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择第二次这么问了,随从们有些不解:“楚王只能这样啊。”
楚王只能这样,那,其他人呢?
难道那个假做蒋后的女人,就这么算了?
死肯定没死,他也一直盯着那边,当时那群假逃兵冲上船,以及外围的兵马,都有一些怪异动作,凝滞在原地,并没有立即屠杀,由此这次楼船上死伤不多……
这次必然是那女人的手段。
莫非不知道是冲她和小公主去了?
或者就算知道,也只当是个误会,楚王不追究他们也就算了?
连个李成元都不敢对付……
张择眼中一丝不屑,只会用虚假幻术吓人,既然如此,他要寻机会亲手送她一程!
“走吧。”他没兴趣再问,催马向城内去。
刚回到监事院,有侍从上前禀告。
“中丞,周景云找你。”
周景云?
张择微微眯眼,找他?
宽敞的大厅内,周景云坐着喝茶,看到张择进来,举起茶杯示意:“中丞这里茶真不错。”
张择点头:“陛下那里有的我这里都有,陛下那里没有的,我这里也有,世子请尽情享受。”
周景云笑了笑,没接他这般嚣张的话,问:“你听说楚王去李家的事了吗?”
张择在他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问:“怎么?听到楚王受辱,你来我这里倾诉苦闷?”
周景云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喝了口茶接着说:“李大将军明晚要办宴席。”
张择哦了声:“为什么?”不待周景云答话,紧接着说,“该不会为楚王楼船沉没损毁而庆贺吧?”又点头,“没错,李十郎是在楼船上出事,如今楼船终于沉了,李大将军是应该庆贺。”
说罢哈哈笑。
周景云也不答话,继续说自己的话:“我收到了请帖。”
张择再次笑:“李大将军太识趣了,知道你与楚王关系匪浅,必然要请你来。”
周景云拿出一张请帖放在桌子上:“我也给中丞要了一张。”
张择的笑戛然而止,看着周景云推过来的帖子,再抬起头:“什么意思?”
周景云这一次终于回应他的话,淡淡一笑:“她说,要你去。”
她是谁,张择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垂目看着推过来的请帖。
她,要做什么?
蔡松年看着桌上的请帖,恨声说。
“殿下不过是提了句让他为楼船默哀,他竟然立刻操办宴席。”
李余发出一声笑:“其实也不错。”
蔡松年愣了下,什么?殿下是被气糊涂了?他看向一旁,李余靠在椅背上,脸上没有丝毫在李成元府上的愤怒,也没有在金玉公主面前的委屈,的确是在笑。
“怎么,不错?”蔡松年迟疑一下。
是不是没有办法,必须跟李家的孙女成亲,所以,不能只看李成元的可恶,还要挑出他的优点……
李余看着桌上的请帖:“喜欢欺负人,一说就动,省得我费口舌。”
周景云如期送来了白篱做的礼物,同时还转达白篱的话。
“最好让他有一场盛宴,人越多越好。”
所以他在见李成元的时候,故意提了句默哀,李成元果然不听他的,还要故意打他脸,办一场宴席庆贺。
礼物送进去了,宴席也要举办了,顺顺利利,只是白篱说他不需要去现场,毕竟有过节,免得惹人怀疑。
这其实是他引来的祸事,关键时候他却避开。
他不能总躲在白篱身后,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余轻轻嗅了嗅,此时的厅内似乎还残留着香气。
要了李十郎性命的香气。
属于白篱特有的香气。
夜幕降临,李家的大宅前车水马龙。
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宅,毕竟当年能攻开皇城大门,阻隔城外京营兵马,都是李成元的功劳。
今日来的人格外多。
消息已经传开了,李家要与楚王结亲,以后就算李成元死了,李家也是皇亲国戚了,当然,楚王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背后还有金玉公主。
伴着仆从的引导,马车在一处空地停下,周景云从车上走下来。
四周顿时引来无数视线。
“周世子都来了啊。”
“或许是为楚王来抱不平的。”
“周景云如今什么人家都进,跌落凡尘,无趣不堪。”
周景云并不在意四周的议论,只回头看从车上跟下来的做婢女妆扮的白篱。
“世子。”旁边的李家仆从提醒,“今日赴宴都是男客,人多不便携带仆从。”
说着又隐晦一笑。
“请世子放心,我们李家的婢女必能让世子尽欢。”
周景云没有接话,看向白篱:“你在车里等候吧。”
白篱屈膝应声是。
周景云又问了句:“东西放好了吧?”
