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谣言训斥你,更不是对你生气,是关心你,不想让你落入他人陷阱,被人诋毁。”
“陛下和你是亲姐弟,不要为此烦恼。”
听着上官学温和的话,金玉公主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在行宫花园里发脾气,然后被那个从花树后站出来的年轻贵公子训斥的小公主。
也不是训斥吧,是温和地给她讲道理。
竟然给一个公主讲道理。
让人想笑。
金玉公主忍不住笑了:“亲姐弟又怎样?亲父子还能相残呢,阿郎,我们是皇家。”
上官学看着她:“就算再是皇家,也是人,人都有人性,你不要自扰。”说着又一笑,“先前那般境地,你都能活的好好的,更何况现在?”
“先前在蒋眠儿那贱人面前,活得宛如猪狗,算什么好好的。”金玉公主没好气说。
那时候只不过是在一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其他人面前,依旧是一言能决定生死的公主啊,上官学垂目说:“公主能屈能伸能忍常人不能忍,非常人也。”
金玉公主终于转过头:“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上官学含笑说:“公主天资聪慧,逢凶化吉,无所不能。”
虽然是好听话,但好听话真是让人百听不厌,金玉公主看着上官学,神情忽又哀伤:“但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被迫无奈在我身边。”
上官学似乎有些无奈:“如果真是被迫,我岂能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公主又没有拦着我不让我死。”
金玉公主噗嗤笑了,又带着几分倨傲,没错,她的确没有拦着上官学去死,当时她还扔给上官学一把刀,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自己杀了自己。
上官学没有捡起刀,捡起了尚公主的圣旨。
“但……”金玉公主又沉了沉脸,看着上官学,“你更爱你的儿子。”
上官学没有躲避金玉公主的视线,轻叹一口气:“金玉,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但那只是因为血脉延续,人性的本能。”
“这世上,活着与我相伴的是公主,死后你我同穴,你我才是一体。”
他握住金玉公主的手。
“金玉,不要再让他成为你的困扰,他不值得。”
金玉公主靠过来倚在他肩头,轻叹一口气:“阿郎,我之所以生气都是因为太在乎你啊。”
上官学点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这世上也只有公主能一而再二三容忍我犯错。”
看着依偎的两人,婢女阿菊嘴角带着笑意,垂着头退了出去,将门掩住。
这样多好,虽然有遗憾,但也算是人人如意。
一场欢娱过后,金玉公主走入海棠花的浴池内。
阿菊将玉石枕头摆好,金玉公主微微枕在其上,整个人浸入水中。
“让曲童进来。”她说。
曲童就是适才弹琴差点被杖杀的美少年。
公主喜怒不定,适才想杀,现在估计又喜欢了,阿菊不再多问,退了出去。
不多时,曲童抱着琴进来了。
“公主。”他声音颤颤,“我学好了,这次不会出错了。”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笑了:“琴就算了,府里会弹琴的多的是。”
曲童抱着琴面色绝望。
“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金玉公主说。
曲童大喜:“曲童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我一个公主赴什么汤蹈什么火。”金玉公主说,摆摆手,“你去把上官小郎给我杀了。”
曲童一愣,僵在原地:“上官,小郎。”
金玉公主看向他,从水中抬起胳膊,用手指捏住曲童的下巴:“怎么?上官驸马刚救了你的命,你舍不得恩将仇报?”
曲童僵硬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丝笑,握住公主的手:“公主您说错了,上官驸马什么时候救我的命?我的命分明是公主救的。”
公主要他死,他只能死。
上官驸马虽然说了话,但如果公主不同意,他还是要死。
所以,最终他的命还是公主救的。
金玉公主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罢收回手,滑入水中,在海棠池中缓缓游动。
上官驸马适才有句话提醒了她,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那么,既然皇帝有了自己珍爱的儿子,就不会在意其他人的儿子。
她杀了上官小郎,皇帝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感同身受了。
毕竟她和皇帝是亲姐弟,总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与她真正生分。
至于上官驸马……
金玉公主在水中的笑容变得恨恨。
既然生是她的人,死也是她的鬼,还想与另一个女人有牵挂,真是做梦!
