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那几天,她除了日常运营的工作之外,跟着安保总监一起做了疏散计划和演练,又跟着工程总监看他们排查所有门窗,露台,天台,外墙装饰,检修电路,试验切换备用发电机。
也是在那几天当中,时为一有空就发消息给她,其实也没什么事,纯尬聊。丛欣后知后觉才猜出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爬上爬下的受伤。但她也是真忙,只来得及回他一个表情包,让他知道人还在,没被吹走。
就这样到了台风来临的前一夜,入夜之后,外面已经在下雨,气温骤降,风也在大起来。隔窗远远便可看到临江的观景平台已经封闭,江水也涨过了标示的警戒位置。
江亚饭店底楼大堂层都是玻璃门,这时候已经拉了铁闸门加固,外面还设了防风屏,一切进出只能走地下车库的出入口。
酒店的管理系统里已经可以确定次日没有新入住的客人,基本不退不进,但现有住店的宾客还有一百多名,预计三餐也都会在酒店里吃,所以客房和餐饮的服务人员还是不能少。
此外,为了保证安全,丛欣停了第二天早晨从员工宿舍过来的全部班车,安排了一部分员工在店里过夜,当晚值班的管理人员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再加上还要为之前公告的免费食物作准备,全日制厨房的供餐压力也特别大,一直忙到夜深,过了酒廊闭餐时间,时为才算闲下来。
他又去地下层员工食堂帮忙,把一部分饭菜装了盒子,方便各处值班人员吃饭,正做着手上的事情,听到外面就餐区的声音,才知道丛欣来了。
他听见她正跟人聊天,细数自己的经历:“2015年在宁夏遇到过一次雷雨、大风、沙尘、冰雹四合一地质灾害。2017年在乌鲁木齐遇到过一次大暴雪。2019年喀什地震,5.0级。2020年涠洲岛台风,风倒是还好,就是从岛上到北海市全线停航了,有个客人夜里突发疾病要送市区的医院,最后是找南海救助局的船送过去的。2022年长白山有过一次山体滑坡……”
胡凯伦在旁边插嘴,说:“还有还有,那年不是汤加火山爆发嘛,后来总有专家来研究天池,说活动挺频繁的,可能要醒。我跟Joy那阵看了好多火山片,天崩地裂,活火熔城,庞贝末日。”
邱岭对丛欣说:“妈呀,怎么全让你赶上了?”
谷烨抱臂,左右看看,说:“你们现在有没有感到一丝恐惧?”
旁边真有人跟着害怕起来,说:“不会吧,不会吧,这什么地狱笑话?”
丛欣作为总指挥,自然还是稳定军心的,赶紧又把风向往回带,说:“其实只要你去过的地方足够多,就都会遇上啊,我遇上这么多次,不也好好的。”
时为一边听着他们聊,一边走出去,手撑着不锈钢餐台朝外望,恰好遇上丛欣的目光。
她对他笑,而后低头给他发了条消息:一会儿打电话。】
他也低头看看手机,回:好。】
那天晚上,两人都住的值班房,丛欣在巡视间隙回去休息,打电话给他,他就陪着她聊。
时为过去只听外公外婆提起,说欣欣去了银川,欣欣去了乌鲁木齐,欣欣又去喀什了,还有北海和长白山。自从调到江亚饭店,又听见同事八卦,说酒店行业里的高管出了名的调任一地就换一个男女朋友,新来的副总经理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而他想听她自己说说走过的那些地方,不光是那些年份和大事件,也无所谓她是不是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个男朋友,而是她,仅仅是她,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但反倒是丛欣问起他那几年的经历,时为也就这么告诉她,比之前那一次更加详细,原原本本地:“起初做学徒,都是从粗加工开始。分割,去壳,手上难免有伤口,浸了水总也不好,晚上睡下去脑子里都是厨房的声音,早上被闹钟叫醒,好像根本没睡过,灌两杯咖啡,再爬回去上班。尤其是旺季的时候,每天都像在打仗,开餐之前倒计时紧张到想吐。