什么东西?李家仆从不由看那婢女,见她手中空空。
白篱自然知道周景云问什么,伸手从腰带里拿出小匕首:“放好了。”
这是周景云挑选给她的。
小小一把,薄鞘上还有宝石点缀,塞在腰带间很是好看。
周景云一笑点头:“好,注意防身。”
防身?把他们李家大宅当什么地方了?李家的仆从神情古怪,再看周景云,视线还黏着这婢女。
“那我进去了。”他说。
白篱点头,看着周景云转身,又转回来。
“江云,守好。”他对驾车的江云说。
江云应声是。
周景云这才继续向前去了。
李家的仆从松口气,忍不住多看这婢女两眼,看起来相貌平平,怎么让周世子如此难分难舍?
周世子不是跟楚王情深意浓吗?
那婢女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忙上车进去了,那个被唤作江云的车夫挡住他们视线,眼神警告。
此时又有更多客人车马来,李家仆从们忙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这个婢女。
白篱坐在车内,将一卷纸展开放在膝头,再打开一旁的熏香炉,有白烟袅袅而起,在车厢里盘旋弥散,整个人被蒙上一层白纱,视线也变得模糊。
四周似乎嘈杂又遥远,灯火夜色辉映,到处都是斑斑点点,忽地有光亮在远处散开,那是一支荷花苞缓缓而起,在一片混沌中慢慢绽放。
白篱的眼一亮,视线变得清晰,她抬脚迈步,跨入一间华丽的大厅。
无数人走动说笑,嘈杂扑面。
李成元坐在上方宽大的椅子上。
“让让。”
有四个仆从抬着一个箱子走进大厅,砰一声放下来。
厅内说笑的诸人都好奇看过来,随着仆从的打开,见其中摆着绫罗绸缎金玉珠宝,灯下璀璨耀目。
“这是昨日楚王送来的礼物。”李成元说。
厅内有人凑趣:“是楚王对大将军的赔礼吗?听说他诬陷大将军毁了他的楼船。”
李成元淡淡一笑:“小儿无礼,胡说八道,老夫不与他计较,也不收他什么赔礼,这是公主送来的。”
“这是公主赔礼?”便有人问。
李成元哈哈一笑:“我怎么能让公主给我赔礼,这是公主送来的心意。”说着举起手示意,“今日暂且不说是何心意,待商议订了好日子,再请大家赏脸喝酒。”
这也等于明说了,厅内的人们响起笑声,互相使眼色,夹杂着贺喜声。
李成元的视线落在厅内最显眼的两人身上,周景云能来,倒也不奇怪,如果周景云要为楚王出头,他一定要他好看!
另一个显眼的人是张择,听到说张择也来了的时候,他有些意外。
张择总不会是来给楚王撑腰的。
他已经听说了,张择对楚王极其戒备,认为其心不良。
所以是得知李家要与楚王联姻,来闹事?
再闹也不怕,毕竟他有个孙子死在楚王的楼船上,楚王赔他一个孙子理所应当,嗯,这么说来,他的孙子死得还真不错,也算是为李氏铺路了
李成元眯起眼,见张择一直盯着礼物箱子。
是要抓住礼物的规格问题?
