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by陈之遥
陈之遥  发于:2024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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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还养酵母。
不在自己家养,非在她家养。用水和黑全麦粉搅和搅和,放在小瓶子里,说是鲁邦种,有着千年历史的酸面种,最完美的发泡机制,让面团柔软蓬松,等有空他就给她做面包吃。
其实两个人都忙,难得有时间做。于是就那么养在冰箱里,每隔几天还得拿出来喂一次。
他因此便有了个理由常来她家,养得也很考究,看外观,闻味道,又是温度计,又是PH笔,瓶子外面绑根皮筋,记录高度,就跟宠物似的。
丛欣每次看见都觉得好笑,说:“见过养猫养狗的,奇怪点的也就蜥蜴仓鼠蛇,第一次看见养单细胞生物的。”
时为反倒觉得她奇怪,趴在桌边看着那瓶酵母,说:“你不觉得很治愈吗?”
丛欣便也配合,过来挨着他,双臂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一起看着那个瓶子,真挚地说:“嗯,是啊,三阿哥又长高了呢。”
对话再次触碰到时为的知识盲区,他因此迷惑不解,但这瓶酵母也就这么有了姓名,叫“三阿哥”。
两人一起吃了顿早午餐,餐盘里有肉肠,她又犯了挑食的毛病,说:“我不吃这个,谁知道里面馅儿放了啥。”
时为切一块,叉给她,说:“我做的,张嘴。”
她将信将疑咬一口,嚼一嚼,没话了。
他反倒不给吃了,把剩下的统统塞进自己嘴里。
她急了,说:“哎你怎么吃我的?!”
他笑,才不理她,大口咬下去。
她说:“你下巴都脱臼啦!”
一边嘲笑他,一边找手机出来给他拍照,非得给他P个表情包。
两人吃完一起收拾了桌子,洗了衣服,换掉床单,再一起打扫房间。
然后换了身卫衣卫裤出门,去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买菜。她眼睛还没消肿,戴着副墨镜,更加肆无忌惮地成了显眼包。路过快餐店,正碰上奇奇快乐营。他说你快去,你快去!其实只是调侃,没想到她还真去。他赶紧拉住她,去甜品站买了一个冰激凌递到她手上。她也还是跟从前一样,随便吃了两口,转赠给他解决。
午后回家,他们又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了个电视剧。
开头悬疑,中间情色,她一直靠在他身上,忽然抬头吻他。他看出她的企图,其实他也一样,把平板电脑往旁边一丢,两个人滚到一起。凡是她想要他吻的地方,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比如她左膝一侧的那颗小痣。她因此仰首呼吸,看到阳光穿透落地窗上挂着的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精致细碎的影子,直觉皮肤裸露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与此同时却又好像被炙热的糖浆一层一层地覆盖,包裹,两种矛盾的感觉引起细微却也难以抑制的战栗。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已经换了场地,在卧室小睡了一会儿,继续看那个电视剧。中间跳了一长段,越看越迷糊,他们也无所谓,只是漫无目的地看下去。
她的手机搁在床头柜上,这时候震动起来。她趴过去看了看,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按了接听键。
“喂?”她对电话里说,一边听,一边走到外面去了。
那个电话打了挺久,久到他关了PAD,收拾了床铺,走出房间。
她已经去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他看得到她说话的样子,但听不见声音。她身上穿的还是他的大T恤,光着两条腿,趿一双毛拖鞋,但只看神态也好像忽然换了一个人,江亚饭店的DGM。
一直等到电话挂断,她才开了门走进来。
“酒店打来的。”她解释。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回答:“反正今天没事。”
整个人躺回沙发,又变成原来那个丛欣。
时为看着她笑,他其实一直好奇,这时候终于问出来:“你是有什么诀窍吗?跟不同的人说话就是不同的样子。”
丛欣得意说:“你还真问着了,我是练过的,用的还是专业演员培训演技的方法,怎么跟自己讨厌的人演爱情戏。”
“怎么演?”时为问。
丛欣说:“你就看着他,想象他是你最爱的人,周身沐浴橙色的光。”
“你真能做到?”时为又问。
她也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有那么一瞬,他简直难辨真假,直到她笑出来,才确定只是玩笑。
等到笑完了,她正色对他道:“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时为问。
丛欣说:“我接下去一段时间,可能还得跟韩致一有些接触。”
“什么样的接触?”时为又问。
丛欣说:“工作上的事。”
时为说:“你干嘛告诉我?”