这天下想要什么有什么,能事事如意,美梦成真的人,只有她金玉公主。
而且,如果是蒋眠儿遇到这种事,他们父子已经死了八百次了!
让世人见识她有不输与蒋后的气势,就从这个下贱的挑衅她权威的外室子开始吧。
瑞伯听到动静,从外推门进来。
“公子醒了?”他说,手里端着一碗甜羹,“距离天黑还早呢,再睡会儿。”
上官月摇头,坐着伸个懒腰:“不睡了。”又问瑞伯,“驸马没送消息来吗?”
原本刚打完上官可久,上官驸马就要见上官月,教训这个儿子,也好给家里一个交待,但没想到遇到了金玉公主和灵泉寺的事,张择把当时在附近的上官兄弟两人也查问了。
为了避免牵扯过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官驸马一直在跟监事院周旋,也没顾上单独见上官月。
“事情差不多了,刚刚来消息说灵泉寺的和尚都被放了。”瑞伯说,“估计驸马今明两天就要见你。”
上官月若有所思:“查出问题了吗?王同那小子起作用了吗?东阳侯少夫人……”
他说到这里回过神,抬起头,果然看到瑞伯古怪的眼神。
上官月噗嗤笑了。
“我是好奇东阳侯少夫人有什么异常?”他跟瑞伯解释,又摸了摸下颌。
当听到灵泉寺和尚白日全部睡觉的传言时,他就知道出了异常。
怪不得他听到笛声会流下眼泪。
当然,他不会跟监事院讲太多,免得被张择查问不休,毕竟他是个不能被细查的人。
因为关注这件事,所以很快知道张择询问了周景云,而周景云也表明妻子有异常,当时在灵泉寺外犯了旧疾。
东阳侯少夫人真是犯了旧疾?
还是跟他一样也听笛子听哭了?
“公子不用想了,这件事就是蒋后党搞出来的。”瑞伯说,“其他人有没有异常无关紧要。”
上官月笑说:“万一东阳侯少夫人就是蒋后党呢?”
瑞伯瞪了他一眼,将甜羹塞到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又该嫌有腥气,挑嘴的很。”
上官月似乎有些无奈:“瑞伯我都多大了,这个不吃也罢。”
瑞伯已经转身去收拾床榻:“再大,小时候的口味也不会变。”
上官月看着手中的甜羹,笑了笑:“所有的事都变了,人都变了,一个口味无关紧要。”
瑞伯取下外袍走过来:“正因为所有事都变了,老奴才更要记得这个。”
他看着上官月,神情怅然又慈爱。
“这是公子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上官月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甜羹,白白嫩嫩,点缀着桂花,他端端正正的坐着,拿起勺子舀了口吃下去,耳边似乎有孩童撒娇的声音。
“阿娘喂我吃!”
“好,阿娘喂。”
上官月眨了眨眼,甜甜的豆花羹咽了下去,耳边的声音也消散了。
瑞伯手里捧着衣袍也不催促,安静的看上官月吃甜羹。
直到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公子,驸马派人来传话了。”
夜色静谧,周景云从净房洗漱走出来,看到婢女们都已经退了出去,庄篱也上了床,正靠着床板在出神。
“在想什么?”周景云问,将温热的茶壶端过来,放在床头。
庄篱问:“那监事院抓到实施祝由术的人了吗?”
因为担心庄篱那天犯旧疾是异常,所以周景云也时刻关注着监事院的进展,得知张择查出灵泉寺和尚是被下了祝由术。
“哪有那么容易抓到。”周景云说,也在床上坐下来,“既然敢用这种手段,必然有不被抓住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
“要不,我去问问他们。”
所谓的他们自然是指蒋后党。
毕竟他不算是真正的蒋后党,与那些人日常没有来往,也不知道他们做的事和手段。
不知道这次庄篱受到影响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按理说白篱这样一个孤女,对蒋后党来说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但周景云想到沈青那日的话,总觉得他对这个孤女的态度有些古怪。
“不不,不用。”庄篱在旁忙摇头,看着周景云,“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张择极其多疑,世子不知而坦然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周景云没说话。
庄篱说:“我真没事,我跟庄夫人日常也学过祝由,对它有一些了解,它是针对特定人实施的,不会伤害旁观者,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说着伸手扯了扯周景云的衣袖。
“世子,你安全我才能好好的。”
周景云看着庄篱,她神情似乎担忧又似乎撒娇,忍不住笑了。
“好,我知道,以不变应万变。”他说。
庄篱笑着点头。
周景云差点抬手摸摸她的头,还好克制住了,抬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问:“还要喝水吗?”
