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一撑,从床上翻下来,跪在上官学身前。
“您这样,我承受不起。”
上官学忙搀扶他:“快躺下。”和大夫一起将上官月扶着躺回去。
大夫退了出去,室内只有他们父子说话。
“……你迟迟不来,我就察觉不对,带着人找过来,发现出事了。”
“……章大夫那边都安排好了。”
“……还好,还好你及时到了医馆,否则……”
上官学说到这里,再次声音哽咽,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上官月忙抓着他的手“驸马!这与你无关!”
上官学自嘲一笑:“这怎么与我无关?是我自大,是我以为我这张脸真正无所不能。”他再次抬手打在自己的脸上,“我竟然狂妄的认为她真对我有情。”
上官月紧紧抓着上官学的手,不让他再打自己,说:“驸马,公主的确对你有情,否则也没必要对我赶尽杀绝。”
上官学哈哈哈一笑:“那不是有情,那只是践踏,皇家的这些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情。”
上官月看着他,笑着点点头:“是,的确是无情。”
上官学想到什么:“我不是说你。”叹口气,转开了话题,“我去质问她了,她说跟她无关,是曲童恨我,因为在我面前出了丑,所以报复我。”
上官月笑了笑:“也是很合情合理的解释。”
上官学也笑了笑:“她其实也不用非要给解释。”
在公主眼里,他们这种货色,要杀要打还需要理由吗?
上官学站起来。
“不能再等了,我要去见陛下。”
驸马养个外室,搁在先帝在,别说这个外室子了,驸马都要被打死。
对公来说,驸马都没理由告状。
于私来说……
上官月抓住上官学的胳膊,摇摇头:“驸马,别冲动。”
上官学看向他,神情焦急:“我知道你想要一个清清白白之身,再认祖归宗,但是,顶着这个不堪的身份,你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何必执着清白之身。”
上官月垂目:“论起来我其实也是逃犯,当初圣旨是我一家都处死,驸马现在去跟陛下表明我的身份,会让陛下为难,是遵从先帝的圣旨将我处斩,还是顾念亲情留我一命。”
说到这里笑了笑。
“最终也不过是依旧不清不楚,那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还不如现在。”
他看着上官学。
“做驸马的儿子挺好的,我这些年过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我常常想,我如果真是您的儿子,该多好啊。”
看着这个面色惨白,脸上带着笑的少年,上官学只觉得眼发涩,宛如又看到那个暗夜里匆匆被推过来的小孩子,以及其后的女子。
“天行哥,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火光映照中,女子的面容也是这样的惨白,也是这样带着这样的笑。
“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怪你,你今日能出现在这里,我今生来世都不忘你的大恩。”
如果他真是他的儿子多好啊,她也真是他的妻子……
上官学闭了闭眼,将旧日的泪水挡回去。
“好。”他看着上官月,“我再想想。”
上官月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已经两次大难不死了,以后啊,肯定顺风顺水。”
上官学笑了,又叹口气,扶着他躺好:“你别想那么多了,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熬药。”
上官月应声是,看着上官学走了出去,室内安静下来。
这是一处密室,关上门隔绝了日光,昏暗如夜。
上官月静静看着帐顶,想到什么,唤:“瑞伯——”
话出口,声音一顿。
与此同时屋门被推开,一个同样年长的仆从走进来,关切问:“公子,有什么事?”