丛欣觉得他好装啊,说:“那你就当我没说。”
时为这才笑了,说:“哦,知道了。”

那通电话就是韩致一打来的。
他约了丛欣第二天下班之后见面,地点仍旧是江亚饭店的地下车库,他的车上。
丛欣这一天不值班,酒店也还在淡季,店里事情不多。她傍晚结束日常工作,换掉制服,下到地下二层,从电梯厅的玻璃门走出去,便看见韩致一那辆新车,就停在上次那个车位上。
韩致一看起来已经等了她一会儿,正坐在车里回着邮件。隔着挡风玻璃,他抬头看见她朝他这里走过来,便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放到后排,探身替她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
丛欣道了声谢,坐进去,关上门。
韩致一提议:“我们先找地方吃个饭吧?”
丛欣从包里拿出两份打包好的三明治,递给他一个,说:“员工餐,不嫌弃吧?”
韩致一笑了,接过去,也没多废话,按开她膝前的手套箱,从里面拿出一份纸质资料放到她腿上,解释了一句:“电子版不方便发给你。”
十几页的A4纸,上面有数据,也有文字,通篇打了水印。
丛欣拿起来看了看,已然会意——他已经有了推测,但决策还未做出,暂时不适合留下痕迹。
“请了调查公司?”她问。
WS设在上海的办公室规模很小,在册的正式雇员只有不到十个人。韩致一也是刚调过来不久,她跟他提起这件事尚不到一周,实在钦佩这效率。
韩致一笑了,说:“哪用得上什么调查公司?投资机构的惯常手段,用项目调研的名义,雇几个大学生蹲点,我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像是个拉近距离的玩笑,但丛欣没接茬,继续问材料里的细节:“你们是随机抽样的吗?”
韩致一看着她,摇摇头,说:“不是,我选了房费低的那几家。”
所以才能这么快。
丛欣知道他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直白,并不存在什么别人都发现不了,只有她能找到的秘密,区别仅在于利益在哪里,你想不想弄清楚而已。
她几口吃完三明治,也已经将那几页纸大致翻了一遍,正准备开口再说什么,韩致一却发动车子,朝地下车库的出口驶去。
丛欣问:“去哪儿?”
韩致一说:“眼见为实。”
丛欣有些意外,但也没反对。她对这件事所有的假设与结论,都来自于公开或者集团内部的报表数字,以及她对酒店运营的了解,她同样想要眼见为实。
当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外面天黑下来,城市华灯初上。一男一女这时候去酒店,像是一种暧昧的举动,但实际上也只有这个时间,刚好可以弄明白他们想要调查的问题。
那天晚上,韩致一驾车带着她总共去了四家“有朋”,有在市中心的,也有在市郊的,甚至还有两家,在周边小城市的开发区里。
四家店都很新,定位四星级,属于最近这几年几乎每个酒管集团都在搞的那种生活方式酒店,中高端商务旅行的标准配置,再加上少许文艺风的装修,主打现代、舒适、实惠,开得到处可见。
韩致一的车绕着每间酒店前后开过一圈,丛欣隔着玻璃拍下照片,再细数那些亮着灯的窗口。
“估计不超过10%,”她说出结果,而后在材料中找到这一家店的营收记录,“去年同期的入住率,100%满房。”
其实甚至不用加以比较,一家开在科技城厂区附近的新酒店,能在旅游淡季,且周边没有任何大型商务活动的情况下,达到这个入住数字,本身就很蹊跷。
“而且,餐饮暂且不提,同一时期的水电费、布草洗涤费,没有一项能跟这个入住率匹配上的。”丛欣继续道。
韩致一听着,知道两人想法一致,只是还有些问题需要她来解释。
“入住率可能造假,但房费确实入账了,难道是业主或者酒管公司自己在贴钱做数据?”他问。
丛欣没有直接回答,反过来问他:“你听说过倒房这个概念吗?”
