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华脸色一秒变了几变,到底还是撑住了场面,有条有理地说:“那这样吧,你让接待员先手工办理退房,跟客人解释一下,留个纸质的记录下来,发票稍后再邮寄过去。至于入住的客人,已经做了房卡的也先手工办理,其余的……”
他话到此处停了停,还是Echo把难题说了出来:“现在系统登不进去,房态看不到,房卡也做不了。”
剩下的办法,似乎只有等系统恢复了。
但也就是在这时,门上两声轻叩,又有人进来,是丛欣。
她朝众人点头笑笑,脸上不带半点急躁,问过情况,便对唐安华和Echo道:“我已经让房务部在整理房表,一会儿就送上来。你们先根据这个排房,等客人到店,要是系统还没恢复,做不了房卡,凡是行政楼层的,交给私人管家接待。其余各楼层的,由礼宾员带上去找每个楼层的清扫员,请她们用楼层卡开门。”
几句话便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正说着,客房中心的经理也到了,敲门进来,递过几套纸质表格,有记录客房使用情况的,有反应房间状态的,还有登记宾客房内消费和付款方式的,差不多可以补上前厅办理退房和入住必须的所有信息。
因为这些表格都由清扫员手写,格式跟系统里的记录也不尽相同,客房中心的经理会留下协助前厅部一起排房,同时用对讲机跟各楼层沟通房间打扫的情况。
危机一下有了解法,众人各自忙碌起来。电脑无法使用,什么都查不了,只能翻表格,手写记录,仿佛一下退回三十年前的原始状态。除此之外,倒也井然有序。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系统仍旧没有恢复。原因倒是已经明确,是PV集团层面来的消息,一款网络安全软件更新错误,引发微软操作系统蓝屏,全球宕机。
说得上名字的国际联号酒店全都受到影响,管理系统登不进去,不光入住和退房办理不了,客房预订、财务记录和客户信息相关的业务也都彻底停滞。
这场面几十年难遇,相关词条已经冲上热搜榜单第一,万千外企打工人都在感谢微软,让他们实现了周末提前放假的愿望。到处都有人在分享各种蓝屏的照片,电脑显示器,自助服务终端,广告大屏幕。也只有服务行业仍旧是打工圣体,机场、车站、酒店,哪怕没有系统,手写机票、车票、房卡,照样得想办法运转下去。
当时已经到了办理入住的高峰时段,不断有宾客到店,大堂开始有人排队等待。前厅、礼宾、房务部全都安排了早班员工加班,和中班同事一起继续执行丛欣做出的临时安排。
有后来的客人走进大堂,发现柜台上接待员都在翻本子,给前面宾客的只有个房卡的封套,又听说是系统全面瘫痪,房卡无法制作,便已经开始提要求,说自己今天晚上安排了什么什么重要行程,现在必须立刻马上进房间休整,要是因为这件事给耽误了,酒店得给他免一晚房费、升级房间、再加送他们全家自助餐作为赔偿。但这人很快就拿到写着房号的卡片,被礼宾员带着上楼去了,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失望。
就这样一直到晚上八点之后,当天预定的客人全部到店入住,大家才得休息,被领导叫去食堂吃饭。
本以为已经过了晚餐时间,而且早中两个班的员工挤在一起,吃不上几口残羹冷炙。却不想全日制厨房早做了准备,给他们上的还是三道式的套餐,前菜、主菜、甜品,说是行政酒廊正在研发中的新菜,安排了今天做第一份和第二份菜单的压力测试,请他们作为客人配合完成。
大家都觉得新鲜,坐下做了中西选择,而后真就像客人一般等着上菜,中式六味小碟、海参捞饭、酒酿小汤圆,西式番茄豌豆沙拉、慢煎牛柳配蘑菇塔、巧克力甘纳许,餐巾餐具一切齐备,是完满的仪式感。
客房清扫员大多没吃过这么精致的饭,新奇议论。前厅接待员几乎都在拍照发小红书,添上“最佳员工食堂”的标签。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众人一口都在说,这一天过得太刺激了,以后犯再大的错也不会有这次全球蓝屏更大,all is well。
