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一天,午后餐间休息的时间,她隔着新店经理办公室门上的小窗,看到丛甘霖躺在里面一张长沙发上闭目休息,一个女人侧坐在他身边,正替他揉着额头。他笑起来,似乎说了句什么。女人也笑了,俯身下去吻他的嘴唇。
丛欣如遭雷击,什么话都没有,立刻转身跑掉了。
那个女人她也是认识的,丛甘霖叫她小红,最早只是总店的服务员,因为做事麻利,为人热情亲切,很快升到咨客,又升了领班。这回开新店,他干脆把她带了过来,让她做副经理,在家也常常提起她的名字,一直说她得力,各种事情都能帮他处理。
离开新店回家,丛欣一路似乎想了很多,但又毫无头绪,在家呆呆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打了张茂燕的电话,把刚才的所见统统说了。
本以为这对母亲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也正是因为这个,她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说,又该怎么说。但电话那头,张茂燕只是出了病房,在楼道里找了个僻静地方听着,一直没说话。
丛欣这才意识到,张茂燕是知道的。
那一刻,她不确定究竟是他们哪一个更让她意外,是父亲另有别的女人,还是母亲明明知情,却缄口不言。
张茂燕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解释说:“但是他对我蛮好,对你也蛮好,而且你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外婆还在生病……”
丛欣简直难以置信,当即反问:“他这样是对你好?外婆生病和我高考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能装不知道吗?”
张茂燕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照:“你不要去跟外公外婆讲,我是说职工楼那边的外公外婆……”
区别于她自己的外公外婆,丛欣知道这说的是朱明常和沈宝云,张茂燕大概不希望他们担心。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张茂燕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静了静才道:“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出去玩吗?趁着还放暑假就好好玩玩,马上开学就高三了,又得辛苦九个月呢……”
丛欣沉默地听着母亲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下午,她去了职工楼,明知道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但还是去了。也许是为了406那间小屋,以及那里所有熟悉的人带给她的安全感,但当她骑车到了楼下,难免看到墙上贴着的拆迁公告。
也是那天下午,她和时为一起听着歌静静坐了很久,脑中思绪纷乱。
她还是很难接受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竟会是这样的反应,甚至一遍遍搜寻记忆中的细节,想弄明白张茂燕知道多久了,又为什么隐瞒不发。
她甚至觉得跟父亲出轨本身比起来,这种隐瞒更让她觉得恐怖。她无法不为它加上另一重合理的解释,是不是这种事本就没有她想的那么稀有,它处处发生,又处处被掩藏?
也许,只是也许,她真的不应该管,也不应该多想,就像母亲说的一样。
那时,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她到底还是跟班上一帮同学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目的地是崇明岛,两天一夜,住森林公园里的小木屋。
或许是因为早就约好了,又或者是为了避免见到丛甘霖。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甚至觉得忽然之间,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总是赞美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出发去崇明岛的当天,他们一早在人民广场集合,坐地铁往北一直到终点站,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去码头,再换轮渡。
等到上了船,所有人都很兴奋,大热天也不蔽着太阳,跑到甲板上去看风景。
他们其实经常看到黄浦江,但这里却是接近长江入海口的地方,而且还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一片更加开阔的水域。天空明澈,黄色的江水与青蓝的海水交杂,连风的温度和力度都是不一样的。
轮渡靠岸之后,上了岛还要打车,路上总共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岛上的出租车冷气微弱,车窗玻璃也没贴膜,阳光就这么直白地照进来,把座位晒得滚烫,那股热气穿透T恤灼烤着后背,实在算不得舒适,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这是没有父母或者老师陪同走得最远的一次。丛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张茂燕和丛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越是节假日越忙,根本没功夫带她出去旅游。后来张茂燕不工作了,一个人不敢带她走得太远,她只记得去过苏州、杭州,还有张茂燕的宁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们在森林公园里过夜。几个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许久。隔着一层楼板,听到下面男生们声音,也是一样的笑闹。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戏,学校里又有谁跟谁在一起了。丛欣听着他们聊,好像真的暂时忘了家里那些事,重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从前一样。
但等到夜深关了灯,同学一个个睡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经夜不息。她几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脑中清晰地重现,她父母的问题,职工楼的拆迁,还有沈宝云告诉她,时为开学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某种终结。
