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公主识别此物。”他说,将手高高举起。
什么东西?金玉公主懒懒看一眼,既然人放进来了,东西也无所谓了,对侍从摆摆手。
侍从快步上前接过,捧过来。
金玉公主也不接,向侍从手里扫了眼,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时一惊,人也坐直了。
“你。”她看着上官月喝道,“从哪里来的此物!”
厅内奏乐和歌舞都停下来,瞬时安静。
上官月抬头看着金玉公主:“请公主容我私下禀告。”
金玉公主没什么好怕的,室内奏乐舞蹈端茶倒酒的侍从婢女都退了出去,只余下身边持刀的护卫。
金玉公主转动着手中的玉片,灯火照耀下手指擦过其上雕刻的一个字。
这个字,很早就成为了禁忌,她都要忘记了。
“公主您还有这个玉片吧。”上官月跪在几步外,轻声说。
金玉公主伸手抚向脖颈,从珍珠金玉环绕的配饰中,扯出一条红绳。
其上也挂着一个玉片。
她将两个玉片举在眼前,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嘴角浮现一丝笑。
这笑似乎嘲笑又似乎追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四五岁吧,有人进献祥瑞,是一块天降玉石,父皇亲手把它做成两个玉佩,给了皇长兄和我一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有,其他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金玉公主带着几分得意,旋即又几分怅然。
那也是记忆里父皇最像父亲的时刻,再后来,随着他们长大,父皇变老,父皇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疏离,最后更是如仇人般。
曾经佩戴这个玉佩的皇长子也好,没有得到玉佩的皇子也好,都死了,只余下她和六皇弟。
金玉公主抚摸着右手中玉片上的字。
皇长子李礼,十八岁封太子。
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
而皇帝与儿子之间的杀戮也是从他开始的。
皇帝斥骂太子私藏兵器蓄养兵士勾结朝臣,意图夺宫篡位,子非子臣非臣,先剥夺太子封号,又定罪圈禁,贬为庶人,又赐毒酒白绫。
太子骂皇帝多疑暴虐失德,非明君,枉为人父,他不屑做皇帝之子,摔了毒酒撕烂白绫,放火自焚于东宫。
大火烧了三天。
那时她避在西山别院,深夜里似乎也能闻到烈火焚烧的气味。
真吓人啊。
金玉公主伸手攥住玉片,闭了闭眼,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真是好大胆。”她睁开眼,看着上官月,慢慢说,“竟然敢盗取废太子遗物,这一下总不能说是我不容你,这可是你死罪难逃。”
伴着她这句话,两边的兵卫跃跃欲试,要将上官月当场斩杀。
上官月对金玉公主俯首:“我是有罪,但不是盗取遗物。”说到这里声音似乎笑又似乎哽咽,“都烧光了,就地埋了,东宫都重建了,哪还有遗物可盗。”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金玉公主,眼泪滑落。
“姑母。”他声音低低唤。
金玉公主一怔,怒斥:“你喊什么!”
上官月看着她:“我是李余,该喊您一声姑母。”
李余?金玉公主一时茫然,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耳边听的声音传来。
“我生在八月十五,皇祖父赐小名月,我母亲说月满则亏,给我起名为余。”
“我每年生辰,姑母都会送一个赤金月盘,直到四岁那年……”
太子是有一个孩子。
父皇也很喜欢这个嫡长孙,赐了小名。
太子势盛,这个孩子过生辰,她当然要精心相待,每年送足够表现诚意的,又能讨父皇欢喜的月亮金盘。
直到太子出事。
太子不再是太子,一家子也都死了,她不用再为一个小孩子恭祝生辰了。
金玉公主只觉得两耳嗡嗡,指着上官月。
“胡说八道。”
“大胆,大胆,敢假冒皇室!”
“驸马呢?这就是驸马想出的新把戏吗?”
“把上官学给我押过来!”
“你们两个真是活腻了!”