谷烨自然也在,一整天忙前忙后,虽然疲惫,但打脸唐安华的爽感仍有余韵留存。他心情不错,一边吃一边刷着手机,直到看见前厅小姑娘刚发的一篇笔记,配文:美食&帅哥。他点开看大图,几张照片除了食物,只有全日制厨房的CDC在出餐台后面俯身工作的侧影,还有那个胡凯伦万年不变的阳光笑容。
他只觉刺眼,即刻右划退出。
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提示收到新邮件,发件人是丛欣。
那是一封写给酒店所有人的信,上至杰森陈,下到每一个有邮件账号的员工,告诉大家截至7月19日晚20时30分,江亚饭店的管理系统陆续开始恢复,感谢了前厅、礼宾和房务部共同的努力,完美应对了这次危机,还特别点名GSM谷烨,凭借多年在前厅部工作的经验,最早察觉到系统异常,并提出了准备纸质预定名单和提前制作房卡的建议,使得后续其他补救措施成为可能……
谷烨正读着信,旁边有人坐下,他转头看,正是发件人。
丛欣只是对他笑笑,伸手揽过他肩膀拍了拍,是累得不想说话,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谷烨也笑起来,谦虚道:“只是运气好。”
丛欣却说:“运气好也是一种本事,我觉得自己运气也蛮好的。”
谷烨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这才领会她的意思。她说的运气好,不光是指顺利过了这一天,还有眼前这一食堂的人。不管是前厅部的接待员,还是客房部的清扫员,这时候有坐在一起吃饭的,也有三两一起合影的,用的背景是食堂墙上的显示屏,IT还没来得及下来修复,此时仍旧一片蓝色,成了这特殊一天的留念。
他佩服她的格局,也跟着释然,既然自己已是“凭借多年经验”力挽狂澜于不倒之人,又何必再为谁是头牌计较。
“我们也去拍一张吧。”他拉丛欣起来,去显示屏前面合影留念,招手叫了个前厅部的人,把手机递过去,却不想胡凯伦就在这时候跑过来,站在丛欣另一边,挤进那张合影,照完了还非要加他微信,让他把照片发给他。
谷烨站那儿整理心态,丛欣却已经看见了时为。
两人隔着出餐台和人群对望,是丛欣先笑起来。
从OMNI回来之后,他只在她巡视酒廊和自助餐厅的时候见过她两次,她也只在用餐区域和餐饮部的何涵聊了几句就走了。已经有差不多一周时间,他们互不干扰的各自忙碌,直到此刻。
新菜单的研发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个节点任务,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件事,她确实怀疑过,但现实摆在眼前,还真让他干起来了。
时为也觉得神奇,他总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她热热闹闹的人际关系之外,但是今天,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低头发消息给她:一起回家?】
她也低头回复:我今晚还要留下来看系统修复。】
他略略失望,又给她发去一条:明天等你过生日。】
她看着屏幕笑,学他的样子回:OK】
当天夜里,仍有任务。
夜班前台补做房卡,连同一份致歉礼物,预备次日早晨送到相关客人手中。
IT加班恢复系统,等到全部测试完毕,已是后半夜了。
丛欣确认一切正常,才离开酒店,打车回去,到家冲了个澡躺到床上,很快便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她是休息的,而且已经跟沈宝云说好晚上才过去,于是连手机上的闹铃也关了,一觉睡到自然醒来,已经过了中午。
她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把家里上下收拾一遍,快到傍晚才换了身T恤短裤,出门去吃她的生日饭。
