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显然已经不是对上司,而是朋友对朋友。
丛欣也笑了,说:“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一份工作,你所做的无非就是为了今天的谋生和将来更好的机会。你只是在这里积累自己,为了有一天离开这里做准备。这个地方在评判你,你也可以评判它是不是值得你继续留下。”
同样的,这不是上司对下属说的话,而是朋友对朋友。
谷烨提醒:“你可是瀚雅十年的忠诚老员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稀奇了。”
丛欣却道:“我没有忠诚那种东西,也不要求别人忠诚,一切合规即可。”
谷烨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宴会厅里的对话,说:“到底还是Cecile了解你。”
丛欣也想起那句话,点点头,可能是真的,她这个人就是这样。
将近中午十二点,丛欣接到电话,本以为会听到楼层主管告诉她,777号的张先生已经出了房间,她可以跟GSM过去拜访了,结果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大状况。
那通电话,确实与777号的张先生有关,777号的张先生也确实起床出了房间,去了行政酒廊用餐。
只是才刚吃了一点,他便起身去了洗手间。不多时便有其他客人出来叫服务员,说是有人在里面呕吐,然后摔倒了。服务员赶紧进洗手间去看,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浑身冷汗,呼吸困难,几近失去知觉。
餐饮部有员工受过红十字培训,持救护员证,当即做了紧急处置,给他松开衣领腰带,头侧过来,防止呕吐物窒息,保持呼吸通畅,同时通知了酒店医务室的医生,也打了120。医务室医生带着急救设备先到,给他做心肺复苏按压总有十多分钟,救护车也来了,把他拉去了距离外滩最近的仁济西院。
酒店里发生这样的事,按照规定必须派员工陪同,协助客人就医。
当时随车跟着去的就是餐饮部的那个救护员,打电话回酒店汇报,说救护车上的医生说急救做得还算及时,现在病人心跳勉强恢复,可能是心脏病,也说不定是食物中毒,还得到医院进一步检查之后才能确定,最好联系家属了解下病史。
丛欣收到消息,打电话给韩致一,当时心里只在想,张海珀连续几顿饭都是在酒店吃的,可千万别是食物中毒。
电话接通,她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得到韩致一的答复才算放心。张海珀确实有心脏病史,而且做过瓣膜修复手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返流性食管炎。
按照酒店处理安全事故的规定,管理层也必须有人去医院探视病情,她于是便和韩致一一起去了医院。
两人到仁济西院的时候,张海珀已经进了手术室抢救,医生护士进出匆忙,说确实是心脏的问题,做过修复的瓣膜又破裂了。
韩致一打电话通知了张海珀的家属,挂断之后对丛欣说:“他太太说会过来。”
丛欣当然也知道管理系统里留的那条alert,只是不好多问。
韩致一又说:“你陪我等一会儿好吗 ?”
丛欣点头,她按照规定也是要见一下家属的,便让餐饮部的同事先回去,自己和韩致一在外面等候区坐下来。
医院总是忙碌而吵闹,许多人进进出出,各自悲欢不同。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韩致一才开口说张海珀的事,说他前不久才做的手术,连住院的时间都没有,以及喝酒太多,得了返流性食管炎。但就算再努力,结果也不过如此。昨天全球主管过来,公布了最新晋升的消息,不出意外升了一个家里有些背景的香港人做senior MD,主管大中国区的房地产业务,终归没有他们什么事。
丛欣听着,一直没出声,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只是在想一会儿《安全事故记录表》该怎么填,庆幸不是食物中毒,更没有人死在酒店里。外滩这一排酒店都很有知名度,前段时间有家竞对刚死过一个人,事发当天消息就传遍了社交媒体。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血了,哪怕想到张海珀本人,也只是在怀疑他要是活了,会不会有一丝愧疚,或许更可能嫌他们动作太慢,救治不力,然后再给一个投诉。
“丛欣……”韩致一叫她。
她这才回应:“我不知道你跟张先生是这么好的朋友。”
话说出口却又觉得语气把握得不好,更像是一种讽刺。
韩致一倒是笑了,说:“你这两天跟我说的话,大概也就这句最真了吧。”
丛欣也笑笑,不做解释。
韩致一又道:“其实刚才那些话,不是为张海珀说的,是为我自己。我们这些人,看着做的都是几十亿的投资,来去自由,私底下过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休假,甚至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曾经还有那种和聪明人一起工作的感觉,认为事业上的付出都会有收获,结果到头来一场成空,不过是沙砾而已……”
丛欣仍旧听着,仍旧没出声。
韩致一看她,继续道:“丛欣,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听了可能觉得冒犯,认为我不尊重你的职业,但其实,我对我自己也想这么说。”
丛欣笑,点点头,说:“我理解。”
她忽然也觉得他说对了,他和彭聪倩都说对了,她这个人确实跟表面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外的分离。
恰如此刻,她在心里想到去年,他去长白山找她道歉,忽然明白是为什么。韩致一这样一个人,倘若不是感觉到一丝脆弱无力,是不会再回头的。估计只会觉得后悔的应该是她,几年后再见,他已另有美眷在怀,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但此刻韩致一将手肘撑在膝上,俯身下去,双手捂住面孔,她还是会伸手抚上他的背脊,靠近他安慰。
然后眼见着不远处电梯门打开,时为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
时为:??!