上官月看着仆从的脸笑了笑:“我想喝口水。”
仆从忙上前倒了温水过来,动作轻缓将他扶起,喂了两口水,又说:“大夫叮嘱说不能多喝,免得冲了药效,公子再忍忍。”
上官月说声好,躺下来,对仆从示意:“你下去吧,我睡一会儿。”
仆从应声是退了出去,室内再次陷入安静。
上官月静静看着帐顶。
没有瑞伯了。
以后都没有了。
他和过去隔着一条生死河,现在旧日的人们都在河对面,他一个人在这边活着。
忽地,上官月又轻声唤:“白篱。”
这一次因为声音小,外边的仆从听不到没有应答。
室内也无人应答。
或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吧,鬼都是晚上才出现的。
上官月闭上眼。
日光透过窗,洒在书桌前,庄篱面前放着一本书。
春月等婢女已经退了出去,除了她有吩咐的时候,她们都习惯不打扰她。
庄篱没有看书,而是轻轻拉起衣袖,看到胳膊上紫红的印迹。
这就是冒险的代价。
不,这也不叫代价,这是必须的。
她能用这个技艺杀人,当然也要救人。
而且,那个上官月竟然能抓住她,还能认出她,这太奇怪了,一定要让他活着,好问清是怎么回事。
还有,上次帝钟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无梦之境,也应当探查清楚。
庄篱坐直了身子。
对啊,能让她从帝钟绞杀下逃出来,那个无梦之境是救命之所。
但怎么感觉事后就忘记了,根本没想要去探查清楚。
就好像她和当时的她完全断了关联。
难道是因为受了重创,身体不好,养了一段,然后又接连遇到薛夫人的病,张择查问,林夫人的病……忙得忘记了?
庄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是这么健忘的人吗?
昨晚的梦境也很奇怪。
自从跟庄先生夫妇后,她就能控制自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无法控制神魂出窍,无意识的做梦,入他人的梦。
昨晚她是非自愿做梦的,而且很混乱的梦境。
醒来后再回想,除了遇到上官月,之前的梦境都浑沌不清了。
似乎是梦到白家被判蒋后同党夷三族,她离魂回家见父亲的事。
还有周景云的反应,似乎瞒着什么没说。
她对周景云很尊重,除了掩盖相貌,从不探查影响他,但此事关系到她自身状况是不是出了问题,这也关系到周景云的心境受不受影响,她还是问一问吧。
用她的方法。
“今天做了什么?”
今天周景云走得早,回来的也早,刚过午就回来了。
手里还拎着一食盒。
庄篱笑说:“还是看看书写写字。”为周景云解下斗篷,看摆在桌上的食盒,好奇问,“是什么?”
周景云笑了笑:“是羊肉。”说罢打开给她看。
庄篱看着其中摆着炙烤好的肉串。
“回来经过东市,李家铺子出了新烤羊,我就买来给你尝尝。”周景云说。
原本早就要买的,当时被张择来询问灵泉寺的事打断了。
庄篱也不客气:“我尝尝。”伸手拿起来就吃。
周景云忙问:“凉了吗,再去热一下。”
虽然买了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但到底天冷了。
话音落,庄篱举着肉串递过来,说:“我觉得还不凉,你尝尝。”
周景云看着她递来的肉串,迟疑一下张口,在她咬过的肉串上,轻轻咬了一口。
“是不是?”庄篱笑问。
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周景云点头:“现在吃还可以。”又摸了摸鼻头,“只吃这一串,余下的要再热热。”
庄篱说声好,低头吃肉串,周景云从一旁炭盆上拿起茶壶给她倒茶,耳边忽然听庄篱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
这个称呼,周景云猛地一惊抬起头,看到庄篱坐在对面,幽幽看着他。
“现在是清晨,你醒来了……”
清晨,他醒来了,周景云心想,不由看四周,视线昏昏,四周万物静籁。
是啊,今天他醒的真早。
“……你看庄篱醒了吗?”
庄篱,周景云的视线转向床边,看到侧卧而睡的女子。
“……她。”他说,不由伸手去推了推,“没醒呢……”
伴着推动,侧卧的女子睁开眼,看向他。
那张脸……
周景云眼瞬间睁大,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下一刻手背灼热刺痛,出口的声音吸了口气,再滑出余下的话。
“……她怎么也推不醒。”
说完这句话,人猛地一凛,低头看到自己正在倒茶,茶水浇在了手背上。
他手一抖,忙将茶壶放下。
那边的庄篱手里握着肉串急声问:“怎么了?有没有烫伤?”
周景云对她笑着摇头:“没有没有。”让她看手背,“茶水是温热的,不烫。”
庄篱已经走过来,伸手握住他的手仔细看,忽然又低头对着手背轻轻吹了吹。
周景云被逗笑,哄小孩子吗?
