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自以为酒量不错,从小就喜欢在大人喝酒的时候跟着咪上一两口,再经过这些年工作上的交际应酬,更是练出来了。而且他们一桌四个人喝掉一瓶白葡萄酒,也是很合适的量,每人不过一杯多一点,也不知怎么就上了头。
其实,并没发生什么。她对自己重申,只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以及他伸手碰了她的脸颊和耳朵,但她很快就退开了,有且只有当时的心跳和气氛过了线。
她不确定这会对两人之间的关系造成怎样的影响,但对方是时为,总还不是太要紧,更过分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做过,小时候一起睡午觉,钻一个被窝里打架,当年还有很多堪称恐怖片的动画片,看了就害怕,什么事都不敢一个人干,哪怕上厕所,一个坐在里面,另一个拿个小板凳坐在外面,隔着门聊天。
而且,她也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七月的管理月会近在眼前,她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直到当天晚上,她又收到时为发出的邮件,才算彻底放了心。他看起来也跟她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当无事发生。果然,心跳和气氛这种东西太过私人,从来不足为凭。
那是一份调整之后的新菜单研发计划,按照她交代的方式发出来——直接回复了之前厨房组织架构调整的那封信,收件人自然是莫亚雷,抄送人列表也一个不少,厨房和餐饮部的管理层,以及她和杰森陈。
邮件正文同样写得冠冕堂皇,说他入职全日制厨房已有一个月,在充分了解其运营状况之后,为了从根源上解决行政酒廊存在的问题,制定了以下计划:
首先是改变用餐模式,开发半自助式新菜单。整个研发计划为期三十天,预计九月开始在行政酒廊供应,负责人包括他自己、CDC罗耀江、SC奚溪。此后每天由轮到早班的那个人负责当日研发任务的执行,白天餐间备料,傍晚下班之后在员工食堂试菜出品,能在餐厅售卖的菜实际烹饪不可能太久,统筹之后最多延长一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其次还有员工培训。也是借这次开发新菜单,安排全日制厨房的实习生和初级员工参与从备料到出品的整个过程,开展一次短期但系统性的培训。并在今后形成惯例,每一季更新菜单的同时定期进行。
发信时间挺晚,莫亚雷不及做出反应,丛欣便跟了一封邮件给杰森陈,说她刚好有一些相关的想法,申请明天管理月会上一并讨论。
杰森陈次日早晨才回信确认,但这个议题到底还是被加在了月会的agenda当中。
到了会上,各部门照例走汇报业绩的流程。
当时暑期旺季已至,除了国内客人的数量大幅增加,作为72/144小时过境免签的入境城市之一,海外客人的比例也在提高,由此形成了自2019年以来的入住率最高峰,且根据预定可知,这个高峰将一直持续到八月底。
客房和餐饮的销售业绩随之一片大好,前厅部的唐安华,餐饮部的何涵,销售部的金怡婷依次报了数据。
陆鑫荣自然也要表功,又提了一遍房务部的布草改革,使得延迟入住的情况没再发生过,还因此获得了集团层面的嘉奖,说这不仅是一次针对内部流程的改进,更是企业社会责任的体现。
丛欣便是这时候开口,感谢他为上一次月会中她提出的客诉问题所做的努力,然后看向莫亚雷,也感谢了厨房部门,再把话题转到昨天时为发出的那封邮件上。
同样是为解决客诉的后续,一切顺理成章。
莫亚雷其实不太高兴,总感觉这件事跳过了他进行,但调动时为去全日制厨房本就是他的决定,当时用的就是解决客诉的由头,现在顺着他的意思走到这一步,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说,还要看最后结果如何。
言下之意其实也很清楚,让一个初来乍到的CDC,带一个他作为行政总厨都管不起来、且正在PIP中的老CDC,又是在一向兵荒马乱的全日制厨房里研发新菜单,他并不看好。
丛欣只当没听出话中话,说已经仔细看过全日制厨房的两项计划,又谈了谈她自己的想法:
“新菜单上市之后,除了作为行政礼遇提供给住店客人,我们还可以放出一部分订餐机会,参与今年城市餐厅周的活动。我的建议是,这部分订餐的销售可以不放在OTA平台上,只通过官网、预定,还有前厅upselling的方式销售,一方面是给接待员多一点提成收入,提升一下员工满意度。另一方面也是借这个机会,把我们官网和的注册用户数量往上提一提。”
说完她看向销售总监金怡婷,又添上一句解释:“金总,我知道我们跟平台是有协议的,但这只是一次季节性的销售,而且升级行政房和单独购买酒廊权益本来就都是前厅部upselling的主要收入来源,现在还是这样安排,应该不会影响跟平台的合作吧?”
