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总有这样那样的突发状况,但掉链子的那个环节不免被其他人骂几句,两个频段的对讲机里已经有各种抱怨的声音传出来,说厨房怎么回事,这都能搞错?!
丛欣听着,不是不焦急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去后厨除了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一边对着流程和菜单,一边看着手表上分秒跳动的时间等待。
那桌的菜到底还是顺利地上了,她站在传菜走廊里,看见鱼贯而出的服务员手上端着的一个个盘子,一眼就知道那上面装的是时为临时换的菜,因为那是行政酒廊新菜单里的一道素食。她难以想象方才在厨房里的情况,但不管怎么,他做到了。
直到最后的甜品上齐,前面宴会厅里已是三五相聚、各自聊天祝酒的场面,宴会服务团队也才放松下来,开始收尾的工作。
丛欣拿出手机,想发条信息给小灰人,点到那个对话界面,一时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今天怎么样?刚才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只是简单的一句,辛苦啦。
反倒是那边先变成了“正在输入……”的状态,很快发过来一条:吃过东西没有?】
丛欣看着,对着屏幕笑起来,如实回复:还没,从下午一直忙到现在。】
那边又给她回过来,说:去员工食堂,一起吃饭。】
宴会结束,丛欣安排贵宾离开,这才乘电梯到地下层。
本以为等着她的又是之前那种两个人的深夜餐叙,结果还在走廊上,已经听到员工食堂那边传来热闹的人声。
她走进去,发现里面好多人,看制服几乎都是餐饮部宴会组的服务员,刚在楼上忙完,陆续下来吃饭的。
奚溪在出餐台那里招呼她,也像时为一样,给她安排了个“板前”位子,问她想吃啥,说时为今天特地交待了员工食堂延长晚餐的供应时间,好让所有参加这次宴会项目的同事能在结束之后还有饭吃,而不是只能等到十一点之后吃宵夜。
“他人呢?”丛欣问。
奚溪说:“应该还在楼上收尾清洁吧。”
丛欣略略失望,手扶着餐台没坐下,犹豫是再上去找他,还是在这里等。
奚溪却误会了,以为她来这里是要找时为问责的,直接说:“刚才宴会上临时换餐的事情我知道。”
“你说。”丛欣自然想听。
奚溪告诉她,那个客人是WS基金管理公司负责全球房地产业务的资深MD,今天下午才到店,跟私人管家说自己有印度教的饮食禁忌,跟他同一桌的都是他的下属或者同行,也都跟着改了。私人管家随后给宴会经理发了邮件,还特地跑到宴会厅口头沟通过。
于是,宴会经理按流程修改了BEO单,说是考虑到当时后厨已经开始备餐,主厨没时间查看邮件,打印了一份纸质的BEO单送进厨房。但厨房也有制度,必须戴发网才能进入。当时大家都很忙,宴会经理就在出餐区找了个西餐厨房的CDP转交。
听到这里,丛欣已经对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了一种猜想。
奚溪也能看出她的想法,顿了顿才往下说:“反正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转交的,一直到马上要开始上前菜的时候,时厨才在宴会厨房里主厨的桌子上看到这张纸。也是巧了,原本菜单上除了前菜和甜点,中间三道菜都有主材或者配料撞了HNML的禁忌,需要临时更换。”
从打印BEO单的时间到宴会开始,整整几个小时,很难说是无心疏忽,还是故意为之。但事情到了那个地步,现场争论究竟是谁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说到最后也是厨房内部的问题,时为挂着西餐厨房主厨的虚名,终归责无旁贷。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蒂比欧那个烂……”奚溪不忿,骂到一半,意识到丛欣DGM的身份,才紧急刹车,换了一种委婉一点的措辞,“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影响到正常工作对吧?”
丛欣倒是没纠结奚溪没骂完的那半句是什么,事关宗教禁忌,要是没被顺利解决,确实会是一次不小的服务事故。在背后作梗的是只有蒂比欧,还是莫亚雷也参与了,尚未可知。哪怕宴会已经顺利结束,她听到这里,还是替时为捏了把汗。
奚溪却又笑了,用一种抖包袱般的语气开始转折,说:“但是没想到咱时厨一点都不怯啊!