“而且每天都在挨骂,听chef说,你做的食物就是a piece of shit,你这个人也是a piece of shit。然后我自己也会觉得他说的对啊,我真的就是a piece of shit。身边经常有人辞职离开,连通知期也没有,多一天都呆不下去。我其实也被打压得不行,总是重复地犯那些愚蠢的小错误,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家常便饭,总是自问是不是永远都做不到,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那是不是呢?”丛欣半躺在床上轻声地问,那一刻心里是有些沉郁的,毕竟他走上这条路也有她的原因。
时为的声音却带着笑,说:“刚开始挨骂,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然后一遍遍道歉,爬回家去哭。后来心态变了,不会再纠结自己是不是屎,只会去想怎么解决问题。有些人总觉得进了后厨就该把自我抛弃,只是服从。我不这么觉得,我可以把自我暂时放到一边,但创造是需要自我的,肯定是个痛苦的过程,但这是创造啊。”
丛欣听着,只觉美妙,真的,那是创造啊。
时为却给她解释:“很多Chef喜欢说后厨像战场,但我那时候跟过一个女CDP,她喜欢说在厨房工作就像生孩子,尽管过程痛苦,你一定得告诉自己你可以做到,等到最后完成的那一刻,感觉美妙极了。”
丛欣听得笑出来,揶揄:“你居然懂生孩子。”
时为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虽然我不懂生孩子,不过我确实觉得这个比喻比战场要好,野蛮但是有序,是创造,而不是毁坏。”
丛欣听着,才算真正领会他说的创造的意思。
“真的,”时为又开口,一瞬拉回更远的过去,“那时候,我对你说是我自己想做厨师,可能真的有赌气的成分,但后来我一直庆幸你这样问我,我这样回答。”
丛欣没说话,却静静笑了,一时间自觉荒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怀疑,认为他会在意他父亲的看法。现在的时为与小时候相比已经变了许多,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里。
次日一早,台风登陆。
海上的风带来巨大的云,将其展开,拉长,延伸,直到遮蔽城市全部的天际线,仿佛无穷无尽。暴雨随之落下,汇入灰黄的江水,再泳成浪,一股股漫上堤岸。
风雨一时间横扫了一切,但外滩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哪怕在这种时候,除了台风记者,巡逻的警车,竟然还有游客。起初三两还打着伞在路上走,甚至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拍视频,后来街边行道树多有被吹断的枝叶随风飞舞,路牌也都摇摇欲坠,那些人实在遭不住,才开始沿路找地方躲雨。
江亚饭店当班的门童是个老师傅,早就见惯不怪,只说一句“每年都这样”,敲敲大堂已经封闭的玻璃门,提醒站在外面雨棚下面的人,按照防风屏上写着的指引去酒店地下车库暂避。
户外风雨敲窗,酒店内部倒还是正常运营。跟着导览参观拍照的宾客甚至比平常还要更多一些,水疗、咖啡馆、爵士酒吧的生意也尤其的好,餐厅楼层除了露台区域不开放,其余一切如常。社交媒体上已经有客人在发笔记,说台风过境,哪里都去不了,但只要住的地方足够有趣,还是能玩一天。
而这如常的背后,是不寻常的计划和协作。包括丛欣,仍在四处巡视。她最担心的就是房子的外墙结构,所幸老建筑还是有些讲究的,1928年以全世界最高标准建造的PWA moderne,在将近一百年的岁月搓磨之后,又经历了一场风力十四级的台风,坚挺如故。
就这样一直到中午,台风中心渐渐离开上海,外面的风雨小下来,路上又开始有着蓝色黄色制服的外卖员出没。气象台也降了风暴潮的预警等级,酒店各群陆续通知班车恢复,晚班正常交接。
台风期间的值班人员都有一天的补休,丛欣交完班先走了,步行去两条马路之隔的商场地下停车库。江亚饭店的车位实在有限,她的车总是停在附近几处停车场,那里便是其中之一。她坐在车上等时为。他到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听到他轻叩车窗玻璃的声音才醒过来。
她打开车门,人还有点懵懵懂懂。
他拍拍她的脸,赶她去副驾,说:“我再晚来一会儿你缺氧了。”