楚王是被金玉公主骂了,装样子来送礼,送来的没有什么好东西。
“中丞,有喜欢的吗?”李成元问,又说,“都给中丞装上。”
张择莫名觉得,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仔细看又没有,可能是珠宝光影。
他从箱子收回视线:“公主送给大将军的,我就不夺爱了。”
李成元哈哈一笑:“那就我选一些礼物送给中丞。”说罢摆摆手。
仆从们将箱子盖起来,抬到屏风后去了。
李成元抚掌:“来来来,今日,明日,来日,我李家都有喜事,请诸位同乐。”
伴着抚掌,十几位美婢,身穿胡服,举着酒壶,摇曳而入,一时间厅内香气更浓,莺声燕语。
李成元身边也有两位美婢相依。
而周景云和张择依旧显眼。
周景云独坐,只允许美婢在旁斟酒。
“周世子,这次是我准备的不周全。”李成元哈哈笑,喝了口美婢喂的酒,“下次你再来,必有漂亮小厮作陪。”
席间响起低笑。
大家也就是私下议论,或者含糊问周景云一句,李成元竟然这样赤裸的说出来……
周景云举起酒杯,对李成元说:“好啊,希望大将军长寿,让我还有机会来吃大将军的席。”
席间低笑声顿消。
堕落凡尘的周世子如今说话极其不客气,没有半点风度。
李成元冷笑一声:“世子放心,我家的席少不了你一口。”
说罢不再理会周景云,刚开席,还没尽兴呢,不给他机会坏了盛宴!
他看向张择。
张择倒不是有什么偏好,只是身边被自己的护卫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就连酒菜也是有人试吃过才摆过来。
“张择。”李成元直呼其名,笑说,“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乐趣?早知今日是不是后悔当初与我们一起起事?如此你还继续当你的小千牛卫,清清静静。”
张择看向他:“等大将军犯了事的时候,你就能知道我的乐趣了。”
今日来的两人真让人晦气!李成元脸色阴沉,旁边美婢来喂菜,不知道是不是香气太浓了,他燥火涌上,抬手给了那美婢一巴掌。
“不成器的东西。”他骂道。
美婢被打得跌倒地上,嘴角流血,哭起来。
“大将军别动气啊。”张择说,笑着举了举酒杯,“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
李成元看着他冷笑:“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免得活不到我这个年纪。”
说着话,身旁的美婢还在哭,宛如蚊虫一般在身边嘤嘤嘤。
“不许哭!”他转头喝道,“晦气!”
那美婢坐地上慌忙用手擦眼泪,一下两下,三下,撕拉一声,将半边脸皮扯下来,但她还没有停下,又抬手用力将另半边脸皮撕下来,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看着李成元。
“大将军。”她声音欢喜地说,“我不哭了。”
李成元心跳一顿,猛地站起来。
“大将军?怎么了?”
有声音问。
李成元恢复了心跳,心跳的太快,双耳嗡嗡,看着身旁的地上。
地上没有撕破脸皮的婢女,只有灯火摇曳投下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
看花眼了?
他在做什么?
李成元一瞬间有些呆呆。
“怎么?”有声音再次问,带着些许冷笑,“大将军怕了?”
李成元看向身前,见张择坐在对面。
张择,是了,他在跟张择说话。
李成元压下的恼火腾地翻上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怕你什么?”他喝道。
张择抬眼看着他:“我不是在威胁大将军,我只是给大将军提个醒,我一个小小的千牛卫都能查到你贪下百万兵饷,你觉得别人查不到吗?”
兵饷?李成元愣了下,他贪了很多兵饷?很多当将官的都会贪,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谁敢查看!
“蒋后如果查出你贪腐,一定会剐了你!”
李成元心跳再次砰砰,带着几分惊惧四下看。
“是,没错,是蒋后提拔你为羽林卫将军。”张择的声音继续传来,“但你别忘了,你是大周的武将,是先帝最先给你的恩泽,没有先帝用你在前,哪有你被蒋后看到。”
羽林卫大将军,李成元伸手摸了摸身前,摸到了自己身上穿着铠甲。
“朱宰相说了,蒋后对他也有知遇之恩,但是,蒋后接连迫害先帝子嗣,如今更是要挟持先帝,夺了大周江山,难道你们要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大周毁于一旦吗?”
朱兴建。
李成元看着张择,打断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择皱眉:“当然是除掉蒋后,肃清朝堂。”
除掉蒋后啊,李成元看着眼前灯火摇曳的暗室。
原来蒋后还在啊。
“当然在。”张择说,端详他,“大将军,前些日子,你生病告假,该不会身体……”
说罢站起来。
“大将军老了,其实也不用冒险,我会说服宰相再寻他人。”
说他老了!瞧不起他!李成元大怒一脚踹翻眼前的桌案:“取我长刀来!”
