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也不要提了。”周景云说,“怪力乱神,现在李家也忌讳这个,毕竟李十郎出事京城传言纷纷,咱们与李家的事已经平息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陆锦忙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看了周景云一眼,心想是真的因为李家忌讳这个,还是不许提那个庄氏半句?
每次提到庄氏就打断!
“好了,没事了就不提了。”东阳侯笑呵呵说,看着周景云,“这风尘仆仆的回来半日了连口热茶也没喝吧?快准备一下,吃饭!”
东阳侯夫人笑了要唤仆妇们来吩咐,陆锦主动请缨:“我去厨房亲手做一道焖肉,姐姐曾经特意为姐夫要过家里的厨娘来,我也跟厨娘学过。”
周景云道:“怎能让妹妹做这个。”不待陆锦再说,对东阳侯夫人说,“母亲容我回去沐浴换个衣服,还有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回来的仓促,我先与父亲在书房简单吃一口,说说这几年的公务事,辛苦母亲明日为我操办,让我吃心念念的所有美食。”
东阳侯夫人嗔怪:“你也知道回来的仓促啊!不提早说一句。”
东阳侯笑着捻须:“景云说的对,我们先谈谈,待明日一家子团聚大宴。”叮嘱东阳侯夫人,“老二老三那边送个信,让他们也过来。”
东阳侯夫人说声好。
周景云对两人施礼:“儿子告退,我一会儿在外书房等父亲。”
东阳侯点头“去吧去吧”
看着周景云走出去,东阳侯夫人有些不舍,还没看够呢。
“回家了每天都能看!”东阳侯说,“你快去打发人送信。”
说罢乐滋滋向外走。
“我去准备点酒菜。”
东阳侯夫人在后叮嘱“不许让景云喝多了!”
东阳侯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走了。
陆锦看着东阳侯夫人脸上的笑说:“义母,既然没事了,我回去吧。”说着垂下头,“不影响你们团聚。”
东阳侯夫人嗔怪:“今天都晚了回什么,等明日吃过团圆饭再回去,怎么?说做焖肉只是说说啊?”
陆锦绽开笑,上前挽住她胳膊:“义母又取笑我!”
东阳侯夫人推她:“卸下心事了你安心了,中午不肯吃饭,晚上不能再饿着了。”
陆锦道:“我这就去厨房吃个够。”
东阳侯夫人开怀笑起来。
陆锦笑着走了出去,站在院门外看着周景云离去的方向,笑意散去。
什么不想母亲操劳,简单吃口饭有什么操劳的,分明是想要回去见庄氏!
“来了来了”
春香一脚冲进来,跟春红撞一起,春红笑骂一句,忙回身去掀帘子。
庄篱已经走出来了,看着院门口出现的人影。
落日余晖中他缓步而来,披风搭在胳膊上,轻轻飘动。
院子里廊下的婢女们纷纷施礼。
庄篱垂目屈膝:“世子。”
“我简单冲洗下就好,不用人服侍。”他说,自己进了净房。
真不用服侍吗?她们做婢女的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握著书,看着走来走去局促不安的春月,笑说:“世子在外自己一个人习惯了,我不是也不习惯你们服侍吗?”
春月嗔怪:“少夫人你要尽快习惯,否则奴婢们也不习惯。”
庄篱轻声笑。
内里的洗漱声停下来了。
春月略有些紧张,还好春红去外书房给周景云取家常衣,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厮。
小厮丰儿进去给周景云送了衣服,不多时,脚步轻杂,周景云走了出来。
换上了家常青袍,不扎腰带,飘飘荡荡肆意,室内有松木清香也随之散开。
春月春红屈膝施礼。
庄篱握著书卷从桌前站起来。
周景云看着庄篱,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思索了下:“很早以前我从乡间淘来的,生僻的很,似诗似歌,我也没看下去。”
庄篱笑说:“庄夫人也有一本,说是乡野传唱之物,存世很少,我贸然问了下,没想到世子竟然也有。”
周景云笑了笑,以书为话题,两人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陌生了。
春月将茶捧过来,周景云接过喝了口,视线随意扫过室内,这里是他成亲后才搬来的,在这里也不过生活了两年,随后便常年在外,如今添了新气息,站在其间更加陌生。
他看向庄篱问:“刚才在说什么习惯不习惯?”
