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燕只是笑笑,说:“都已经解决了,师父你别担心。”
沈宝云看出来她不愿意多说,也不方便再问,只道:“欣欣呢?好久没看见她了。”
自时为搬回自己家去住,丛欣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职工楼,每天闷在家里学习。
张茂燕知道女儿心情不好,却只是解释:“她蛮好的,还有几个月就快高考了,正忙着复习呢。”
朱岩在旁听着,一直没怎么说话,临走才又叫住张茂燕,两人去她车上聊了几句。
像一年前一样,朱岩又跟张茂燕说了一遍谢谢,是因为沈宝云和朱明常的新居特地选在张茂燕家附近,而她又准备带着孩子出国几年,以后难免要麻烦张茂燕照应一下二老。
她很坦白地对张茂燕说了自己的情况,说:“为为前年回职工楼住之前,我妈妈说这个孩子他们帮我带好,我知道他们真能做到,但我仔细想过,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她仍旧羡慕张茂燕有这样一个女儿,或者更准确地说,羡慕那种彼此之间亲密和信任的关系。
但张茂燕只觉受之有愧,她也正羡慕着朱岩,可以这样干脆利落地安排好孩子和父母,彻底地主宰自己的生活。
而且,当初沈宝云做主让出的那间小屋,现在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钱。虽然2010年的拆迁政策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律数砖头,按照评估单价乘以面积计算。就他们那间十二平米的小屋,她选了要钱不要安置房,再加上一点签约奖励和搬家费,全部到手不过八十来万。
这笔钱跟上海的房价比起来并不足道,但也是八十多万,职工楼里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挣到过的一笔大钱。
师父一家给予她的已经太多,她不可能再开口要求他们帮助,哪怕当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新店注定是保不住了。
丛甘霖原本自以为很明白开饭店那一摊子事,结果还是领教了台湾老板的手段,平了账,退出股份,弄到几乎一无所有地离场,还剩将近一百万的外债。
现在拿到拆迁款,哪怕全部填进去,他们还有老西门那套房子的按揭要还。过去做着餐厅经理,丛甘霖不拿这点钱当回事,直到现在才发现,像他这种四十多岁又没什么学历的人,忽然砸了饭碗,再想要找个差不多收入的工作有多难。
张茂燕也曾试着出去应聘过,凭着曾经江亚饭店客房组长的经验,如今能找到的不过就是普通清扫员的工作,一个月几乎没有休息,到手也不过三四千块钱,跟房贷、女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比起来,完全就是杯水车薪。
他们剩下的似乎只有卖房一条路,换一处小一点偏远一点的房子,然后永远捆绑在一起。
你们多少年夫妻,而且还有欣欣。你跟他分开要背一半的债,你怎么还呢?她惊觉自己也这样劝过自己,用的恰就是母亲和兄弟劝她的话。
直到这一天,她见到朱岩。
她一直都知道朱岩跟她同岁,也已经四十多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朱岩却可以干脆利落地开出另一条路。
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辞别朱岩,从职工楼回家的路上,张茂燕默默想着这句话,默默地这样对自己说。
有些事,还是得我自己来做。
也是在那个月,张茂燕的母亲过世了。
办完葬礼,她手臂上还戴着黑纱,回到家中,便跟丛甘霖谈了一次,直接说:“拆迁款我全部给你,你拿去还债,把饭店的事情彻底解决。然后家里这套房子,产证上你名字去掉,只留我跟欣欣两个人……”
丛甘霖一开始还在点头,听到后面,才意识到张茂燕这是要跟他析产离婚的意思。
他只觉不可能,说:“那以后你们怎么办?这套房子还有按揭贷款,每个月都要还钱的。”
张茂燕说:“我自己想办法。”
丛甘霖说:“你怎么想办法?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看着你们走投无路……”
他话没说完,张茂燕忽然笑了,但终于还是给他留了面子,她实在不想提他做的那些事情到底算不算大男人。
那天夜里,她和丛欣睡一张床,跟女儿交代了以后的打算。
她说:“现在客房的工作,我做是能做下来,但钱还是太少了。”
丛欣以为她放弃了,不算太意外,只道:“卖房子搬家也没什么,我可以去打工,学费也可以借助学贷。”
张茂燕却很郑重地问她:“要是妈妈去别的地方工作,你一个人在上海可以吗?”