“宴会的备料一般都是按照预计桌数每十桌备一桌,数量上只会多不会少。他当场看了一下现成有的食材,决定从我们的新菜单里挑出符合要求的三道菜,给那一桌十位客人重新做。也没想到他从全日制厨房带去的几个人能配合得这么好。那时候有餐饮部的人给罗厨传消息下来,罗厨还叫我赶紧上去帮忙,结果我到的时候,时厨他们第二道菜都快做完了,我就拍了这个……”
说到这里,奚溪拿手机出来给丛欣看,那是一段视频,画面中是宴会厨房巨大的出餐台,上面两列白色瓷盘整整齐齐,已是摆盘阶段。时为和另外几个全日制厨房的厨师正俯身在餐台两边操作,有分装食物的,有拿汁锅淋酱汁的,有用镊子做装饰的,最后用餐布抹干净盘子边沿,交给餐饮部的服务员出餐。几个人配合得干净利落,要是配上合适的音乐,简直可以完美卡点。
丛欣在其中看到时为的侧脸,她仍旧能在那上面找到他少年甚至孩童时期的影子,但又那么分明地知道这已经是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了。她发现自己尤其喜欢他工作时的目光,出餐台上的灯光照下来,而他凝神看向食物。要是在深夜食堂,便是非心非念物我两忘。换成这样紧张的环境,他也还是那个样子,说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也不为过。
她有一瞬的出神,直到听见奚溪拍手的声音,才放下手机,抬头,转身,看见时为走进来。厨帽和围裙摘了,但他身上还穿着厨师制服,袖子挽到手肘,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却也放松。
和他一起下来的都是全日制厨房的人,也都跟着奚溪起哄,说:“时厨今天太棒了!说两句,给大家说两句!”
时为如入i人地狱,脸都红了,但给架那儿了没办法,也就只能说两句:“今天谢谢大家,你们每个人都太棒了,enjoy the family meal,吃完早点下班。”
所有人都笑起来,奚溪小声跟丛欣评价:“我承认我也叫过他strong哥,但是他每次管员工餐叫family meal的时候,我还挺支持他继续装下去的。”
丛欣听笑了,目光却望向时为。他也看见她了,但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对她笑了笑,转身跟全日制厨房的人坐在一桌。
丛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背身坐下吃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
包租婆:好多人啊。】
那边隔了会儿才回:叫你下来吃饭,你以为是干嘛?】
包租婆:哦,我以为你有话要跟我说呢。】
然后眼见着对话界面上的状态反复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却又总也没有新信息进来,丛欣干脆先编辑了一条:我有话跟你说。】
那边几乎同时发过来:你去幼儿班等我。】
她看着屏幕笑了,大概全世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这说的是什么地方。
包租婆回复:OK】
信息发出,她放下手机,慢慢把饭吃完,直到人散的差不多了,这才还了餐盘离开。
走出员工食堂,绕到后面那条走廊上,她伸手去开那扇红色的门。
门没锁。她开了灯,里面灯光冷白,但大概有根灯管坏了,或者原本的流明就计算不足,显得光线暗淡。眼前只是个闲置的工作间,三面墙放着三排钢结构储物架,都是空的。她走进去,重新关上门,直到此刻还在期待是否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时为入职之后的第二天,她第一次来员工食堂找他,他就指给她看过这扇门,问她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也跟他一样肯定这就是他们一起上过的幼儿班的教室,甚至想象过门背后是否存在着 一个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小小空间,至今保留着将近三十年前的样子。
门把手再次转动,她回头,看着时为进来,又关上门。
她靠储物架站着,轻声问:“叫我来这里干嘛?”
