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里的迟朋也已经换掉下午那身T恤短裤运动鞋,穿一身西装打领结,从桌边站立起来,拿着一只戒指盒走到女朋友身边,单膝跪下,对她说:“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我心中满载着无比的真诚与决心。曾经的我总是生活在光环之下,周遭只有鲜花美酒,直到此刻,生活的波折让我学会了谦逊和坚韧,也终于让我体会到,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我拥有多少,而在于我跌倒的时候,有谁愿意向我伸出手,拉我起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蔚儿,我想,这就是缘分吧。让我们在最需要彼此的时候相遇,给我们一个机会相互扶持,共同前行。今天,我想向你许下一个承诺,一个不仅仅是关于爱情的承诺,更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亲爱的,你愿意成为我的伴侣,与我携手,不论是风雨还是晴天,都一起面对,一起成长,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美好未来吗?我愿意用我的余生,证明给你看,真爱与坚持,能够跨越一切困难,让我们的爱,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一番话说完,他眼中盈盈含水,像是把自己也给说感动了,然后打开戒盒,举到蔚儿面前。
周围乐声轻下来,都在等女主角的回应。
结果却听蔚儿反问:“迟朋,你说跌倒是什么意思,你公司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现场短暂静默,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看见迟朋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朝镜头示意,画面晃动,视频到此为止。
“后来呢?”丛欣问。
私人管家回答:“说是他公司下周一宣布破产,他个人可能会被限高。”
根据最高法的相关规定,被限高人员不得在星级宾馆消费,敢情这是到江亚饭店最后的晚餐来了。
“然后女朋友就走了?”丛欣猜测后续剧情。
私人管家点点头,说:“当场倒也没什么,蔚儿还安慰了他半天,只说自己暂时以工作为重,没考虑过结婚,然后就走了,饭也没吃完。”
“那今晚的餐费和房费?”丛欣已经在想最实际的问题。
私人管家回答:“付了,订房的时候就预付的。”
丛欣点头,稍稍放心。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旺季满房的饭店,下个月还有大活动要举行,千万不能死人。
“迟先生……”丛欣轻叩两下,推开门。
这个顶楼套房的面积将近三百平,门后一道玄关,再往里便是客厅。这时候没开灯,唯有月色照亮。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全部敞开,夜风吹起白色半透明的纱帘,如云似雾。
迟朋大约没听见,静默几秒,无有回应。
丛欣提高声音,又说:“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Joy,今天下午小马运到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这回迟朋倒是听到了,还是跟刚才一样喊:“你也别过来,你们烦不烦啊?这是我定的房间,就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丛欣说:“当然可以,我就来跟您说一声,上面挺危险的。您先下来,想在露台上坐一会儿,还是我带您去酒吧都行,那边现在还在营业……”
迟朋哼笑一声,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怕我跳下去吗?担心我死在这里影响你们饭店做生意。”
丛欣说:“不是的,我是担心你。”
迟朋说:“我住顶套你才担心我,否则根本没有人会担心我。”
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完了又开始哭,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对我根本不是真心的,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让我给她的网店投钱,帮她开实体。”
“你说蔚儿?”丛欣问。
迟朋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似乎是上一个女朋友的事,去年七夕,甚至今年214,都还不是蔚儿呢。
于是忽然又笑了,说:“一个个的都这样,没有一个真心的。”
丛欣并不意外,也不好做评价,只是提醒:“还有你家里人呢,他们会担心的。”
迟朋却说:“担心个屁啊,我公司周转不灵,以为我爸肯定会出手帮我,呵呵结果,他说他也在打债务违约的官司,反正他也不是我一个孩子,我两个姐姐都等着看我笑话,他们都不会管我的,就算我现在跳下去,也不会有人在乎。”
“那为什么还要跳呢?”丛欣忽然问。
这句话倒是把迟朋问住了,他坐那儿歪头想了想。
丛欣又说:“他们不会在乎的,只会觉得少了个麻烦,你干嘛让他们如愿啊?”