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木屋,在森林公园里游览。划船,骑自行车,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头抹掉,只是开开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们再一次打车,换轮渡,又上了长途汽车。她和时为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一天夜里失眠的后果显现,她实在太累,车开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时间失去实感,她错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时为轻轻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来,心跳得很快,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这样让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他T恤的袖子,担心那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却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曾经那一问一答,她问他那次离家出走是想去哪里,他回答没想过去哪儿只是想离开家,当时她只是说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但目的地恰好已经到了,长途车靠站停下了,车厢里的人乱哄哄地站起来,拥挤着下车。他们跟着下去,和其他同学汇合,而后各自回到男生和女生里去,不约而同地开始和别人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身体的温度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手臂上,仿佛穿透皮肤,许久未曾散去。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哪怕她不想不管,张茂燕缄口不言,丛甘霖和小红的事情还是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暴露了出来。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2010年春节的时候,饭店的老板娘,那个台湾人的妻子,在发现他和小红的关系之后,到店里大吵了一架。
张茂燕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丛甘霖和老板娘也是有关系的。老板娘不光是老板娘,还曾是江亚饭店第一代的公关小姐,也是丛甘霖的初恋。
而丛甘霖终于来跟她坦白,并不仅仅因为感情上的不忠,也是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投在徐汇新店上的钱,包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以及二次抵押房子得到的贷款。
当初也是仔细算过账的,只要经营得当,这些投资预计一两年就能收回来,偿还贷款的压力也不大。但如今店才刚开业不久,与那个台湾老板,也就是另一个大股东的关系已经闹成了这样。对方与妻子是和还是离尚未可知,但跟他继续合作是绝对不可能了,第一时间便抽走了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并提出了拆伙的要求。
那是一天深夜,丛甘霖关了店,回来跟张茂燕交代了所有情况。
“还有没有其他人?”张茂燕木然地问。
“没了,真的没有了。”丛甘霖信誓旦旦地保证。
丛欣听到声音,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只觉这一问一答根本毫无意义。他们这个家才刚好起来的经济状况如今一下子重新触底,现在更重要的,更应该关心的,是钱。
而丛甘霖只是坐在沙发上,肘支着膝盖,双手捂着脸,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沙哑的,带哭腔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她们为什么都要难为他呢?
丛欣在旁边看着,却忽然有了另一种洞悟,他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因为她们每一个对他都很有用,有的给他机会,有的帮他做生意,有的照顾他的生活,给他生孩子。
他便也给予她们承诺、关心、赞美,直到有一天,他得到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时间和精力周转不灵,她们方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感情的庞氏骗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的父亲,虽然一向不是那种威严的类型,突然在她面前哭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惊恐。
后来过了很久,她在大学里选修了一门心理学基础,才在书上读到一个概念,代际边际的消失。其中描述的似乎就是她当时的感觉,父亲不再像父亲,母亲不再像母亲。
他们曾经给她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家,爱她,保护她,养育她。但也就是这么巧,恰好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他们在她面前揭示真相,令她突然被迫成为一个大人。
第46章
哪怕张茂燕不闹,事情的后果还是继续发展着,仿佛已经变质的食物无可挽回地腐败下去。
新店没了流动资金,开始拖欠员工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又是在春节这样用工和备料最紧张的时期,各种供货陆续断了,店里的服务员和后厨闹起来。台湾老板终于出面付了自己份额部分的钱,却也拉走了还能用的备料,同时带走了一大半的人。
想再继续营业已经不可能了,店面开始不正常地打烊。顾客很快也意识到不对劲,每天都有人过来要求退预付卡里充值的钱,还有之前预定的酒席,如今店家违约,便要双倍返还定金。总之各种退赔,应付账款,七七八八加起来又是几十万。
台湾老板亏得起,丛甘霖亏不起,借钱,赊账,重新雇人,试图再把店开起来。似乎也只有这样,他已经投在这里面的钱才不至于血本无归。
而张茂燕好似鸵鸟,只一心扑在医院里照顾母亲。
因为丛甘霖找过她的大弟弟借钱,她娘家的人对她家里的情况知道了个大概。
母亲倒是心疼她,在病床上骂丛甘霖,但骂完了又会劝她:“你们终归多少年夫妻,而且还有欣欣。”
大弟弟做过点小生意,也给她分析,说:“丛甘霖开了这么多年饭店,在外面认识的人也多,还是有些希望回本的,到时候你日子也就好过了。但要是你现在跟他离婚,那些债务你也要背一半,以你的年纪,又已经好几年没工作了,你怎么还?”