时为站在门边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约是他约的,人到了这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要说的话已经反复想过许多遍,真的说出来,又觉得突兀。
他曾经想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后来又想,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哪怕就是她今天跟别人结婚,他也得在下面坐着。
他对自己说,他关心的其实并不是她有没有男朋友,而是778韩先生那个人,他觉得不行,他不同意。
但他很难解释自己如何确定了这一点,毕竟他根本不认识人家。唯一的理由只是因为在见到韩致一的那一瞬,他便想到了时益恒。
以及随之而来的许多年以前时益恒对他的评价:你太幼稚了,你想过这个世界以什么标准来评判一个人吗?尤其是男人。
他当时就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
后来也想过要反问,难道只有那些能够赢得金钱和名望的东西是值得学习的吗?
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评判标准,很久没再思考过这个问题。
直到今天,看到韩致一。
他忽然想,这或许就是时益恒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似乎只需要一张快照的时间,就可以猜到这样一个人的一生——从小优秀,门门功课第一,各种竞赛授奖,堆叠成一张闪光的履历,以及一个确定无疑的未来,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想到的东西全都唾手可及。
他再一次想起时益恒的话,甚至也曾有一瞬的犹疑,好奇丛欣又会怎么想呢?
“778那个客人是我前男友,一年多以前分的手。”最后还是丛欣先开了口,说的竟也是同一件事。
时为忽地低头笑了,其实是笑他自己,嘴上却说:“你跟我解释这个干嘛?”
“那算我多余告诉你。”丛欣道,伸手就要去开门。
时为拉住她,轻声说:“你别走。”
丛欣便不走了,转过身,背靠着那扇红色的门,抬头看他。
一瞬两人离得很近,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控制着呼吸的轻重。她已经不打算开门了,但他的手仍旧覆在她的手上。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以及略略粗糙的触感。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感觉,换了一种方式,更妥帖紧密地握住她的手。
隔着门隐约传来外面的人声,大约是职工食堂又有夜班的人过来吃宵夜了。
她笑了,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靠近了告诉他:“我今天MOD,马上要上去交接了。”
丛欣先从工作间里出来,往左,去搭电梯上大堂层。
时为稍晚一点,往右,回员工食堂看了一眼。
夜宵已经开始,中班的厨师也下班了,但后厨却还有人,是毛小恒。
“你怎么还没回去?”时为问。
毛小恒说:“时……时厨,我再练会儿。”
全日制厨房的培训已经开始有段时间,据时为观察,这小孩几乎每天下班之后都会留下来,哪怕做的是早班,也经常从一早自助餐备餐开始,跟着一直到深夜闭餐才走。
“班车没了你怎么走?”时为又问。
毛小恒说:“我……我骑车。”
酒店给实习生提供的宿舍离这里可不近。
时为催他:“赶紧回去吧,一定得休息好,天天这样身体吃不消的知道吗?”
毛小恒这才收拾工具,嗯啊应着走了。
时为的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才知道自己也收到了领导的关怀。
是包租婆发来的消息:刚才忘了跟你说,今天辛苦啦。】
时为看着,无声笑起来。
那边又跟着发来一张图片,是她在淘宝搜索万通筋骨贴的截图。
小灰人回:谢谢你,已下班。】
丛欣在大堂看到这句话,带着笑收起手机,开始当晚MOD的工作。
MOD,monkey on duty,哦不,manager on duty,值班经理的意思,是酒店行业通行的值班制度。排班表每月一出,由各部门副经理及以上级别的管理人员轮流当值。有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早晨的,也有连续二十四个小时的,MOD当值期间是酒店总经理的代表,负责店内所有管理事项。
一般来说,总经理也必须参加排班,至少一个月值班一次。但杰森陈这样的酒店群总经理肯定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江亚饭店的MOD,最高级别只到丛欣为止。