“去哪儿?”丛欣问。
“澳门,劳务输出,还是做酒店客房。”张茂燕很仔细地给她解释,“只有这个工作不限学历,而且包吃包住,薪水是这里两倍还多,一年十三薪。中介说要是做得好,以后还有机会去新加坡,收入更高。你放心,房子会保住的,我们会过得很好。”
丛欣忽然摇头,忽然哭出来,说:“妈妈你不用这样,把房子卖掉吧,我不需要。”
张茂燕也落泪了,却又笑着抱住她安慰,说:“不是全为你呀,是我自己想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2010年6月,丛欣参加完高考,两天之后,在虹桥机场送母亲上了去往澳门的飞机。
又过了两个月,时为和朱岩在浦东机场登上了飞往日内瓦的航班。
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时为一直在给她发消息,告诉她自己各种考试的成绩,申请学校的结果,以及最终确定下来离开的时间。
但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去送他,只是在那一天给他回了一条:再见,为为,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那时他已经坐在机舱里,飞机即将起飞,脑中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他从职工楼回家,她一路送他到车站,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踮起脚,夸张地挥手。
他突然哭了,捂住面孔,俯身在膝上遮掩。
与此同时,丛欣正在八月艳阳下骑车到了职工楼,看着那片拆除之后的废墟。
她默默对自己说,家只是给孩子的,而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第48章 风暴潮
迟朋被带走的第二天,他公司派了个助理来了一趟江亚饭店,运走了那匹小马,替他办了退房的手续。
前厅部的接待员还是老规矩,等到一切办妥,抬头微笑,对那个助理说:“再见,感谢选择入住江亚饭店,期待下次光临。”
助理笑笑,似乎透露一丝尴尬,不知是觉得自己打工人受不起这句话,还是怀疑迟朋还会不会再来。
毕竟就在一天之后的星期一,真有这么一条新闻冲上了热搜,说迟朋因合同纠纷被上海市某某区人民法院列为被执行人,查封了他名下房产、车辆、银行存款,还发布限制消费令,不得乘坐飞机、列车软卧、轮船二等以上舱位,不得在星级酒店、夜总会、高尔夫球场等场所进行高消费,以及一切非生活和工作必需的消费行为。
江亚饭店里的人看到这个词条,难免又起了一番议论。
大厅副经理说:“迟朋爸爸公司的股票这段时间也在连续大跌,可能自己日子不好过吧,所以才会看着儿子限高见死不救。”
胡凯伦感叹:“要是从没过过好日子也就算了,从云端摔到地下,这谁受得了啊?”