丛欣:……
时为在电梯门外稍稍驻足,才朝丛欣和韩致一坐的地方走过来。
丛欣看着他站起来,倒是他先开口跟她解释:“我听说可能是食物中毒,就过来看一看。”
有因有果,理由充分,很正常的一句话,同事之间的那种。
丛欣自然能察觉到背后的异样,但当时当地,也只是很正常地回答:“不是,客人已经在手术了,医生说是心脏病,呕吐是食管返流引起的,跟吃的没关系。”
时为点点头,说:“那就好……”
韩致一这时候跟着站起来,看看时为,又看丛欣,问:“这位是?”
丛欣给他介绍,又兼解释:“我们行政酒廊的主厨时为,张先生在酒廊出的事,他过来看一下。”
韩致一已经伸手过去,礼貌道:“你好,韩致一,麻烦你还过来跑一趟。”
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似乎已经把他和丛欣分为两类,他是酒店的工作人员,需要感谢的那一种,而丛欣不一样。
时为看看那只手,握了一握,只对丛欣道:“丛总,既然不是酒廊的问题,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又去按电梯。
丛欣跟上几步,对时为说:“我还要在这里等家属过来……”
也像是一种解释,同样有因有果,理由充分,同事之间很正常的一句话。
“好。”时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医院的电梯一层一停,三人站在那里等,不免尴尬。但总算电梯还是来了,道别最热情的反倒是韩致一,再次感谢时为特地赶来。而时为只含糊说了声再见,就走进轿厢离开了。
丛欣跟着韩致一回到等候区坐下,总以为小灰人会发信息过来,毕竟方才两人照面,他一脸“你在干嘛??!”的表情,可手机始终静默,小灰人偏就是不问了。
丛欣也想过主动解释,但怎么说呢?
问:不是说前男友吗?你为什么还摸他??!