迟朋一时无语,但终于还是想到了理由,说:“可是不跳怎么办呢?他们都在看我笑话,说是我家里人、朋友,女朋友,还有网上那些人,我好的时候捧着我,其实都在等着看我笑话,这下给他们等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丛欣听着,忽然觉得神奇,她也知道迟朋今天到来引起了怎样的轰动,众人仰望,但被仰望的那一个竟然是这样想的,那么虚张声势,那么岌岌可危。
但她当然只说好的一面:“你知道吗?你今天来江亚饭店,我们这里好多人在议论,说恐怕自己一辈子都没有你的一天精彩。”
这话大约让迟朋舒服了一点,他笑笑,又颓然道:“以后没有这种日子了。”
“那就试试不一样的日子。”丛欣提议。
“比如?”
“你去过银川没有?”
“没。”
警察到的时候,丛欣还靠在玄关边上,正跟迟朋说自己在西北的那几年,在哪几个城市工作,去了哪里玩,虽然絮叨,倒也不让迟朋抗拒。
出警的两个警察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另一个二十出头,没有贸然进入房间,先站在门外看了工程部提供的图纸,分析了现场的情况。
老警察说,这个顶套在十楼,而且江亚饭店的楼梯外立面有不少突出的花岗岩装饰件,以及底楼的钢结构雨棚,气垫估计是不能用了,只能从露台拉住他,或者劝他自己下来。
然后又开了一点门,在门后面轻声对丛欣说:“你跟他聊着,看有没有机会靠近,我们跟着上。不过你千万别动手拉他啊,也注意跟他保持距离,对方那体型你拉不住的,搞不好自己也给带下去。”
丛欣一边聊一边听,点点头,继续跟迟朋有问有答。
迟朋似乎也稍稍平静,直至意识到外面多了些人声,还有对讲机的信号音,才又开始喊:“别过来啊,都不许进来,否则我跳啦!真的跳了!”
丛欣即刻安抚,哄小孩似地跟他保证,说:“这里我职级最高,我不让他们进来,他们肯定不会进来的,就我跟你两个人聊,好不好?”
迟朋跟着说:“对,就我们俩聊。”
丛欣便也应着他这句话,很自然地走进去,从玄关到了客厅,又走到露台上,看了看时间,说:“你饿不饿?要不我让厨房送点吃的东西上来?”
刚才在L’ile的那顿烛光晚餐没吃完,迟朋大概也是真饿了,点头想了想,说:“我要柠檬奶油龙虾烩饭。”
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只有全日制厨房还在运营中。丛欣直接打了那边的电话,让值班厨师做一份柠檬奶油龙虾烩饭,送到顶层套房。
等着饭送来的那一会儿,她起初已经觉得迟朋不会跳了,毕竟点菜点得那么具体,有食欲的人总也有求生欲。
但迟朋也知道警察来了,丛欣到了露台上,他们也跟着进了房间,这时候就站在玄关后面,伺机而动。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轻声问丛欣:“我现在要是自己下来,是不是还得拘留啊?”