桌案摇晃哗啦乱响,夹杂着婢女们的惊呼。
“大将军?”
“父亲?”
身边有人围过来,纷纷询问。
李成元只觉得眼有些昏花,不由用力闭了闭,再睁开,看到自己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内坐满了人,贴身的老仆,两个儿子都围在身前,神情不安看着他。
他想起来,他不是什么羽林卫大将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个官职是蒋后封的,除掉蒋后后,他自然又升了官。
刚才,做梦了?
梦到了曾经密谋起事的时候……
“大将军刚喝了两杯就醉了?”张择的声音传来,“年纪大了,还是少喝点吧。”
李成元看过去,见张择被护卫们围着,一脸不阴不阳地笑,说着端起酒杯喝了口。
这个只会搞些阴私下作手段的狗东西,都是他让他想起当初,李成元怒目,等将来他再扶一个新帝登基,第一个就要除掉张择!
“取我的长刀来!”他喝道。
“父亲,要刀做什么?”儿子问,又惊讶说,“该不会要舞刀给大家看吧!”
对,没错,他要舞刀!
要让大家看看,他李成元虽然老了,依旧勇武!谁也别小瞧他!
李成元哈哈一笑:“今日高兴,我为大家助兴!”
厅内顿时欢呼声雷动。
“有请大将军!”
声音在耳边响起,厅内说笑的声音也瞬间凝滞。
张择抬起头,看到原本被美婢簇拥的李成元站了起来,举着手大喊。
李成元的眼神有些迷离。
“他喝了多少酒?”张择问。
随从低声说:“只喝了两杯而已。”
两杯,李成元的酒量很大,两坛子也不会醉,没有醉酒,莫名其妙耍大刀
这不正常。
张择眯起眼。
“中丞。”随从低声问,“要阻止他吗?”
张择看了眼四周,大厅里客人们有人拥着美婢嬉笑,有的凑在一起说笑,有的独自饮酒,此时都看着李成元,神情各异。
他的视线落在周景云身上,周景云立刻看向他,笑了笑,还对他举了举酒杯。
看起来很正常。
但,他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不用。”张择缓缓说,举起手里的酒杯,视线看向李成元。
虽然李成元的话有些突兀,但仆从们还是很快就把长刀取来了,这是当年斩杀蒋后的刀,李成元也常常给客人们展示。
李成元将两个仆从抬着的长刀一手举起,身形稳稳,大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别的不说,李成元虽然有了岁数,但比他们在场的人力气都大。
李成元举着长刀,看着厅内诸人的叫好,心里亦是得意满满。
他自小好力气,又能吃苦勤练,从刚入伍就被赞为天生兵士。
他当然不满足只当个兵士,他要当大将军,要当大周最厉害的武将。
只当个羽林军将军可满足不了他。
李成元大喝一声,向前一步,长刀挥出,卷起狂风,厅内的烛火跳动,无数影子乱晃。
“好刀法!”
“好神力!”
无数的影子喊声嘈杂,他们在欢呼,在震惊,在畏惧。
他一夫当关,所向披靡,李成元看着无眼前影子交错融合,变成了一个个奔逃的内侍宫女,随着他的刀光闪过,血花四溅,哀嚎声声。
李成元不由大笑。
“李成元,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有声音在前方喊。
李成元抬头看去,见张择在前方招手。
“快点,别让人逃走了。”他喊道。
李成元看向前方,前方有更多人奔走,刀光剑影,他们似乎在阻拦什么,要守护什么,但……
这些人挡不住他了。
李成元哈哈大笑,挥动长刀杀了过去,无数人影随着刀光被砍成两段,血肉横飞。
那个人,逃不走的,那个人在哪里?