说是生日饭,其实这一天是她生日的前一天。工作性质所限,每年过年都不是过的正日子,生日就更不讲究了。
两个小区离得不远,走路过去不过十来分钟。她到的时候是沈宝云给她开的门,家里两个男的正在厨房里忙。
她过去推开移门,探头进去,自带BGM配上朗诵:“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一天的朱师傅,正用食物凝聚家庭,慰藉家人……”
朱明常听得笑起来,却没回头,只说:“你好好在外边呆着,吃饭了叫你。”
时为过来,把门又拉上了。
已经到了仲夏,这回餐桌上的菜比六月份那顿饭更清爽了些,莴苣、笋干做的拌双翠,薄荷、芝麻菜配樱桃小萝卜做的沙拉,莲藕百合蒸火腿,鸡汤绣球菌,丝瓜蟹柳,梨撞虾。
还有当年在职工楼406就有的老习惯,夏天必得多吃鸭肉。只是这回换了做法,配上时令的紫苏和西梅,外面裹一层略微煎过的面皮,做成鸭肉卷。
吃起来是丛欣喜欢的酸甜口,她知道是时为做的,因为里面的鸭肉明显就是法餐里油封鸭的做法。她吃了一个,又夹一个。
朱明常看见,说:“你别看中餐盘子底下一层油,西餐好像没那么油腻,其实都在菜里了。”
丛欣不好厚此薄彼,赶紧也多吃别的菜,盛赞外公做的火腿和虾。
既然是生日宴,总要提到她的年纪,丛欣自己听见也觉得荒诞,三十二岁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快了起来,每到新年、生日这样的节点,便会有一种白驹过隙般的感觉。
要是在别人家,这年纪总不免被问几句婚恋问题。但朱师傅是一向没废话的人,沈宝云倒是话多,却也从来不催她谈恋爱结婚,只会跟她说千万别找哪种人。
今天也是一样,沈宝云第一千零一遍地想当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看了家里姆妈、阿姐、大妈妈、大大妈、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很早便下了决心,绝对不能找个闷罐子男人。
“那种跟老婆没话讲的男人自己一个人过去好了,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她至今纳闷,“就总是闷声不响,你跟他说十句,他回你一句的那种,千万别找。谈朋友的时候都没话,以后更没有了,日子过不下去的。”
时为听着,觉得是在说他。
丛欣却是乐呵呵等着看戏,知道这其实是在说朱明常。
沈宝云果然继续想当年,说起那时候饭店领导介绍他们两个谈恋爱,头回出去约会,她走在前面,朱明常跟在后面。她以为是自己走得太快了,就慢下脚步等他。结果他也慢下来,还是跟在她身后。如此反复几次,沈宝云生气了,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地走,越走越快。朱明常这才追上去,说你干嘛呀?沈宝云直接回,以后这种排队出来荡马路的事情就不要叫她了。
丛欣哈哈笑起来。
朱明常为自己辩护:“你说出门要手牵手并排走,我做到了。你说你讲一句,我就要答一句,我也做到了。”
沈宝云说:“你以为自己改得很好吗?我是要你跟我聊天,结果你总呛我。”
朱明常这回不解释了,只是笑。
沈宝云继续讲故事:“后来要结婚了,我跟他说你做饭好吃,以后你做饭。他说他在饭店都做一天饭了,厨师在家哪有做饭的?我说我在饭店打扫一天房间了,我回家能不能也不干?那干脆别在一起过了,就吃食堂住宿舍多好啊。”
朱明常说:“后来做了,你又嫌不好。”
丛欣在旁接话:“外公做的还不好啊?”
沈宝云说:“饭店做菜都有规矩的,他回到家里,就光做自己爱吃的。”
朱明常不平,说:“我哪有光做自己爱吃的?你又冤枉我。”
沈宝云回:“你那时候每个菜都放好多蒜,也就只有你爱吃。”
接着又跟丛欣控诉:“蒜这东西你知道的,刚吃下去还行,但那味道会慢慢渗出来,一觉睡醒满屋子都是。我说你臭死了,他说哦你上海人不吃蒜,你高级死了。”
朱师傅又要开口,时为赶紧打岔劝架,拿起酒瓶给外公斟酒,倒完一小杯,又问丛欣:“你要不要?”