丛欣便也轻声回答:“我也不懂,你等等,我百度一下。”
说完拿出手机搜索,想跳楼但是没真跳会不会被拘留?然后读着网页告诉他结果:“要是无事生非,故意作秀,或者扰乱公共秩序,是有可能被行政拘留的,如果损害了他人财产,还得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所以你快下来吧,你看现在下面没人围观,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最多去派出所批评教育几句,确认你安全就好了,一点事都没有。”
也是不巧,让她一语成谶。
这一带毕竟是市中心的观光区,哪怕深夜,路上行人还是不少。迟朋在露台栏杆上坐了这么久,除了被饭店保安发现,也难免被路人看到。这时候正好有几个游客在马路对面的江堤上站定了,抬头朝这里望,好像还有拿单反相机对着他的,看那镜头,要拍清楚人脸也不困难。骑摩托车的巡警估计也收到了消息,很快靠过去,正一个个地驱离。
迟朋坐在高处一目了然,估计又在想网上那些人会怎么笑话他,一时间仿佛骑虎难下,不跳也得跳了。
丛欣心里暗叫不好,正不知再怎么劝说,外面又传来门铃声。她回头,便看见时为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
两人目光交汇,她好像见了救星,忽然笑起来,又对迟朋说:“你点的餐来了,先下来吃饭吧,吃完再说。”
说完很自然地去收拾露台上的铁艺圆桌,拉了把椅子,请迟朋下来坐。
时为趁这功夫走进来,一直走上露台,在桌上放下托盘,摆开餐巾餐具,完全就是正常上菜的流程,而后忽然转身,一手拉住迟朋的手臂,另一手横过他胸前,把他整个拉下了围栏。
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客厅里的警察即刻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挣扎大叫的迟朋。
时为脱身出来,把丛欣揽到一旁。
有短短一瞬,他近乎拥抱着她,她的手也抓紧了他裸露的小臂,彼此都是这时候才感觉到她的紧张,手很冷,微微颤抖。他不想松开她,但到底还是松开了,只是轻声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惊魂甫定。刚才那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竟分不清迟朋是获救,还是掉下去了。自己好像也跟着坠落,心脏随之悬空,有种一切失控又失重般的感觉。
迟朋还在那里叫:“你们放开我,干嘛抓着我啊?!痛死啦!你们放开我!”
年轻警察在地上按着他,语气却是安抚,说:“你别乱动,好好跟我们下去就放开你。”
老警察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问丛欣,人有没有事,账单是否结清,确认酒店方面没什么追究的事项,这才把迟朋拉起来,带出套房,一路都在给他保证,这不是拘留,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现在这个情况不可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就带他去派出所聊几句,打电话叫他家里人过来。
“你们打电话也没用,他们不会过来的……”迟朋临上电梯还在说,说着又哭起来,但到底还是跟着警察走了。
剩下丛欣,遣走了保安和工程部的人,交代私人管家找夜班保洁给做个简单的清理。毕竟房间还没退,一切都得等明天再说。
直到出了套房,她在员工电梯那里又遇到时为。那里灯光明亮,她才看见他身上厨师服的右侧脏了一片,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蹭的。
“你没什么吧?”她问。
时为侧首捏了捏肩膀,说:“好像拉伤了,我明天请假。”
“哪里拉伤了?”丛欣也直接上了手,又兼埋怨,“刚才警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时为却又往旁边躲了躲,说:“我瞎说的,没事。”
干脆解开扣子,把脏了的厨师服脱下来,团了团拿在手中。他里面穿了件黑T,裤子也不是制服,刚才其实已经准备下班,听说顶套出事,DGM也在上面,才又套上制服,把那份烩饭送上来。
丛欣本还有些担心,见他这副矫情样,又生气起来,说:“好好问你话你不会好好回答吗?”
时为不知再说什么,恰好电梯来了,门滑开,他抬步往里走。
“时为。”丛欣叫住他。
“干嘛?”他回头问。
“上去聊几句。”她甩下一句话,然后径自转身,推开旁边消防通道的门,沿步梯往楼上走。
时为在原地站了会儿,到底还是跟着上去了。
露台餐厅和顶层套房在十楼,说是顶层,其实楼上还有电梯维修间和一个平台,那才是江亚饭店最高的一层。
丛欣拿DGM的总卡刷开步梯尽头的一道门,走到那个天台上。
翡翠色的铜护套金字塔楼顶忽然近在眼前 ,与远远看见的不同,是那样一座庞然大物般的存在。
许多年以前,这里经常是不上锁的,他们也上来玩过。那时候都才四五岁,小得不值一提,疯的一身大汗,小脸通红,或哭或笑,两只手紧紧抓在一起,却也什么都不怕。
不像此刻,门在身后合上,夜风一吹,又把想说的话吹散了。
丛欣只是说:“刚才其实不用你动手,他都已经愿意下来了。”
时为也只是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愿意下来?”