谷烨在旁提醒:“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爱上客人。”
小胡尴尬笑说:“没有没有,我就可惜那辆车。”
谷烨又道:“有钱人的事情你少猜,说不定没几天人家又更新ins,在某个小岛上800平米的卧室里醒过来,拉开窗帘,还是用那种历经繁华厌倦一切的眼神望向蔚蓝的大海。”
“哇……”胡凯伦也跟着如是想象,这画面着实美妙。
但这议论很快也就过去了,当天夜里又有新客人入住顶套,房间彻底打扫,去除一切痕迹,无论是迟朋的,还是那匹小马的。
酒店就是这样,永远有新鲜的面孔出现,旧的名字或许会被记在管理系统的某个角落里,等待再次被激活的那一刻,但也仅此而已。
时为此刻怀疑,丛欣对他,是否也是这样。
七夕当晚,他们离开江亚饭店已将近午夜了。
她那天是开车来的,也带着他上了她的车,直接发动引擎,去了她家。
他们在地下车库又吻了一次,这回是她更主动,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那一侧探身过来,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他的身体。
他抓住她的手说:“丛欣……”
是想跟她聊聊的,毕竟他们有太多话没来得及说清楚,十多年经历的空白,以及现在,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但她反握住他的手,背到他身后,说:“你问我对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我有。比如我喜欢看你这样,就系围裙的那个动作……”而后握住他另一只手,同样放到背后。
“还有,你说当心烫。”她吩咐。
“干嘛?”他不懂。
“说呀。”她催促。
他说:“当心烫。”
她说:“继续。”
他重复:“当心烫。”
她还嫌不够,伸手从他T恤下摆探进去,贴着他的嘴唇说:“是挺烫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气息却很重。
不确定是因为她的动作,还是她话里的意思,他不再自控由着她摆布,将她整个人抱进怀中,手扣着她的后脑亲吻。这个吻比天台上的更加热烈,每一秒都是陌生的刺激,却又亲密而安全。她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手臂环上他的身体,把其他念头都屏退了,仿佛拥抱出一个小小的世界。
但他慢下来,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丛欣……”
“嗯?”她发出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回应还是呻吟。
“我们这样算在一起了吗?”他问。
“什么叫在一起?”她反问。
“就是,不止是朋友。”他解释。
“亲了就不是朋友了吗?”她又反问,第一次嫌他话多。
时为竟无言以对。
丛欣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但是,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后悔了。
时为像是能猜出她眼神里的意思,当即松开她,缓了缓,伸手开了车门。
丛欣看着他问:“你干嘛?”
时为下车,对她说:“我走了。”
丛欣看看他,带着些嘲讽地说:“你这样能走吗?”
时为头也不回地说:“我无所谓。”
丛欣就这么看着他走,在心里骂了声:果然,又跑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再转念,却不得不承认,逃避的人或许是她自己。
她差点就把事情搞砸了。
她下来锁了车,上楼回到家里,冷静半晌,才给小灰人发了消息过去:别忘了明天要跟Marcom开会。】
那边回复:OK】
而后又跟来一句:领导。】
丛欣从中察觉到一丝嘲讽。
她还想再说什么,打了几个字,却看到对话窗口上方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她赶紧把输入框里的字都删了,只等着看他怎么说。
结果,那边也没动静了。
丛欣气得要死,把手机一扔,洗漱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时为跟她也差不了多少,哐哐哐走回自己住的地方,回完信息,把手机一扔,洗漱睡觉。
但直到午夜,他仍在半梦半醒之间回溯方才的情景,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她始终拒绝跨越的那条界线。
他第一次这么深切地意识到他们分开了多久。她看起来一点没变,笑容还是曾经的样子。但其实她变了很多,不再是从前那个仿佛拥有一切也慷慨给予一切的孩子,她在自己周围设下清晰的边界,哪怕失守,也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刻。
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当她对他说,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永远等着你来,不管你怎么样都接受你,随时给你回应,所以你反而不拿我们当回事。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种改变就已经开始了。他知道,这一次只能换成是他做那个更主动的人,但他可以吗?