庄篱笑说:“我跟她们在说,因为都随了我的习惯,她们反而不习惯了。”
春月红着脸忙说:“少夫人拿我们说笑!”
已经能跟婢女们开玩笑了,可见很习惯,周景云再喝了口茶。
“我一会儿去跟外书房父亲小酌几杯。”他说,“明日母亲会举办家宴,二叔三叔那边的都会过来。”
庄篱点头,见他不再说话,只又喝了口茶。
她其实也不是善谈的人。
但两人都不开口,总有些奇怪,作为一个妻子……她想到什么,说:“世子,喝酒前吃点东西吧,对身体好。”
对身体好……周景云看她一眼,问:“庄先生的习惯吗?”
的确是庄先生的习惯,或者说是庄夫人对庄先生的要求,庄篱笑说:“先生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但总是会偷偷喝,庄夫人没办法,只能这样叮嘱。”说罢对春月吩咐,“将今晚厨房备着的煎鱼送来,再用青菜煮一小碗面。”
春月应声是,看了眼周景云,周景云默然无声并没有拒绝,春月忙转身去了。
饭菜很快送过来,摆在了窗台前的罗汉床上,春红春月递碗筷。
“你们下去吧。”周景云说,“我和少夫人说话。”
春月春红下意识看庄篱,庄篱点点头:“去吧。”又道,“我来侍奉世子用饭。”
春月春红应声是,退出室内来到院子里。
“没想到世子会先陪少夫人吃饭。”她们小声说。
原本以为世子会留在夫人那边吃饭。
丰儿坐在厢房台阶上吃春香给的点心,小声嘀咕:“少夫人真会留世子,搬出身体好的理由。”
春香小声反驳:“那也得是世子想留下来。”
春月春红点头,眉眼兴奋,没错,只有世子想留下来,少夫人才能真将人留下来。
“你跟婢女们相处的还不错。”
周景云说,抬头看对面。
先前注意到婢女们对庄篱的态度,听到他吩咐不是立刻听从,而是看向庄篱。
这是心里把她当主人了。
庄篱在吃煎鱼,既然要吃饭,那干脆一起吃了,春月把她的那份也送来了。
听到周景云的话,她笑了笑:“是托世子的福,我是您的妻子,大家待我很好。”
因为是他的妻子大家就会待她好?不一定吧,周景云握在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今日所见且不说定安伯夫人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母亲神情言语的不满也毫不掩饰。
“贸然送你来家,你受委屈了。”他说。
庄篱抬起头,说:“世子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给你家带来的是危险。”
天近黄昏,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但自城门有一队数百人的左右骁卫奔来,呼喝着驱散街上的民众。
其实也不用呼喝,看到这群兵卫,再看后边的高大黑色马车,街上的民众顿时认出来是谁,低声招呼着“黑乌鸦来了”纷纷退避。
街上眨眼就变得空旷。
张择的马车一路畅行到了宫城。
骁卫们散开,张择下了马车,宫城前有一个穿着紫袍的老内监含笑等候。
“张中丞,您回来了。”他热情上前。
张择对他笑说:“王大总管想我了?”