“他点的柠檬奶油龙虾烩饭。”
“柠檬奶油龙虾烩饭怎么了?”
“想死的人谁还点这么具体的菜?”
“也许最后一顿就想吃点好的呢?”
丛欣无语了,回头看时为一眼,说:“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怨气好重。”
时为说:“过去是给你做饭,现在是冷脸给你做饭是吧?”
丛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忽然笑出来,干脆走到天台边上,屈肘靠上栏杆。
时为也笑了,跟着走过去,与她同样姿势,站在她身边。
夜色下无声涌动的江水与对岸的城市天际线在他们眼前铺展,两人一同看着,一同放松心神。
时为开口问:“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跟迟朋差不多?”
幼稚,软弱,其实已经拥有太多,却还总是无病呻吟。
“不是的,”丛欣转头过来看着他回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时为也看着她,在心里想,因为你要我证明给你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到了。
“丛欣,”他忽然叫她的名字,用一种很认真很郑重的那种方式问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那种超过亲情友情的感觉?”
丛欣听着,却反问他:“超过亲情友情?亲情友情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语气像是玩笑,但他听得出来,她也是极其认真的。
他懂她的意思,想要重新组织词句,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最后只是说:“你对我有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她问,仍旧迎着他的目光,双眼带着一点笑意,在夜色中显出几分狡黠。
终究是他移开了视线,是因为不知如何解释,也是因为一瞬的退缩。
但她凑上去吻了他。那只是一个嘴唇触碰的吻,跟这个夏夜一样温柔湿润,以至于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一直这么做,早已经习以为常。
她退开一点,笑了。心里想,果然并没什么。
脑中是曾经的梦境,青春片里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下,他们有时很小很小,有时是高中生,有时又是现在的样子,在406-2那张小床上,先是跪着,然后躺着,他们可以这么亲一晚上,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他没有给她转开头去的机会,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然后再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是这种。”他嗫嚅地说。
那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她像是听到声音,又或者只是感觉到了震动。却不知为什么似是不容抗拒,令她不自觉地与他身体相抵,不由自主地热烈回应。
隔着衬衫和T恤,她感受到他的体温,手臂和胸前肌肉的触感,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下坠般的感觉包裹,有许多许多的喜悦,也有一点点失去控制的恐惧,以至于心脏在失重中轻微地收缩。
是这种,她也在心里说。
但脑中似乎有另一个超脱于身体的视角,从某个不可触及的高处静静俯瞰着这一幕——月光,露台,一切都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吻,镜头摇远,BGM起来,画面中央打出一个花体的The End,而后渐渐淡出,直至银幕化为一片单调的黑色,然后开始出演职员表,宣告故事落幕。
但在那背后,或许还存在着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地方,演出着男女主角的后半生,或悲,或喜,或忠诚,或欺骗。
在那个吻里,她忽然想起曾经在这里跳舞的两个人,许多年以前江亚饭店最浪漫的一对。
第44章 家只是给孩子的
2009年的夏天,职工楼贴出了拆迁公告,上面写着公示为期三十日,之后便会有评估机构的专业人员过来对这座老楼进行测量和估值,并以此为基础,制定出一个补偿安置协议的标准来。
那段时间,楼里的人早晨买菜回来,或者傍晚出去倒垃圾散步,经过楼下的社区公告栏,常会驻足看上一会儿,与偶遇的邻居聊上几句,预言一个户口或者一平米能拿多少多少钱。
时为从这些人身边经过,听着他们议论,心里却是没有期待的。对他来说,这里的拆迁更像是标志着某一种生活的终结。
当时的他回到职工楼居住已经有一年多了,跟丛欣一起过了一个暑假,读完了整个高二,又要开始过另一个暑假。
他刚回来住那会儿,邻居们经常私底下猜测,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给之前读书的那个私立学校开除了,又或者是因为学历压力太大,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为什么突然搬来这里住,还要转学呢?也有人就此发表过专家意见,说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孩子有点问题,太闷了,小孩子真的就是不能逼得太紧。
但这一年多住下来,他偏偏过得蛮好,是一个长得周正好看,每天上学放学,休息天还能帮着家里干活儿的模范小孩。只是闷还是闷的,从来不叫人,也不怎么跟人打招呼。邻居们常常看见他和丛欣一起放学回来,总是丛欣走在前面,一路叫着阿姨,叔叔,爷爷,阿婆。而他跟在后面,最多嗯啊两声蒙混过关。
起初他总和朱师傅一起出去买菜,回来跟着做饭,后来渐渐地自己一个人也能把这些事搞定。朱师傅做了几十年,终于可以在饭点前后闲下来,穿个背心短裤拖鞋,站阳台上摇着把蒲扇,悠闲地抽烟。
熟人看见,难免说一句:“老朱,外孙接班啦?”