韩致一点头,说:“倒房只有在那种附设了赌场的酒店里比较常见吧?”
确实,无论中外,在他们这个行业里,倒房的情况一直存在,其中最常见的就要数韩致一说的这种酒店了。恰如张茂燕在澳门和新加坡工作过的那两家,因为附设的娱乐城有高额的消费赠礼,每天都会送出大量的免费房晚。
得到赠礼的客人未必需要,就这样被房贩子打折收走,再加价倒卖给别的客人。又因为动辄一两千间客房的超大规模,酒店很难严格管理,也就这么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了。前厅员工看到房贩子来给客人交接房卡,并不会说什么,甚至有时候他们自己就参与其中。
张茂燕当时在那里工作的时候,就对丛欣说过,经常能碰上实际住客和房间登记的名字对不上的情况。往往连住客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就是在网上找旅行社订的房,房费也并不比官方便宜多少。要是从入住到离开,一切顺利,倒也没事。万一在酒店发生事故或者纠纷,这些住客的权益根本毫无保障。
类似的操作在国内同样存在,只是因为价差空间不大,管理也更严格,还有个公安的系统需要登记身份证件,所以倒房在绝大多数酒店只是极其个别的现象。
丛欣这么给韩致一解释,韩致一更加疑惑,说:“那‘有朋’是怎么搞的?他们为了什么?”
丛欣拿出手机,打开一个二手交易网站,输入几个关键词,把搜索结果给他看。
屏幕上出现的商品名都是“酒店代定服务”,有些还挺专业,写了“不接急单,限量安排,售后有保障”,但几乎都有相似的一句话反复出现——保你最低成本刷到PV终身钛金。
“房贩子除了倒房,还做积分的生意。”丛欣解释,“‘有朋’是PV和瀚雅的合作项目,可以同时享受两个集团的会员积分,这本来只是一个提升住客忠诚度的奖励计划,但总有人能把它玩出花样来。”
她随即又点开了几个大OTA平台,找到几家“有朋”酒店的实时牌价,从市中心定价一千多元到市郊定价三百多的都有,淡季折后价格更低,最便宜的标准间只需不到三百元,就可以得到一个房晚的积分。
丛欣继续解释:“PV的终身钛金会员每年都有免费房晚赠送,入住升级房型,还有各种礼宾服务。正常住店的话,需要累积消费美金六位数才能拿到。盯着低价店空刷会籍,可以少花很多钱。如果只是消费者的个人行为,规模不会很大,也不会对酒店造成太大影响。但要是通过房贩子,事情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从酒店销售部门一次性拿几十几百间房,还能得到额外的折扣和买赠,实际支出比OTA平台上的房价还要低得多。”
“所以这些房费是确实支付了的,只是客人没有入住而已?”韩致一跟她确认。
丛欣点头,说:“客人花钱就是为了买积分,住不住无所谓。酒店几乎无需支出成本,就有了营业收入,所以无论业主还是酒管方都不会去管。”
韩致一说:“如果是这样,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恰如张海珀一直以来的做法,以及他接手这个项目之后最初的判断,“有朋”是可以继续这样运转下去的,至少能够保证WS得到预计的投资收益,并且安全退出。
丛欣笑了,投资客的逻辑确实不同,但她也能跟他讲投资的逻辑。
“这个模式存在不了太久,”她结论先行,而后给他理由,“我最初注意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去年开业的银川‘有朋’,在倒房的圈子里已经出了名。但真正意识到有多严重,是因为江亚饭店的宾客投诉。有钛金客人反应,说行政酒廊里的人多到好似难民抢饭。我们前厅部的同事也发现突然多了很多钛金级的会员,都是在‘有朋’开的账号。江亚饭店属于奢华级,而且只是个270间房,规模不大,回头客不多的历史风貌型度假酒店,如果连我们这里都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察,那其他PV和瀚雅会员系统中,规模更大、商务常旅客更多的酒店只会更严重。”
韩致一问:“你的意思是‘有朋’影响了其他酒店的运营,摊薄了他们的利润?”