金玉公主怒声在厅内回荡。
从说出李余这个名字后,上官月虽然还跪着,但没有先前那么卑微。
看着发怒的金玉公主,他也没有惶恐,只苦笑一下:“公主,假冒其他皇室皇亲也罢,谁会假冒废太子这一脉啊,贬为庶人,挫骨扬灰,沾上了死路一条。”
“也难说,你们父子想与我攀亲想疯了。”金玉公主冷笑,“就算是死路一条,也要跟我攀上关系。”
上官月没说话,从腰里解下提前打湿的绢帕,擦拭自己的脸。
擦脸做什么?是这张脸做了伪装,并不像上官驸马,而是像她或者皇室子弟们?
金玉公主冷笑说:“天下之大,难免有长相相似,别以为靠着脸就能变成谁。”
“是,天下之大,要找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并不难。”上官月说,再次苦笑,“但驸马那时候没必要特意找一个这样的小孩子养。”
太子已经成了禁忌,谁碰谁死,驸马犯不着去触这个眉头,专门收养一个相似的孩子,只为了今天来公主面前喊姑母攀亲。
那才是荒唐可笑。
随着说话,上官月的脸被沾了药水的湿布一点点擦过,擦去其上涂抹的伪装,原本就瓷白无暇的脸,宛如又剥下一层薄膜。
璀璨的灯火下,他玉面杏眼,肌肤生光,眉眼似乎没有区别,但又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看着金玉公主。
“姑母应该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了,而且我跟父亲长得不太像,更像母亲。”
“姑母应该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吧。”
他抬眼看向金玉公主,微微一笑。
“毕竟姑母当年撮合了我母亲与太子。”
金玉公主看着这张脸,一瞬间恍惚。
“公主,奴婢们查出来了,上官学的确有个心上人。”
“是太府少卿杜家的女儿杜三娘子。”
她的耳边回荡着侍从们的声音。
“公主你看,那个就是杜家三娘子。”
金玉公主似乎看到金水河边,一群年轻的女子在游玩嬉戏,其中一个正摘下帏帽,露出桃腮杏眼,玉肤生辉。
纵然生在皇宫,见多了美人,金玉公主那一刻还是看得呆呆。
她将鱼竿砸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倒影的脸。
“让母妃请她进宫来。”她看着鱼儿乱游的水池,对贴身的宫女吩咐,“你们让她跌进御花园的湖水淹死。”
她是公主,她要活得开心,讨厌的人就必须死。
她站在高高的楼台上,看着那桃腮杏面,穿着海棠花裙的少女被宫女们撞进了湖水中,宛如一朵花起伏。
死在皇城,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总不能怪罪皇妃吧,最多让两个宫女陪葬给她罢了。
不过可惜的是,杜三娘子这朵娇花没有凋零,被恰好路过的太子救了起来。
太子谨守礼节,与少女肌肤相亲,便主动求娶。
没有少女以及少女的家族能拒绝太子的求娶。
接下来不用她再去做什么,上官学再没有了心上人,抢在杜家三娘子与太子大婚之前,接过了尚公主的圣旨。
而那位杜家三娘子则成了太子妃,将来还会成为皇后。
真是命好啊。
金玉公主在一次家宴上,终于忍不住嫉妒又不怀好意地告诉了杜三娘子“你有今日要多谢我。”
得知还有这段缘故,杜三娘子神情惊讶,连称无辜,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并无私情。
金玉公主懒得信,但也没有再翻旧事,因为杜三娘子虽然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没有私情,但接受今日的地位是金玉公主的功劳,慇勤地赠送了金玉公主许多礼物,与金玉公主常来往,将金玉公主视为上宾。
金玉公主很满意太子妃的态度,也很得意这么个把柄在手,将来太子妃成了皇后,也要礼让她三分。
否则她只需要挑动皇兄两句,杜三娘子就没有好日子过。
她那时候觉得,杜三娘子没死挺好的,两人都在她的手心里,还要对她感恩戴德。
没想到……
当初太子被父皇开始质疑时,曾经向其他皇子公主们请求帮忙向父皇解释。
但皇子公主们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京城世家也纷纷回避。
直到皇帝一罚再罚,一次比一次罪重,太子宛如困兽也终于发了疯。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避开了。
上官学竟然敢在皇帝诛杀太子一家的命令下,带走了小太孙!
