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申,虽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八卦。
几天之后,北京瀚岳寄过来的物流大件运到了。
礼宾部签收,拿到仓库拆开一看,一大两小三个箱子,里面是两台各价值一万多的显示器,以及一张一万多的办公椅,加起来毛四万的东西,说是用完丢在北京瀚岳没带走,因为是钛金会员,酒店给保管起来了。经手的几个人都在自嘲,说人家金融行业是真挣钱,他们这些干服务行业的也是真舔。
很快到了会议召开的前一天,贵宾们陆续到达,入住江亚饭店。
杰森陈也在百忙之中赶来,跟丛欣一起站在前厅欢迎。
虽然两人早在视频画面中见过许多次,邮件往来更是无数,丛欣难免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自己成为此地的副总经理已经两个月有余,居然才第一次跟总经理面对面。
安排完贵宾入住,稍事休整之后,便是设在中餐厅大包厢里的晚宴。
丛欣不够级别坐下来和大佬们一同用餐,但还是去敬了一圈酒。下面几个部门总监也都跟着进去刷脸,和自己业务职能条线上的领导联络感情。
这大半天忙下来,直到快九点,她才得空回自己的办公室。酒喝得其实不算多,但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空吃饭,就这么喝酒,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走到门口,正好遇上餐饮部的服务员,手里拿着一托盘包装好的三明治和几个带盖儿的纸杯,见她便笑着叫了声“丛总”,热情递来一份。
丛欣接到手上,摸着还是温热的。
“什么呀?”她问,心想都这个时候了,杯子里总不会是咖啡。
服务员说:“全日制厨房准备的点心和蜂蜜生姜水,解酒的,您和几个部门总监都有。”
“想得真周到。”丛欣笑,道了谢,心里还真有些意外,时为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也能有这意识了,好似新来乍到主动请同事喝奶茶,是一种看起来很会做人的姿态。
与此同时,厨房那边也还没下班。
次日会议即将正式开始,晚上在宴会厅还要举行西式圆桌晚宴。出席的除了今天这些贵宾,还有政府领导、领事馆官员以及媒体人士,总共二十桌,将近两百个人。
规模不算太大,但叠加上旅游旺季原本的客流,对厨房和餐饮部来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到时候不光原本西餐厅的人,全日制厨房也要派出一部分人手支援。
所以忙完当天的晚餐,莫亚雷又召集了一次短会,餐饮总监何涵也在,两人一起把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又说了一遍。
晚宴的事情交代完毕,又提到入住贵宾的特殊餐饮要求。
这些人都住套房或者行政楼层,早餐要么要求送进房间,要么就是在行政酒廊“对月阁”里吃,除晚宴之外的其他餐食可能也都会在“对月阁”里解决。
时为作为全日制厨房的负责人是最为相关的,早已经拿到了名单和详细要求。
大佬们大多已过中年,多少有些三高、亚健康、慢性病什么的。国籍和人种也是五花八门,诸如宗教信仰相关的禁忌,以及过敏源之类尤其要紧,也在会上过了一遍,以求万无一失。
在这些之外,时为无法不注意到那张表格当中的一个名字,韩致一。
这位韩先生的具体要求那一栏里写着:不吃枸杞,早餐黑咖啡,欧姆蛋不要黄油,只放少量橄榄油,番茄酱无糖现炒。要求不算苛刻,只是那句话最后跟着丛欣的名字,是她添加的备注。
他不确定这人是健身狂还是糖尿病,又或者是一个得了糖尿病所以才开始健身并且控制饮食的人,总之在他的想象中,那多半是一个穿全套under armour紧绷在身上的中年胖男人。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在行政酒廊看见本人。
当时不过早晨七点,大多数客人还未起床,自助餐厅和酒廊里的人都不多。前面餐饮部通知进来,说有名单上的特殊客人到了,是778号房的韩先生。