“还有整个集团的声誉。”丛欣补充。
韩致一支肘思索,似乎在判断这个理由是否足够。他知道丛欣是懂行的,但也觉得她想得太过天真:“既然营收是真的,花钱和挣钱的人都不会说什么。而且,你说通过酒店销售大量订房,再加上一些买赠活动,这个刷会员级别的价格还可以更低,你不觉得这里面很可能本身就有PV和瀚雅的人在参与吗?他们不止是默认,而是在推动这件事的发生。‘有朋’这个项目能够继续推进下去,只要营收数字漂亮,就会有更多的加盟店开出来,这对上面的高管来说也都有好处,谁又会下手去查呢?”
丛欣点头,说:“确实,这件事一定是有内部的人参与的,否则不可能发展到现在这样的规模,但也正是因为有内部的人参与,我才这么确定,它存在不了太久。”
韩致一想起丛欣上一次对他说得话,即将退休的蓝道·奥森,待定中的继任者杰森陈,以及她让他去找的叶缜。
他忽而明了,“有朋”的问题正因为有内部的人参与,才可能成为一次政变的契机。有些事不上秤不足四两,但要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真是万事皆可大明王朝。

第68章
韩致一把车停到科技城厂区里的一条断头路上,路灯照亮小半车厢,丛欣借着那点光,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也知道,PV中国区现在的CEO蓝道·奥森是2014年上任的。那一年,PV在中国只有不到60家店,今年这个数字已经突破550。这十年的扩张速度惊人,但这其实更多的是时代的原因,风口上猪都能起飞。”
韩致一轻轻笑了声,感到一丝嘲讽。
丛欣没有理会,接着往下说:“最近几年,地产热度一退,大环境变化,各种问题都暴露出来了。上面对他不满,有意让他提前退休。而且因为他是咨询公司出身,亚太区有高管提出,这个继任者应该是一个有酒店一线管理经验的人。”
“所以,就属意了杰森陈?”韩致一提问。
丛欣点头。
韩致一同意她一部分的看法,“有朋”是PV和瀚雅的合资项目,也是蓝道现在最拿得出手的政绩,一旦“有朋”出了问题,他必走无疑,但也提出另一方面的意见:
“杰森陈刚到中国的时候只是江亚饭店的总经理,他跟着蓝道这十年,也算是得到很大提升,从管理单店变成区域总经理,现在又被钦点为太子。这样两个人之间显然是有交情和共同利益的,中国区管理层各种保驾护航的势力肯定也都安排好了,其他人能有什么机会?”
丛欣不答反问,说:“你知道PV中国区的管理层里有多少销售条线升上去的人吗?”
韩致一当然还记得两人刚才的对话,他们都认为“有朋”这件事一定有销售部门的人参与。也就是说,一旦事情被捅出来,不光蓝道·奥森,那些安排好了的替杰森陈保驾护航的势力很可能也会受到影响。
“但是杰森陈本身跟这件事情无关。”韩致一提醒。
“杰森有杰森的问题。”丛欣道。
“什么问题?”韩致一问。
丛欣只是笑了笑,说:“上面有人支持,就都不是大事,上面没人,哪怕一毛钱的账都得算清楚。”
韩致一看着她,仿佛一个满盘皆在脑中的棋手,那感觉让他陌生。
他提醒丛欣:“你别忘了PV亚太区总部在新加坡,杰森陈就是从那里派过来的,他能被推到这个太子的位子上,除了蓝道·奥森,上面自然也有他的支持者。”
“中国区CEO的继任者,应该是一个有酒店一线管理经验的人,”丛欣却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而后问,“你知道是谁第一个提出这条意见的吗?”
