反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丛欣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瀚雅这边负责‘有朋’的是郑总,但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应该也已经听出来了,看好‘有朋’,一直推着往前高歌猛进的是总裁余征。”
韩致一点头,这个他当然也知道,也正是因此他才会觉得这个项目安全。
“郑总也说了,酒店赔钱其实只是业主在亏,做管理和特许加盟还是可以挣钱的。”他提醒。
“真正靠做管理赚钱的是PV那样的国际联号酒管公司。”丛欣也提醒。
韩致一说:“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丛欣问:“你知道郑总同时也在筹备瀚雅旗下最高等级的奢华品牌‘瀚臻’吧?”
韩致一点头,笑说:“但听刚才余总的意思,这个项目短期之内应该是没有多少机会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情况是可能改变的?”丛欣又问,“重资产投资本来就不是投机,而是压舱石,在增量时代也许不一样吧,但现在已经是存量的时代了,比的是资产管理和运营的能力,如果做好了,我们也有可能像PV那样的国际联号酒管公司一样挣钱。”
韩致一以为领会到她的意思,顿了顿,反问:“这些,都是郑徽让你对我说的?”
丛欣笑笑,不答。
韩致一反过来提醒她:“你要知道郑徽不是个简单的人,他一面安排你在奢华级上卖命,一面继续推着‘有朋’,总之他自己是不会吃亏的。而且,还有PV那边,蓝道奥森也很支持‘有朋’,毕竟是低投入高增长的项目,几家直营店做招牌,撬动数倍之多的加盟店,只要简单资本运作就可以实现快速扩张,获得实实在在的业绩和政绩,谁能不喜欢呢?”
“Randall要提前退休了。”丛欣反过来提醒他。
韩致一说:“是,但接班人也安排好了。”
丛欣笑,说:“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有朋’真有问题,从中得利的不愿意查,没得利的也都担不起责任,所以能运转多久就多久,就赌一个能在问题暴露出来之前全身而退?”
韩致一沉默。
丛欣又道:“你今天已经见过郑总,我建议你再找叶总谈谈。”
韩致一转头看她,问:“叶缜?”
丛欣点头。
韩致一倒是笑了,说:“你到底算是谁的人?或者哪一方?”
丛欣也笑了笑,回答:“我不是谁的人,也不属于哪一方,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跟同样想法的人一起走。”
韩致一仍旧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他总想要指点她,也真的指点过她许多次,直到此刻 ,他发现她真的不需要。
他不想再跟她谈工作,转开话题说:“丛欣,说真的,我这次调到上海来,其实是为了有个机会让我们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丛欣低头轻笑,简直觉得这么多话都白说了,想了想,再开口:“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韩致一看得出来她的态度,是一次跟他说清楚的意思,当下点点头,问:“什么人啊?”
丛欣说:“跟你无关。”
韩致一笑笑,说:“好吧,我明白。”
丛欣叹口气,也是服了。韩致一不信,或者觉得那就是个nobody,被她拿来搪塞他的。
她知道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有种笃定的自信,他从来不意外会有人追求她,也很少因此感受到威胁。
她在过去那些酒店工作的时候,身边爱慕地看着她的男同事就不少,最后往往只是因为她的升迁或者调动,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反倒是她跟郑徽,从来没什么工作之外的接触,却让他猜疑过。
丛欣当时也曾经气愤,但事情过去之后再回想,只觉得这是一种挺有意思的心态。韩致一这个人似乎坚信一种理念,只要在某道阶梯上爬得越高,自然就会拥有更大的选择权,得到更多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人,都一样。
当天下午,丛欣发消息给时为,让他下班之后等她一下,两个人一起骑车走。
时为过了晚餐时段才给她回,说自己已经离开酒店了。
丛欣看着这条回复,直接打了电话过去,对面接起来,一时却没说话。
她先开口问:“今天怎么样啊?”
时为说:“还行。”
她并不意外他又是这副鬼样子,拿着手机,轻轻笑了声。
那一瞬,两人估计都想到沈宝云说过的那句话,千万别找闷罐子男人。
压力给到时为,他其实感觉自己想说的很多,开口却是无言,只是想,等见了面再说吧。
结果还是丛欣道:“你现在都会出来问那一句吗?”
“哪句?”时为问。
她学着他的样子说:“各位对今天的菜品满意吗?”
一句话正中靶心,时为清了清嗓子,回答:“有时候。”
丛欣却还没完,又盯着他问:“总共出来过几次?”
时为觉得烦,说:“你什么意思?”
丛欣反问:“你什么意思?”