时为按要求准备早餐,出餐之后,或许出于好奇,跟着到外面看了眼。那份“不要黄油,只放少量橄榄油,番茄酱无糖现炒”的欧姆蛋被服务员送到了靠窗的一张桌上。
窗外是夏日湛蓝的天空,黄浦江灰黄的江水,以及对岸城市的天际线,这样一副背景前坐着一个人,并不是什么中年大胖子,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穿一身深灰色西装,白色衬衣没打领带,显得文雅清爽。
早餐送过去的时候,他正低头看手上一份文件,停下来对服务员笑笑,道了谢,很快又回到先前无表情的阅读中。
因为有重要接待任务,何涵这天也来得格外早,走进酒廊看见这位韩先生,也过去打了招呼。
时为旁观,看到他脸上每一次表情的变化,那么精确,收放自如,却也难免在某个他以为无人注意的瞬间露出冷漠的底色。
何涵打完招呼,转到时为这边,见他也正朝那里看,凑过来低声笑说:“那是丛总的男朋友,我也是昨天晚上跟着去敬酒才知道。”
何涵的这个结论是在昨晚的酒局上观察得出的。
那时,丛欣才刚在锦绣厅的包厢里敬完一圈酒,手机震动,她低头看了眼,跟在座各位打了声招呼,到外面去接电话。投资机构那一桌上,韩致一也站起来,跟着她出去了。
他在走廊尽头找到她,她正拿着手机讲话,听见声音回头,也看到他了,眼神里有意外的成分,又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停下脚步,就站在那儿等她打完那个电话,才走近了问:“最近怎么样?”
丛欣笑,说:“挺好的。”
他看着她,又说:“谢谢你这么周到。”
她仍旧笑着,眼里有一瞬即止的疑惑,似乎不确定他在说什么,是下午入住的安排,还是晚餐的招待。
“778房间里的显示器还有办公椅。”他解释。
她这才说:“应该的。”
语气温和、礼貌,但听起来像是个句号,用来结束对话的那一种。
韩致一顿了顿,又说:“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丛欣说:“这几天有大活动,都挺忙的。”
又是一个句号。
韩致一还有话要说,却也记得两人之前的争吵。她曾经问过他,我的工作在你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这一次他没再坚持,看着她笑了笑,说:“那行,你忙,我再约你。”
她也对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韩致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等到她进了电梯,才回到包厢里去。
同一桌的张海珀看见他调侃:“这么快回来啦?我以为你跟女朋友说话且得有一会儿呢?”
旁边有人听见,惊讶道:“这里的副总经理是他女朋友?”
张海珀看看韩致一,说:“都在一起好几年了吧?”
旁边人也道:“怪不得想要调到上海来。”
韩致一并不解释,只是笑笑。
作为餐饮总监,何涵那天晚上几乎一直在这个坐满了VIP的包厢里待命,就这样听见了最后这几句对话。
这种事总是传得很快,再加上第二天中午大佬们的午餐竟然也叫上了丛欣,使得传言更加有模有样。
那顿饭是在西餐厅L’ile吃的,在座的有PV中国区的CEO蓝道·奥森,CDO叶缜,还有被邀请来参加当晚活动的郑徽,以及PV和瀚雅长期合作的投资机构代表韩致一,杰森陈作为总经理自然也去了,唯一令人意外的只有丛欣。
吃完那顿饭,丛欣便接到谷烨的线报,说现在江亚饭店上下都在议论,丛总如何如何有本事,前后交往的两个男人都是酒店圈子里数得上的人物,而且还能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此时的境地,以及韩致一这个人。
究竟是谁提出让她来吃这顿饭,她不确定。如果是郑徽,那就只是工作上的原因,因为她是瀚雅派驻此地最高级别的管理人员,自己也从未跟这个大老板聊到过任何私人生活方面的琐事。如果是韩致一,原因或许并不那么单纯,但她也不会觉得意外,这本就是他一向的做派,他说这一天要约她吃饭,那就一定能约到她吃饭。
但另一方面,这顿饭也帮了她的忙。
席上几位关系微妙,由于PV中国区业绩持续疲软,CEO蓝道·奥森传说即将被退休,杰森陈是最炙手可热的继任人选,CDO叶缜立场尚不明确。但当着合作伙伴和投资机构的人,这几个人还是得一团和气谈笑风生。于是他们很多时候便与丛欣对话,问及她的职业经历,以及入职江亚饭店的这几个月,因为这样的话题最安全。