或许只是随口一问,酒也是低度的干白,丛欣却觉得是在点她,摇头拒了。
其实这劝架劝的也多余,那边两人又已经好了,每天碎碎地斗嘴,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自得其乐。
桌上菜吃得差不多,又上寿面,每人一小碗。
面吃完了还有甜品,却不是蛋糕,是时为做的桃子挞。
整颗当季的水蜜桃,去了桃核,里头填上白芝士奶油,底下是杏仁馅儿酥皮布丽泽,脆的软的酥的口感都有了。虽是传统法餐里的甜品,顶上放一片薄荷叶,倒还真有几分寿桃的样子。
丛欣的那份上面还插了一支蜡烛,时为替她点燃,沈宝云拿手机出来放生日歌,和朱明常一起看着她两手交握,闭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那朵小小的火焰。
就这么一顿饭吃下来,丛欣撑得不行,却也大大满足。
饭后,还是她和时为一起收拾,把杯盘碗盏拿进厨房,放进洗碗机。
沈宝云在外面给朱明常贴膏药,丛欣看见,探头出去问:“外公怎么了?”
沈宝云说:“肩周炎又犯了。”
丛欣问:“去医院看过吗?”
朱明常还是老脾气,说:“不用看,都多少年了,做厨师的谁还没有点职业病。我算好的了,只是右边肩膀不行。有些人胳膊力气小,总靠腰借力,常年这么下来也得做下毛病。”
顺嘴关心了一下厨房里的时为,说:“你腰还好吧?”
时为正擦灶台,回:“我没事。”
朱明常说:“别仗着年轻,自己平常当心着点。”
时为说:“好的我知道了。”
沈宝云又说:“这个膏药挺好的,贴上发热就舒服了,你拿点去。”
时为说:“不用了。”
反正都是家里人,一点面子不给他留。
他原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丛欣在旁边低头对着水槽笑。
时为看看她,意思:你差不多得了吧。
把膏药贴好,沈宝云和朱明常照例是要出去饭后散步的,带上扇子,喷了驱蚊水,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留下两个小的自便。
时间不过八点,不早不晚,外面天已经黑了,隔窗传来小区绿地里孩子们的嬉闹声,反显得房子里很静。
丛欣洗了手,说:“我回去了。”
时为说:“我送你吧。”
丛欣倒也没拒绝,两人一起开门出去。
那是个三十八度多的高温天,入夜之后气温降下来,却还是有着江南仲夏特有的潮湿和滞重。树影婆娑,路灯幽暗,行人三三两两。
他们沿步道往小区外面走,忽然感觉好像回到从前,一起读高中的那两年,她放学之后去职工楼跟他一起写作业,等到吃完晚饭,他再送她回家。
但丛欣开口,说的却是现在的事情。
“你又有新绰号了,你知道吗?”她一边走,一边笑着道。
“是什么?”时为明知故问。他其实已有耳闻,全日制厨房那些小朋友起的,奚溪告诉过他。
丛欣公布答案:“汉尼拔。”
时为笑起来。
过去的一周,除了新菜单的研发,培训也已经开始。
他先是在粗加工间教实习生备餐,罗耀江也加入进来,两人分别教中西厨不同的刀工。
不知是捧哏,还是故意考他,罗耀江对下面的初级厨师和实习生说,大师傅切肉都是有功夫的,只要确定好每一份的重量,一刀下去一准刚好。而后便提出跟时为一人一刀地比赛,切完十份过秤,看谁的误差小。
时为赢了,也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
其中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因为他们也都觉得他在卫生方面的要求严到变态,每一个平面,立面,接缝,角落,不能让他看到任何锈点或者油垢,就连什么地方用什么清洁剂都有规定。
但他不管,他只想着好的一面。
虽然不知道丛欣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但她既然打听了,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不闻不问。
他接着她的话玩笑,说:“我职业病只有这么一个,听到人家说体重,最先想到的是能分几份。”
丛欣也真笑起来,却道:“你还记着职业病那回事呢。”
时为尴尬,又不说话了。
她这才弥补,说:“你做得真的很好。”
当时已经出了小区大门,他们路过一块空地,几个十多岁的孩子在玩单车特技,自行车跳下台阶,往他们这边冲过来。他揽过她,避开那辆车,两人换了个位置走路。只是短暂接触的一瞬,一样的体温,皮肤微汗。
时为忽然想问,那我做到了吗?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哪怕有夜色掩藏,他也觉得这一问过于突兀了,因为那是对很久以前一句话的回应。她当时对他说,你证明给我看啊。他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
又往前走了一段,就是她家住的小区了,他陪她进去,一直送到楼下,再没说什么话。
他当然还记着沈宝云的提醒,但真要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的一周,他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哪怕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现在的他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她为什么靠近,又为什么回避,或许只是因为过去的事,但也可能有现在的原因。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他甚至不清楚她的感情状况。
你在这里有女朋友吗?巴黎那一夜,丛欣可以把这样一句话坦率地问出来。他却发现自己没办法简简单单地反过来问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仅仅是这一处不同,或许已经明示了答案,谁无所谓,谁又更在乎一些。
也是正好,丛欣遇到散步回来的邻居,省去了他再想道别之前的转折和收尾。
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阿婆,笑咪咪地跟她打招呼,说:“哎呀,妹妹你回来啦?好久没看见你了。”
丛欣也笑说:“是啊,阿婆。”
阿婆说:“也好久没看见你妈妈了。”
丛欣又说:“她蛮好的,阿婆。”
一边说一边刷开楼栋底下的门禁,扶着玻璃门,让阿婆先走,她自己跟着进去,而后朝他挥手道别。时为也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忽然间,两人都想到小时候的十八相送,丛欣笑起来,时为也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她记得吗?她不记得吗?