但看着被庄篱握住的手,心里略有些自责。
他刚才竟然走神了?
好像又想到清晨的事了?
“没事没事。”庄篱说,轻轻抚摸他的手。
这碰触让周景云怔了怔,抛开了走神的思绪,当然没事。
“喝茶吧。”他笑说,“别辜负了你夫君差点烫伤给你倒的茶。”
庄篱噗嗤笑了,看着周景云,笑着伸手接过茶,一饮而尽。
果然真有事。
她没能及时醒来,导致身体出现了异状,被周景云看到了。
不过还好,只是推不醒,周景云有些疑惑。
后来她醒来,现在也表现正常。
就让他当作自己睡得沉,或者旧疾发作吧。
没事了,没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宁
夜色深深,华丽的楼船驶离岸边,所过之处,灯火倾照水面,宛如水下也有一座楼船。
上官月扶着栏杆,弯腰向下看。
“公子小心。”一个仆从忙说,上前搀住他。
上官月看他一眼,这是驸马新送给他的仆从,叫吉祥,跟瑞伯一样,是个常见的带着好寓意的名字。
“我知道,我抓着栏杆呢。”他说,对吉祥笑了笑。
璀璨灯火辉映下,上官月的脸色更加白皙,宛如一尊白瓷,这一笑,仆从吉祥都有些心颤,唯恐白瓷碎裂。
“公子,您身体,刚,刚好。”他小声说,“冬天风寒,快进去吧。”
上官月没有拒绝说声好,转身进去了,楼内已经热闹喧天,他扶着栏杆向下看,看到坐在其中正大杀四方的王同。
王同也看到他扬手招呼:“小郎,你昨日怎么没来?”
这是上官月的楼船,他吃住几乎都在这里,会亲自迎接欢送客人们。
昨日却是管事代替。
上官月倚着栏杆懒懒说:“能为什么啊,我闯了祸,被喊出教训了呗。”
王同也想起来了,他说过两兄弟打架的事,哦哦两声,灯火下看上官月依旧笑眯眯,但看上去却像要碎了一般。
看来驸马这次教训的不轻。
“你没事吧?”王同关切问,“不会真打你了吧?”
他放下手里的牌,就起身走过来。
上官月想到什么,忙抬手制止:“别糟蹋了好牌!”
王同哈一声笑了。
“不用管我。”上官月倚着栏杆对他摆手,“我要去闭门思过了。”
说罢转身晃晃悠悠向内而去,问身侧的吉祥。
“王同为什么还没回圣祖观?”
昨天他没来,没注意王同的存在。
吉祥虽然是刚到上官月身边,对楼船上的事和人很了解,立刻低声答:“他说张择留他在身边,还想把他献给金玉公主。”
上官月噗嗤笑了。
吉祥又说了其他地方打探来的消息:“除了王同,张择还留了一个江湖艺人,擅长幻术,应该是找到了所谓鬼怪作祟的手段。”
上官月哦了声。
如果瑞伯在,肯定会问他怎么不说果然是人作怪,不是鬼怪。
那是因为他真的见到了鬼,他相信鬼真的存在。
上官月抿了抿嘴忍不住笑了,似乎看到瑞伯那你又发什么疯的眼神。
吉祥在一旁看着上官月似笑非笑的神情,迟疑一下问:“公子何不找王同过来问问,王同虽然糊里糊涂,但在张择身边,总能说出外人不知道的细节。”
上官月点点头:“我知道。”又对吉祥一笑,“现在不太方便。”
现在不太方便?怎么不方便?吉祥有些不解,但想到驸马的叮嘱,一切以公子为尊,便不再多问。
“公子好好歇息。”他说,“我去给你准备药,大夫叮嘱还要再吃两天。”
其实原本应该在驸马那里养两日,但公子非要回楼船。
“又没有皮肉伤,风一般的毒烟闻了闻,不碍事。”
既然上官月如此坚持,驸马便也同意了,叮嘱他们小心照看,又增添了更多人手。
吉祥应声是。
房间门的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安静中能感受到楼船轻微的晃动,宛如摇篮。
上官月倚着凭几闭目似乎睡着,忽地低声唤“白篱。”
室内没有人回应。
“白篱,你在吗?”上官月再次低声说。
他不认为他那晚是濒死的幻觉。
他知道世上一定有这个人,不对,有这个鬼。
先前他就梦到过白篱,还有,更早的时候,李十郎出事的那晚,同样的香味,如果一次两次是幻觉,三次绝不是。
那晚如果不是她,他根本到不了章大夫的医馆。
曲童从金玉公主那里拿到的毒药,极其的凶猛,看看当时死在当场的其他人就能知道。
上官月睁开眼环视四周。
王同身上带着对鬼有伤害的法器,所以他才不让他近身,免得伤害到白篱。
“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你?”上官月继续自言自语,又笑了笑,“我是想对你道谢,你救了我,我还没当面道谢呢。”