庄篱摇头,自己先躺下来,对他眨眨眼:“我要睡了。”
周景云一笑,从枕边拿起书:“好,睡吧。”
他翻开一页开始读书,眼角的余光看到庄篱没有像以往那样闭上眼,而是躺在枕头上看着他,听得认真,看得认真。
周景云的视线凝聚在书页上,全神贯注,未敢分心。
夜色沉沉,天地静谧。
庄篱睁开眼,听着耳边轻轻的呼吸声,看着身边周景云的侧影。
他平躺着,手里还握著书放在胸口。
庄篱伸手将书轻轻拿开,掀开被子,将周景云放在外边的手臂放进去。
或许是感受到碰触,周景云动了动,但并没有醒来,而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看着露出半张脸的周景云,咄咄逼人的美貌被藏起了一半,呈现出些许俏皮。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自己也躺平,视线看着帐顶。
虽然安慰了周景云,但其实她认为灵泉寺的祝由术应该是冲她来的,否则不可能轻易就把她拉入梦境。
施术要么近身相对,要么借物。
进京后她接触的人有限,也从不用他人的东西,如果真有人对她施咒催眠,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庄篱伸手按在心口,哪里出了问题?
夜色越来越浓,如深海将人吞没。
海底泛起涌浪,一层又一层将在海水中漂浮的人猛地托出海面。
庄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安静的街道上。
冬日的夜,寒风刺骨,她身上单薄的寝衣随之飞舞。
她感觉不到寒意,看着眼前,眼神从茫然到凝重。
她做梦了?
不应该啊。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小孩子,神魂已经固定,不会无意识做梦。
她抬手一抓,有藤蔓平地而起,带着她扶摇而上,落在一处房檐。
眼前的街道是她和周景云刚走过的,向东看,有一支菊花盛开摇曳,那是薛家薛姨妈的所在,向西看,有点点光亮,那是林夫人的所在,再向远处,虽然城池刺目,但清晰可见,那是皇城。
的确是她的梦境。
庄篱站在屋檐上怔怔一刻,突然想起来。
今天周景云说灵泉寺是有人施术,她应该去看一看,灵泉寺的和尚们梦境里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对,没错,她不能只靠周景云打听消息。
庄篱迈步向前。
阿菊走出来唤声小郎君。
上官月这才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碎碎的光影里:“阿菊,驸马说今日见我。”
阿菊点点头:“适才大理寺的钟司直请驸马赴宴,驸马不能推辞先去了,让你过去找他。”
上官月说声辛苦阿菊姐姐了,转身就要走。
阿菊又好笑地唤住他:“还没说去哪里找呢。”
上官月笑说:“钟司直在道政坊有个宅子,专门用来宴请,驸马必然是去那里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住了脚。
“小郎君对京城的人和事如今是无所不知了。”阿菊笑说,向内招手,“曲童你来。”
上官月看过去,见一个俊俏年轻男子低着头走出来,认得是金玉公主身边的侍从之一。
“你虽然知道钟司直的宅子,但不一定能进去。”阿菊笑说,“天这么冷别在外苦等,让曲童带你去,报上公主的名号,驸马出来见你也更方便了。”
上官月含笑道谢:“多谢阿菊姐姐费心。”又看了曲童一眼,“不过我晚上本也不睡。”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斗篷,“穿得也厚,还是不用让人帮忙引路了,免得公主寻人使唤寻不到。”
阿菊知道公主不喜上官月,上官月其实也提防着公主,毕竟公主恨不得上官月不存在。