这是为了太子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为了杜三娘子!
金玉公主看着眼前上官月的脸,宛如看到了杜三娘子坐在面前对她轻轻一笑。
这一笑宛如烈油般倾倒在身上,烧的她浑身发疼。
原来,能让上官学奋不顾身的还是他的心上人。
原来,在这两人的深情面前,她才是个笑话!
死!让他死!让他们都去死!
“公主。”上官月看着面前脸色极其难看的金玉公主,“你一定很生气驸马当初瞒着你,那时候瞒着你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你好,你常在先帝和蒋后跟前走动,万一失态必然会被牵连。”
金玉公主心里哈一声嘲笑,是怕她被牵连?
少用这种好听话来吹捧她。
怎么可能,如果当时上官学告诉她私藏了小太孙,她一定会告发。
什么皇长兄,什么骨肉亲情,都比不上博正当权的蒋后一笑。
上官学心里清楚的很。
“怎么?现在不怕了?”她冷冷说。
上官月看着她:“不怕了,蒋后已死,新帝登基,朝堂清明,公主也不再需要看人脸色,被他人左右生死,就算我表明了身份,公主也不会被牵连。”
不被他人左右生死吗?金玉公主心里哼了声,再次冷笑:“所以你就想来跟我攀亲了?”
上官月摇头:“先帝当初已经将我们贬为庶人,我并不求跟公主再续亲缘。”
那求什么?金玉公主冷冷看着上官月。
上官月迎着她的视线。
“我从不怨恨公主你恨我,杀我,因为我和驸马瞒着公主在先,你是被蒙蔽的,做什么都没有错。”
“但这一次我想明白了,要跟您表明身份。”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为了跟公主攀亲,更不是为了重回皇室,更没有图谋帝位的野心。”
听到这句话,金玉公主眼睛都不由瞪圆,觉得荒唐又好笑。
图谋帝位的野心?
疯了吧,他哪来的资格有这个野心?
耳边传来上官月的声音。
“……我父亲曾是太子,如果翻案,我就能恢复太孙身份……”
金玉公主的思绪一顿,放在膝头的手攥了起来。
其实,他还真有这个资格。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侍卫堵住上官月说大逆不道的疯话,听着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但请公主明鉴,我并不是为了这个身份。”
“长阳王已经登基,如今又有了皇嗣,众望所归。”
“……我只求能让父亲洗清冤屈,不求恢复太子之身,只求能与先帝重续父子。”
“……我父亲当初已经是太子,没必要谋逆,他是被人陷害的。”
“那时候陛下被蒋后所惑,不听我父亲解释。”
“如今终于等到蒋后被诛,朝堂清明。”
“……公主,我等了这么久,始终不得其法,我这次又差点死了,我好害怕,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就这样白白死去,父亲还是背着罪名。”
“……公主,您现在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您是皇帝的长姐……”
“……只有你,只有你能助我,只有您了。”
上官月说到这里重重地俯身叩头,悲戚呜咽。
金玉公主看着他,其实他后边说什么她没听,她在走神,但自己也不太清楚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什么想法乱成一团。
她伸手支颐,看着跪地呜咽的少年。
长阳王已经登基,还有了皇嗣,龙脉得以延续。
但长阳王延续的龙脉,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未出生的皇嗣,有自己的生母。
他的生母还备受宠爱,将来有了当皇帝的儿子,权势更盛。
而她作为姑母公主还有什么用呢?