室内安静,无人回应,唯有灯烛随着夜风摇曳。
上官月静静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不回答,不出现,也没事。
你一定要还在啊。
夜色沉沉,夜灯跳跃,室内变得更加昏暗。
周景云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身边闭上眼睡着的庄篱,将被子给她往肩头拉了拉,熄灭了灯,放下帐子躺下来。
他睁着眼躺了一刻,翻身向外。
他有点不敢闭眼,或者说怕睡醒后再看到身边躺着的人变成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翻过来,看面向自己睡着的庄篱,昏暗的帐子里还是庄篱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刻,将手轻轻也放在枕边,跟庄篱枕在脸颊边的手轻轻贴上。
枕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缓,庄篱睁开眼,看到周景云闭上眼睡着了。
这么久才睡着,可见心绪多么不平静。
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他直接问她,说出来也就没事了,这人也太内敛了。
她看着周景云贴近的手,他是怕她再有异样,想第一时间察觉吗?
庄篱抬起手握住周景云的手,再次闭上眼。
周景云一惊醒过来,视线濛濛,如同昨日一样,天尚未亮。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一眼看到自己的手臂被枕在庄篱脖颈下,宛如把人揽在了怀里。
他不由一惊忙要抽出来避开,但又忙停下,免得惊醒庄篱,只是已经晚了,手臂的酸麻同时传来,他不由身子一歪,人俯倒在庄篱身上。
庄篱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近在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温热。
周景云闪过一个念头,还好冬天的被子厚,否则他们就真的肌肤相亲了。
春月今日不当值,踏着晨光走进来时,看到仆妇们抬换着热水,显然已经晨起洗漱结束。
“今天这么早?”春月惊讶问。
春红低声说:“天不亮就都起来了。”
“世子要出门吗?”春月不解问,昨晚没听到吩咐啊,况且今日有家宴。
家宴是午后才开始的,也不用起这么早吧。
春红摇头:“世子和少夫人醒的早,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就起来了。”
她们说着话,春香走出来说:“世子说吃早饭了。”
春月春红忙停下说话,去厨房传饭。
饭菜摆好,婢女们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对坐吃饭的夫妻。
或许是突然的安静让人不适,周景云抬起头说:“当时真是意外,我,原本是要起身……”
庄篱笑着打断他:“是,我知道,世子不是非礼我。”
这个词用的,周景云拘谨又有些想笑,想到当时的场面,正睡着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俯倒在身上,是个人都会认为是非礼。
不过,庄篱倒是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将他一巴掌打开,是他自己吓的猛地向后躲,偏巧庄篱也起身,他的胳膊抽了出来,人就跌下床了。
庄篱叫了声,忙伸手来拉他。
这动静也惊动了婢女们,在门外询问。
庄篱安抚了婢女们,将他拉上床。
这样子也没办法睡了,两人干脆都起来,喝了茶,让婢女们进来伺候洗漱,乱乱热热闹闹,直到此时坐下吃饭才又单独相处。
周景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早上的事。