而后,他又想到更多。她身上的味道,嘴唇的触感,她说喜欢看他背手到身后系结的动作,她让他反复说当心烫。她对他的这点心思,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忽然又有点开心。
直到第二天去酒店上班,时为才在厨部跟市场传讯部的会议上看见丛欣,她已经换上了那一身灰色制服,回到副总经理的角色当中。
行政酒廊新菜单的宣传图文、视频出了成片,相关人等坐在一起审阅。如果没有问题,就准备在即将到来的餐厅周上投放了。
这个餐厅周分春秋两季,至今已经搞了几届。说是周,其实为期一个月。今年秋天这一场,从八月底一直延续到九月底。本地许多餐厅参加,其中不乏米其林、黑珍珠认证的fine dining,关注此类活动的目标消费客群体量也很可观,是一次非常好的宣传机会。
在那些视频和图片当中,时为出镜的场景实在很多,所有字幕和文案对他头衔的描述都是江亚饭店西餐厅主厨,也是这一次宣传绝对的主角。
Marcom专员甚至拿出一份授权使用肖像的补充协议来跟他沟通,说因为他是酒店的员工,一般情况下,酒店让员工签的肖像授权仅止于在工作场所和工作场景下的画面,但因为后续还会安排一些网络达人过来试吃,到时候拍摄视频或者照片也都需要他的配合,以及餐厅周开幕之后的TimeOut Market美食节,他得去那个露天集市上摆摊做小吃和点心,同时接受一些媒体采访,所以协议里也包括了这一部分的内容。
所有这些要求都是一点点加码上来的,时为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谈话的技巧,让他答应了一项,然后再提另一项。直到这时,他才切实地意识到,丛欣这是真的要拿他当招牌打出去了。
丛欣当场并没说什么,他也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带走了那份协议,说需要仔细看一下,考虑之后再回复。然后就这样一直等到下班后,丛欣主动找他。
包租婆在微信上问小灰人:上午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小灰人回:我明天请假。】
包租婆:干嘛?】
小灰人:肩膀拉伤。】
包租婆:不是瞎说的吗?】
小灰人:不是在顶套弄的,是后来。】
丛欣无语了。
前一夜之后,她确实觉得自己又冲动了。这一次没有酒精的影响,也没有GM晚宴大场面之后的亢奋,若真要找个理由,只能说是被客人跳楼惊吓产生的吊桥效应。但这报应来的就是这样快,两人此刻的对话搞得好像上司潜规则下属,又反被下属威胁。
她再一次发了那张图片过去,淘宝搜索万通筋骨贴的截图,让他自便。
小灰人回:我刚跟朱师傅要了一张,你来帮忙贴一下。】
包租婆:你自己没手?】
小灰人:都说了是肩膀拉伤,能贴的话我不用请假了。】
包租婆:来了。】
时为看着手机屏幕,无声笑了,忽然又有一丝怀疑,如果不是为了说服他签那份协议,她会不会来?
这回是在他住的地方,丛欣在外面按响门铃,时为开了门,让她进来。
微信上话说得直接,两人真的见了面,又有些尴尬。当时已经是夜里了,居民区里很安静,更衬得这段空白无从回避。
还是丛欣先说:“贴哪儿?”
时为把朱师傅那儿拿的伤筋膏药给她,然后背身过去,把T恤一边拉高,露出肩头。
丛欣用手指点,问:“这儿?”
他说:“左边一点。”
“这儿?”丛欣又问。
他说:“太高了。”
她被他烦死了,说:“到底哪儿啊?”
他终于说:“就是这里,贴上吧。”
她把背胶揭开,贴到他身上,存心拍得啪啪响。
他说:“你干嘛?报仇啊?”
她说:“就是啊,你又是在干嘛?”
他没再说什么,把衣服拉下来,回身抱住她。
她推了他一下,忽然很轻地说:“你别再逼我表态。”
他的心也跟着轻微地震动,说:“我叫你来不是这个意思。”
那一瞬,他又一次看出她后悔了,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因为她靠到他身上,侧脸贴在他胸口,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仍旧闭眼贴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腰,摇摇头,才说:“有点累。”
他没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拥许久。
她明知不对,但还是沉溺其中。甚至有种神奇的感觉,眼前男人的身体其实是陌生的,却又让她觉得安全而妥帖。
但她开口,话照样说得直接,很明白地告诉他:“餐厅周的活动肯定是要刷知名度的,你是不是怕别人看到你?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接受所有人对你的评判,你也可以躲起来,重复过去,这是你的选择,你自便。”