答:可是他哭了啊……
说实话,她当时真的以为韩致一哭了。
后来才发现并没有。男人,尤其是这个年纪、这种性格的男人,真的很难流出眼泪来。
丛欣自问自省,确实没有任何与韩致一复合的欲望。
但她也知道,要是换成旁的异性,同样情境之下,自己是绝对不会上手的。
再细想,却也有例外。如果是比较熟悉的男同事,比如谷烨或者礼宾的小胡哭了,她一定也会这么安慰他们。可这话说出来好像不会有什么好作用,关键连她自己都盘不清楚这里面的逻辑,只是再一次记起韩致一和彭聪倩对她的评语,表里不一,渣了八百个,或许她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相较其他人,时为自然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究竟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认识了三十几年,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有过无数共同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呢?在如此度过了三十几年之后,是否要与他走出那一步,以及那一步走出去之后,两人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竟发现自己毫无把握。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哪怕是酒店里那一摊子的事情,都不曾让她有过这种畏难逃避的情绪,只想着好烦啊不管了,慢点再说吧。
此后几天,她和时为一直有见面的机会,但两人似乎默契神会,谁都没再提起医院发生的事。
丛欣不禁想,他或许也有相似的想法吧。对两个陌生人来说,恋爱是往前一步,但对他们这样的关系来说,究竟是往前,还是往后,甚至摧毁,都不一定。
接触,对话,都仅限于工作。行政酒廊的半自助菜单开发已经基本完成,中西套餐各十种,再经排列组合,周一至周五三餐,周末两顿饭,brunch加晚餐,便是一周七天不同的选择。客人可以在官网和小程序选择预定,或者入住的时候到前厅加购。
整个计划做出来,丛欣一路跟进,盯着走完了从行政总厨到总经理、业主代表的审批流程。
待到一切既定,Marcom那边也加入进来,安排了一个项目经理负责,最先便是带了美工过来,和时为他们一起开会讨论菜单的设计定版。
丛欣过去做筹开,也接触过类似的工作,但瀚雅的酒店绝大多数都是中餐,一本菜单做出来,厚厚几十页,菜色是西餐的几倍有余,编制过程却简单得多。
是时为让她看到了完全另一种level的细致程度,江亚饭店的菜单都是中英文双语对照的,他一个词一个句子的细究,追求的却不是OMNI那样高分小作文,而是准确,没有歧义,以求让顾客,以及帮助点菜的餐饮部员工,哪怕是初来乍到的实习生,都能很清楚地知道菜的口味、分量,还有最重要的——里面有哪些可能的过敏原。
丛欣看着他这样做,感觉他似乎早已经考虑到了所有细节。
事实也确实如此,开发新菜单的过程不过一个月有余,罗耀江和奚溪贡献巨大,但他们也都说,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这么顺利地完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时为积累的那厚厚一本portfolio打底,其中很多菜品的味型和组合都是他反复研究,实际尝试过的,只需要根据本地食材的特色稍做调整就能用上了。
这段时间,时为也曾无数次翻看那本他用了许多年的笔记,却并不因此居功,他反倒觉得是他们所有人帮他实现了一种夙愿。全日制厨房几乎全员参与研发和培训,在职工食堂试菜也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以及丛欣,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抛开其他不谈,他由衷感谢她在五月的那个深夜忽然出现在孚日广场他的面前。但这种感谢,也只是抛开其他不谈。
菜单经过审核定版之后,Marcom又开始拍摄宣传物料。
那一天,摄影,摄像,广告演员,齐聚“对月阁”。除了菜品和环境,厨师也有入镜。
经专业人士过目,都认为时为、奚溪,罗耀江不太适合摆拍,但是工作照和短片出来效果极好。
彭聪倩也拨冗关心了一下,看过物料,特别打电话找丛欣谈了谈,说:“米其林三星CDP回国,建筑师转行的女厨师,老厨师与年轻人合作转型融合菜,三位其实都挺有宣传爆点的,尤其你那个……”
“那挺好啊。”丛欣打断她的话,以避免再听到“光屁股朋友”这个称呼。
彭聪倩笑,转给她看Marcom做的舆情监测报告,其中赫然就有江亚饭店719那天的“最佳员工食堂”。
如今社交媒体的算法也挺神奇的,哪怕没关注,也一定会让相关人等刷到。
那篇笔记下面很快就有全日制厨房的实习生出来说:Chef看起来很冷酷,但其实人老好了,让我们给每天早上来酒店收厨余垃圾的环卫工人打包两份早餐,还教我们磨刀。
有网友问:磨刀是什么?
实习生回答:你看我主页。
由此便发现了一大堆时长仅几秒十几秒的中二短视频,有磨刀的,也有展示磨刀成果的,是那种随意切纸的锋利程度,横切,竖切,斜切,纸仿佛毫无防备,挥刀自断。
那篇笔记同样颇有流量,有网友表示看得很欢乐,也有人说感到下身一凉。
于是那两个账号后续又发布了几条相关内容,有员工食堂里的试菜,也有后厨结束之后的收尾清洁,甚至还有时为拖地刷灶台的视频。
有人说:我号炼成了,真男人就该刷灶台。
有人问:请问chef接单上门做饭吗?