“这个曲童惹怒公主差点死了,是驸马救了他。”阿菊上前一步对上官月低声说。
曲童也已经连连施礼:“奴现在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不会拖累郎君和驸马。”
他抬起头看上官月,神情忐忑不安。
“奴,只想为驸马做点事。”
原来如此,也只是带个路而已,上官月审视他一眼,不再拒绝,对阿菊一笑:“多谢姐姐费心了。”
阿菊笑着对他摆手:“快去吧。”
上官月转身而去,瑞伯提灯在后,曲童低着头跟上,阿菊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转身进去了。
门关上,隔绝了灯火,街上恢复了漆黑一片。
梦境中不分黑夜白天,庄篱走在大街上,视线里是那种似乎看得清,但又昏昏的场景。
庄篱不由想到跟父亲描述这种场面的情形。
父亲在梦境里,露出恍然的神情。
“原来我做梦的时候是这样的啊。”他说,看了看四周,“我怎么看不出来,觉得跟现实一样啊。”
她当时不由笑了:“爹,你看出不一样了,梦也就醒了。”
父亲也笑了,收回视线:“那我不看了,梦醒了,也见不到阿篱了。”
她的记忆不怎么好,但当时父亲说的这句话,清晰的宛如就在耳边,庄篱忍不住停下脚,站在大街上深深的急促的吸了几口气,压下了几乎要涌出来的眼泪。
她抬起手,一枚镜子出现在手中,镜子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在挤出一丝笑。
父亲说大姐像父亲,她和二姐长得都像母亲。
或许换做别人要说遗憾,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但她没有这个遗憾,她可以在姐姐的梦里,父亲的梦里,哥哥们的梦境里,看到母亲……
当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欣慰地点头:“这真不错,我也放心了,阿篱以后也能见到我。”
父亲真是在做梦啊,人还是不清醒,这次是都被问斩了,她以后没有亲人可入梦了。
谁也见不到了。
庄篱站在街上,手中的镜子里映照出女孩子脸上的眼泪一滴滴滑落,镜面瞬时昏花。
细碎的脚步声在夜色里回荡。
上官月将斗篷裹紧,回头看始终落后几步的曲童。
“你怎么惹公主生气了?”他问。
曲童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我,弹错了一个音。”
上官月啧了声:“这个时候,公主正心情不好呢,你还弹错音,的确是运气不好。”
曲童头更低了,鼻音浓浓似乎要哭了:“是,都是奴命不好。”
上官月笑了笑:“别难过,这世上没几个人命好。”
这大概是个太悲伤的话题了,曲童不想再听,忽地抬起头向前看:“快到那边了。”
他结结巴巴说,加快脚步向上官月走来。
“我,我来带路,先去叫门。”
跟在上官月身侧的瑞伯略迟疑一下,看着曲童加快脚步,忽地直直向上官月扑去,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还抬了起来。
“公子小心!”
瑞伯猛地将上官月一把拉开,以自己的身子挡住曲童。
这发生在瞬间,上官月听到瑞伯喝声,人已经被瑞伯甩到了身侧。
不知是夜色太安静,还是距离太近,上官月清晰的听到利刃刺破衣服皮肉的声音。
伴着砰一声,曲童被瑞伯一脚踹开,与此同时,夜色里远近人影起伏,那些隐藏着跟随的护卫们也围了过来,两个人用刀抵住跌滚在地上的曲童,三个人则护住上官月。
上官月扶着瑞伯,夜色里看到瑞伯的胳膊,衣袖已经裂开,被割破一片的肌肤血涌而出。
黑色的血。
“瑞伯。”上官月觉得自己的是声音遥远又不真实。
这是怎么了?
他在做梦吗?
曲童竟然是来刺杀他的?
阿菊原来也不可靠?