丛欣笑,也道:“还好你叫醒我,刚做了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时为坐进去,关了门,调好座椅和后视镜,把车开出地库。
丛欣靠在副驾位子上又闭上了眼睛,说:“梦到停电了,整个酒店一片漆黑,大堂的玻璃门也给吹破了,风刮进来,吊灯叮当乱响……”
十足灾难片的场景,她却说得有些好笑。
时为转头看看她,知道她神经吊了一夜又一天,现在才算放松下来。
丛欣仍旧闭着眼睛说:“这种事我真的遇到过,就银川那次,雷雨、大风、沙尘、冰雹四合一。那天是我做值班经理,晚上十点多突然停电停水了。店里两百多个客人挤到前厅,天气原因又没办法把他们转到其他酒店,我只能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盯着工程部想办法。还有洗澡洗到一半的,打电话下来骂人……”
时为听着,想象当时的画面,忽然笑了,说:“你微信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手指着他,点头。
外面天已经黑了,仍旧下着小雨,路上一片风暴肆虐后凌乱的景象,有路政和环卫工人正在清理。他们一起回了家,一起洗了衣服,一起搜罗着冰箱里的食物。
丛欣平常吃食堂是常态,家里厨房很干净,一看就极少开火。这一天主厨上门做饭,她特地打开顶柜,找出一套最高级的进口不锈钢欧式锅给他用。
那两口锅是张茂燕几年前斥巨资买的,当时看销售演示,觉得巨好用,拿到手之后才发现无论烧什么都粘得不行,几次尝试无果,终于放弃了,洗洗干净,束之高阁。丛欣这时候拿出来,既是为了表示隆重,也有点好奇,想看看到底是锅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然后,她就眼看着时为把它们用出了广告里的效果,煎着鱼柳,丝滑得不行。
“为什么?!”丛欣想不通了。
时为给她解释怎么看锅的温度和油的温度,丛欣表示自己早就找过类似的攻略,但对于她这种普通人来说实在不好掌握,不粘锅才是她的本命。时为于是又给她想了个普通人也不可能搞错的笨办法,然后用鸡蛋当教材,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煎出一个完美的荷包蛋来。丛欣直呼神奇,已经在想等张茂燕回来,看到她救活了这两口锅该有多惊讶。
等到电饭锅蜂鸣响起,三个菜上桌,两人坐下吃饭。
丛欣拿虾仁豆腐蛋羹拌饭,一边说好吃,一边又在奇怪:“为什么你第一次就可以蒸出完美镜面,我从来都是碰运气的。”
时为其实也觉得奇怪,说:“你厨房里这台蒸烤箱挺好的呀,我刚测了温度还算标准,100摄氏度,纯蒸汽,十五分钟,出来就是这个状态,怎么会不行?”
丛欣说:“我只拿它做过清蒸鱼和蒸蛋,有时候十分钟就能熟,有时候二十分钟下面都夹生。”
时为想了想,猜到原因,说:“你是不是有时候清理积水,有时候不清?”
丛欣看着他问:“每次都要清的吗?”
时为笑出来,说:“怪不得我刚才打开一看下面都是水,你这都成水浴了,温度和时间肯定不一样啊。”
丛欣仍旧看着他,又问:“什么叫水浴?”
时为服了,只说:“你少烦,以后都我给你弄吧。”
丛欣忽然安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两个人都察觉到了。
是时为先转开话题去聊别的,桌上的食物,电视里的新闻,自然而然地。
隔了会儿,他又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丛欣笑了,说:“她好着呢。先是在澳门,后来英语练出来,又去了新加坡,都是做客房。前两年疫情,在家歇了一阵。解封之后还是闲不住,去年又找了个邮轮公司,上船做客舱经理,说是免费看海,还有钱赚,等邮轮停靠港口,正好下船去玩。但干了一阵,她又嫌船上网速太慢,员工也要收费。所以今年又跳槽了,在马尔代夫一个岛上当中文管家呢。”
她打开手机,把张茂燕的朋友圈找出来给时为看。最近发的一条视频里,张茂燕戴着遮阳帽,穿着防晒衣,正开一辆电瓶车去码头接客人,车子一边是亨利·卢梭画里那样的热带的树林,另一边是蓝到难以置信的海和天。
几句话把母亲的近况说完,丛欣也问:“你妈妈呢?”