按照规定,值班经理的工作从每晚十一点开始,先看完前厅夜班交接,再开始巡视酒店,公共区域和住宿楼层都要走一遍,还要检查客房服务的夜间运作情况。
零点之后,便是夜审。夜班收银员汇总全天各个营业部门的收支单据、账目和预定报表,由MOD审核,并由此准备第二天管理日会上的工作报告。
凌晨时分,再进行第二轮巡视,确保所有夜间服务人员在岗,消防系统和安保监控设备正常,同时更新值班日志,记录夜间发生的重要事件或者客人的请求。
待到早晨,第三轮巡视,早餐,客房,公共区域。
直至八点结束工作,MOD与日班经理交接,沟通夜间的情况和所有需要跟进的问题。
任务辛苦,但福利也是有的。MOD可以在餐厅用餐,以检查出餐品质,只是不能饮酒。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可以有一天补休,晚上十二点之后还能在前厅check-in一间值班房,要是第二天房间不紧张,店里事也不多,最晚延迟到下午三点退房,以供午休。
也就是说,倘若精通糊弄学,且运气足够好,做MOD也不过就是在酒店睡一觉而已,还能多一天休假。
于是,有些经理做MOD的那天便会带上自己特别的护身符,开过光的佛牌,辟邪的黄金,以求一整晚一切太平无事发生。
丛欣这一天便是二十四小时的班,但她的运气没有那么好,凌晨两点正在巡楼,接到前厅电话,说有客人投诉,而且还是钛金行者级别的贵宾。
这几天有大活动,店里贵宾扎堆,投诉都不是小事情。
她立刻下去大堂层,当夜前厅部值班的大堂副经理正在办公室里批人。挨批的是一个刚实习转正的女接待员,二十出头的应届毕业生,名叫Freya。
大副说:“撇开其他不谈,就这件事本身,你的处理方式确实是有问题的。客人现在要求的也只是一个道歉,你去说声对不起,事情就结束了。否则他钛金行者级别往上投诉,你至少得吃一张warning单你知道吗?”
Freya说:“什么叫撇开其他不谈?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他说我态度让他不舒服了,但他从一开始就让我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保护我自己,根本没对他讲过什么不礼貌的话,为什么要我道歉?”
看见丛欣进来,两人才停下,大副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提出投诉的客人是777房间的张海珀,那位入住之前就在系统里留了一个alert,并且被特别标注very demanding的钛金行者贵宾。
GM会议开始的前一天,张海珀到达江亚饭店,为他办理入住的就是Freya。
据Freya说,她当时就感觉张海珀言辞和神态有些过线,一个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夸她的项链好看。那是一条很细的颈链,戴在制服衬衣里面,大约是她低头操作电脑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但当时第一次见面,周围人也很多,Freya只是微笑,跟他说了声谢谢。
张海珀又提出要加她的微信,Freya按规定用企业号加了他,很快便收到他发来的消息,说需要送餐服务,点了当晚的夜宵,还有第二天的早午餐。
前厅遇到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直接转到相关部门。但因为是贵宾,Freya还是按规定记下他的需求,替他点了餐,又打电话回去跟他确认。
就这么一来一去,仿佛是熟悉了。张海珀就此跟她聊起来,在微信上问她哪里人,哪个学校毕业的。
Freya那天早班,当时已经下班了,而且觉得反感,便把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男同事,微信上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再理会。
就这样到了宴会这一天,Freya夜班,张海珀大概下来送人的时候在前厅看见过她,深夜又在微信上找她,说自己在外面买了几瓶酒,已经叫了同城闪送,一会儿就到前台,让她给他拿上去。
丛欣听到这儿,已能猜到其意图,倒真有些担心起来,倘若接待员在客人房间里发生什么,不是小事情,而且很难取证。但看现在当事人的情况,又不像是受了欺负。
果然,大副继续往下说:“现在00后小朋友也是刚,直接拒绝,那两瓶35年的大摩,让机器人给他送上去了。然后我就接到这位张先生的电话,说要投诉我们前厅接待员的服务态度不好。”
说完又怪Freya:“前厅又不是你一个人,你叫个礼宾部的小伙子陪你,或者你哪怕跟我说一声,让我送上去呢?”
Freya回嘴:“我当时就是正常说话,没有任何不礼貌的用词,而且就算让别人送上去,他还是可以投诉我态度不好呀。”
大副叹气,又跟她做思想工作,说:“服务态度好坏是主观感受,这种投诉是最没办法解释的,除了道歉就没别的招了你知道吗?”