时为静了静,终于说出来:“我看到你跟韩致一在露台上说话了。”
丛欣大方承认,说:“对啊,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
时为无语,但又不想挂,隔了会儿才道:“你说的那件事,我这几天大概看了一下。”
丛欣蹙眉,不知道他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听他继续说下去,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跳跃到了西餐厅的成本问题上。
他也在跟她聊工作。
时为说:“我现在能看到的供应商都是通过采购部走了入库流程,签了合同的。但行政总厨在选择和评估上有很大的话语权,尤其生鲜只有一个大合同,定期结账。基本都是行政总厨跟供应商直接联系,价格、数量、交货时间,莫亚雷都抓在自己手里,这里面确实可能存在问题,而且还不是江亚饭店一家。他这些年推荐去其他酒店工作的厨师这么多,里面可操作的空间非常大。
“但行政主厨负责进货是行业惯例,口味、新鲜度、食材档次的高低,又都是非常主观的东西。还有他跟供应商的关系,你可以说过分密切,他也可以解释这代表他维护得好,合作长期稳定。唯一不合规的地方,可能只有年度评估的形式不是盲测吧。”
丛欣说:“只这一点不够的。”
莫亚雷就连性骚扰客人这样的事都能压下去,这种流程上可进可出的不合规就更不在话下了。她当然也想过内部审计,但内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的手段,势必得有一个铁证,才可能被启动。
时为说:“我会再找其他餐馆试着联系同样的供应商问价,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还有,你要是能从采购部拿到合同和订货材料就更好了,特别是进出口证书和报关材料,进口食材在市场上的报价比较透明,容易看出问题。
丛欣沉吟,点头,丝毫没意识到他看不见,隔了会才说:“好,单证之类的东西我去想办法。”
话说完,两边又静了静,似乎再次到了该挂断的时候。
那边这才道:“不早了,你赶紧下班吧。”
丛欣说:“那行,晚安。”
“哎……”时为阻止她挂断。
“干嘛?”她问。
他深呼吸一次,才说出来:“我在你家。”
“啊?”丛欣疑惑,继而笑出来。
时为只是道:“快点回来吧。”
“好,知道啦。”丛欣答,当即挂了电话,换了衣服,打辆车回去。一路上还在想,这种闹了别扭也要回到一个地方说个清楚的关系,对她来说真有点稀奇。
等她到家进门,时为正在厨房里磨刀。
她走过去,靠着门问:“你干嘛?”
时为答了句废话:“磨刀啊。”
她看着他笑。
他没回头,手里继续动作,脸上却也笑了,语气平平地说:“一般圈养的猪养殖期六个月,放养也就九个月到一年,牛十二到十八个月,最长不超过两年。虽然都说我汉尼拔,但是我真的不建议吃人,尤其是那种三十几四十多岁的肉,我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调理,怎么弄都不会好吃的。”
丛欣说:“你想过这个问题就很可怕。”
时为说:“明明是你先往那里想的。”
丛欣没话了,笑得双肩耸动,走过去黏在他身后,手臂绕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你当心。”时为提醒,刀也不磨了,即刻洗了手,回身拥抱她。
两人就这么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丛欣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穿的一件白色大T恤,上面印了两个字——My Chef。
“送你的,厨师日快乐。”她说。
他意外,说:“你本来就想好今天要一起过?”
她点点头,说:“嗯,你要是闹别扭没来会不会很后悔?”
时为说:“我没闹别扭。”
丛欣说:“呵呵。”
时为说:“反正我来了。”
丛欣说:“哈哈。”
他不让她再多话,低头吻她,动手要他的礼物。
那几天,谷烨跟尹珂在微信上断断续续聊着。
从哥哥的电影开始,聊到彼此小时候,在哪里长大,都玩些什么。尹珂挺忙的,要工作,还要照顾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消息回得不多,也不算及时,但说话很舒服,也挺有趣。
等待回复的空档,谷烨照老规矩把人家的朋友圈翻了一遍,有她转发的集团内部新闻,有和同事一起在办公室的工作照,也有她在投资人会议上发言的照片。
出于好奇,他先上网搜了搜那个集团的名字,“欢扬集团”,说是实缴注册资本32亿,信用评级AA+,根植中国,布局全球,旗下产业涵盖医食住行,聚焦全年龄幸福产业及生活服务。
而后再放大尹珂在大会上发言的那张照片,按照身后投屏显示的内容搜索,找到她的头衔、履历和现在负责的业务。那是“欢扬集团”旗下一家叫做“夕美”的资产管理公司,尹珂英国留学工作多年之后归国,担任董事总经理。
见识了一把女霸总的人生,他再继续往下翻,又发现了她生活的另一部分,休息天带着孩子打网球、练体能,暑期先送孩子去一个北极科考夏令营,自己再南下海岛度假,游艇上晒背,水下浮潜。两边看起来都很昂贵。
谷烨一张张图片翻下来,渐渐觉得两人之间除了贫富差距巨大,年龄差反倒好像并没有实际上那么明显,无论思想,还是身体。唯一的遗憾,尹珂是外地人,但考虑到人家2000年初已留学英国,想来家庭条件不一般。谷烨回忆当时,自己应该还在彭浦新村某块小区绿地里玩泥巴。
除此之外,他还意识到一个特别的细节。虽然对尹珂来说,他只是酒店的一个服务人员,她却把他分在了一个工作和生活皆可见的组里。
谷烨心里动了动,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这当然也是因为他是酒店的服务人员,要是拿捏错了对方的意思,因此冒犯了客人,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不料尹珂并没让他伤太久的脑筋,隔天忽然打了音频电话给他,说孩子一早上学有几样东西忘了拿,急需送过去,自己正在公司走不开,问谷烨能不能帮个忙。
作为GSM,谷烨照理应该把这件事接下来,交给别人去做。但他这回当然得亲力亲为,跟尹珂通着话,按照她的指示,到她套房里找齐那几样东西,装了一只书包,又打了辆车,赶往虹桥那边的一所国际学校。
等到事情办妥,尹珂向他道谢,说要请他吃饭。谷烨却找了值班的借口,把约饭变成了等到他下班之后一起去酒吧坐坐。
当时提出,其实也只是一句试探。但尹珂立刻答应了,像是根本没多想,又或者想了,觉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