就连大舅妈也来开解,说:“还好你家丛欣是女孩子,而且马上读大学了,过几年毕业工作,你们没什么负担,她结婚也不用准备房子。”
所有这些话都让丛欣听得恶心,她打断他们问:“为什么外婆三个子女,只有我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陪护?”
大舅舅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种话,有些生气了,噎了噎,反问:“你妈妈是女儿,老娘生病当然是她陪,难道让我一个男的在女病房里过夜?”
大舅妈也在旁边说她:“你妈妈自己都没讲什么,长辈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
丛欣直接回:“我妈妈没讲什么,不代表这么安排就是对的。这种事她自己不讲,也只有我替她讲出来!”
眼前都是大人,听见她这么说,只觉愕然。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他们眼中温柔懂事有礼貌的小孩,逢年过节地见上一面,让叫人就叫人,让表演个节目就表演个节目。要是换一个场合,她一定会得到更严厉的训斥,但此刻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四人间,许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
舅舅当即表示他可以出钱给老娘请个护工,结果却是病床上的外婆坚决反对,说自己不习惯陌生人的照顾。
丛欣又要开口,这回是对她这个外婆。张茂燕赶紧把她拉到外面,跟她说:“算了,这是我妈妈呀,其他人不会好好对她的。”
丛欣已分不清当时究竟是气愤还是心碎,却又对这种无奈感同身受。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为里母亲的隐忍和不作为生气,又看不得她一天天劳累。
以及现在的丛甘霖,因为店里的事,整个人看上去从未有过的憔悴。她看到他一早出门半夜回来,还是会心疼。
但当他对她说:“欣欣,不管我跟你妈妈怎么样,爸爸总归是宝贝你的,小红一直说再给我生个儿子,我一直都没有答应……”
又让她觉得恶心。
她忽然想,这或许就是现实里绝大多数家庭的样子,它一点都不好,但也没有坏到让你彻底憎恨。再转念,又觉得这恰恰是最可怕之处,你可能一天天为之消耗下去,永远都离不开。
与此同时,时为已经回到原本的学校重读了高二上半学期。
那所私立学校从高一开始就有针对留学申请的计划,所有学生都早早准备,每项考试反复参加几次,一点点地往上刷分。原本跟时为同一级的同学此刻都已经拿到自己的历史最好成绩,进入了申请阶段。就算跟下一级高二上的学生相比,他的进度也已经大大地落后了。
时益恒这次没让他住校,而是每天回家,在校外找了最好的辅导机构,请各种老师给他制定了目标,做了标化考试成绩和课外活动的规划。尽管离校一年,但其实大多数申请大学用的考试和材料都要靠自己准备,时益恒觉得只要抓紧投入,完全可以补上耽误的进度,达到理想中的目标。
时为倒也没像从前那样拒绝上学,只是消极地配合着所有这些安排,然后在几个月当中,从IB大考,到托福,再到SAT,全部考得一塌糊涂。
时益恒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盛怒之下真的来问他,是不是跟那边那个小姑娘谈朋友了?
而时为沉默。
时益恒把这当成是一种默认,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对他说:“你太幼稚了,你想过这个世界以什么标准来评判一个人吗?尤其是男人。只要你自身条件好,以后完全可以遇到更好的人。要是你自己什么都不是,哪怕职工楼的女孩子也不会看得上你的。”
“职工楼的女孩子怎么了?”时为忽然看着父亲反问。其实彼此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朱岩也曾是职工楼的女孩子。
那一刻,时益恒或许想起曾经校园里的情景,初识,同窗,恋爱,但也只是说了一句:“年代不一样了。”
而后又回到原本的主题上,他质问时为,你知道我为了给你保留学位交了多少钱吗?请辅导机构的老师花了多少钱吗?你知道你曾经的同学谁谁谁在标化考试里得了多高的分数,参加了什么公益项目,准备了多少份申请材料和个人陈述,最后拿到了哪些学校的offer吗?你现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你知道吗?
时为也只是听着,始终沉默。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副一句话都没有的样子是最能激怒父亲的,便也总是用沉默来应对所有质问。
直到时益恒问他:“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真接你外公的班,去炒菜吗?”