这话倒把唐安华听笑了,他本就是销售出来的人,跟金怡婷关系不错,但两人之间也难免有些同侪竞争的意思。丛欣这一下子就把她自己想推的计划变成他们之间的矛盾了,只是这矛盾是否存在还取决于全日制厨房的新菜单是否真的能做出来,上线之后是否真的受欢迎。现在就想借此搞事未免太早了一点,简直像是彩票还没中就为怎么分奖金吵架一样荒谬。
金怡婷自然也有所感,答说:“不会的,这部分不放平台也行。”
会开到这里,气氛一片祥和,时间也已经到了。
杰森陈表示满意,感谢了大家参加,很快下线,又奔赴下一个日程安排去了。
众人各自散去,丛欣回到办公室,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时为,是要告诉他新菜单的事情已经在管理例会上过了明面,他们可以放手去做了。
但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她找到联系人却没拨出,退出来开了微信,点到和小灰人的对话界面,把要说的一段全部打好,又看了一遍,这才按下发送键。
消息发出,本以为总得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能有动静,却不料手机才放到桌上便震动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拿起来看,倒是不出意外,两个大写字母:OK】
心才刚放下一些,却见那边又发来一条:你下周有空吗?】
丛欣看着,不知道他想干嘛,更不知道该怎么回。
新信息跟着进来:外公外婆准备给你过生日。】
丛欣仍旧看着,还是不知道怎么回。
那边又说:你要是不去,早点想个理由。】
她这才赶紧回复:我没说不去。】
然后又说:等我盘下时间,再告诉你哪天。】
小灰人:OK】
手机再次放下,她又扶额闭眼,心说自己真是喝酒误事自找麻烦,下次绝不能再这样了。本以为对方是时为,总还不是太要紧,疏远一段时间就好了。却没想到以他们之间关系,哪怕搞成这样,还是得一起回家吃饭的。
正在悔恨中,又接到谷烨发来的信息,说:知道唐安华怎么说你吗?】
丛欣缓了缓才回:女领导就喜欢搞那些虚的,比如ESG。】
谷烨发了个“羽扇纶巾料事如神”的表情包,并且补充:还有员工满意度。】
丛欣又回:这不是你说下面小朋友的怨气都快压不住了吗?我已经很努力地在给你们找钱了。】
谷烨却道:前厅倒也罢了,你提员工满意度,最被戳到的是莫亚雷你知道吗?】
丛欣反问:为什么?】
心里只想到前任CDC因为骚扰客人调走那件事,难道还有其他?
谷烨跟着发了个视频过来,跟上一句:当时差点上热搜,现在网上已经找不到了,我录屏保存下来的。】
丛欣夸他:你真不愧为江亚饭店的消息集散点,八卦档案馆。】
随即点开来看,那是一段手机拍摄的画面,时长不过十几秒,镜头晃得很厉害,画质也不太清晰,但对于熟悉酒店环境的人来说,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在厨余暂存区,以及画中三个人,穿的都是白色厨师制服,胸口的绣字看不清楚。其中两人正抽另一个人耳光,往他嘴里塞东西,还把他的头按进了厨余垃圾桶。
第32章
丛欣把那段视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面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索性直接打电话过去问谷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突然这样严肃,谷烨倒有些意外,怔了怔才答:“好像有一年多了吧。”
又到手机相册里看了一眼视频录制的日期,确认说:“去年十月份。”
“当时具体什么情况?”丛欣追问。
谷烨回忆了一下,说:“就是有人拍下来匿名发到网上的,一下子热度还挺高,有热心网友说视频里这几个人身上穿的像是PV旗下酒店的厨师制服,我们内部的人一看也知道确实是,而且就是江亚饭店西餐厨房的。”
厨师制服是全集团统一的,之所以能锁定江亚饭店,是因为视频里厨余暂存区的环境。而且此地三个厨房的围裙颜色不同,中餐黑色,全日制深蓝,西餐白色,一目了然。
“那后来呢?”丛欣有些奇怪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虽然当时她还在长白山瀚森,根本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回到江亚饭店做副总经理,但同行业的热搜事件总还是应该有点印象的。
谷烨那边却呵了一声,听起来像是笑,又像叹气,说:“后来,PV中国区Marcom发了个声明,明确否认这件事跟PV旗下酒店有关,热搜撤了,视频也都删了,网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丛欣说:“认得出视频里是谁吗?”