不过听了庄篱这么说,他也觉得的确没必要解释。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她是坦荡不会误会他的人。
“不过。”他迟疑一下说,“还是要道个歉,吓到你了。”
庄篱说:“世子,应该是我道歉,毕竟是因为我枕着世子你的胳膊睡。”她旋即一笑,“是我非礼了世子。”
周景云再没忍住哈哈笑了,又收了笑,轻咳一声:“夫人,你我夫妻之间说什么非礼不非礼的。”
庄篱拿着筷子掩嘴也笑了。
站在门外的婢女们你看我我看你,也都笑了。
春红笑着低声说:“你看,从天不亮两人就一直在笑,现在还在笑。”
春月笑说:“开开心心,真好啊。”
庄篱夹菜吃饭,看着对面低着头,嘴角依旧带着笑的周景云,也抿了抿嘴。
这一次跌下床的惊吓,能抹掉上次的了。
“公子,吵醒了你。”他带着歉意说。
上官月看着日光从未关上的门缝里涌进来,船舱里变得明亮。
这已经是黄昏的日光了。
“没有,也该醒了。”他说,“昨晚躺了一晚上,今天又躺了一白天,骨头都躺酸了。”
晚上一夜,白篱都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王同在吧。
他又想到那次是在梦里梦到白篱,所以当白天楼船空了,他就特意睡着。
但,空空无梦。
吉祥端了茶过来,看到上官月坐着发呆,小声提醒:“公子喝口茶吧。”
上官月回过神,接过茶,但又看着茶水出神。
吉祥不解问:“可是茶不对口味?”
上官月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没有,我在想事情。”说罢将茶一饮而尽,递给吉祥站起来。
吉祥忙问:“现在还早,公子再歇息会儿。”
“你去问问,驸马今日在家吗?”上官月说。
吉祥应声是:“公子要见驸马啊,我这就去问。”转身退了出去。
上官月坐在船舱内,握着茶杯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倾斜。
冬天天黑的早,日光刚倾斜,下一刻就天黑了。
东阳侯府内亮起了璀璨的灯火。
回乡祭祖已经商议好了,家宴也到了尾声,带着醉意的东阳侯正要招呼大家散了,被东阳侯夫人提醒了一句什么,他恍然想起来唤周景云。
“你带着你媳妇,去祠堂祭拜下。”他说。
周景云站起来,庄篱也跟着起身,略有些不解。
“你们没在家办婚礼。”一旁的周二夫人笑说,“虽然上族谱,总要让祖宗们认识。”
是了,他们是在外办的婚礼,东阳侯接到周景云的信,给庄篱上了族谱,但一是庄篱自己先回来,一直没拜过祖宗,再者周景云回来后,毕竟是假成亲,两人也都没有在意这些。
“趁着这个大节,把事情补上。”周三夫人在旁笑说。
这件事周景云和庄篱事先都不知道,此时不由对视一眼。
“是,多谢父亲母亲。”庄篱忙施礼说。
周景云便也跟着应声是。
“应该再补办一个婚礼。”周九娘捏着点心说,“让满京城的人都认识嫂嫂。”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不用你操心。”又看了庄篱一眼,“满京城的人也都认得你嫂嫂了。”
周二夫人笑着补充一句:“可不是,我娘家嫂子都听说了,咱们景云娶了个神医。”
庄篱笑着说:“只是雕虫小技,不敢称神医。”
东阳侯夫人摆摆手,催促东阳侯:“快带他们去吧。”
周景云和庄篱施礼,东阳侯笑呵呵站起来,带着他们向外去了。
拜过祖宗祠堂,东阳侯让他们直接回去,听仆从们说东阳侯夫人那边已经散了,二夫人三夫人两家人都回去了,周景云和庄篱便也不可客气,拜别东阳侯回去了。
“我家是不是人也不多?”周景云笑说。
周家祖上是到了大周朝才发家,算不上枝繁叶茂。
庄篱想着适才在祠堂见到的牌位,说:“比我家人多。”
以前白家比不过,现在,更比不过。
这真是个不合适的话题,周景云心想,忍不住说:“现在,这里也是你的家。”
“希望祖宗们不要生气。”庄篱对他低声笑说。
是啊,他们是假成亲,周景云心想,神情再次顿了顿,他有时候都忘记是假成亲。
他迟疑一下。
“其实……”他说。
庄篱看向他。
春月和春红一前一后提着灯,给他们夫妻留出说话的距离,灯火有些昏昏,但庄篱的一双眼格外清晰。
她看着他,在认真听他说话。
周景云的声音再次一顿。
“……不会。”他说,“因为我是在做好事,祖宗们会很高兴。”