Freya仍旧不服,眼看又要回到最初的争论。
丛欣打断他们,直接对大副道:“这件投诉我来处理,你跟我上去,Freya不用跟着了。”
另外两人都看她,大副说:“丛总……”
丛欣笑笑,示意他跟着她走。
其实心里知道大副叫她来本就有这样的意思,估计也听说过她跟韩致一的关系,现在韩致一同事的问题,叫她来解决,是最简单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她不要Freya去道歉,反而叫上了他。
两个人搭电梯上到套房楼层,丛欣按了777号的门铃。
房门打开,张海珀站在里面,裹着件浴袍,光腿穿拖鞋。此人平常一身西服革履,看上去高低是个商务精英,现在这打扮总算露出本色,不过就是一个中段发福的中年人,而且一身酒气,面色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红。
两人过去坐一桌吃过几次饭,张海珀是认识丛欣的,原本正等着前厅的人上来,这时候看见她倒有些意外,忽然笑出来,说:“怎么是丛总亲自来了?”
丛欣只道:“我刚知道张先生的投诉,是我工作的疏忽,我来跟您道歉。”
自打进入这个行业,说对不起就是她的家常便饭。而且她道歉的时候从来不说“我们”,只说“我”,是我的疏忽,我向您道歉。
张海珀却反问:“你来跟我道什么歉,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啊?你们那个小姑娘呢?她自己为什么不来?搞得好像我要对她干什么似的?酒店里这么多人,我会怎么样,啊?她以为她自己是谁?……”
说话声音不小,丛欣不想影响到其他住客,正准备请他进房间去谈。
隔壁778号的门开了,韩致一走出来,对张海珀说:“老张,差不多行了吧?给我个面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张海珀看看韩致一,又看看丛欣,脸上笑起来,点点头说:“行,这次给你面子,你记着欠我人情。”
他这时候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撒酒疯,嘴里还在念叨:“老韩我也劝你一句,女人年纪一上去,防御机制已经建立了,你对她再好也没用,耗死你。平常工作已经够伤脑筋了,找个简简单单的小女生不好吗?……”
韩致一脸色难看,一把将他推进房间,关上房门。
大副在旁边问:“那那个投诉……?”
韩致一说:“我同事今晚喝醉了,明天等他酒醒,我会跟他说的,让他撤销。”
大副笑,鞠躬感谢。
丛欣也道:“谢谢韩先生,晚安。”
韩致一看着她,没再说什么,两人就此离开。
丛欣稍后才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却是一句解释:今晚遇到点事,老张心情不太好。】
丛欣看着,没有回复,只觉讽刺。
她也知道地产行业不景气,美资基金在中国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现在各方面压力巨大,但就这样把欲望和怨气发泄到服务行业头上,真的好方便啊。
第二天早晨七点,MOD第三轮巡视,丛欣看完客房楼层和公共区域,来到自助早餐厅。
时为居然也已经到了,换了制服,一身清爽。
丛欣隔着出餐台看到他,很官方地跟他打招呼,说:“时厨怎么今天这么早来?”
前一天晚上大活动,他今天本不应该接着上早班的。
时为也不解释,同样很官方地让服务员给副总经理安排里面半包的位子,然后自己给她把早餐送过去。
暑期周末的早晨,这时候自助餐厅里的人还不多,她坐的地方更加清静。隔窗望出去,外面是个晴天,那种再标准不过的夏日,天空湛蓝,阳光遍撒,她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
时为在她面前放下餐盘,轻声问:“昨晚怎么样?累不累?”
她抬头看他,只是笑说:“挺好,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在酒店睡了一觉。”
再看面前的食物,居然是一杯豆浆和一份菜煎饼。摆盘颇精致,但闻起来分明就是朱师傅的味道,当年职工楼406最经常出现的早餐种类。
她惊喜,也轻声问:“你从家里带来的?”