乱糟糟的思绪在脑中飞转,但又被甩开,眼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瑞伯……
“公子。”瑞伯看到自己的伤口,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喃喃说,“老奴,不能再陪着你了。”
伴着这句话,人向下跌去,上官月紧紧扶住他,不知是瑞伯太胖太重,还是他虚弱无力,没能扶住,而是跟着一起跌跪下来了。
“你,你不陪着我……”上官月看着瑞伯,挤出一笑,“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瑞伯看着他的脸,慢慢伸手抚上他的头,似乎还要像小时候那样,但上官月已经长高了,就算跪下来,也不是抬手就能摸到头,更何况他力气正在飞快流逝。
“殿下。”瑞伯说,“别害怕。”
他抬起的手最终落在上官月的肩头,然后滑落,同时头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老人,双耳嗡嗡,又似乎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是,在做梦吗?
梦里父亲,母亲,乳母,婢女们,一个一个死在眼前。
“快带小殿下走。”
他被交到一个太监手里,太监紧紧抱着他,在刀光剑影中奔走。
他们跑啊跑啊,跑了这么久,原来还是没跑出去啊。
“公子快走——”
“公子,这必然是公主指使——”
有人用力把他拉起来,嘈杂的声音刺破了耳膜,宛如把他强行从梦中喊醒。
上官月看着失去他支撑的瑞伯跌趴在地上,再看那边的护卫用刀抵住的曲童。
瑞伯先前的那一脚,已经踢碎了曲童的骨头,人也只剩下一口气。
那美貌的少年的侍从宛如破碎的娃娃一般躺在地上,夜色里脸上的神情似乎哭又似乎笑。
“公子你,也运气不好。”他咳着血说,“我还有亲人,我,没办法。”
伴着这句话,他的身下腾起白烟,烟中又弥散着幽蓝,刺鼻的气息瞬时散开。
“有毒——”
“快走——”
伴着喊声,人和兵器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似乎一眨眼街上变得安静。
烟雾弥散,夜色更浓。
夜风拂动,视线昏黄。
庄篱看着飞舞的裙摆衣袖回过神,抬手在脸上擦了擦,脸上并没有湿乎乎的眼泪。
梦里的眼泪也是感受不到的。
不过等醒来,脸上或许还有残留的泪水。
嗯,她睡梦里哭泣,周景云惊醒看到会不会惊吓?
也许现在他正在轻轻拍抚自己,就像读书哄她睡觉那样。
庄篱不由嘴角弯弯。
人和人的缘分真有趣,她怎么会遇到周景云这样的人呢?
因为蒋后。
庄篱的眼神有些飘散。
因为蒋后,他们一家罹难。
因为蒋后,周景云奔赴而来。
蒋后……
庄篱突然看向一个方向,视线里昏黄的梦境亮起点点星光,似乎在召唤着她。
她抬脚迈步,神情有些怔怔地向着那片星光走去。
灯火如星的三曲坊内,一座三层小楼上,沈青倚着窗看着夜色,嘴角浮现一丝笑。
他伸手拿过一张纸,上面写的字很奇怪,似乎是字又不是字。
当然,如果是会弹琴的人看到了就能认得,这是燕乐半字谱。
曲谱的字迹尚未干。
“……她突然想起了蒋后,莫名觉得很熟悉。”沈青看着琴谱,轻轻念,“她决定来看一看,或许她会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他念完,看向桌案上灯下摆着的竹笼蝴蝶。
“阿蝶,我新写了一个梦,你听听喜不喜欢。”
说罢垂目手拂动琴弦。
古朴悠远的琴声如水波一般向夜色中荡漾。
周景云将帐子掀起一角,夜灯的光亮投进来,冲淡了墨色。
“阿篱,阿篱。”他轻轻唤了几声,俯身看身旁,“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庄篱在枕头上闭着眼,鼻头微微抽动,并没醒来。
周景云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触手有微微的湿意。
噩梦是会惊恐,不会哭泣。
这是梦到了伤心事。
或许是见到她的家人了吧。
周景云默然一刻,白天从未见过她流泪,要么神情平静,要么就是在笑。
她只能躲在梦里悲伤吗?