这一问是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出来的,好像这是最荒诞不经的假设。
但时为却开口回答:“那就去炒菜。”
他上一次说类似的话,还是在丛欣面前,此刻再一次做出这样的选择,却是完全不同的情绪和语境。
他其实仍旧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比沉默更让父亲愤怒的点。
那一刻,他甚至记起了小时候总和丛欣一起玩的开餐厅的游戏,有时她做服务员,他做客人,有时换一换。
一个说先生您好,或者女士您好,您要点些什么?另一个拿着彩笔画的点膳单,装模作样指指点点。然后便会得到一份积木或者橡皮泥做成的食物。讲究的话,还会用蜡光纸折一个伞面,中间插上牙签,搁在边上做为装饰。
那时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这两种角色之间存在任何高下之分。但现在的他却能够猜到父亲的想法,也分明知道其中的区别。
2010年初的一个多月,丛欣是在家和医院之间度过的。
外婆做完了肿瘤手术,但恢复的不好,住院两周之后,被转去了社区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
张茂燕几乎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丛欣当时已经开始放寒假,每天来来去去,打饭,送东西,帮着各种跑腿。
张茂燕叫她回家去,她没听,也没再劝过张茂燕,或者去争论谁应该付出多少。两个人似乎都隔绝了这一部分思维,是无暇也无力去想,也是因为知道外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一直没来探过病的小舅舅总算出现了,当时护士正在给外婆插导尿管,陷入昏迷的外婆说了句胡话,叫了外公的名字,说你怎么又来了。
小舅舅站在病床旁边笑出来,说:“老娘想老头子了。”
而张茂燕一下爆发,说:“姆妈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那时候家里日子多苦,你不记得吗?没钱没吃的,阿爸跟厂里领导闹矛盾,就敢请长病假只拿最低工资。姆妈在街道工厂上班,钱少,为了要供丈夫看病,还要让我们几个吃饱饭,下班之后再去工地上背沙子。阿爸就在这种时候还让她又怀孕了又生了个孩子,你就是这么来的!你知道吗?!”
小舅舅跟着叫起来,说:“哎哎哎阿姐,你是不是不上班脑子不好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讲啥?能不能看看场合?这里这么多人呢!”
丛欣这回倒是没发作,她只是超脱于外地看着,听着,似又得到了另一重的洞悉。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知道母亲在娘家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但跟两个弟弟也还是能表面心平气和地相处。以及她的外公外婆,也似乎是很和睦的。至少她从来没见过他们拌嘴,他们对她也都很和善,会在她去拜年的时候给她一百元红包,临走再塞一把零食。但终于,终于,事情终究还是露出了原本的面目,所有表面上的平静无波无非就是因为一些人无声的忍耐。
就是在那天晚上,丛欣接到时为的电话,说自己在医院住院部的楼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来找她,但还是赶紧下去见了他。
上海的二月很冷,天早已经黑透了,凄清阴雨的夜空中不见月光,只有路灯昏暗照亮。
她从楼里出来,看到时为背着个大书包,已经有了猜想。
果然,他对她说了跟父亲吵架的事,说他不想再在家里住了,说他要搬出来,去找个工作,从此自己谋生。
要是换在别的时候,丛欣一定会带他去医院外面的肯德基,两人坐下来吃顿汉堡炸鸡,然后好好跟他聊,安慰他,开导他,把他修好,再放回原本的位置上。
但她那天太累了,身体和情绪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只是在冷风里问他:“你这么做之前有没有想过其他人?”
时为也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怔忪许久才说:“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你和外公外婆的……”
而丛欣只是反问:“你猜你爸爸现在会怎么说我们?”
时为噎住,再要开口,又被丛欣打断,她替他回答:“你不管,你不在乎,你能想到的只有你自己的感受。反正我们一直都在,永远等着你来,不管你怎么样都接受你,随时给你回应。所以你反倒拿我们不当回事,只有你爸爸的想法才重要,我们所有人的爱都没有你对他一个人的恨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时为想要解释,也想要拥抱她,但他所有的话和他这个人好像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来到这里的理由真的就像她说的一样自私、幼稚、冲动。
她甚至没有停下来,继续说下去:“你过得不开心,你压抑,但你说要做厨师究竟是真的想做,还是在跟你爸爸赌气?你以为厨房是什么随随便便自由快乐的地方吗?朱师傅是你外公,他爱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做得怎么样,他都会原谅你包容你,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也会这样?你只是个稍微学了点皮毛的小孩,就想要立刻现在马上,你真觉得做厨师是这么简单的吗?朱师傅花了多少年?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一样?你以为只有你爸看不起这个职业?事实是,你自己也看不起。”
她从来没有如此发作过,是为了她本以为的那么幸福完满的人生,原来竟是这样千疮百孔,也是因为对他的失望,她曾给过他无数次的支持,而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一无所能。
很久很久,他们相对站在那个幽暗的角落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他重又开口对她道:“我说要做厨师,是我自己想做,不是为了跟我爸赌气。”
而她说:“那你证明给我看啊。”
2010年2月,除夕的前一天,朱岩从拉萨回到上海,正式结束了两年的援藏任务。
医院领导去机场欢迎,送上鲜花,拉起横幅合影。时益恒也去了,作为家属站到朱岩身边,在那张照片上留下他的笑脸。人到中年,无论外貌还是事业,他们仍旧是别人眼中相配到令人艳羡的一对。
但等到回到家中,时益恒把时为的情况告诉朱岩,对她说:“你看看你儿子……”
两个人都很清楚,以时为现在的状态,就算放弃出国的打算,参加这一年的高考也不会有什么理想的结果。
朱岩听着,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感到他在说,你看看,这是你的责任和过错。但她没跟时益恒争论什么,只是去了时为的房间,关上门,坐下来问他:“你说你想做厨师,是你自己的打算,还是为了跟你爸赌气?”