时为说:“她还在洛桑那个研究所里工作,那里真挺适合她的,人少,社会关系简单,原本只打算待两年,结果十几年就这么住下来了。”
丛欣说:“没见你们一起回来过。”
时为笑,回答:“她特地跟我岔开回国的时间,说这样效率更高,效果更好,可以多一点时间照顾到外公外婆。”
丛欣也跟着笑了,朱岩这思路,确实不是一般人。听时为这样说,她其实还是有些意外的,总以为他和母亲的关系还像从前一样的疏远,但现在看起来并非不好,只是不同。
时为猜得到丛欣的想法,过去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朱岩是那种小孩子觉得太冷淡,但成年人相处起来很舒服的母亲,讲道理,有边界感,你是你,我是我。
他们一起吃完那顿饭,又一起看了个电影。丛欣看到一半就睡着了,时为任她靠着自己睡了一会儿,才把她叫醒起来洗漱。
丛欣揉着眼睛去淋浴,温热的水幕淋到身上,将她包裹,让她想起某些零碎的画面来。或许因为是记忆的回放,不似当时那样激烈,反而变得温柔长久,让她觉得舒适。
但等到她从卫生间出来,却发现时为已经走了。她一时懵然,甚至有些悻悻,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手机上的新消息提醒。
小灰人对她说:好好休息,明天中秋,回家吃饭。】
丛欣看着那句话笑了,却也有一瞬的茫然。
在酒店,她从来不会记错任何一个节日,甚至提前一年半年就都已经有了计划。但在此刻,她好像才刚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补休正好碰上了中秋,也算是难得一回在正日子过节。
以及时为,哪怕他停止追问,她也曾无数次想过他们现在究竟算什么,而他往后退的这一步,反倒让她对他的感觉变得那么踏实,绵密,真真切切。
第51章
第二天,丛欣照旧睡到中午才起,走路到外婆家的时候,时为正在院子里挥汗如雨,脚上穿着一双外公的胶鞋,手上戴一副线手套,踩着梯子,把前一天被台风吹坏的丝瓜棚和葡萄架拆下来,再把泥地里的残枝落叶收拾干净。
丛欣隔着篱笆看他,他好一会儿才发现。两人目光对上,她笑起来,他低头也笑了,从梯子上下来去找自己的T恤穿上。
沈宝云和朱明常住的这个小区当然也受到台风的影响,绿化带里倒了不止一棵树,这时候还满地落叶和断枝,居民进出不太方便。
时为去酒店值班之前,给他们备了两天的食物,并且叮嘱朱明常,天气不好,别再跑出去买菜,中秋节这顿饭也等着他来做。但朱师傅哪会听他的,今早风雨稍歇就又去逛菜场了,大概还觉得亲手教出来的小孩现在颇有几分翅膀硬了看不上老师傅的意思,干脆派他去院子里做苦力,家宴还是自己掌勺。
朱师傅的厨房,朱师傅做主,时为也没办法,忙完院子的活儿,等着吃饭的功夫,他先回自己住的地方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过来。
走进家门,沈宝云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张照片,正戴着老花眼镜端详,笑眯眯地说:“真可爱。”
自己看完,又拿去厨房里给朱明常看,问:“你看可爱不可爱?”
朱明常炒着菜,也就瞅了个大概,只当是邻居家的小孩,随口说:“可爱可爱,谁家的?”