谷烨说:“就那光线,那画质?”
“那这件事之后西餐厨房有人离开吗?”丛欣想到另一个角度。
谷烨却说:“这种肯定是初级员工,或者干脆就是实习生,这些人一直来来去去的,也确定不了是哪一个。而且既然发了声明,事情肯定已经平了,凡是涉事的人都签了保密协议,就算再去问也没用了。”
丛欣沉默,她想起彭聪倩说过,现在的Marcom大概就只有压网络舆情的时候存在感最强了。
既然事情是Marcom平的,有彭聪倩这条路子,她未必没办法打听到当事人。但打听到了又如何呢?去年十月的霸凌事件,加上今年四月前任CDC骚扰客人那件事,存在于西餐厨房的显然已经不是个别人品的问题,而是整个部门的管理问题。
虽然在她看来,先后发生的两件事都性质恶劣,但PV方面的态度也已经很明确,就是要捂住,要保自己人。哪怕借力瀚雅,她现在也很难伸手进莫亚雷的地盘里去管这件事,倒不是动不了他,而是没到能动他的时机。
酒店的厨房是一天都不能停止运转的,所以行政总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换人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人的变动可能一下子影响全部关键岗位,导致运营瘫痪,所谓裁员裁到大动脉就是这样。
一切都要看时为是否能把全日制厨房做好,甚至有一天有能力把西餐厨房也接下来。
她自问对时为是有信心的,只是这种信心,更多地是在技术上。至于其他,她不确定。
恰如五月份两人在巴黎见面,她不确定他会不会连猎头的电话都不接,甚至根本不给她一个解释。以及六月他回来之后,刚刚得知莫亚雷把他调去全日制厨房,她也有过一瞬的怀疑,他会不会干脆一走了之。
也许,只是也许,她在另一方面的退缩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但她又比他好多少呢?所谓没信心,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
正想着,谷烨把话题拉回来,说:“我们还是讲点实际的,现在的员工满意度吧。”
“怎么了?”
“你说要提高员工满意度就只是提房务部的满意度吗?”
丛欣其实有点猜到他的意思,说:”你是又有什么群消息要分享吗?”