“谁?”韩致一自然不知。
“亚瑟·佩里,”丛欣回答,“他去年卸任了PV在阿布扎比那家酒店的总经理,去了新加坡总部,坐的位子也是CDO。推动蓝道·奥森提前退休,就有他出的一份力。”
“叶总的职能上级……”韩致一笑,终于会意,她想说的是,叶缜也有酒店一线的管理经验,而且,在亚太区同样有人。
丛欣补充:“还有,2014年之前,亚瑟·佩里在上海静安铂景工作,他是叶总跟过的总经理。”
这话说出来,她不禁想起从前。
其实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可以这样理解——曾经没能当选中国区CEO的亚瑟·佩里,如今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除掉蓝道·奥森,让叶缜坐上自己当年没能坐上的位置,就好像一个江湖上的传说,十年前的回旋镖正中靶心。
当然,这只是她作为局内小人物的私人观察,韩致一不会懂。
他只是直接问:“你的意思是,叶总会调查这件事,借此对蓝道·奥森和杰森陈下手。”
丛欣笑笑,没有回答。
“但是瀚雅方面呢?”韩致一仍有怀疑。
毕竟“有朋”是个合资项目,除了蓝道·奥森,瀚雅现任总裁余征也很支持这个现阶段发展最快最看得到成绩的现金牛。
丛欣说:“郑总不会起头,但一定会支持。”
“为什么?”韩致一问,“‘有朋’也是他手里在推进的项目之一。”
丛欣说:“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韩致一却笑了声,目光望向车窗外,说:“你这么了解他?”
丛欣没理会那一点隐晦的含义,只说事实:“你还记得八月份GM会议吗?你当时就提醒过我,是否要把江亚饭店的管理权拿回来,在瀚雅高层也是个还在争论中的问题。郑徽把我放到DGM这个位子上,只是作为一个test case,成功了是他的功绩,失败了牺牲的也只有我而已。”
韩致一点头,他至今仍旧这样想。
“确实,”丛欣也点点头,“是否要把江亚饭店的管理权拿回来,集团内部仍有争论,这也是为什么几个候选人里看起来最没用的我当上了这个DGM,不光PV的很多人不想看到我成功,瀚雅的管理层也是一样。”
“所以呢?”韩致一乐得看到她承认这一点。
他一直觉得男人更了解男人,郑徽与他一样金融出身,留学归来,又担任高管多年,中庸,实际,冷酷。也只有丛欣这种小女孩,才会一头热地一路追随,自以为会被当成左膀右臂。其实差不多的胳膊人家有的是,砍掉一条两条根本无所谓。
但丛欣说的却完全不是她如何相信郑徽,或者郑徽如何看重她。
她扯得很远,跟他讲起故事来:“瀚雅现任的总裁余征是八十年代初旅游专科学院毕业出来的,当时不算好学校,却也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余总很快从酒店一线进入管理层,一路青云直上。
“那时候才刚有星级酒店的说法,行业里还有句俗话,三代富贵,方知穿衣吃饭。改开才多少年,莫说三代,一代富贵的人都凑不齐几个,不引进外资酒管公司和外籍高管,光靠本地员工,根本没办法管理豪华酒店。
“再到九十年代初,余总访美考察。后来他就此写过文章,还在开会的时候讲过好多遍。当时最让他感觉耳目一新的,就是加州那些连锁快捷酒店。可能人的一些想法就是会在年轻的时候被塑造,甚至固定下来吧。直到现在,集团里所有人都听过他有句口头禅——得中端者,得天下。
“当然,高层里也有人认为,瀚雅作为一个成熟的酒店管理集团,必须有完整的品牌矩阵,只有把奢牌做好了,才是真正的branding。而江亚饭店,是瀚雅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高端基因,一定要保留,一定要做出来。”
“你觉得郑徽是哪一种呢?”韩致一打断她问,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
丛欣不做判断,只说自己的观察:“郑总跟着余总的意思走,做了有朋,做了智慧酒店H+,还有刚在欧洲收购的那个快捷连锁,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定位豪华级别以上的瀚字头品牌,瀚岳,瀚屿,瀚森……我就是这么一路跟着他做下来的。
“还有,你知道当年江亚饭店改制成为合资管理的时候,是谁第一个提出中文名字不冠‘铂景’,保留原名的吗?”