李成元思绪一顿,抬起头,忽地视线一片黑暗,下一刻黑暗汇集成一个人影,高高的俯瞰他,耳边响起鼓掌声。
“好刀法,好力气。”
女声清脆。
与此同时人影从浓墨中浮了出来。
李成元只觉得眼前一亮,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个人。
他的膝头一软,跪下来,手中的长刀顿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刀法,好力气。”那面容含笑说,“李成元你可愿为我领羽林军?”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那可是羽林军,天子近臣。
“但这还不够是吗?”女声继续说,又叹口气,“人都是这样,总是想要更多,欲壑难填。”
不,他不是,他只是,李成元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长刀对准前方的女人。
“我是替天行道,扶助大周,还朝堂清明!”他喝道,“你这妖后该死!”
伴着呼喝声,眼前的人影跌落在地上。
是的,妖后该死,妖后死了,李成元心里狂跳,一跃挥刀砍了过去,但地上的人影四散,然后凝聚而起,伸手托住他的刀。
李成元身形一凝,万千力气被挡住。
“该死?”
“这世间该死的人多了。”
伴着说话,人影到他面前,距离如此近,李成元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蒋后的脸。
眼前的脸微微一笑。
“你又何尝不是呢?”
“李成元,你抬头看。”
李成元下意识抬头,昏暗的褪去,四周灯火通明,同时叫好声如潮水涌来。
“好!”
李成元猛地打个寒战,看着托着刀的人影淡化,长刀陡然失去支撑,万千力气下坠。
李成元瞪圆眼。
“不好!”
张择猛地站起来。
但为时已晚,长刀直直劈了下来,高举着双手的李成元只来得及大喊一声,灯火明亮的大厅血花四溅。
嘈杂的叫好声一顿,旋即尖叫冲天。
张择站在原地,嘈杂声似乎变得遥远,他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李成元被长刀劈开的尸首也变得模糊。
长刀被人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纤细的手。
长刀在她手里变得轻飘飘。
“当初。”
女声传来。
“他就是这样砍了我的尸首一刀。”
张择的视线缓缓抬起,看到站在李成元尸首前的人,或者说一只脚,赤裸的脚,脚踝上系着珠宝链子。
他的视线没有再抬起,看着长刀落下,在李成元的尸首上再次砍了一刀。
“那,我跟他扯平了。”女声说,“他砍了我,我也砍了他。”
张择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视线落在他身上,就像长刀落在头顶。
“先前李成元凿了楼船,你是不是早知道?然后在旁看热闹?”
张择低下头:“是。”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头上的刀没有落下。
“那这一次你就别看热闹了,善个后吧。”
张择的头更低了下去,缓缓屈膝向下:“臣,遵命。”
伴着膝头一软,人向前一栽,他也猛地醒过神。
“中丞——”随从扶住他。
尖叫嘈杂声如潮水涌来,身边的随从们紧紧护着他,避免满厅乱跑的人们撞到。
张择缓缓站直身子,看着杂乱人群中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人影乱跑乱晃,桌椅美酒佳肴被掀翻,周景云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酒杯,身后的婢女已经瘫软在地。
“周世子,周世子。”身边还有人挤过来,以为他吓到了,要搀扶他,“你没事吧。”
周景云摇摇头:“没事。”又叹息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吃大将军的席了。”
那人愣了愣,想到适才周景云的确跟李大将军有过吃席的对话。
他透过乱乱的人群看去,李大将军的尸首已经被围住了,李家的子孙,家里的大夫都来了,不过很显然,不管是哭还是大夫救治都没用了。
李大将军已经死透了。
一场丧席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一语成谶啊。
那人再看周景云,忍不住避开一步,周世子算不算是乌鸦嘴?
嘈杂从李家大宅蔓延向外,伴着奔走的仆从,消息如风一般在暗夜里散开。
后院的车马场也不例外。
李家的仆从,客人们的仆从,都纷纷乱跑,有要去里面接自己主人的,有急着回家报告消息的。
人跑动,马跑动,一片骚动。
原本安静的马儿都受惊躁动,嘶鸣踏步,马车向前一晃,靠着车内的白篱猛地向前一栽,双手扶住膝头,膝头上的纸似乎被水打湿软烂,随着她的动作撕裂。
白篱睁开眼,视线适应昏暗,将碎裂的纸拂开,听着外边江云在喝斥马,伴着他的喝斥,躁动的马匹安静下来,车也稳住了。
“白小娘子。”江云的声音低声传来,“你没事吧?”