那个侄子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养,更不需要她扶持,因为生下来就是皇帝的传承人……
不像眼前这个……侄子。
金玉公主的视线凝聚在上官月身上。
这个本有帝位资格,但又被剥夺了的侄子。
如果翻案……
夜已经深沉,华丽的大厅内唯有上官月哽咽声。
慢慢地哽咽声也停下来。
上官月抬起头,看着前方坐如雕塑的金玉公主。
“今日把藏着许久的话说了。”他说,“我死而无憾了,其实公主你认不认我,我也不在意。”
他抬手又从脖子里解下一枚玉坠。
“这些年经营楼船攒了不少钱,都放在余庆堂,这是印鉴。”
“如果公主将来能,查一查太子案,这些钱……是我一点心意。”
他说着将玉坠举起来,再次俯身低头。
“我,除了命,就只有这些了。”
这次金玉公主没有示意侍卫来取,只居高临下看着他。
上官月将玉坠放下:“我今天来,驸马不知道,公主不用问他。”
金玉公主冷冷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没商量啊,你怎么瞒着驸马啊?”
上官月低头:“驸马视我为亲子,只愿我能此生平安,但我经历这次凶险,唯恐死了都被人认为是驸马之子,所以才决定告诉公主。”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他知道了会失望伤心。”
说罢站起来深深一礼,转身向外走。
金玉公主在后冷哼一声,一拍桌案:“那你就从来没想过有没有让我失望?”
她伸手指着上官月。
“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心肠,装作不认识我?”
说着眼泪滑落,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
“你是不是还等着我亲手杀了你,让我成为残害手足畜生不如的东西,遗臭万年,你才高兴?”
上官月脚步停下,转身噗通跪在地上,流泪俯身:“姑母,侄儿不能认啊,侄儿是罪身,是贱民。”
金玉公主抬袖子掩面大哭:“在那妖后淫威下,谁不是罪身谁不是贱民!”
上官月跪行上前,流泪喊:“姑母!”
金玉公主没有让侍卫拦住上官月,伸手扶住上官月,看着他的脸:“阿余,阿余,你长这么大了,我都从未敢想还能再看到你。”
姑侄两人抱头痛哭。
持刀的侍卫们退出了门外。
厅内也没有仆从们,上官月亲自端着铜盆来让金玉公主净面。
“那就不能再喊你上官月了。”金玉公主纠正说。
上官月摇头:“姑母,在我父亲没有翻案前,我还是继续当上官月吧。”他半跪下来,将锦帕在铜盆里打湿,捧给金玉公主,“否则陛下该怎么待我?朝臣们怎么看我?真的会给公主您带来麻烦。”
金玉公主冷哼一声:“怎么看?怎么看你都是皇室血脉,是从那妖后阴谋之下逃生的可怜人。”
她接过锦帕擦了脸。
上官月又捧来香粉,举着镜子给她补妆。
“当年是皇祖父给父亲定罪,陛下就算再疼惜我,也不好违背皇祖父,否则是为不孝。”他低声说,“还是等我找到足够的证据,让大理寺重审此案,既洗清了父亲的冤屈,又解了皇祖父和父亲之间的误会,到时候,我再堂堂正正换回我的名字。”
金玉公主若有所思点头,如今让李余恢复身份,的确不太合适。
当年太子谋逆案闹得很大,尤其是太子当众咒骂先帝,人尽皆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洗清。
而且曾经太孙的身份也不好现在就被人看到,必然会引来关注提防。
还是待白妃产下皇嗣,再看看怎么用李余这个身份。
“那驸马呢?”她问,看着上官月,似笑非笑,“该请驸马来,我给他赔罪,给他道谢。”
上官月亲手为金玉公主点了眉心的花钿,说:“瞒着吧,对姑母好。”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为我好?”