谷烨笑了,果然给她发了群聊记录过来。
先是房务部清扫员的群——
有人打听:那个新来的私人管家,叫邱岭的,本来真的是清扫员啊?】
有人回答:对啊,她自己说的,旅游学校毕业出来之后就去静安瀚岳客房中心做了,后来自考的本科文凭,升了主管,又升副经理,现在做私人管家,就是经理级别的了。】
也有人难以置信:怎么做到的?在房务部干一天,人都累得半死了,回宿舍还要读书啊?】
有人玩笑:私人管家直接面对VIP客人的,听说一天小费就一两千,你有点动力没有?】
又有人补充:还有给老板看中,高薪招去当私人助理的呢。】
丛欣看笑了。邱岭来江亚饭店工作之后,葛惠已经过来捧过场了,订了个江景套房连住了几晚,还在锦绣厅请了两桌朋友吃饭,她还上去打过招呼。现在看来,清扫员当中大概也有人已经见识过那位女老板,听见过葛总孜孜不倦地想要高薪聘请邱岭去给自己做助理。
与她最初招邱岭进来的设想一致,房务部清扫员的群几乎都是正面反馈。但谷烨问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然后才又发了前厅部接待员群里的聊天记录——
有人说:你们知道吗?今天客房中心挑了几个号称英语水平相对较好的清扫员来前厅做cross-training[挖鼻孔]】
有人问:咋啦?】
第一个回答:下回你碰上就知道了,教客房大姐用全英语系统,真的太让人崩溃了[流汗][流汗][流汗]】
又有亲历者附和:就是,她们自己也说这个系统太难学了,只有一个叫Apple的还凑合,其他人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尤其是notes里那些英文缩写,看见一个问一个,跟她们说一遍一会儿又都忘了,纯属浪费时间。我们旺季已经很忙了,真不知道干嘛非得搞这些[叹气][叹气][叹气]】
最后有人给出答案:DGM就是房务部出身,果然还是对房务部最好,说是给基层员工更多机会,笑死,我们才是真基层好吗,路过的狗都能汪汪几声[大哭] [大哭][大哭]】
两个群一因一果,好似连续剧。
不管是瀚雅还是PV,跨部门交叉培训的制度一直都有,但在客房清扫员当中一向没什么人愿意参加,除了大型宴会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从客房部抽人去餐饮部端盘子,她们几乎没有其他换岗位的机会,而端盘子跟做房比起来是脚碰脚的苦差事。所以虽然她们内部晋升机会极其有限,还是把交叉培训当成是多出来的事情,有些人或许还想着可以摸半天鱼,但要是要求太高太麻烦,那就干脆不想去了。
直到邱岭出现,同样小地方来的人,同样技校毕业就开始工作,如今却是经理职级,穿上私人管家的制服,全程服务VIP客人。她们中的一些人或许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机会,开始主动申请参加交叉培训,尤其是去邱岭说的那种“更能直接面对客人的岗位”,哪怕时间其实不长,只三个半天而已。
但与此同时,前厅部负责教她们的接待员们并不满意,仍旧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做无用功,虽然也就三个半天而已。
丛欣明白这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钱,还有机会。但她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要看时为是否能把这次的新菜单做好,能否真的把前厅的upselling做上去,也要看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更进一步,提升整个酒店的业绩。
抛开那些多余的念头,她笑对谷烨说:“给我点时间,我这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过?”
谷烨也笑道:“行吧,我看好你哟。”
电话就此挂断,两人却是各怀心思。
丛欣看了看之后几天的日程安排,直接给沈宝云发了条消息,说好周六过去吃饭。
再翻了下和小灰人的聊天记录,到底还是作罢了。她必须处理好和他之间的关系,正常即可。
谷烨却鼻子出气笑了声,像是叹气,又像自嘲,把手机揣回西装内袋,对着旁边墙上的镜子整整领带,振作精神,走到大堂里去。
虽然总是假以小朋友之口,他自己其实也不满意。丛欣上任之后做的那些事,确实让他作为GSM的日子好过了一点,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而且,跟别人比起来,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首先,便是邱岭。
一样是同期的管培生,号称同窗,他与邱岭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说起来也怨不得他,是邱岭先冒犯了。
培训第一天,一桌人互相介绍,哪个学校毕业的,读的什么专业。
轮到谷烨,说出大学名字。那只是一所在上海人看来很一般的一本院校,邱岭却哇了声。谷烨说你哇什么?邱岭看着他问,这学校很好吧?旁边人都笑,谷烨当时就尬住了。邱岭过后找他解释,态度很诚恳,说我真的觉得这个学校很好,那时候想考它家的专升本,但是说211院校已经不招专升本学生了。
谷烨这才知道邱岭不是故意拿他开玩笑,她的确是那批管培生中的异类。不像其他人都是校招进来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她江苏农村来的,在当地旅游学校念完技校就上班了,已经有五年多的工作经验,先是在一家名字都没听过的单体小酒店实习,后来跳槽到静铂房务部,从清扫员做起,先升到组长,与此同时还读完了成人自考的大专和专升本。
这艰苦奋斗的故事听来足够励志,却让谷烨更加不爽,只觉邱岭调侃了他还兼道德绑架,搞得他连不高兴都没法明着来。
后来一起上了个把月的课,更让他看她不惯。
那时候的邱岭总是穿着酒店发的衣服,白衬衣,灰西裤,黑色中跟女鞋,背一个印静铂LOGO的帆布袋进进出出,每天最早到,上课总是坐第一排的位子,无论讲课的是谁,她都一脸仰慕加求知若渴地看着,不时点头,发出“嗯”、“哦”、“啊” 这样的声音,每个笑话都笑,从来不会让讲课人的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不管人家问什么问题,哪怕说得再磕巴,她也一定举手回答。可英文也是真的差,有时候是外籍经理授课,她明明连问题都理解错了,驴唇不对马嘴地也非要讲上几句。
谷烨当时腹诽,这人学捧哏的吧?等培训班结业,给她发个捧哏证书。
偏偏她还特别喜欢问问题,有时候找上他,他不好意思不答,却也难免不耐烦,就一个double occupancy、double bed room和twin bed room,费了老大功夫才给她解释清楚区别,差点把自己也给绕晕了。
邱岭:“Double occupancy就是双床房?”