白篱嗯了声,伸手掀起车帘,看向外边。
车马院灯火明亮,有很多人来回奔走,也有不少人聚集在一起议论,还有马车在被牵着离开,李家大宅的方向一片嘈杂,不断有人奔出来。
“李大将军家里出事了。”江云站在车边给她低声说,“在这里等一等吧。”
江云的脸色有些焦急,不时看向大宅内,如果不是要守着她,他现在已经去大宅里寻找世子了。
话音刚落,白篱眼睛一亮:“世子回来了。”
江云忙看去,果然见乱乱的人群中,周景云从大宅的方向奔来,身姿一如既往端正,不过,步伐很快。
可见他也惦记着她。
白篱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走近的周景云:“世子。”
周景云不待她问,主动说:“李大将军舞刀,失手把自己砍死了。”
旁边江云神情惊讶,又摇头:“人要服老,更何况勇武又不是拿来炫耀的儿戏。”
白篱看着周景云,问:“李家让你们离开?没有麻烦吧?”
周景云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到了,是他要舞刀,又失了手,怎能不让大家离开?”说到这里停顿下,“的确有李家的人说要查在场的人,但张择喝止了,说他来查,不止在场的客人,李家的子孙都要查,李家更慌了,也不管大家了,所以都散了。”
白篱脸上浮现笑意,点点头:“不错,这次他听话了。”
周景云没有接话,更没有问他指的是谁,看着白篱,对她伸出手,轻声说:“我们快回去吧。”
白篱含笑点头,抬手要放在他手上,刚伸出手,耳边响起清脆的铃声。
白篱神情一僵,视线扭曲,夜色,人群,马匹,江云,瞬间消散。
她看着眼前的周景云,周景云含笑依旧,只是一双眼黝黑无光,宛如一尊石像。
她猛地向后退去。
走动的人群,嘶鸣的马匹,瞬间凝滞,甚至夜风都停了。
刚摸进来的李余也僵直在一辆车马旁,面容也变得凝滞,但片刻的恍惚后,他眼神恢复了灵动。
眼前如同死一般宁静。
他的眼中先是惊惧,很快又凝重。
他缓缓抬眼看向夜空上方。
夜空里悬挂着两颗月亮,一颗弯弯如眉,一颗圆润如珠。
他曾经见过这个场面。
那一次是在皇宫,看到两个月亮后,东阳侯府的世子少夫人坠亡,而他抱回的莲藕变成了白篱。
后来白篱给他讲过,两颗月亮是幻境,而她就在幻境里厮杀。
她说过,他体质特殊,能在幻境里保持清醒,能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能看到莲藕幻象的她。
所以那一次能帮到她,把她从皇宫带出去。
所以现在,阿篱又在厮杀了吗?
果然,他就知道今晚不会简单。
还好他来了。
阿篱,现在在哪里?
两颗月亮笼罩下的天地入目茫茫一片,李余努力轻轻地深深地吸气,搜寻熟悉的香气。
白篱闻着鼻息间萦绕的香气,她还坐在车内,膝头的纸张已经碎烂,但熏香还在冒着白烟。
梦境尚未结束。
适才都是幻觉。
她低下头,看着系在腰里的一只小铃。
因为这个小铃是从王同身上偷来的,为了避免被圣祖观的人发现,她随身佩戴的时候都装在香囊里做掩饰。
此时此刻香囊已经消失不见,三清铃展露在外。
白篱双手在身前一推,车厢轰然消散,她再次站在地上,抬头看向空中悬挂的圆月。
又是它!
白篱没有向四周看,没有必要寻找玄阳子在哪里。
此时此刻依旧是她的梦境,只不过被玄阳子侵入修改了。
只要击破这个梦境她就能醒来。
“真有意思。”她说,“你制造了幻境,但你的法器又提醒了我,这是不是也是道法自然,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