沈宝云哈哈笑起来,回来把照片放到餐桌上,叫丛欣和时为也来看。
只见画面当中两个小孩,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化的舞台妆看起来有点可怕,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再看身后横幅上印的字才知道是什么时候照的,那是1998年6月,他们幼儿班的毕业演出,她演荷花,他演小青蛙。
丛欣尴尬地笑,只觉是黑历史。
时为却说:“外婆,这张给我吧,那时候的照片我都没有了。”
又看看丛欣,说:“你要是也想要,我拿去翻印一张。”
丛欣很大方地说:“不用了不用了,你拿走吧。”
只怕他这举动在沈宝云眼里反常,会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所幸在沈宝云看来,他俩好像还是从前那副小孩样,一会儿拌嘴,一会儿要好,都属正常。时为也没再说什么,去厨房帮着朱明常收尾上菜。
四人坐下吃饭,大师傅如常报菜名,菠菜脆藕,板栗红烧肉,芋艿白鸭汤,菜脯酱蒸青膏蟹,都是年年中秋必吃的,还调了一壶秋梨桂花清米酒,一人一小杯。
一大盘蒸蟹特为放到丛欣面前,朱明常添上一句解释,说:“今年天气热,阳澄湖还没开捕,现在菜场在卖的大闸蟹我看都还是流黄的,蒸出来没有鲜甜味道,你这嘴巴大概还会觉得有点苦,总得等到十月中旬才能吃。先吃青蟹,刚刚好。”
家里人都知道她是绝对的螃蟹爱好者,尤其朱师傅,吃各种螃蟹的季节,一季不落都会替她留心准备着。按说已经习以为常,但丛欣每次看见菜端上来,还是会觉得惊喜,每次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会觉得感动。
一餐饭吃得大快朵颐,等到吃完,丛欣和时为收拾了餐桌和厨房,又看到沈宝云在给朱明常贴膏药。
丛欣记得上一回还是她过生日的那天,算起来已经有快两个月了,不禁有些担心,便开口问:“是一直没好,还是又发了?”
朱明常不在乎,说:“老毛病就是这样的,搭进搭出。”
丛欣劝说:“外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时为也在旁边道:“我去预约,到时候陪您去检查。”
“不要紧的,我自己有数。”朱明常嫌他烦,反过来又派任务给他,说,“北阳台的封窗也有点漏水,把墙皮泡酥了一块,你看看能不能弄。”
大约还挺满意他今天在院子里干的活,觉出这年轻人的用处来。
时为倒也不推辞,说:“我已经看到了,你们都放着别动,我先去买材料,等天气好了一起修。”
小区绿地里还乱着,沈宝云和朱明常难得一晚没出去散步,打算看会儿秋晚早早休息,只丛欣和时为两个人道别出了门。
风雨过后,外面夜空晴朗,空气中忽然有了几分干爽清凉的秋意。
走到时为住的那一栋楼下,丛欣说:“那我走了。”
时为拉住她的手。
“还有事?”丛欣回头问。
时为看看天,又看她,说:“赏月啊,去不去?”
丛欣也看着他,静了静,到底还是点了头。
只是没想到时为说的赏月,是真赏月。
他住的那套房子在十一楼,再往上走两层便是天台了。高处少了遮蔽,也没有灯,只有远近建筑的泛光分出一点把这地方幽微照亮,抬头便是一轮明月低垂在东方,格外大,格外亮,肉眼就能看到那上面淡淡的暗影。
时为搬了两把折椅上来,以及一瓶酒,两支酒杯。
酒从冰桶里取出来,丛欣一眼认出就是她在巴黎送他的那瓶白混酿,惊讶说:“你怎么还带回来了?”
时为动作熟练地用开瓶器起出木塞,反问她:“有哪次你给我东西我没吃完的?”
丛欣笑起来,想起小时候那些个冰激凌棒棒糖,但还是比出一个手势,说:“我只要一点点,明天早班。”
时为遵命,拿一支酒杯,斟了浅浅一点给她。
两人在折椅上坐下,吹着夜风,慢慢啜饮。周围其实算不得安静,车流和人声不断,甚至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广场舞的贝斯音。只是离得远,全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反显出此时此地隐于闹市的惬意。
丛欣忽然说:“你真的变了挺多的。”
话出口才意识到似是接上了台风前夜两人之间的交谈,他跟她提起当年她在医院住院部楼下对他的那番批驳和质问,她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但并未说出来。
“那时候我不应该那样说你,你还是个小孩。”她道,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
时为却是懂的,玩笑似地回答:“谢谢你告诉我,虽然我听了也不是太开心。”
她轻轻笑出来。
他却得寸进尺,说:“所以为什么没来跟我道歉?”