当然也有扫兴抬杠的,说上面那位想多了:你猜他那个厨房要多少钱,没有几百万的配置请不到这样的做饭刷灶台。
丛欣看得笑出来。
彭聪倩却又转折,说:“所以现在就还是厨部人员的问题,你到底摆平了没有?别我们这里物料都准备好,故事讲出去了,你那边又有变化。”
丛欣领会,说:“我知道,我这边的问题我搞定。”
彭聪倩笑笑,说:“你总归有办法的。”
丛欣也笑了,反倒是她自己没有这样的自信。
自上任之后,在江亚饭店的工作看似一切顺利,甚至连运气都站在她这一边,但继续往下走还会怎么样,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不管GM会议如何化险为夷,她又如何在后续总结里为时为出头,莫亚雷还是在管理会议上提出来,蒂比欧顶着副厨头衔在西餐厨房代行主厨职责已经有几个月了,既然现在时为在全日制厨房做得这么好,又有行政酒廊的项目要宣传,不如就此把调动固定下来,两边都名正言顺。
丛欣自然表示反对,说罗耀江当初在HR签的是为期三个月的PIP,眼看时间就要到了,而罗厨在这次开发新菜单和员工培训的项目里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全日制厨房的运营情况也有了明显的改善。他的PIP到期评估,大概率是可以通过的。要是把时为的调动固定下来,到时候全日制厨房两个主厨,又怎么安排呢?
两边各执一词,也都有其道理,这件事继续搁置,还是维持原样。
丛欣也去找时为谈了谈,跟他交代了现在的情况,告诉他职级和职位暂时保持不变,后续她还会努力为他争取。
时为只说:“你放心,OMNI那边我已经拒掉了。”
他说的是实话。
那次去过OMNI之后,哪怕他再三拒绝,钱宏毅还是试着约他,说是一起去见一个投资人,聊聊合作的想法,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呢。
时为问那位投资人是谁。钱宏毅说出名字,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位娄先生是他祖父母朋友的儿子,大概能算世交的关系,他小时候就见过的。也不知道钱宏毅怎么就打听到了他家的事,但他总算是弄明白了钱为什么突然这么殷勤地非要拉他加入,请他吃饭,还给他开了那么好的条件。
但哪怕他实话实说,丛欣听了却还有别的想法。
她找他,的确是想再次确认他后续的工作安排。但他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总让她觉得他还是不对劲,还是对她有意见。
她知道自己应该跟他好好谈一次,工作之外的那种,一起去外公外婆家吃饭之外的那种。但他总不往那方面上说,她也不好提,毕竟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好应该怎么办。恰好两个人那一阵都很忙,就这么延宕下去,似乎拖一天算一天。
反倒是张海珀那件事先有了一个了结。
入院两天之后,张太太来了江亚饭店。也是因为声名在外,那一日前厅如临大敌,大堂经理Echo出来亲自接待,为她办理退房。礼宾部也派了资深主管陪着她上去,把行李整理好,再替她统统拿下来。
张太太的表现却出人意料,替先生撤销了投诉,全程很有礼貌,一路说着你好,谢谢,再见。
待她走后,大家不免议论。
Freya只是旁观,感叹说:“她今天倒是挺心平气和的。”
谷烨幽幽道:“现在当然心平气和啦。”
内情自是不能说的,也只有直接经手的几个管理人员知道。那位张先生从手术室推出来之后有段时间没有苏醒。医生当时对张太太说过,因为心脏停跳过几分钟,大脑可能受到损伤,术后要是长时间醒不过来,就要由家属决定是否继续治疗。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种可能,张太太签字拔管,不必离婚就可得到全部家庭财产,以及WS基金管理公司替高级职员购买的人身意外险赔付,又是大几百万落袋。