御前太监王德贵白胖的脸上似乎有些羞涩:“可不敢当中丞这般称呼,高大总管还在武德殿等着中丞呢。”
张择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高十二一个潜邸太监哪里能掌管这般皇城?还得是你啊,放心,陛下可不是那等只会信任家奴的人。”
王德贵一脸欢喜,握着张择的手,将一物滑入他袖中,低声说:“这是高十二交结边臣的证据,老奴就指望张中丞了。”
张择笑而不语将袖口收紧。
除了蒋后余党,这满朝文武,后宫内侍,甚至平民百姓,皆在监事院管辖之中,他张择来者不拒。
只要告而有利。
原告的利,被告的利,他都要。
“陛下在武德殿?”张择问。
王德贵忙点头,又一笑:“皇后来见陛下,又要为国丈求赐田,中丞不如为陛下解围。”
张择笑了,整了整衣衫:“臣有要事禀告,烦请王内侍通禀。”
黄昏时分,殿内尚未点灯,但依旧明亮,宫中的大殿在蒋后手里修整过,精巧奢靡。
当然,皇帝提及就要骂一声祸国殃民,但心里还是很喜欢,谁不喜欢住的舒服,尤其是受过贬外困顿之苦。
皇后正絮絮叨叨在说“本宫贺生辰,朝臣们送了不少礼物,我都整理出来了,送与陛下充国库——”
皇帝心不在焉说:“妖后收买人心,将父皇的国库都撒光给他们,如今就该都还回来。”
皇后笑着说:“这也是陛下威武,朝臣世家们敬重。”说着再往皇帝身边挪了挪,“要说与陛下同心,还是要自己人——”
皇帝皱起眉头,皇后又要给父亲兄弟姐妹们求赏赐了。
如果不给,就哭诉当年被贬的时候,全仰仗着丈人一家才活下来,否则哪有今日。
他一点都不想再回忆为鱼肉待宰的时候,偏皇后唯恐他忘记过去的共苦,时时刻刻都要拿来说。
这个时候御前太监王德贵急急忙忙冲进了殿内,身后紧跟着怒目而视的大太监高十二。
王德贵不给高十二机会,噗通跪倒抢先通禀。
“陛下,张中丞回来了,在外求见。”
皇帝眉眼一喜,坐直身子:“快请进来。”
皇后心里骂张择来的不是时候。
“当年给蒋后献一首诗的人都能加官赐爵,我父亲兄弟姐妹们也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至今还做着小官,路上遇到上官家的人都要让车马,像什么样子。”她跟身边的宫女抱怨,“他上官家不就是靠着金玉公主吗?我一国之后,还比不上个公主了?当年金玉公主可是蒋后的走狗,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陛下如今还把她当亲姐姐。”
金玉公主和皇后都是惹不得,宫女不敢多说,只劝慰:“陛下心里记得国丈的。”
皇后恼火:“原先是记得的,天天靠着我父亲兄弟姐妹们吃饭,现在可说不准,如今连我宫里也来的越来越少——”
要不然她为什么追来大殿上。
这次被张择打断,下次逮着皇帝说恩赐,不知什么时候呢。
宫女要说什么,殿外有内侍小跑进来。
“娘娘,娘娘。”他一叠急声,“不好了,陛下去看白氏了。”
听到白氏两字,皇后猛地站起来。
“好啊。”她咬牙骂道,“本宫现在一条白绫绞死这个贱妇,谁敢说本宫不是!”
说是没人敢说,但皇帝会忌恨啊,被皇帝忌恨,在这皇城里也是死路一条,宫女忙跪下哀求:“娘娘息怒啊。”
那内侍也吓了一跳,忙说:“娘娘息怒,陛下不是私会白氏,是张择要问案。”
皇后一怔,问案?
第四十五章 夜问
大周皇宫奢华,就算是冷宫也不是破败之地,只不过这座宫殿用铁栅栏为门,铁锁链缠绕,四周空寂无人,纵然再华丽也透出荒芜。
几个内侍晃动铁栅栏,锁链发出哗啦响。
“来人来人,陛下来了。”
冷宫里也有看守,多数是犯了错被发配来的宫女,在这里也相当于等死,因此一个个懒散,不知哪里去了。
喊了好几声,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宫女跌跌撞撞冲过来。
“陛下,陛下,来接我了?”她大喊着,老眼昏花,神情痴笑。
站在门外的皇帝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
这里他也是第一次来。
还好内侍们挡在门前,遮住视线,不让这宫女吓到皇帝。
“滚开。”
“让白氏来。”
“监事院问案。”
内侍们不敢提陛下来了,唯恐招来更多疯妇。
张择也上前一步,看着这白头宫女,他没有丝毫害怕,也没有嫌弃,而是饶有兴趣,似乎在对比冷宫和自己牢房里的人,哪个疯的更厉害。
被这样的眼神打量,半疯的白头宫女也忍不住缩起脖子,掉头向后跑,喊着“白氏,白氏,快出来,陛下接你来了。”
一边喊一边发出怪异的笑,在黄昏时分的冷宫里宛如鬼哭狼嚎。
皇帝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来。
听张择说要问白妃,他想起自从白妃入冷宫后就再没见过,再加上白循一家已除,他心底对白氏的厌恶也淡了些,就突然想来看看。
白妃十几岁就来到他身边,性情乖巧有才有貌,颠沛流离战战兢兢的夜晚相依相伴。
只是,白妃如果也变成这般鬼样子,倒不如不见,思忖间,伴着疯妇的怪笑,有脚步悉悉索索从内而来。
此时黄昏最后一丝光亮消散,皇帝身边的内侍早有准备点亮了灯,冷宫这边漆黑一片,只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飘过来。
皇帝忍不住再次后退一步。
白色的人影似乎也有些畏惧,在几步外站住,侧转身子,以袖掩面。
张择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竹简籍册,对着那人影问:“白锳,你是否还有一个妹妹?为何不在籍册上?”