朱明常说:“是的呀。”
熟人夸他:“福气好福气好。”
那话里或多或少有几分揶揄,朱明常却浑然不觉,只是哈哈笑。
家里人知道的更多,确实是更高兴的。406室里的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天天的累积,慢慢的转变,但在时益恒看来,却更像是莫名其妙突然发生的。他于是找个最简单直接的理由,那就是孩子长大了,总算懂事了。他为之欣慰而庆幸,然后便开始跟时为讨论回去上学的事情。
时为其实早有预感,高二那一年他很是努力了一把,期末考得不错。成绩出来却是喜忧参半,他知道自己的去留又是一个问题了。
果然,时益恒过来看了他一次,仍旧没有上楼,打他手机把他叫下去,两人坐在车里,谈之后的安排。说是谈,其实只是单方面地安排,时益恒对他说:“你的学位我一直缴费给你保留着,虽然耽误了一年,现在回去也还是来得及的。”
时为当时没说话,时益恒也是习惯了。这孩子一向这样,已经有许多年。
时益恒回想自己刚回国那会儿,时为已经六岁,他们彼此几乎就是陌生人。他知道有些东西确实是错过了,但他也觉得那并不重要。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会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则,成年人的付出和取舍。
于是,他带时为回家,回他们在浦东的那套别墅,跟奶奶一起吃了保姆准备的晚餐,又让时为去房间里看,里面很多新东西,衣服、鞋子、笔记本电脑,都是他们准备的礼物。
与此同时,他们一直在跟时为讲道理。
在时为之前就读的那间私校里,大多数学生以英国或者美国的大学作为升学目标,如今同级的同学都在各种考试,到处申请学校,还有一些已经拿到满意的offer。时为本身素质并不差,当初升高中也是考上了国际文凭课程的,虽然耽误了一年,但现在回来抓紧准备,最多也就比人家晚一年,还是来得及的。
时为看着那一屋子的东西,说了谢谢,然后拒绝了转学回来的提议。
奶奶笑笑,叹气说,还是这副样子,隔了会儿又偷偷来跟时益恒说,别是跟那边那个小姑娘谈恋爱了吧?
时益恒只觉扫兴,但在当时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一向认为教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更何况时为搞成现在这副样子,说到底就是朱岩娘家的影响,更应该由她负责。他已经想好了要打电话去拉萨,让朱岩来给时为讲道理搞定这件事。
在别墅住了一天,时益恒开车送时为回职工楼。
车子开出车库,正停在车道上装行李。有邻居遛狗经过门口,跟时益恒打招呼,说:“哎呀,好久没看见你儿子了,上哪儿去了呀?”