上官月点点头:“驸马当年私藏我,对公主心怀愧疚。”说着一笑,“姑母,夫妻之间,有时候愧疚比感激更能促进感情。”
这些年上官驸马在她面前的确体贴入微。
她也知道这是上官驸马因为外室的事而愧疚,对她更体贴更温柔以弥补,赎罪。
原本只是生气,现在知道了没有外室,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生孩子,这一切都是上官学为了那个曾经的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妻,面临生死危机,也能让他舍命相护的心上人。
这简直是对她的羞辱。
金玉公主放在膝头的手不由攥紧。
上官月的声音再次传来。
“民间有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夫妻相通了心意是好事,但是这并不是适用姑母。”
金玉公主看向他。
“姑母是公主,姑母一人,其利就可以断金。”上官月说,取过一旁的玉滚递过来,“驸马与公主心意通不通,无关紧要。”
金玉公主笑了,攥紧的手松开,接过玉滚。
“所以还是让驸马当作公主不知道吧。”上官月接着说,也是一笑,“这么多年都如此,免得突然改变,反而引起别人好奇查探。”
金玉公主斜倚在胡床上,用玉滚在脸上轻轻滚动,平复先前哭泣情绪激动而发热的肌肤。
她当然知道上官月是在恭维她。
她也知道上官月舍弃了上官驸马。
原本上官驸马和上官月两个人在演戏,现在只剩下上官驸马一个人演独角戏了。
那个被上官驸马冒险救下护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孩子,舍弃他了。
因为驸马只能把他藏起来,而要想恢复身份,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家子弟,只有她这个公主能做到。
她才是他最大的靠山。
等将来揭示身份,她站在上官月身后,表明自己一直都知道的时候,上官学会是什么脸色?
金玉公主笑了,看着上官月这张熟悉的脸。
这孩子是杜三娘子生的,但身上流着其他人的血。
上官学,你那一腔痴心,只能空付。
“好。”她点点头,伸手抚了抚上官月的脸,“对姑母来说,你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以前受苦了,以后,姑母都听你的。”
上官月用力点头。
杂乱的马蹄声停在公主府外。
不待马停稳,上官学就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形一个踉跄,还好身边的侍从们眼明手快扶住。
在他要冲进府内的时候,有声音从左边的墙角传来。
“驸马,这边。”
上官学循声看去,避开灯火的墙边夜色里有人影招手。
上官学忙走过来,看到裹着斗篷的上官月从地上站起来。
上官学没顾上说话,拉着他向更深的夜色里走了几步,身后侍从们警惕戒备的将两人围护。
“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学低声呵斥,“她的无情你还不明白吗?”
上官月看着他,上官学身上穿着侍从们的斗篷,而不是他自己惯用的,可见来的匆匆仓促。
上官学在公主府这么多年,多少也有自己的眼线,上官月进府的事被立刻传给他了。
“我是一时冲动。”上官月笑着说,伸手将上官学松了的斗篷系了系,“我来了之后冷静了,没进去。”
上官学松口气,又追问:“真没进去?”
到底是公主府,上官学就算有眼线,最终也不过是公主控制的眼线,只让他知道他能知道的,上官月看着他关切的眼神,笑着点点头:“没有。”
上官学彻底放松下来,拍了拍上官月的手,又皱眉:“这么凉,想通了就回去,在这里蹲着干什么,身体还没好呢。”
上官月听他说完,笑说:“来都来了,也想见驸马一面。”
上官学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酸,这是经历的第二次死亡威胁,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好了。”他拍了拍上官月的肩头,“你赶快回去吧,什么也别想了,有我呢。”
那边侍从过来低声说“公主知道驸马回来了。”
上官学便不再多留,对上官月摆手:“我先进去了。”又分出几个侍从,“你们送他回去。”
侍从们应声是,上官月也不再多说,对上官学一礼,看着他在侍从的簇拥下进了公主府。
打开的府门关上,门前只余下灯火摇曳。
上官月站在夜色暗处未动。
“公子……”一个侍从不解,低声提醒。
上官月看着公主府的大门笑了笑,他如果真是驸马的儿子多好啊。
但他不是。
他是无情无义的皇室子弟。
他劝上官学要等一等,不要跟皇帝表明他的真实身份,实际上他的确是要等一等,但不是在驸马身边等一等了。
相比于皇帝,公主才是他最大的机会。
他垂下视线。
“走吧。”
下了第一场雪后,天就越来越冷。
庄篱坐在书桌前,春月将一个脚炉塞过来。
“少夫人写字别坐太久。”她叮嘱说。
庄篱说声知道了。
那边收拾书架的春红春香叽叽咯咯笑。
春月呵斥她们:“少夫人要写字了。”
春红春香两人笑着过来。
“少夫人,这个你真留着呢。”春红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摆着一支莲藕。
春月愣了愣,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少夫人用荷花苞做干花,春红笑问莲藕能不能做成摆件,少夫人说能,春红就真挖了一块莲藕,然后花园的仆妇清洗了送过来。
不过因为随后发生了雪柳进宫告发,皇后派人查绢花的事,莲藕就被忘记了。
没想到少夫人真把莲藕做成摆件了。
“一直在盒子里阴干着呢。”庄篱说,看了眼,点点头,“已经可以了。”
春香好奇问:“这真做成……嗯……不坏的莲藕了?”