话音落,原本侧转的身子猛地转过来,人也扑过来,瞬间锁链哗啦乱响。
皇帝吓了一跳,身旁内侍手里的宫灯摇曳,照出扑在铁栅栏上的人脸。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白皙,唇白无色,宛如鬼魅,但她眉如烟,眼如秋水,这鬼魅便变成了妖冶之美。
被关冷宫为囚犯的白氏,竟然比先前更美。
皇帝看得怔怔。
那一双秋水眼隔着铁栅栏盯着张择。
“她不在籍册上?”女声尖锐,似愤怒又似惊恐,“她跑了?”
窗外脚步轻响,一道亮光出现,摇曳着驱散了如水般弥散的夜色。
庄篱转头看,是婢女们在点灯了。
正厅里的灯也逐一亮起来。
周景云深深看着庄篱一眼,因为有婢女们在,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景云低头看碗中的面,灯光下似乎已经混混一团,他轻轻搅动筷子,混沌散开,挑起细面一口吃完。
婢女们点完灯退了出去。
周景云抬起头看对面坐着的少女。
“危险是危险,委屈是委屈,两回事。”他低声说,“而且这危险是我带给家人的,与你无关。”
与她无关,怎能与她无关,她就是危险本人啊。
庄篱垂目面前的清茶,茶水透彻,望去似乎看到了先前,那时候她捧着药从后廊走过来给庄先生送去,刚到后门听到室内有陌生人喊一声先生,然后是庄先生惊讶的声音。
“景云,你怎么来了?”
“先生,张择查你来了。”
“啊?”
“因为白循之案。”
听到白循两字,她在后廊停下脚步,听着庄先生踱步,但很快又坐下来,发出一声笑。
“无妨,该来的总要来,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快走吧,那张择嗜好牵连,别让他看到你。”
内里没有脚步声。
“先生,我能帮你。”那男声说。
庄先生笑意浓浓:“老夫孑然一身,又是要入黄土之人,他查就查吧,你不同,你正当年,身后有东阳侯府一家子人,莫要说这种话。”
室内陷入默然。
是时候送客了,她听到这里再次抬脚迈步准备进去,但那男声再次传来。
“跟在庄夫人身边的那位姑娘,跟白循有关吗?”
她当时在后门僵住了,他怎么知道?她在书院也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书院的人见过她的都不多。
这个男人是谁?
她忍不住踮起脚从后窗中看去,因为先生坐在侧间的罗汉床上,她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身材俊逸的男子背对而立。
“你如何知道?”庄先生也发出疑问。
但这疑问,无疑也是承认了。
“先生的病,从白循案发后突然加重,且到处求药广而告之。”背对的男子低声说,“我又想到,夫人曾经书信中提过,收获一个难得一见的弟子,那封信,是你们在朔方游历时写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笑了笑。
“我就冒然一猜,没想到猜对了。”
庄先生哈哈一笑,伸手点着那男子:“你啊你竟然是诈我。”又自嘲,“我还是乱了心神。”说罢点点头,“没错,白循的幼女在我身边,逃过一劫。”
“先生果然是打算以病故的方式斩断张择查问吗?”