那人是他医药公司同事的太太,孩子也在那所私校读书,只是不同年级,或许不太清楚时为的情况。
时益恒冲人家笑笑,回答:“做交换生去了,在外面homestay了一年,这不是放假才刚回来么。”
对方说:“哦哦,真好,真好。”
那么流利顺畅自然而然,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借口,甚至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撒谎总是有些尴尬的,邻居牵着狗走远了,只剩下他们沉默地装完东西,沉默地上车。
从别墅去职工楼的一路上,时为一个人坐在后排,一直没说话,想起方才的情景,感觉可笑,又有点可怕。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想要住在职工楼,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哪怕父亲这里的生活条件显然要比外祖父母那边优越很多。
落成超过半个世纪,职工楼是真的破败了。虽然相比前前后后的历史建筑,论年纪它只能算是小弟,却衰老得那么迅速。
原本四四方方的灰色外墙挂上各色防盗窗、空调外机,抹上维修漏水的黑色柏油,楼梯、走廊无处不陈旧杂乱,蒙上洗擦不去的油垢和灰尘。
生活在里面的人也不一样了,许多人搬走了,把房子租给才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打工者。还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人,一年一年只会变得更老。
也有极少像时为和丛欣这样的,在这里出生,长大,反倒显得跟这座房子格格不入。
沈宝云看着他们在进进出出,擦身而过的时候已经需要刻意避让,笑他们好像两只小鹿,长手长脚,又不禁感叹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过着的时候总觉得漫长,但要是回望,仿佛只是一瞬。两个孩子小时候明明觉得挺宽敞的地方,忽然就变得那么窄小。
但对时为来说,变化不仅止于此。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为什么发生,曾经相似的身体变得迥然不同,以及由此而生那些朦胧的欲望,隐秘到叫人心悸。
或许是某一个夏日的晴天,天空湛蓝,大团大团的云白到发亮,他们一起靠在窗边吹着风远望,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注意到她微汗的额发,以及晶莹通透的脸颊。当时心跳空了一拍的感觉,恰如阳光照在皮肤上带来的那种轻微的灼痛。
又或者是某一次,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她忽然说你用的洗发水是不是跟我的一样啊,然后凑过来在他耳边闻了闻。而他几乎立刻就勃起了,花了很久去稳定呼吸,强迫心神回到面前的习题册上。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雄性身体结构的弊端,竟然真会这样不经大脑的粗野和直白。
以及某个午后,她忽然来了,跟他一起在他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歌。他记得当时放的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斯卡布罗集市》,而她坐在他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目光越过他,望向更远的某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哀伤的表情。他想象不出她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难过的事,如果有,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当时只知道问,你怎么了?但她好像忽然醒来,对他说:你知道吗?Parsley,芫荽,其实就是香菜啊。两个人都笑起来,那种哀伤的氛围感一下子就没有了。
当然,他也曾试探地问过她:“如果我转学回去,按照我爸的想法申请国外的大学,然后出国留学,你觉得怎么样?”
但她当时只是反问:“你自己怎么想?”
他看着她说:“我不想去。”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很郑重地回答:“你现在没办法跟他争论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问。
“你未成年,不挣钱。”她回答。
他说:“但我马上就成年了,我可以去工作挣钱。”
她笑了,说:“那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
他一时语塞,曾经说过想做厨师,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他当然可以找个地方打工,但是以后呢,一年,两年,更久的以后,他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他一无所知。
她看出他的想法,说:“所以就要读大学啊,那四年本来就只是给你一段时间长大而已,多的是人将来做的工作跟学的专业毫无关系,等到自己能挣钱独立生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
他有些意外,她会用这样一种现实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而不是感情用事地站在他这一边。他不知道是她更成熟一些,还是她对他的来去并无所谓。于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那段时间,台湾老板在徐汇的新店已经开出来了。
丛甘霖在老店有的只是很少一点干股,每年能拿到一小笔分红,但终归自己做不了主。但新店却是实实在在投资了的,他成了能参与决策的股东,又往上走了一步。但忙也是更忙了,哪怕胆囊炎发作,早上在医院挂完水,还是得赶在午餐时段之前赶去店里看看。
当时张茂燕的母亲刚开完刀住院,张茂燕每天陪床,不大顾得上丈夫。丛欣担心父亲,自己坐车过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