韩致一说:“郑徽。”
他其实本来不知道的,但答案已经太过明显了。
“余总今年58,还有两年退休。”丛欣继续道,“国企的风格就是这样,郑总现在不会做什么,但那之后瀚雅的发展策略会有怎样的调整,我有我的看法,你也不妨猜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韩致一没再说话,他曾经以为她是一只被送进狼窝虎穴的小白兔,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他许久才看着她问:“丛欣,那你今天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丛欣不语,只是把那份资料还到他手上。
意思显而易见,如果WS作为外部投资机构出声,这件事就彻底捂不住了。
韩致一还是问她:“你说叶总可以凭这件事扫除竞争对手,自己上位。而郑总可以得到发展高端品牌的机会,那我可以得到什么呢?”
“成为他们的盟友。”丛欣回答,“‘有朋’的项目经过整顿之后也还是能做下去的,明年一季度还要官宣七家新店开业。另外,还有‘瀚臻’,郑总一直想要推的瀚字头奢华品牌,那会是单店投资接近三十亿的项目。”
她在给他画饼。
韩致一笑了,望向车窗外,又转回来看她,说:“丛欣,你为什么帮我?”
丛欣说:“因为你刚好在这个位子上,负责‘有朋’这个项目。我跟你说过的,我只是个小角色,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只是在把事情往那个方向推动而已。”
韩致一却不信,说:“那如果张海珀没作死,现在你会跟他一起坐在这里?”
丛欣笑了,想象了一下这个可能。考虑到张海珀的前科,她应该会换个地点。
韩致一似乎误会了,忽然问:“你跟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丛欣说:“挺好的。”
韩致一又问:“今天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不用跟他打声招呼吗?”
丛欣看看他,说:“你刚吃的三明治就是他做的。”
韩致一:“???”
丛欣再次笑出来,安慰道:“你放心,两个都是一样的,他那个人从来不拿食物开玩笑。”

丛欣第一次见到郑徽,是在2014年的11月底。
那一天,深秋的上海刚刚经历了一次大降温,哪怕天气晴朗,城市也好像骤然变得萧索。西北风吹来,梧桐树叶一夜脆黄。入夜之后,气温不过十摄氏度出头,户外已经有人穿上大衣或者薄羽绒。但她还是得按照之前彩排的流程,着一身无袖旗袍,站在静安铂景酒店门口的红地毯上,担任场外主持。
这种高级别的大活动,自然贵宾云集,有PV和瀚雅两个集团的C字头高管,有领事馆的官员,也有当地政府领导,再加上各路明星和媒体人士,名单长长数页。
她认识的只有寥寥几个,至于其他,需要一个个提前在网上找齐资料,记住长相,背下姓名和头衔。只有这样,临到当场,她才能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表现得好似已经仰慕多年。
在所有这些贵宾当中,郑徽只能算是平平无奇,他当时年纪不过四十岁,职务是瀚雅集团旗下金融公司的总经理。
只是对于丛欣,这个人还是有些特别的。
她记得自己找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关于他的介绍,2004年离开外资投行,进入瀚雅集团金融公司,参与了江亚饭店的改制。只这一点交集,让她感觉神奇,再往下深究,看到他正在做的项目,便是瀚岳银川新店的筹建。
那天晚上几个小时的活动,两人不过数面之交。她微笑迎接,先请他在背景板上签下名字,后来又引导他站到既定的位子上,与其他嘉宾一起拍下一张大合影。
再到宴会厅里的仪式开始,她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当中,看着谷烨在台上读到自己写下的串词,以及他身后巨大的LED显示屏上映出的全国地图,其上标注出每一家PV与瀚雅旗下酒店的店址。
过后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油然产生,自此挥之不去。
哪怕彭聪倩一直认为她早有准备,做好了每一步的职业计划,但当时的她对于未来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以后想到哪里去,做些什么,成为怎样的人,只是因为那一点对广袤之地的向往,对一家酒店如何从无到有的好奇,当然也有更加现实的考量,比如晋升加薪的机会,外派的津贴。
那天的活动结束之后,她便在集团内网上找到银川新店筹备组的内部招聘信息,提交了申请。
第一轮面试,见的是集团公司人力资源部的招聘经理。她开场照例自我介绍,对方也简单问了几句,无非就是了解一下她的学业背景,以及在静安铂景参加培训和轮岗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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