那就让她痛快地哭吧。
把她叫醒,她不仅要藏起悲伤,还要为了安抚他找一些理由。
周景云轻叹一声,看着不自觉地贴过来,几乎跟他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庄篱,没有再唤她,伸出手轻轻在她身上拍抚。
睡吧,好好地睡吧。
或许是得到了安抚,或许是梦里不再伤心,庄篱不再抽泣,安稳不动了。
三曲坊,小楼上的琴声越发轻柔。
沈青看着竹笼中的蝴蝶,眼神忧伤。
竹笼里蝴蝶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拉开,一个中年美妇走进来。
虽然脸上带着醉意,但双眼明亮有神。
三曲坊留香院的黄家娘子,在达官贵人中是游刃有余的人物,此时却神情紧张。
她紧张地问:“大郎君,今晚,我们的客人真会来?”
沈青看她一眼,说:“你说错了,不是客人,应该说久别重逢,大梦初醒。”
说罢低下头看着古琴。
“阿蝶,这个梦你做的太久了。”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从凌烟阁上飞下来吗?你记得你飞下来后,梦到了什么吗?”
他手指抚动琴弦,琴弦拨动,但琴声突然消失,室内宛如变成了虚空,虚空中有声音回荡。
“你梦到你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
“你生而不祥,亲人遭到劫难。”
庄篱看远处那片星光,耳边似乎有声音念念。
去那里能知道自己是谁。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当然知道她是谁。
她是卖身给庄先生和庄夫人的……
庄篱张张口,似乎有什么念头要冒出来,但又突然被抹掉。
她是……书院里掠过的一只飞鸟。
飞鸟越过林间,向西边飞去。
庄篱的视线里陡然变得虚浮,脚下不再是坚实的青石,而是起伏的山峦大地。
飞鸟也是会累的,她飞的越来越低,噗通一声落入一条河水中,然后猛地跃起。
她是……一条河鱼。
河鱼奋力的攀游向西,弯弯曲曲,大河小溪,直到她撞进渔船上睡觉的渔夫梦境。
渔夫将船摇到一座的码头,看着无数人涌来抢购,高兴的大笑,将一筐一筐的鱼送给民众,换成一筐一筐的钱。
她是……一匹驮着驿兵的快马。
快马加鞭奋力地向前方的城池奔去,快点,再快点,城池越来越近,她能看到城门前乌泱泱的兵卫。
“……圣旨下,白循勾结蒋氏祸乱,即刻斩首示众——”
耳边响起驿兵的喊声。
庄篱猛地剧烈吸气,她是白循的——
但就在此时,耳边喊声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喘气声。
是,她的喘气声?
庄篱伸手按住心口,心跳的很快,快到宛如两个心。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心?
有声音在耳边喊。
“娘娘,快醒来了,这是梦。”
娘娘?梦?
庄篱只觉得眼前飞旋,远处没有了城池,而她就在城池中,身边也有兵卫,兵卫,太监,宫女,乱乱,到处都是哭声喊声,四周烟火缭绕。
这是哪里?她是谁?
“娘娘,您快走——”
有人冲到她面前催促,想要拉着她走。
她才不走。
她站在原地,挺直脊背,俯瞰着眼前。
她能看到高大的城墙,如蚁虫奔走的人群,她还看到身上华丽的衣裙随风飘荡,露出赤裸白皙的脚。
她的脚踝上系着一串红宝石。
璀璨耀目。
“蒋眠儿——哪里走?”
有声音从后传来。
蒋眠儿?
这是在喊她吗?
她忍不住要转过头去看,似乎有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喷涌,只待她一回头,就将她淹没。
但就在此时,耳边又有一声喊来。
“白篱!”
同时有人抓住了她的脚。
冰凉,旋即灼热。
庄篱宛如瓷瓶般碎裂,下一刻又凝聚成形,耳边没有了嘈杂,眼前也没有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城池。
她还站在大街上,梦境昏昏,寂静无声,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素淡的寝衣,脚上穿着绣花软鞋。
脚踝上没有红宝石,但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那只手从暗夜里伸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脚。
真实的手,抓住了虚幻梦境里的脚。
绷一声。
手从琴弦上弹开,拨动的古琴恢复了安静,无声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