时为只是提醒:“你在这儿吃饭是为了检查出餐品质,让你检查的当然是今天餐厅里供应的早餐。”
说罢手抚过桌面,转身离开。
等到后厨的事情忙完,他再出来看,那个半包位子空着,她已经走了。
但早餐时段还未结束,他也已经收到了她发出的邮件。
收件人是杰森陈和各部门总监、行政总厨,以及前一晚宴会项目的相关人员。
正文是大段的表扬,感谢从前厅到后厨每一位管理人员和基层员工的辛勤付出与默契配合,使得PV集团GM宴会得以顺利进行。
而后特别提到宾客临时提出特殊用餐要求的那件事,点名西餐厨房CDC时为,及其下属团队凭借精湛的技术、极高的工作效率和完美无缝的协作,尽管时间紧迫,还是成功调整了菜品,同时保证品质与口味,赢得现场宾客一致好评。
倒是没直接说内部跨部门沟通产生的问题,只是重申了宴会项目的管理制度,强调BEO单从最初拟定到之后的每一次改动,都必须抄送酒店管理层和各部门最高领导,最终的责任人也是酒店管理层和各部门最高领导,而不仅仅是项目层面的分管领导和直接经手的工作人员。
时为看着,想象她半夜不睡在那儿奋笔疾书。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能说,又应该怎么说,他并非看不懂,只觉殚精竭虑,换了他是真的做不来。
恰如她着重点出他西餐厨房CDC的头衔,以及强调的最终责任人,再联系这次宴会上发生的事,他也猜得到是为了什么,背后又是谁。但不管莫亚雷想趁这一次宴会做什么,她确实实践诺言,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给了他最大的支持,都替他挡回去了。
丛欣当时已经开完一早的管理日会,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谷烨沟通昨天半夜那宗投诉。
张海珀还没出房间,大约宿醉未醒。而昨晚撤销投诉的承诺是韩致一作出的,并非张海珀本人。丛欣一早巡视客房楼层的时候,就关照客房中心负责那个楼层的主管帮忙盯着点,等张先生起床出来用早餐,即刻通知,她跟谷烨再去拜访一次,把投诉的事情彻底解决了。
谷烨今天早晨来上班才知道这件事,事情本身并不让他意外。身为GSM,张海珀这样的客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而且还有之前那条alert垫底,他本就预感这几天要出事。
另一方当事人是Freya,也不让他意外,这个小朋友才刚结束实习正式入职,而且还是个刺头。
前段时间网上连续几条热搜,全都事关服务行业,客人和服务人员起了冲突,第一反应都是拿着手机拍视频留证。就是这个Freya,听说这些事之后,买了本便携版民法典放在柜台抽屉里,说要是有人拍她就拿这个挡脸,告诉对方,第一百一十条规定了公民享有肖像权。
他当时就跟小朋友说过,遇事千万别冲动,现在外面工作也不好找。
“你猜人家怎么回答我?”他问丛欣。
丛欣等他公布答案。
谷烨转述:“最多也就回去跟我爸道个歉呗。”
丛欣说:“这其实是网络梗吧?”
谷烨将信将疑,说:“真的吗?那我心里舒服一点了。”
丛欣笑出来,说:“你妒忌心好重啊。”
谷烨无所谓,只是好奇出了这件事之后,丛欣是怎么跟Freya做的思想工作。她没让Freya去道歉或许是原因之一,但肯定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一直觉得这个小朋友机灵外向,很适合前厅这份工作,也早预感她可能做不久,或许碰见一次奇葩客人,感觉受了委屈就会提出辞职,彻底离开这个行业。
可这回倒是让他意外了。一早前厅交接完毕,他便跟Freya就这宗投诉聊过。
Freya不光没撂挑子提辞职那茬,反而也找了自己的原因,说这件事确实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更加重视自己的感受,察觉不对,马上求助于上司和其他同事,避免与这个客人再多接触,也就不至于发生后来的情况,而不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任由负面情绪堆积。
谷烨复述,又问丛欣:“这都是你跟她说的吧?”
丛欣笑,点点头。
谷烨抱拳,佩服这话术。不是让当事人反省自己为什么冲动行事,而是要她更重视自己的感受,保护好自己。但又觉得话术终归只是话术而已,他凑近了,笑说:“你也知道现实里这样做也很可能被领导当成矫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