谷烨:“Double occupancy是两个人入住。”
邱岭:“哦,Double occupancy是两个人入住(边说边记),那double bed room是双床房?”
谷烨:“Double bed room是大床房。”
邱岭:“啊?”
谷烨:“Twin bed room才是双床房。”
邱岭:“……”
谷烨叹气。
邱岭大概也察觉到他的态度,隔三差五地跟他套近乎,有事没事搭个话,顺道带个早饭什么的,除了员工食堂的包子和三明治,还有附近路边摊卖的“包脚布”,趁他值大夜班,热乎乎捧着来前厅,兴冲冲塞给他。
邱岭说你尝尝,这家好多人排队,特别好吃。谷烨说我谢谢你啊。邱岭说没事没事,你要是喜欢,明天我再给你带。谷烨扯嘴角做出个标准的迎宾笑,等她走了,反手扔进柜台后面的垃圾桶,按一泵免洗洗手液洗了手,再掸掸西装,生怕沾上煎饼渣。
这情况一度愈演愈烈。有人在传,说邱岭是不是暗恋谷烨啊?谷烨更崩溃了。他自小桃花旺,校内外追求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邱岭这样的,拉低他整个桃花盘的档次,只能让他徒生尴尬。所幸后来他走内部招聘来了江亚饭店,总算把这段黑历史甩掉了。
就这样直到现在,邱岭又跟他成了同事。
多年未见,邱岭上班的时候换上了私人管家的制服,看起来更加挺刮光鲜,但下班还是老样子,穿一身不知道哪一年哪家酒店发的衣服,只是背的包换成了印江亚饭店LOGO的帆布袋。
说话做事更得体老练了些,但性格一点都没变,不管在哪儿都会替陌生人开门、按电梯,见人永远春风拂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妥妥的服务型人格,宛若一只家养小精灵。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曾在艰苦奋斗多年之后,与他站在同一起跑线,然后继续艰苦奋斗多年,升职,买房,换工作,全世界的人都在说躺平躺平躺平,她兴兴头头,毫无怨言,没有哪怕一丁点觉得累的迹象。
每每看到她,谷烨便有些伤春悲秋,更有些怀才不遇之感,心想这都哪里来的劲头,自己又为什么没能遇上个伯乐看中呢?
而且,还不光是邱岭。礼宾部这个月也进了新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朋友,同样是走内部招聘,从东北一家瀚雅旗下的度假村过来的,名叫胡凯伦。
这人上班第一天,谷烨就在员工更衣室里看见他,正对着自己储物柜上的名牌拍照,说要发条朋友圈,配文:终于在大上海拥有了一小块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
活脱脱一个小地方来的青年,那种自称要去哪里哪里“发展”的类型。谷烨每次听到这“发展”二字便觉得好笑,只觉听起来像是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其实要么工地搬砖,要么电子厂拧螺丝。这个胡凯伦就给他这种感觉,令他不屑一笑。
但反转打脸来得也挺快的。
江亚饭店这样的老建筑,好出片的地方不少,常有过来拍照的网红,消费一杯咖啡,耗上大半天。
早在谷烨还是大堂经理的时候就立过规矩,只要他们穿着、行为不过分,客人也不多的情况下,前厅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必干涉。毕竟这些人在网上多少有些声量,搞不好就是一场负面舆情,搞得好了还对酒店有宣传作用。
自胡凯伦到来,江亚饭店的大堂便又多了一个拍照打卡的景点,每天见他穿着崭新的金钥匙制服,迈开长腿在大堂走来走去,笑起来又有些腼腆,眉眼弯弯,露一排白牙,标准阳光快乐小狗,情绪价值拉满。
有人找他合影,有人赞叹:“哇!好帅啊!”