丛欣又一次觉得,是否这才是她被叫来的真正原因,扮演一个吉祥物小可爱。但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她提了自己一直想提的几件事。
席间,聊到江亚饭店最近推的布草流程改革,还有7月19日蓝屏宕机那天的应急处置,PV旗下酒店全都受到系统崩溃的影响,江亚饭店可以说是应对最成功的一家。
赞许当然都是给杰森陈的,丛欣无所谓有没有人知道这其实都是她履职以来做的事,只是说:“我听说PV集团已经在计划采购备用管理系统,但这是个大工程,估计短期之内没办法落实到每家酒店。江亚饭店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其实可以先启用瀚雅的管理系统作为备用,以防类似的情况发生。”
这个建议她早就对杰森陈提过,但一直没得到明确的答复,这一次提出来,也算是三头六面都听到了。
后来又聊到行业内各大公司陆续公布的Q2年报,几大OTA平台的利润增幅远远超过所有排名靠前的酒店管理集团。
丛欣由此说到江亚饭店的业绩,说:“我分析过这里的宾客类型,绝大多数只住一天,回头客也比较少。比起几晚连住的客人,不管是入住退房,还是房间清扫,我们都承担了更高的运营成本,获得的却只是同样数量的房晚收入。”
“那你有解决的计划吗?”是叶缜开口问她。
丛欣继续说下去:“客人来上海游览的话,在城市中心的酒店连住两到三晚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数字。江亚饭店的地理位置是极好的,但根据客调反应,客人选择在这里入住,主要还是出于对历史建筑的好奇。参观拍照之后,他们更倾向于换到同城其他酒店,有些是因为价格,也有些是设施的问题,短期内可能没办法得到很大程度的改进。
“但我一直相信,硬件只是一家酒店的一方面,服务可以成为更重要的影响因素。就像您过去说过的,房务部是一家酒店的灵魂,前厅是酒店的中枢神经,那餐厅便是酒店的乡愁。这次我们行政酒廊开发的新菜单,将会为行政礼遇客人提供一周不同的半自助菜单选择,希望能通过此举增加客人在江亚饭店入住的房晚,也带来更多的回头客,甚至吸引附近五公里半径内其他竞对酒店的住客,以及同城的客人来我们这里用餐。”
大佬们点头,微笑,未做评价。愿景是很美好的,但结果如何尚未可知,也未必被看好。
毕竟西餐厅L’ile已经算是外滩比较有名的餐厅,正对黄浦江景的露台位子更加名声在外,而且还会在每年情人节、七夕之类的日子推出所谓“全上海唯一”的双人套餐。但那个套餐也因为定价高昂上过不少自媒体的排行榜单,被拿来跟纽约、巴黎、伦敦的情人节消费做比较,得出结论——全世界谈恋爱就数上海最贵,“沪币”汇率世界第一。L’ile都未曾做到的事,她又凭什么认为“对月阁”可以做到呢?
丛欣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证明自己,只是继续说下去:“现在新菜单的研发已经接近完成,预计会在今年秋季的城市餐厅周开放预定。除了短期业绩的考量,我们也是想趁这次机会,推一下江亚饭店的官网和小程序,增加我们自有的宾客来源,减少对OTA平台的依赖。”
几句话又转回方才对Q2季报的讨论,她说完自己想说的,继续听席上大佬们的高来高去。
席散之后,众人各自离开,叶缜与她一起走了一段,聊了几句,临别时又拥抱了一下。叶缜在她耳边说:“真高兴在这里看到你。”
丛欣笑起来,直觉这是自己在这一天听到最真挚的一句话,不管两人是否分属两家集团,有着不同的目标和利益,叶缜只是很高兴在这里看到她,和大佬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辞别叶缜,丛欣搭电梯下楼。铜色金属门无声滑动,合上的那一瞬被一只手挡住,有人随即走进轿厢,是韩致一。
“韩先生。”她调出一个合适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韩致一却没说话,只是伸手反复按了两下关门键,等到电梯门重新合上,轿厢开始下行,才开口问:“刚才那些话都是郑徽让你说的吗?”