“真让我自便?”他问。
她更加肯定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要是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他又问。
她不假思索地说:“还有罗厨和奚溪。”
他看着她摇头,说:“丛欣你这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忽然笑出来。
他也笑了,终于松开她,去拿那份协议,早已经签了名,这时候才交到她手上,说:“你是领导,我是棋子。”
她看了看,满意了,说:“别这么客气,我封你做帅。”
第49章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对月阁的秋季菜单开始接受预订,借着餐厅周的流量,很快就被秒完。
算是达到了丛欣预想的目标,正好能接上暑期之后、国庆之前,酒店在整个九月份的低谷期。但她也知道,这仅仅是走出了第一步而已。
关注餐厅周的人群大都是有一些高端餐饮消费经验的,抱着以薅羊毛的价格吃fine dining的目标而来,带着他们挑剔的嘴巴和精明的钱包。平均五百元一位的饭被他们戏称为“穷鬼套餐”,但对餐厅的要求并不会因“穷”而降低。
在餐厅周往年的活动中,也曾有几家店原本不温不火,做着高高吊起来卖的生意,就因为放出“穷鬼套餐”,突然之间多了许多差评,反倒被打落神坛,坏了原本传说中的口碑。更有不少店被批评降价的同时也降了质量,“穷鬼套餐”真成了穷鬼套餐,毫无诚意。
九月初,菜单正式上线,在对月阁待客营业。
丛欣每天一早醒过来,除了看工作群和几大OTA平台上的价格铺排,还多了一项固定流程,全网搜索对月阁的评价。如此几次,算法猜到她的心思,她只要打开几大社交媒体软件,就总能在首页推荐上看到相关内容,一时间简直感觉到处都是,有一种真火了的错觉。
但市场传讯部送过来的营销分析报告也是实实在在的,彭聪倩那边真的为这一次推广做了许多,除了放出之前制作的宣传片,还邀请了各种美食达人、生活方式博主、酒店号前来测评,其中几条视频和博文流量可观,很快也有食客的评价跟上,最出圈的一条是:精致却又不癫,融合却又踏实,亲切却又惊喜,不依靠进口食材作为噱头,不以高溢价贩卖逼格。
诚然一家餐厅的好坏靠的是食物的口碑,但在口碑起来之前,人,终归还是最好的宣传点。所有那些宣传当中总要提一笔对月阁的三位chef,尤其是时为,顺带营销一把他的蓝带出身,米其林CDP的履历,以及,颜值。
有网友评价:chef有种淡淡的厌世感,偏偏做的又是最烟火气的职业,反差迷人。
丛欣深以为然。
但在成功之外,她也曾想过,时为最初对此次宣传的犹豫,是不是因为不想让他父亲那边的人看到。她问过他,但也没直说。而他在那天签了肖像授权书之后,对市场传讯部安排的活动都配合得很好,不管是合影,还是拍工作照,或者在视频里介绍秋季菜单,各种本土时令,以及法餐和中餐融合的烹饪技巧。
时益恒有没有看到尚未可知,但确实引来了本城的熟人,就是钱宏毅。
那天丛欣刚好在巡视酒廊,看见这位请过她吃饭的网红,过去打了招呼。两边聊起来,钱宏毅认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回差点当着人领导的面挖墙角。丛欣也是听钱宏毅说了才知道,这一顿是时为主动回请的,作为对OMNI那餐饭的答谢。
寒暄几句,握了手,丛欣离开对月阁,心里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只觉当时低看了时为,他并不怕被别人看到,也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果然,她当晚便刷到Chef Hong账号发布的一篇笔记,有餐食和环境的照片,也有他跟时为的合影,配以长文,回顾了一把两人当年在巴黎学厨的经历,完美商业互吹,顺带巩固人设。
对月阁的宣传初见成效,丛欣在所有向上的汇报和管理会议上,都把这作为整个厨房部门的成绩,还感谢了莫亚雷这位行政总厨。再加上这个项目是PV中国区市场传讯部负责做的推广,莫亚雷未必乐意,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时为西餐厨房CDC头衔已经名声在外,蒂比欧的升职暂时是肯定不能再提了。
对此,彭聪倩也打电话过来跟丛欣聊过,说:“你也知道这就有点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了吧?”