花可以做成干花,莲藕该怎么称呼?干莲藕?
听起来也不好听。
庄篱笑问:“好看吗?”
春红笑着说:“好看不好看,婢子说不上来,但看起来挺好吃的。”
春香哈哈笑了。
春月也忍不住笑,嗔怪瞪了春红一眼,看向盒子里的莲藕。
虽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丫鬟,但也不是五谷不分,去厨房也见过采买的新鲜莲藕,可算不上好看,但少夫人打理过的这个莲藕……
当时莲藕还不算长成,玲珑小巧,有头有尾,短短一共两节。
泥洗干净了,不知道少夫人怎么熏制的,灰白的皮上多了一层萤光,看上去似发干又似鲜亮。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横放的姿势,莫名感觉有些妖娆。
一个莲藕怎么跟妖娆牵扯上?
“少夫人,要摆起来吗?”春香问。
庄篱说:“好啊,摆书架上吧。”
春红捧着盒子就向外跑:“我去挑个好看的盘子。”
春香在后嘻嘻哈哈笑着跟着。
周景云走了进来,两个婢女差点撞上他,忙抱着盒子赔罪。
周景云并不介意婢女们这般没规矩,问:“远远听到你们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春红如今也不怕世子了,举着盒子给他看:“少夫人做的,干莲藕。”
干莲藕?
周景云带着几分惊讶看盒子。
“这样看不好看,快去找盘子。”庄篱笑说。
春红春香便对周景云一礼,抱着盒子跑出去了。
庄篱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周景云解下斗篷,春月接过搭在衣架上。
“后日是冬祭大典,明天从皇城出发,先到圣祖观,再到太庙祭祀,最后入住西山行宫,来回要三天,散了朝就让回来收拾准备了。”周景云说。
庄篱忙起身问:“要准备什么?”
她是新妻子,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周景云笑说:“你不用忙,母亲那边都准备了。”
毕竟东阳侯也会去,东阳侯夫人也习惯打理这些。
庄篱却坚持:“那我去母亲那里学学,总不能一直麻烦母亲操心你。”
以后便都由她来替他准备吗?周景云迟疑一下,含笑说声好。
“王同今天没来?”他问。
吉祥点头:“没来,明日陛下祭祀出行,要去圣祖观,他总不能还在外边混,回去了。”
上官月哦了声,松口气:“那太好了。”
王同不在怎么就太好了?吉祥不解,是说王同的身份会影响楼船?不会啊,楼船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王同赌技好总是赢钱?那更不应该,不管赢钱还是输钱,不影响他们挣钱。
再看上官月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脸上满是期待。
吉祥也跟着环视四周。
“我今晚要歇息。”上官月说,“别让人打扰我。”
吉祥应声是,看着上官月进了一扇隐蔽门后的室内。
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上官月坐下来,小声唤:“白篱。”
夜色没有人影浮现,也没有人回答。
上官月躺下来,将手枕在头下,看着安静的夜色,直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声音是从另一边传来。
这不是吉祥知道的所在。
上官月起身来到墙边,轻轻按动一处,墙壁上打开了一个小门。
“公子。”
夜色中一个侍女跪坐在夹道里施礼。
这是金玉公主的人,由他安排在楼船上,好及时通传消息。
“公主什么吩咐?”上官月低声问。
侍女低声说:“公主让你明天记得去看陛下的车驾经过,也算是对祖宗们尽了心意。”
先前公主还提议带他一起去祭天大典,让他易容混在她的侍从中“你是李家的血脉,还是这一辈中唯一的男丁,应该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