丛欣没回答。
韩致一轻轻笑了笑,说:“你不会以为PV的人听不出来这两件事背后真正的意图吧?”
丛欣也笑了,反问:“我什么意图?”
韩致一站在她身边,说:“启用瀚雅的管理系统作为备用,哪天不用PV的系统了,就能实现无痛衔接。还有增加官网和小程序的自有宾客来源,降低的不光是OTA平台的占比,也是PV会员客人的比例。”
丛欣不予置评,只是看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换向下的数字。
韩致一看向她在轿厢金属壁板上的身影,又转头看她本人,似是推心置腹地说:“你这么努力,以为他把你当成心腹,但其实呢?是否要把江亚饭店的管理权拿回来,在瀚雅高层也是个还在争论中的问题。对郑徽来说,你不过就只是个test case,成功了是他的功绩,失败了牺牲的也只有你而已。”
电梯就在这时到了底层,移门划开,悦耳却呆板的电子女声报出楼层,丛欣抬头对韩致一微笑,做了个标准手势,请他先行。
丛欣第一次见到韩致一还是在银川的时候。
那时,她刚去那里工作,酒店也还在筹备开业的阶段。而他也才刚从分析师升上经理,负责这个项目。
WS基金管理公司的办公室设在香港,但他因为专门看中国区的重资产投资,又正赶上大陆房地产和酒店行业大发展的那几年,经常在各地飞来飞去。
银川初识之后,他们又在喀什遇到了。当时她攒了一个月总共八天的休假,说要在南疆自驾游。他提出一起去,可以租一辆车,路上轮换着开。
她起初只觉不可思议,因为那时的他已经从项目经理升上副总裁,是个忙得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的人。她问,你认真的吗?他点头说,是的。
两人于是从喀什出发,一路从喀什古城到盘龙古道、班迪尔蓝湖、慕士塔格冰川公园、塔村草原、再到约特干故城、温宿大峡谷、轮台胡杨林,终点乌鲁木齐。
丛欣是穷游,路上住民宿,有时候也跟背包游的大学生一起住几人一间的青旅,韩致一倒也不介意,跟着她的计划走。这种慢悠悠的旅行是很适合聊天的,他在途中认真地跟她交代了自己的家庭和经历,哪里人,在哪里上的大学,后来出国留学,又在国外的投行工作了一段时间,再跳槽去了香港的基金管理公司。
丛欣没怎么谈起自己,但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图,只是玩笑说,你这工作节奏不适合谈恋爱吧?韩致一也笑了,反过来问她,那你呢?
当时是觉得彼此很合适的,两个总是不回家的人,以酒店为家,平常也不求总在一起,休假的时候反正哪里都可以见面。
回想起来,他们交往的那几年似乎就是被一个个项目、一家家酒店串联在一起的时光。
直到韩致一升上董事总经理,自觉人生应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他开始计划结婚的事,也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对象,年轻,美丽,聪明,每天的工作就是为不同的人解决不同的问题,哪怕对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早一步做好最妥帖的安排。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是最好的妻子和母亲。
但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她拒绝了他的求婚。
他问她原因,她只是说她不想结婚,工作、感情,各方面时机都不合适。他难以接受这样的解释,甚至因此怀疑过她跟郑徽的关系。
那之后,两人又不清不楚地拖了一段时间。直到一次他去北京出差,她刚接了长白山的新项目,赴任之前主动找他见了一面,就是在北京瀚岳酒店的房间里提出的分手。
他当时口不择言,问她结婚不可以,是不是一晚房费就可以,旺季两千,淡季六百?这话其实挺过分的,但她只是笑了,反问他,我的工作在你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得上她的职业。酒店、餐厅、空姐,反正就是那种服务行业,放眼望去都是年轻的面孔,哪怕像她这样干了许多年,升上了副总,也谈不上什么事业。他甚至觉得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几个月之后,他又去长白山找过她。她接受了他的道歉,但拒绝了复合的提议。就是那一次,他对她说,丛欣,你这个人其实跟表面看起来完全不一样,挺冷漠的,特别自我,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你告诉我。但她只告诉他,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跟之前的那场争吵相比,反倒是他最后对她的评价让她有些难过,至今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