时为意外,是因为这一问跟丛欣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因为朱岩看着他。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认真地看他,给他所有的注意力。
“是我自己想做。”他再一次地说。
朱岩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春节那几天假期过完,她没有立刻回医院上班,又休了一周的假,以极高的效率办完了所有要办的事,然后和时益恒谈了一次。
时益恒只当是关于儿子的问题,便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考虑过了,先安排他出国读一年美高,到了那边再申请大学,时间上更宽裕一些,机会也更多一点。”
他认为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但朱岩却说:“你问过他想要什么吗?”
“问他?”时益恒只觉可笑,“你真打算让他去新东方学炒菜啊?”
这句话里多少有几分责怪她父母的意思,但朱岩没有计较,只是把这几天自己做的安排告诉他:“我申请了洛桑的一个fellowship,准备带他过去在那里读书。以后你不用担心他在你的生活圈子里出现,回答那些问题也可以容易一点,比如你儿子去哪里了,进了哪间学校。”
时益恒怔了怔,先是辩解:“朱岩,你在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继而又觉得这计划不切实际:“你43岁了,又是这个职级,再出国去进修有什么意义?你两年援藏换来的升职机会就这么不要了吗?还有时为,你让他去美国或者去瑞士有什么区别?但凡不是野鸡学校,该考的标化考试还是得考……”
朱岩打断他道:“我跟为为谈过了。我供他读QS有排名,能做学历认证的学校,他可以选自己想学的专业,也已经知道需要达到怎样的成绩才能录取。至于我,我愿意去学点新的东西,也至少陪他两年。”
时益恒轻嗤,仍旧觉得可笑,说:“你现在想起来陪他了?”
朱岩却只是点点头,直接说:“还有,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就为了他?!”时益恒只觉荒谬,“你冷静一下,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上海,我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为了感情之外的事情分开?”
朱岩并未点明此刻不冷静的究竟是谁,只是反问:“你真觉得我们之间什么问题都没有?所有的矛盾只是因为时为?”
时益恒一时语塞,是想反驳的,但又觉得他们这样的情况,自己绝不应该是卑微挽回的那一方。
而朱岩继续道:“就趁这几天吧,我们去把手续办了。为为已经成年,不牵涉抚养权的问题,财产也不用分割,各自归各自所有。”
时益恒听着,仍旧认为朱岩头脑发热,诚然她事业发展得很好,但跟他所有的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也曾无数次考虑过离婚,甚至早就为分割财产做好了准备,就算她想要争,也争不到什么。但她好像早已经知道了,这样彻底不在乎,却又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反倒是让他有种一脚踩空的虚脱感。
直到两人去民政局签了协议,他才意识到她真的都想好了。朱岩这个人就是这样,决定了就是决定了,不会再轻易改变。
除去离婚,还有工作。尽管那个研究医生的项目年龄上限是45岁,而她已经43了,简直就是从头开始,但她还是放弃了院内的升职,递交了申请。
与此同时,她跟时为一起锁定了几间合适的目标学校,开始准备材料,报名考试。
以及职工楼的拆迁,她过去帮父母看协议,选房子,计算各处安置房的差价。
就是在那一天,他们在拆迁办遇到张茂燕。
丛甘霖店里的厨师是通过朱师傅的关系介绍的,也是经了那个厨师之口,沈宝云和朱明常才知道他出了事。这时候人多嘴杂,且大都是过去的同事,沈宝云只含糊问了句:“你怎么样?有什么要相帮的一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