丛欣只是笑。
江亚饭店的餐饮业绩不理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西餐厅L’ile,在本地算是有点名气,单看流水还过得去,只是成本高企,利润几乎等于无,甚至亏损。
连续几年报表里的数字很难看,业主代表赵敏宜也在年度会议上提过几次,只是当年跟PV签订管理协议的时候完全没有业绩方面的约定,酒店整体如此,餐厅也是一样,就这么一年年下去,只能提出意见,不见改善。
直到丛欣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再加上这一年国家旅游局修改了星级宾馆的评定要求,哪怕是五星级,也不再必须配备西餐厅,只须设置中餐厅和全日制餐厅即可。这个变化原本对江亚饭店影响不大,毕竟五星级内部还有更多细分层级,奢华定位肯定跟普通商务的不一样,格调也是要讲究的。但看现在的形势,倘若真让全日制厨房把“对月阁”做好了,取代L’ile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而中餐厨房由外籍行政主厨管理本就有些违和,到了那个时候,莫亚雷的地位就尴尬了。
很多事在丛欣的计划中进行着,但也还是在计划中,她并不明讲。
彭聪倩却又道:“另外提醒你一句,酒店圈子里都知道,一张外国面孔在中国有多值钱,他们本土招聘绝不能提肤色的要求,但招聘来中国任职的高管心照不宣的首选就是白人中年男性。上海更是当之无愧的白男天堂,在法国租房的人,来这里做几年就能买得起江景房。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他们自成一张网。你要送其中一个走,不是这么容易的。”
丛欣静静听着,觉得彭聪倩又是在点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彭聪倩笑,说:“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讲,我顶头上司也是白男,我成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他送走。”
丛欣也跟着笑起来,说的却还是正经事:“去年十一月份一次,今年四月又是一次,你替厨部平了不少事了,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彭聪倩那边静了静,但也只是极短的一瞬,再出声仍旧笑着,说:“你知道就好,厨部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也算我帮你的一个原因吧。我做资本家的走狗做多了,每天不是给他们花钱撤热搜,就是出通稿声明,有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干这行到底是为什么,所以偶尔也想看点美好的,什么帅哥做饭,什么美食热血番。”
丛欣知道彭聪倩嘴紧,只要她不想说,自己断断问不出来,便也只是寒暄几句,把电话挂断了。
当时已是九月的第二周,她不得不把餐厅的事情暂时放一放,是因为收到了集团发布的防汛通知。
上海作为沿海城市,每年都有台风光临,这一次因为刚刚过去的前车之鉴,尤其被重视。
就在九月初,台风袭击海南。当地有酒店停水停电,也有被吹走门窗,甚至撕掉外立面,宾客紧急疏散到地下车库避险,还有不少因为设施损坏严重,暂时关停修整。
而江亚饭店就在黄浦江边,距离防汛堤不过几十米,也算是高危位置。
自气象台发布的风暴潮预警,丛欣便一直关注着,看到升级为橙色,第一时间便把自己拟好的方案发出去,拿了总经理和业主代表的批示。
首先便是通知全店上下统一口径回答宾客咨询,无论住房、餐饮还是康乐项目,只要是通过江亚饭店官网、官微做的预订,即可取消订单,全额退款。但如果是通过OTA平台预订的,因为现在基本都是直销预付模式,房费是支付到平台的。所以还是得看平台的条款如何约定,由宾客自行跟平台协商解决。
其次是主动找了本地旅游饭店协会,作为几家牵头酒店之一发了条声明,除了前面那一项全额退订之外,还表示江亚饭店将在台风期间尽最大努力保证对宾客的住宿和餐饮服务,并愿意为遇到困难的市民和游客提供免费的避灾场所、食物和饮用水等资源。
也是多亏了海南的前车之鉴,她的这几项方案在报批的时候没有遇到太大的压力,甚至成了集团层面的模版,毕竟当时暑期里那种每天大退大进的情况已经结束,原本入住率就不高,上面人也都知道不如借此赢一把口碑,再推一下酒店的自有销售渠道。
方案既定,还要执行。
按照酒店应对灾害天气的预案,这个等级的风暴潮已经可以归为一级防汛警报,总指挥是总经理。
但杰森陈将坐镇位于宁波的一家PV酒店,规模比江亚饭店更大,位置也更靠海,更早迎击台风。他治下其余酒店都由副总经理代行职责,丛欣于是便成了此地的防汛抗台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