那天夜里,丛欣仍旧睡得很早,做了一个荒诞却又格外清晰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高中时代,去要好的女同学家里看影碟,那是05年版的《傲慢与偏见》,里面的达西先生是个无可救药的接吻爱好者,哪怕吵着架呢,也会忽然垂目,鬼迷日眼地看向伊丽莎白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会吻上去。这有些神奇的情节对十七岁的女生来说有种致命的杀伤力,她们当时都在好奇接吻究竟是什么感觉,甚至含着玻璃汽水瓶的瓶口想象、模拟。
而她或许更过分一些,在某个稍纵即逝的时刻,她曾经动过亲他的念头。现实里当然没亲,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但在梦里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似乎以一种看电影一般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自己到处找他,去了幼儿班,去了学校,也去了职工楼。所有地方都还是老样子,笼罩在青春片里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下,而她自己有时候变得很小很小,有时候是个高中女生,有时又是现在的样子。一切宁静,美好,却又空无一人。她找了一整夜,哪里都没有找到他。
次日早晨,她被闹钟吵醒,如以往一般摸过手机来看。
屏幕上已有一条新消息提醒,是张茂燕对她说:欣欣,今天是你的生日哟,生日快乐[蛋糕]】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凑着零点那个时间发的,是她在真正生日的这一天,收到的第一个祝福。
她编辑回复:谢谢妈妈,是你辛苦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
然后把昨天吹蜡烛的时候时为给她拍的照片也发过去,添上一句:外公外婆给我过生日了。】
几个字打着打着,倒把自己感动哭了。
也是在这时,手机又震动。
她收到第二条生日祝福,来自丛甘霖:宝贝,32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你小小的,只有一个热水瓶那么大,但已经长得又白又好看,连童花头都剪好了。之后不管哪一年,你几岁大,你在爸爸心中永远是当初那个小宝贝的样子,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丛欣看着,又一次落泪,心里却在想,她这种f人的眼泪就是这样不值钱的。
八月初,恰如彭聪倩提醒过的那样,PV集团的GM会议即将在江亚饭店召开。
与会的都是集团公司的高管、旗下奢华酒店的总经理,以及有合作关系的金融界人士,换而言之,都是最高级别的客人。
遇到这种活动,身为GSM的谷烨又要忙起来了。
虽然总被戏称为CAO,首席道歉官,GSM的另一个任务,或者说最主要的任务,也就是所谓Guest Service的字面意思——客户服务。
每当有高等级会员,或者有特殊需求的宾客即将入住,GSM需要在管理系统里把他们标注出来。除了客人自己提出的要求,还得收集所有可能得到的信息,比如这位客人是否是本酒店的回头客, 或者是否曾经入住过同一集团旗下的其他酒店,有没有值得参考的消费记录,或者在系统里留下过任何备注。GSM将这些信息全部汇总整理之后,再一一通知相关部门,包括前厅、房控、礼宾、客房中心或者私人管家,让各部门提前做好相应的接待准备。
一般情况下,此类客人一天最多出现几个而已,在他们入住的前一日,GSM上早会简报即可。但这次会议不一样,为期不过三天,重要宾客的名单长长一串。丛欣提前一周就在管理层日会上提了出来,让谷烨将这几十个名字全都过了一遍。
这几十个人当中,有只吃素食的,有指定枕头高度的,也有对房间位置甚至房间号码有特殊要求的,有些三天会议之后就走了,也有几位还有项目要做,定了两个礼拜的套房。
丛欣圈出其中一个叫韩致一的,这人倒是没提什么要求,却是她来补充,对首席礼宾司
chief concierge
说:“这位韩先生,有一套办公设备留在北京瀚岳,我会联系那边委托物流公司寄过来,你们负责签收一下,在他入住之前放到房间里。”
而后又对何涵和莫亚雷道:“他另外还有些饮食上的习惯,我会后发邮件给你们。”
礼宾、餐饮和厨房的负责人都点头确认。
谷烨在旁边问了一句:“这人你认识啊?”