旁边还有老阿姨问:“小伙子你多高啊?”
胡凯伦爽朗笑着回答:“我一八八,女士。”
又有人议论:“这就是那个外滩头牌吧?”
“不是,这个明显是新的,外滩头牌都多少年了。”
“也对,85后帅哥早不行了,现在是00后的天下。”
谷烨听见,愈加感到疲惫,只在心里呐喊:我是90后!!!
第33章
作为GSM,谷烨仍旧隶属于前厅部,比唐安华低着那么半级,每天也还得参加前厅部的早会。
这一日也是一样,他一早到店,按照老习惯先在大堂转了一圈。
当时值大夜的接待员正跟早班交接,他听见她们说开机之后Opera登不上,叫了IT来看,总算弄好了,但速度还是很慢。
等到九点钟开早会的时候,他便在会上提了一嘴,说:“今天最好把预定入住的客人名单打印一份纸质的出来,要是现成有空房,或者后面陆续退房的,就先把房卡做好。还有尽量不要Logout,很可能出来了就再也登不进去。前厅每年都能碰上差不多的情况,有时候是系统维护,有时候是版本升级,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碰上暑期旺季,又是周五,本来就是退房和入住的高峰,真的等不起……”
唐安华最不爽谷烨在自己面前显摆是前厅部的老人,有多么多么熟悉业务,当即打断他道:“我这边倒是没接到集团通知,说最近有系统维护或者版本更新。而且,最近几年唯一一次无预警的故障我也知道,是切换供配电系统的时候,把本地服务器烧了。工程部做了设备升级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问题了。”
谷烨明白是自己僭越,笑笑说:“我只是建议哈。”
唐安华也对他笑笑,说:“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了,一方面是实行无纸化,另一方面我们还要为宾客个人信息安全考虑,所以还是不建议随便把名单打印出来。尤其Logout这个动作,离开工位必要退签是制度,不是可以随便改动的。”
言下之意,建议你不要再建议了。
谷烨自然听得懂,一半是不服,另一半总还觉得不对劲,散会之后又去找大堂经理Echo,私下对她道:“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今天最好还是做点准备。”
Echo是他过去当大堂经理时候的副手,知道他跟唐安华不对,也算给足他面子,趁一早退房的人还不多,照他说的打了一份名单,又让接待员把能做的房卡先做出来。
谷烨满意了,隔了会儿又逛到前厅,问Echo情况如何。
Echo有些尴尬,说:“没啥事,都已经正常了……”
谷烨难免有些悻悻,好像今天真就是他小题大做,故意在唐安华面前找茬刷存在感似的。
直到中午,事情才发生变化。
他正在职工食堂吃饭,眼看着墙上放菜单和集团广告的显示屏变成蓝色,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吃完饭上楼,看见前厅接待桌上所有电脑也都已经是死机状态,卡在蓝色界面不能正常运行。IT已经派了人过来,看过之后也不清楚啥情况,说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因为就连他们自己的电脑也是这个蓝屏状态。
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有客人正等着办理退房,入住的客人眼看也要陆续到店了。
谷烨走进后面办公室,前厅部的管理人员已经聚了个整整齐齐,办公桌上几台电脑同样是死机状态,蓝洼洼一片。
大家齐刷刷都看他,包括唐安华,估计也都记得早会上那番对话。
谷烨没想到自己竟会经历这种爽文打脸般的情节,只可惜事出紧急,不能把这个过程延长一点,没等他开口,Echo已经说:“Daniel让我把今天的预定都打印出来了,房卡也已经做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