就像她竟然还记得他留在北京瀚岳的显示器和办公椅,哪怕那是他们分手现场的纪念。此举或许会被别人误会旧情难忘,但在她看来,真的只是职业习惯而已。
两人出了电梯,韩致一没有走的意思,看着她说:“我们找个地方聊几句。”
大堂层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已经有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看过来,准备为这几天的传闻增添新内容。
“韩先生,我是Daniel,这里的GSM。”是谷烨走过来,热情笑着与韩致一握手。
而后对丛欣说:“Marcom的彭总已经到了,在楼上宴会厅里等您一起看今晚的流程。”
丛欣说:“好,我现在上去。”而后朝韩致一微笑道别,转身又进了电梯。
“我也要去彩排,跟您一起上去。”谷烨也跟着进来,按下关门键,就这样替她解了围。
电梯再次上行,两人隔开半步站着,短暂的沉默,只听见酒店室内万年不变的环境音乐声,很轻,很柔,很多时候你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谷烨忽然说:“我相信你。”
“什么?”丛欣看他,不是不懂,只是觉得这话略显突兀。
谷烨这下有些尴尬了,解释:“……就酒店里在传的那些事啊,我相信你。”
丛欣也挺尴尬的,说:“谢谢你啊。”
谷烨却说:“真的,就像我,要是愿意走这条路,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而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电梯的金属壁板上照着自己,整理仪容。
听起来既顾影自怜,又有些悲凉,丛欣看看他,没忍住笑出来,说:“升得快的谁没点故事呢?要是一段时间没人在背后议论,我倒是得检讨一下自己了。”
谷烨这下也笑了。
两人就这样隔开半步站在电梯里,一直笑到九楼餐饮楼层。
出了电梯,他们去宴会厅。
推开两扇沉厚的对开大门,里面舞台已经搭好,二十张蓝白装饰的圆桌放置就绪,但巴西利卡拱券穹顶上挂下来的枝形吊灯都没有开,光线幽暗。
舞台两侧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视频,彭聪倩站在中间走道上远远看着,丛欣和谷烨也过去,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看。
画面中先是杰森陈的发言,还是那副文雅谦和的样子,一口悦耳的英音,说:“回想我在PV的25年,充满骄傲和感激的经历,我始终相信,款待是一门存在着的艺术。”
丛欣看着,想起过去的两个多月,确实是艺术,看得见摸不着的那种。
而后又换了海南那边的一个女GM,说:“我很幸运能在PV这样多元包容的企业里成长,让从小就习惯于打破刻板印象的我,在职业发展过程中从未感受到任何由性别带来的异样,尽情发挥女性与生俱来的细腻、认真、温暖、敏感,最终成为管理团队的一员。”
丛欣仍旧看着,觉得这段话似乎有些自相矛盾,还是在心里说,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这条路只要是走过的人都知道并不平坦,一次不经意的退怯,便会被归为以家庭为重的那一类,或者成了某人office wife那样的类型,莫名其妙就出了局,甚至还会被认为是善意的照顾。跟随郑徽的这些年,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她也是如履薄冰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彭聪倩转头看她,像是能猜到她脑中的念头。
丛欣忽然想,其实方才韩致一对她说的话,彭聪倩也说过。就是在五月的那一天,她突然把她叫去EIRA,说上面拿你当祭品呢,你还傻乎乎站悬崖上面舞。但差不多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Cecile,”丛欣突然开口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干嘛?”彭聪倩反问,在变幻的光线中看着她,似乎察觉她情绪不对,或者在琢磨她此问的意图。
丛欣说:“我就问问。”
彭聪倩又望向大屏幕,评价:“表面一套,内心一套,看上去温柔甜妹,宜室宜家,实际自由得像唐古拉山的羊,渣了八百个。”
谷烨在旁附和:“也就你敢这么说。”
丛欣笑,谦虚地说:“倒是也没那么多。”
就在这时,宴会厅通往后厨的门开了,邱岭从里面走出来。
谷烨说:“你怎么也来了?”