这件事过去,张海珀大约也会后怕,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家人。
每到这种时候,奇葩事情便也特别的多。
有客人投诉窗外有野猫,也有熊孩子折腾坏了机器人,还有人半夜打电话下来说手铐床上解不开了,前厅只好赶紧安排工程部上去想办法拆床架子。入住的外国人也特别多,有洋抖博主进进出出都在拍vlog,看见啥都评论一句epic。也有一个房间每天收几十个快递,礼宾得用行李车装了给他们送上去。
各部门自然连着加班,就连SPA的按摩师都在说,从早上九点按到第二天凌晨才按完最后一个预约,下班的时候早餐摊都出摊了。
忙中难免出错,前厅一个接待员入帐,把OTA平台的单号当房费输进了系统,直到当晚夜审做报表的时候才发现,直接一天营收过亿,但这钱肯定是收不到的,最后只是财务骂骂咧咧地调了半天的账。
而后便到了这一年的七夕,刚好撞上周六,预计又会有一波餐饮和住宿的小高峰。
尤其是西餐厅L’ile,一向号称全上海最贵的情人节晚餐,虽然这一年到处都在说消费降级,警惕消费主义陷阱,但毕竟露台位只此一桌,还是早早订出去了。
预定人是位熟客,本地一家上市公司的少东家,名字叫迟朋。家里最初做汽车配件生意,后来发展到汽配智慧产业园,从展览贸易到仓储物流,进出口电商平台,后市场金融服务,一条龙都有。
迟朋三十不到,留学回来,自己也创业了,名下公司好几家。作为富二代企业家,平时交际自然不少,出入的多是时髦场所,江亚饭店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因是历史建筑,相关文艺作品不少。前一阵刚爆了一个讲民国的电视剧,使得饭店七楼的大使套房很是走红了一阵。销售部也不客气,直接把那个房间的预定价格涨到了历史最高位。而就是这个迟朋,直接定了两周。其实自己都没怎么住,只是带朋友进来聚会,派对上各路网红云集,各种拍照、拍视频。
那些照片和影像出现在网络上,引起不少议论。有人说迟朋是标准的地主家的傻儿子,整日不务正业,肆意挥霍。但也有人反驳,说你才傻吧,他创业开的那些公司里就有专做新综合传媒的,人家这是在给自己造声势,推主播呢。跟就此产生的流量比起来,那几个钱的房费又算什么?你连这都看不懂,难怪穷一辈子。
七夕当天下午,迟朋便是带着这样的声名,驾一辆宝蓝色布加迪,沿着外滩一路过来,路人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就连出租车都让他几分。
开到江亚饭店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把钥匙抛给礼宾。一帮小伙子泊车员快疯了,都在说车价半个小目标,全世界只有多少量。主管根本不敢让他们经手,特地找来车队里最稳重、违章事故记录最少的老师傅开去停车场。
除了露台双人晚餐,迟朋还定了一晚的顶层套房。这个级别的客人入住不用在前厅办理,由首席礼宾司和顶套的私人管家全程接待。但前厅和礼宾部的一班人也都等着见识一下这位阔少,一一就位,看着黄铜玻璃门转动,然后一个身高一米七不到点的小胖子走进大堂,上身穿一件土黄色圆领T恤,下面一条蓝底印橙色大花的短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
可能因为裤子过膝,鞋又是高帮,中间露出来的腿只有一点点,显得人有点六四分,实在平平无奇。
多亏了谷烨,已经在网上搜出来,靠在接待桌边同步解说这一套OOTD:“衣服都是LV的,T恤一万三,短裤三万七。鞋子C罗同款,两万八。手表理查德米勒,公价三百万。以上均为人民币,本地购买,不含退税价格。”
Freya被震撼住了,缓了缓才说:“上次来的那几个钛金会员,你就说是我们的活爹了,那这种呢?”
谷烨叹口气,答:“不同物种。”
他们说着话,迟朋那边摘下太阳眼镜,单手抄兜,面无表情地跟着私人管家往里走。
胡凯伦说:“这就是那种历尽繁华厌倦一切的眼神吧?”