丛欣回答:“我在瀚雅的时候,他住过我们酒店。”
谷烨指指这人下面另一个名字,又问:“那这个张海珀呢?”
丛欣有印象,但也仅限于印象而已,只说:“见过,是他同事。”
这个张海珀在系统里被加了警示标记,谷烨原本想打听更多信息,但丛欣这说了约等于没说,名单上已经写了,这二位来自于同一家顶级投资机构,WS基金管理公司,房地产和酒店是这家公司的王牌项目。
开完管理层的日会,谷烨下到大堂楼层,又去前厅部办公室,跟大堂经理和接待员们简报这些高级别客人的情况。
接待员当中有不少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平常跟谷烨玩得挺好,哪怕开会也更随便一些,遇到这种大场面不免议论,尤其是名单里那几位“终身钛金行者”。
PV的会员分几个等级,行者,金卡行者,钻石行者,钛金行者。
所谓钛金行者,需要一年当中在PV旗下豪华以上级别的酒店里有一百个房晚的消费。如此持续十年,才能成为终身钛金行者。
新来的实习接待员刚上班没几天,好奇问:“这种人平常不回家的吗?”
旁边人顺手在系统里查了查,说:“嗯,比如这个韩致一,去年总共住了302晚,在家只睡两个多月。”
又有人质疑:“说不定两个月都没有,302晚只是在PV旗下的酒店,保不齐他还住别家呢。”
直到谷烨敲敲桌子,才把会议拉回主题。
跟楼上管理日会中讨论的着重点不同,他在这里特别挑出来的是张海珀,几句话把系统里有关此人的警示事项说完:
“这位张先生,今年五月份入住了静安EIRA酒店,在那里送洗了一件衬衣。洗衣房洗涤熨烫之后给他换了两枚带酒店LOGO的领撑,导致他回家之后被妻子发现了。然后可能跟他和家里报备的行程对不上吧,妻子跑去那家酒店,向前厅接待员要同住人的信息,还要求看当天的监控。前厅按照规定当然是不可能给的,她就把接待桌上的电脑砸了。”
虽然已经尽量用了公事公办的措辞和语气,但整件事听起来仍旧不太严肃,听简报的接待员中立刻又起了一阵议论。
有人说:“那时候EIRA刚开张才没几天,网上就有说前厅打架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也有人说:“这么闹都没有后果的吗?我们还要欢迎他回家?”
谷烨给他们解释:“首先,东西是他当时的太太砸的,现在也不知道是太太还是前妻了,怎么赔偿或者有没有行政处罚不由酒店决定,酒店也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搞连坐。其次,他是钛金行者。”
最后还有半句没说出来,A.K.A.,你我的活爹。而且,这个“其次”,可能才是真正的“首先”。
接待员们还在交头接耳,有说男方的:“这种金融男的名声还真就不是瞎吹的。”
也有说女方的:“这都什么人啊?怀疑自己老公出轨,不跟老公闹去,跑酒店里砸东西,前厅欠她的吗?”
谷烨拍拍手打断他们。
“这不是八卦,是Alert,这几天招子都放亮点。这么多高级别会员开会,得罪任何一个,人家往上投诉,咱们得团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