邱岭说:“来给VIP看今晚的菜单。”
大屏幕上各地GM的发言已经结束,开始播放PV各家奢华酒店的风光,森林,海滨,沙丘,星空。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是短暂一瞬的偷闲。
丛欣忽然靠到邱岭身上,邱岭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她,也把头靠过去问:“怎么啦?”
丛欣说:“有点累,而且今晚还是我MOD。”
彭聪倩说:“恭喜你,monkey on duty。”
丛欣说:“你也快来抱我一下。”
彭聪倩看看她俩,说:“算了吧,三个人的友谊太拥挤了。”
谷烨说:“三个人?那我呢?”
大家都笑了,包括丛欣。
但与此同时,她也在看宴会厅通往后厨的那扇门。
生日之后的这段时间,她跟时为经常一起上下班,因为行政酒廊新菜单的研发计划,在酒店遇见的次数也多起来。有时候是她去餐厅巡视,或者到员工食堂看他们试菜,有时候是他带着奚溪和罗耀江来跟她开会。但这一天,他们没机会见面,微信上的小灰人也始终沉默无声。
丛欣不确定时为是否也听到了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只是也想问他同样的问题,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当然知道,他这时候估计已经忙得顾不上其他了。
今晚有高规格的大活动,两百位贵宾,五道式的西式晚餐。
全日制厨房抽了一半人过来帮宴,这也是时为以及他带的人第一次直接在莫亚雷手下工作。
另一半的团队,是西餐厨房的蒂比欧和他手底下的人。
于是这形势就有些微妙了,蒂比欧至今还未正式升到主厨级别,名义上是比时为低一级的,实际却未必听时为调派。倘若宴会一切顺利,显然是大家的功劳。要是出了问题,追责起来,倒是可以全部推到时为头上。
当初决定这次宴会团队人选的时候,莫亚雷指明要了时为带队过来帮宴,而不是奚溪或者罗耀江,除了表达对这次活动的重视,或许也有试试他斤两的用意,似乎更是在找一次机会,以证明蒂比欧的能力比他强,由此便可以有足够的理由把原本的“临时”安排常态化,正式给蒂比欧冠上西餐厨房主厨的头衔。
当初把时为突然挤到那个位子上,莫亚雷期待的反应就无非两个,时为一气之下走人,或者继续混日子骑驴找马。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全日制厨房运转良好,还重新开始了拖延已久的培训和研发计划。自助餐厅和行政酒廊再没有收到过菜品相关的投诉,员工食堂甚至因为719那天的试菜,在网上有了一小波流量。
这样的结果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但宴会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件事了。
一个主厨或许能做好自助餐,也能做好零点,但未必能够应付几百人的宴会,因为这背后的管理模式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
酒店的宴会大致如此进行——
在餐饮总监下面有个单独的宴会组,其中又分了宴会经理和宴会销售两个部分。但实际在岗的基层员工很少,遇到会议或者宴席任务,一般都是从其他部门抽调人手,或者通过专门的中介找小时工。
宴会销售负责与客户对接,至少在活动举办三天之前发出BEO单,banquet event order,明确人数、桌数、菜品的种类和数量。这份BEO单,会分别给到宴会经理和负责宴席的主厨,各自做宴会厅和后厨的安排。
到了活动当天,更是需要前厅接待、餐饮传菜、以及后厨所有岗位的高效运管执行,每个人严密如钟表的配合,才能保证每道菜品在规定时间内出齐,盐度和口味与零点的水准保持一致,视觉感受与口感新鲜,中心温度在75摄氏度以上。
当晚的宴会从开始到结束总共三个多小时,丛欣一直在餐饮楼层待命,先看接待,再看开场的表演,最后到宴席环节。
中间也出过意外,她听到何涵在对讲机里喊,说前面有一桌下午提出换菜,因为其中有一个刚刚飞抵上海的英国客人说自己现在是印度教饮食,同桌其他客人为表对他的尊敬也都说要一起换了。下午私人管家过来通知过这件事,但厨房内部不知道为什么没沟通好,现在正在紧急准备中,这一桌的出菜可能会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