听到这句问,站在后廊的她垂下视线,看着手中捧着的药碗,本该是救命的草药,黑黝黝宛如深潭。
“这样做是不够的,我把白氏女带走吧。”
有碗筷放下,桌面轻晃,茶水也荡起涟漪,过去的回忆散去,庄篱抬起头看向对面。
周景云放下碗筷,正取过锦帕擦拭嘴角。
“虽然我在家的时候很少出门,后来跟着先生夫人离开朔方,走的时候,我还刮去了族谱上的名字。”庄篱低声说,“但雁过留痕,张择会查到我的。”
她说这里笑了笑。
“更何况,我还有个姐姐活着。”
冷宫外灯火明亮照着其后的白氏,白氏手腕瘦弱的似乎一折就断,但此时摇的铁栅栏哗啦响。
“怎么让她跑了?”
“她怎么能跑了?”
她一遍一遍尖声质问,震得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张择拔高声音:“她没在籍册上!”说罢上前一步,握住铁栏杆。
他的力气有些大,被白氏摇晃的栏杆顿时稳住了。
“白锳,休要发狂!陛下在此!”
白妃名锳。
这提名道姓的喝斥,以及陛下在此,让发狂的白锳一惊,然后安静下来,凝聚的眼神越过张择,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帝。
“陛下。”她哀声唤,旋即转过身,用衣袖遮住头脸,跪下来,有呜咽的声音传来,“罪妾污了陛下的眼。”
看着跪缩在地上,纤细肩头耸动的白锳,皇帝先前的惊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惜。
“你……”他缓缓开口,说,“好好回答张中丞的问话,不要徇私隐瞒。”
白锳背对皇帝俯身叩头,声音凄然:“罪妾知道,罪妾绝不隐瞒。”
张择俯瞰跪地的白锳,问:“白循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我确有一妹。”白锳的声音低低传来,“比我小十一岁。”
张择皱眉:“为什么我让人打探,有说有有说没有?”
朔方当地的官员在牢房里被打个半死,也只喊冤,说不知道白循还有一女。
白循的同党也早就被查清了问罪了,总不会所有人都在为他遮掩。
还是查问了白循当校尉时候的邻居,才有人说有一个女儿,但又再问又说死了什么的。
最终是有还是没有,是生是死,说辞不一。
白锳微微转过头,流泪说:“勿怪众说纷纭,当初为了生她,我母亲难产死了,家中的人悲伤不已,这个婴儿也就被忽略了。”
没有洗三,没有广而告之,伴着死亡的新生被人厌恶不提及。
知道白循的妻子早年亡故了,但并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来是难产,张择几分恍然:“所以没有给她登录籍册?也不认这个女儿?”
白锳却再次摇头。
“不,父亲认她,也上了族谱。”她说,“只是,她,她,她是个怪物。”
张择皱眉,皇帝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怎么个怪物?是样子不似人?”
民间也多有这样的,生下的孩子与常人不同,要么残缺,要么多肢,更有面容丑陋如鬼怪。
白氏再次摇头,灯火照耀下,眼神恍惚。
“不,不是外貌,是她会让人,发疯。”
张择皱眉,导致母亲亡故的孩子,会被视为不详,但让人发疯是什么意思?
白氏抓住栏杆,灯火在她脸上摇晃,照出她眼中的惊恐:“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带着她的奶妈婢女,总是莫名其妙说胡话,那时候我们还不察觉,等她会说话以后,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人就发疯了,要么躺下昏睡,要么手舞足蹈唱跳。”
这是什么意思?张择不由回头看皇帝,皇帝也神情疑惑。
“是不是那些人有病?”皇帝问。
看到走近的皇帝,白锳慌张转过身,再次用袖子遮住头脸。
“不,不,虽然她导致母亲难产而亡,但父亲并没有厌恶她,对她珍爱呵护,给她找的奶妈婢女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有疯病。”
“就连父亲也曾突然发疯,说看到了母亲,突然就跪地痛哭,真是吓人的很,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都常常莫名其妙哭哭笑笑,直到把她的眼蒙起来,或者不跟她说话,才好些了。”
她声音颤颤从袖子下传来,听的皇帝忍不住紧张。
“随着她长大,见到人多,奇怪的事也就越多,谣言也越来越多,为了避免指指点点,就很少让她出门,我们也不再对外提及这个妹妹。”
这就是为什么去打听的时候,对于白循有没有第三个女儿答案如此混乱,原来被白家刻意隐藏了,张择点点头明白了。
“她叫什么?”他问。
白锳的声音从衣袖下传来:“篱,母亲生前,给她起的名字。”
张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重复一遍:“白篱。”
宫中的贤妃,白锳。
周景云看着对面女子。
“你姐姐嫁给长阳王的时候,你多大?”他说。
“她是我二姐,十六岁嫁给长阳王。”庄篱说,“那时候我才五岁。”
周景云又问:“你遇到先生和夫人的时候是多大?”