她望着夜空回忆,说:“我不知道。”
那是高考之前的最后几个月,她摒除了其他一切念头,有时候是手机关机了没看到他发给她的信息,有时候看到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也许因为开不了口,又或者觉得没必要。以他们的交情,彼此之间总是任性的。
“而且,你也没再跟我提过那天的事啊。”她反过来怪他。
时为也笑了,他其实也是一样的,一遍遍地打字,再一遍遍地删掉,最后发出去的只是一些考试成绩的数字和申请学校的进度,只想让他知道他是认真的,不是她以为的冲动无用的小孩。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对,是我错了。”十多年之后,他终于对她说出来。
“损我呢?”丛欣转头看他。
时为也看着她,笑了笑,摇摇头:“是真的。”
幽暗中看见彼此的眼睛,丛欣也终于对他说出来:“我是真的想过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时为问。
他当时一直惦记着那句话,他上飞机那天,她发给他的消息,再见,为为,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但她一直没有来。
丛欣却没有直接回答,从头说起来:“我上了大学就一直在打工。”
时为问:“都干过什么?”
丛欣说:“比如在肯德基带着小朋友跳舞。”
时为笑了,评价:“终于活成了小时候向往的样子。”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又说到后来:“还有大二暑假,在嘉年华上卖爆米花可乐赚了一笔钱,发财了。”
时为又问:“赚了多少?”
丛欣说:“两万多。”
时为夸她:“不愧是领导。”
丛欣无所谓他的揶揄,只是接着说下去:“那之后就开始做攻略,打算大三暑假去看你的,办签证要用的学校证明都开好了。”
时为问:“后来为什么没来?”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有多想念她,甚至做过这样的梦,他在宿舍里,听到门外她叫他的声音。
记得那时每次都是把她的名字搜出来,看着空对话框,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最后什么都没发出去。
丛欣静了静,才回答这个问题:“我跟你说过的,我妈妈在澳门做了两年,那时候刚去新加坡,在金沙工作……”
她看着月亮,继续往下说:“那是个两千五百多间房的超级大酒店,别人提起来,想到的大概都是赌场,无边泳池。但我总会想到背后那些服务员,感觉就跟蚁穴里的工蚁似的。每天上千间客房的大进大退,厨房一次做几千人份的早餐。
“我知道她在那里工作肯定很辛苦,但她从没跟我说过到底怎么样。只有一次,我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听她声音有点不对劲。我以为她感冒了,就盯着她问,但她突然哭了,后来还是因为怕我担心,才把事情告诉我。她那天做房的时候遇到一个客人,因为对方是华人面孔,接手机也用的是汉语,她就没跟他说英文,结果就被投诉了。主管带她去跟人家道歉,被那人阴了几句,叫她滚回自己国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像是自嘲,也像是事情过去许久之后的释然:“其实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我那时候跟她两个人打着电话哭了半天。我说妈妈别干了,回家来吧。但她哭完就好了,说我干嘛不干啊,他让我回家去我就回家?一年二十万呢!我俩又在电话两头一起笑出来。但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没办法那么挥霍,花两万块钱去旅游。”
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这么现实的理由,但他字字句句都明白。他不也没回来吗?
朱岩最初在瑞士的那几年收入很低,当地生活开销又很大,一个人在异乡重新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还要供他这么个大孩子读学费不菲的私立大学和烹饪学校。
而且就算见面了又怎样呢?他们那时候幼稚渺小得不值一提,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注定还要分开很久很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直到时为又开口说:“后来你给我发过一条拜年的短信。”
丛欣看他,惊异他竟然还记得,但惊异之后便发现其实自己也记得。
“你没回。”她说。
“一看就是复制黏贴群发的,”时为控诉,很嫌弃地说,“就那种新春大吉,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但是你没回!”丛欣也控诉。
时为没话了。
是的,他没回。收到那条信息的时候,他当真觉得自己失去了这段自出生开始的友谊,他变成了她联系人列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哪怕两人一句话不说的那几年,他都不曾这样想过。
于是两边都伤了心。
丛欣说:“后来那年,我没发给你,你总该知道不对了吧?”
时为说:“我以为你把我拉黑了。”
丛欣说:“你不试试?”
时为说:“我不敢。”
丛欣又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当时一定是难过的,但时过境迁,一切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有趣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