庄篱笑了:“能养出世子这样清正君子,先祖们也以为傲。”
周景云笑着点头,忽地看着灯影,伸出手,有晶莹的雪粒飘落。
“下雪了。”他说。
今年的第一场雪啊,庄篱仰头看天,夜空下冰冰凉凉的湿意扑面,前后的婢女们也响起欢悦声,将手中的灯笼举高,照出飘落的雪。
周景云含笑放缓脚步,看着走在前方不时伸手接雪的庄篱。
其实,他刚才想说,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夜色沉沉的时候,散落在肩头雪粒已经变成雪花,轻飘飘很快就铺满一层。
后门轻轻打开,阿菊急匆匆奔出来,带起的风让飘落的雪乱飞。
“公子。”她看着站在雪中裹着斗篷的上官月,声音有些哽咽,说着屈膝就要跪下。
上官月忙伸手扶住她:“阿菊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阿菊含泪看着他:“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上官月知道她说的什么:“杀人是密事,怎么可能人人都知道,我知道阿菊姐姐真的不知道。”说到这里又一笑,“就算阿菊姐姐知道,我也不会怪你,就如同我也不怪曲童,都是可怜人,命不由己,大家各凭本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纷纷雪下少年公子脸上笑意璀璨,阿菊眼泪垂落。
是啊,就算上官月真怪罪又如何?上头的吩咐,他们做人奴婢的能拒绝吗?
说对不起对得起有什么用。
阿菊收起这些没用的情绪,抬起头一笑:“公子是来见驸马的吗?驸马今日不在家。”
上官月摇头:“我是来见公主的。”
阿菊神情一惊,下意识打量他:“公子,不可……”
上官月将斗篷展开,笑着让阿菊看:“我不是来跟公主拚命的。”
阿菊摇头:“我知道小郎君不是那种蠢人,但,就算我去禀告,公主也不会见你的。”
上官月含笑说:“阿菊姐姐别为难,你只管去禀告,我有必须见公主的理由,我都不怕,公主难道不敢见我吗?”
阿菊满脸不赞同摇头,还要再劝。
上官月抬袖子掩口咳嗽两声:“不见公主,我也会死,还不如见公主搏一搏出路。”
阿菊心里叹口气,这一次公主的发难出人意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真动了杀心。
上官驸马来质问,并拂袖而去,公主脸色都没变一下。
公主似乎跟先前不一样了。
“好。”阿菊说,“公子稍等,我去禀告。”
上官月对她一笑施礼,看着阿菊走进去。
当雪片重新在肩头铺上一层的时候,阿菊回来了,神情复杂。
她适才顺着上官月的意思,故意用话挑衅公主,问公主敢不敢见,金玉公主自然不会害怕见上官月。
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能随手捏死的蚁虫。
虽然这次没捏死,不表示下一次捏不死。
“公主让你进去。”阿菊说,先一步迈进去,又回头,轻声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上官月垂下视线:“我如果真是驸马的儿子就好了。”
阿菊没听清他的自言自语,问“小郎君说什么?要去告知驸马一声吗?”
可惜他不是。
上官月抬起头对她一笑:“不用。”说罢迈步进去。
华丽的厅堂内温暖如春,灯火璀璨,其间有美貌的侍从或者歌舞或者献酒。
金玉公主坐在软榻上,醉眼朦胧。
“你如果来我面前自尽。”
她看着站在厅内的少年。
在进门之前,侍从们将上官月的斗篷解下,衣袍搜了遍,甚至头发都没放过。
此时的上官月衣袍凌乱,发髻散落,狼狈不堪。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
比上官驸马更美的相貌。
金玉公主笑了笑。
“我可以容你一副上好的棺椁。”
上官月跪下来,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绳,其上系着一看起来很普通的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