谷烨说:“也可能是凌晨四点才从夜店出来,单纯没睡好。”
闲话归闲话,正事也是要做的。不多时,谷烨接到顶套打下来的电话,交代了迟朋的一个小小的特殊要求,他即刻去副总经理办公室,找丛欣商量。
丛欣听他说是顶套的客人要带宠物进店,觉得很正常。江亚饭店早已经挂了宠物友好的牌子,只要是体重不超过七公斤的小型猫狗,客人承诺在公共区域遵守城市养宠规范,就可以带进来。住宿的话,只需预先提交要求,客房便会为宠物做特殊安排。
但谷烨却说:“不是猫,也不是狗,他要带一匹马。”
丛欣明明听清楚了,但还是问:“什么东西?!”
谷烨重复:“一匹马。”
“你没搞错吗?不是爱马仕?”丛欣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礼宾部说替客人收了爱马仕之家送来的十几个箱子就已经很震撼了,结果还有更离谱的。
“是马,”谷烨确认,“一岁的小马,说是一会儿用保姆车装来,准备今晚作为求婚礼物送给女朋友,所以要带进酒店,并且进客房。”
丛欣想想迟朋这一晚的消费,清了清嗓子,又问:“身高体重知道吗?”
谷烨报数字:“高1.1米,体重400公斤。”
丛欣又想想迟朋将来的消费,再没多的话,当即打了安保部、工程部、礼宾部、房务部的电话,线上开了个短会,一起过了一遍从底楼到顶套的所有路线,以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等到计划制定出来,立刻写成邮件发给杰森陈,又追了一通电话过去,请求尽快审批。
杰森陈那边一定也考虑到了迟朋的消费能力,很快做出批复:让它进。
于是,保姆车到达之前的一个多小时,从工程、安保,到礼宾、客房,上下一干人等都在为这匹小马做准备。考虑到气味,污染物,和对其他客人的影响,最后是用一辆平板车把小马拉上去的,直接送到顶套露台上刚刚用钢架和防水布搭成的马厩里。
事情以最快速度办妥,迟朋很高兴,给了所有相关人员小费,且是很慷慨的金额。
从顶套下来,大家都在感叹,有钱人的钱真就是更好赚一点,然后又开始好奇今晚的女主角。
迟朋的女朋友是晚上八点才到的,本人是个小演员,还做穿搭博主,长得也确实好看,不是那种只能藏在滤镜后面的美女,修长挺拔的一个人,穿红色Dior长裙,裸色Valentino漆皮鞋子,款款走进来,被餐饮部派下来接待的服务员带去楼上西餐厅。
前厅部各位一路目光相随,直到看着电梯门在她身后合上,只当今日份的八卦已经完毕。
这时候退房和入住也都差不多结束了,他们正一个个对账做报表,就等着交接下班。或许脑中仍有想象,此刻顶楼露台上的浪漫晚餐是怎样一副情景。有人马赛克掉迟朋的形象,有人把自己代入进去。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那一顿饭不含酒水的消费相当于接待员或者礼宾员一个月的工资,顶楼总套一晚的房费比他们一年的年薪都贵。
丛欣再次接到有关迟朋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当时正准备换掉制服下班,安保部有人打电话过来,说:“丛总,顶套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她问,还以为是那匹马。
结果却听到对面回答:“客人坐在露台栏杆上,一边喝酒一边哭,看样子好像……”
要跳楼。
丛欣即刻赶到。几个保安候在门口,私人管家已经用楼层卡开了顶套的门。但迟朋说:“你们不要过来啊,否则我马上往下跳。”大家也都不敢靠近。
“报警了吗?”丛欣退到外面,掩上门问。
值班的安保经理说:“已经打了110,片区还没回电,总还要等一会儿。”
丛欣边想边说:“你务必保持手机通畅,等着接那通回电,报我们后门的地址,安排人在那里接一下,从员工通道上来。警方肯定也不希望引起聚集围观,会配合的。还有,让工程部准备一下这一层的平面图,和顶套内部的装修图纸,给警方做参考。”
安排完这头,她又问私人管家:“是不是晚餐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管家点点头,迟朋计划了求婚,还让他在旁边拍了视频记录这个珍贵的时刻,这时候刚好拿出来放给丛欣看。
画面中恰就是L’ile的双人露台位,夜色下烛光柔和,桌上食物精美,一边是大丛大丛开到盛放的绣球花,另一边是一支弦乐四重奏乐队,正演奏《爱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