“十岁。”庄篱说,又主动说,“我姐姐并不知道我跟了先生和夫人。”
她垂下视线。
“她进了长阳王府后,跟家里几乎没了来往,父亲也不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再者,我当年闹着要去给先生夫人当婢女,父亲气坏了根本不承认,就算我从族谱上刮了自己的名字,改姓庄。”
既然不肯承认,自然也不会广而告之。
虽然她垂着头,周景云还是看到提到父亲的时候,她嘴角浮现笑意,只是笑意很浅,旋即散去,只留下一丝怅然。
周景云收回视线,说:“所以,就算她是你姐姐,也不知你的行踪。”
庄篱嗯了声,眼中几分追忆:“大姐远嫁,我出生后,没了母亲,相当于她把我带大,也算是长姐如母。”
“那她……”周景云要说话。
庄篱看着他:“但她从小就恨我,如今只怕更恨不得我死。”
周景云那句到了嘴边的姐妹情深的话就停了下来。
夜色深了几分,冷宫前灯火更亮,照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所以这白篱。”张择自言自语说,“藉着外人不知道她,再刮去名字,与白家撇开关系,趁乱逃走?”
说罢摇头。
不可能,没有趁乱这一说,只要被张择盯上,别说从白家出来的,从白家外经过的人都逃不掉。
更何况抄家又很突然,虽然他张择常常广撒网,但真要对谁动手,只会是迅雷不及掩耳,没有人能逃掉。
除非事先被藏匿在外了,根本就不在白家。
“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白锳苦笑,“夷了三族……”
而且九族也必然被张择都查了一遍。
“我进了王府,我很少跟家里来往,只一心侍奉王爷……和王妃。”
听到这句话,皇帝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袭白衣乌发铺地的女子,心神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
白锳进府是十一二年前吧,那时候,白锳十六岁,当时白循只是一个折冲都尉,在皇家贵胄眼里跟平民没有区别。
但那时候他这个皇家贵胄活得不如一个平民。
皇帝越来越可怕,连太子都杀了,蒋后也越来越势力大,堂而皇之地开始出现在朝堂上。
他们这些皇子公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就落个人头不保。
他都没想过要纳新人,是皇帝在杀了太子以及东宫数百人后,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慈父,给皇子们一点安抚,给皇家一点喜事冲冲晦气,所以给几个皇子都赐了新人。
而做为孝子,对父皇的赏赐,感恩戴德,恭敬接了新人侧室。
仪式办的比当年迎娶王妃都大。
但他是半点旖旎之情都没有,满心惶惶,直到拜堂结束坐在新房里,才看清新人的模样。
那青春俏丽的姑娘羞答答又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殿下,我终于嫁给您了。”
终于……
这个词让他愣了愣。
“殿下,你忘记了。”那姑娘仰头看着他,满目欢喜和崇敬,“您救过我,两年前在凤州城,我带着妹妹上街,不小心遇到了惊马,就要丧命马蹄之下,是您带着护卫经过救了我,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嫁给您。”
救过她吗?带着护卫经过凤州,应该是他第一次被贬出京城的时候,原来他们早有缘分,当时的长阳王怔怔。
如今的皇帝嘴角浮现笑意。
耳边张择的喝声响起。
“白氏,如果要弃养藏匿此女,不可能突发奇想,你最好老实招来,你父亲提到过的所有的人选去处,不要隐瞒。”
“中丞,罪妾没有隐瞒,真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五岁,进府后,我谨守本分,不与外臣来往,且随即殿下遭遇不幸,我们被贬圈禁,更是没了来往。”
白氏的声音呜咽。
皇帝的心也变得沉沉,当年被贬被圈禁,蒋后故意刁难折辱他,让宫婢侧室都散了,白氏本也可以走,但她没有走,奴婢一般侍奉着他和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