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经常说她和自己患难与共,白氏何尝不是。
而且白氏还是亲手操持劳苦,不像皇后,每天就会哭和抱怨,什么都不做。
“好了!”皇帝喝断张择,“她离家早,做为王府女眷,又避讳,不跟家里来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真不知道。”
白锳看向皇帝,伏在地上哭起来“陛下——”
锁链哗啦响,伏在地上的白锳又爬了起来,抓住铁栏杆,看着张择。
“中丞,她是个怪物,她是个不详之物,她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把全家都害死了。”
“她怎能不死?她怎能不死!”
“你要抓住她,你一定要抓住她!”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春月的声音也传进来。
“世子。”春月站在门外说,“丰儿说侯爷那边传酒菜了。”
周景云看了眼窗外,夜色昏昏,他站起来。
庄篱跟着起身,迟疑一下,取过一旁的腰带来给他束扎。
周景云看着陡然在站在身前,几乎撞到下颌的发髻,忍不住微微仰头往后避了避,庄篱的手已经环住他的腰身。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身上,沐浴后的松木清香顿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味道。
她没用香吗?
周景云闪过一个念头,下一刻庄篱松开手,站开几步,鼻息间熟悉的松木香萦绕。
周景云看她一眼,再看已经进来的婢女们。
“等我回来再说。”他说。
庄篱点点头说声好,将周景云送出去,看着他带着小厮丰儿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里,却没有回转,而是看向远处的夜空。
见庄篱迟迟不回转,春月忍不住跟着看去,今晚也没有优美的月色啊。
“少夫人,您在看什么?”
“看,过去。”
张择看着发狠抓着栏杆的白锳。
宫灯下女子脸上满是恨意。
他说:“既然是钦犯,本官自不会放过。”又问,“她长什么样子?”
白锳恨意一怔,神情带着追忆,但片刻之后茫然:“我,记不得了。”
不记得?自己的姐妹,什么叫不记得长相?张择皱眉:“白氏,你还要隐瞒!”
白锳连连摇头:“不不,我没有隐瞒,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伸手拍打头,焦急又愤怒。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择喝道:“休要装疯卖傻!难道你想要我用刑——”
皇帝忍不住再次开口:“中丞,她离开家时候,那小儿才五岁,本来也记不清,再说了女大十八变,就算记得五岁的模样,跟现在也不一样了。”
白锳伸手抱着头,听到皇帝的话,再次哭起来“我怎么记不得了?陛下,我真是蠢笨无用。”
张择打量白锳,不再追问,对皇帝说:“那只能按着她的样子来绘图了,姐妹两个总有肖像之处。”
皇帝点头应允了。
张择对皇帝一礼:“臣暂时问完了,多谢陛下。”
皇帝哦了声,此时应该转头走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不想迈步,视线看着跪在铁栏杆后的白锳。
“陛下——”皇后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皇帝微微一凛收回视线,看到不远处宫灯亮起来,皇后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来。
“陛下怎么来这里了?”皇后问。
张择上前施礼:“臣来问案提审,劳烦了陛下。”
皇后没理会他,看皇帝,笑盈盈问:“些许小事陛下还亲自过来。”说罢又道,“还没用膳吧,我宫里准备好了。”
皇帝不好在人前驳皇后的面子,点点头转身迈步,皇后在他身侧跟随,明亮的灯火簇拥着两人而去。
失去了灯火,冷宫瞬间被夜色吞没。
张择回头看了眼,白锳模糊的身影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色深深,东阳侯府的灯火比往日亮。
许妈妈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还坐着,对着灯转捻佛珠,只是脸上再无往日寡淡,而是带着笑意。
“以往世子在外,夫人牵挂夜不能寐,如今世子回来了,怎么还不睡?”许妈妈说,又笑,“您快休息吧,侯爷说了,今晚和世子歇在外书房了。”
竟然歇在外边了?不回那个庄氏身边?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先问:“喝了很多酒吗?让人看着点。”
许妈妈应声是:“没喝多少,已经让人看着了,夫人放心,世子跟侯爷说了很多话,侯爷高兴的很,世子真是孝顺。”
东阳侯夫人难掩几分得意,可不是嘛,她的儿子,但旋即哼了声。
“我看也没那么孝顺,什么怕我仓促辛苦,分明是要跟庄氏一起吃饭。”她哼了声说。
许妈妈在旁笑说:“肯定是教训庄氏呢,毕竟她惹出的麻烦。”
东阳侯夫人更生气:“那还说都不让说,三番两次堵我的话!”
许妈妈再次笑着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不提也罢。”
的确很不光彩,怎么送个礼物还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东阳侯夫人心想,这庄氏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啊?
侯夫人院落的厢房里,夜深了也还亮着灯火。
“娘子,别写了,仔细眼睛疼。”雪柳劝说,“明日我亲自在厨房盯着,先前三娘子在的时候我也学过这道菜。”
陆锦看着桌案上的纸,忽的伸手团烂。
雪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写好了……”
陆锦咬牙说:“写了也白写,如今新人随便煮碗面都是好的,旧人旧味道谁还在意!”
雪柳眼圈一红。
两人皆失意,室内氛围凝滞一刻。
“不管怎么说,世子去李家把事情解决了。”雪柳又挤出一丝笑,“锦娘子不用担心嫁到李家了。”
陆锦听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些许恼火。
李家要定安伯府嫁女赔罪的事本就是假的,是她和伯父伯母想出的话术。
本想藉机让东阳侯夫人开口让她进府,没想到周景云偏偏此时回来了,打断了东阳侯夫人的话,连说都没说出来。
现在周景云已经和李大将军府亲自谈过谈好了,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就差那么一句话,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
春月看着室内明亮的灯火,以及坐在桌案前看书的庄篱。
庄篱手里是拿著书,但视线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先前送世子离开,她就站在廊下看了很久。
后来进了屋子里,又坐在书桌前看了很久。
还是在看过去吗?
少夫人也才十六岁,哪有那么多的过去呀。
“少夫人。”春月上前说,“世子不回来了,你歇息吧。”
说到这里又悄悄看庄篱的脸色,先前没想到世子会特意回来陪少夫人吃饭,但也没想到世子晚上不回来。
夫妻久别归来,第一晚世子就留宿在外,做妻子的心里只怕不太好受。
“世子在外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事要跟侯爷说。”她忙说。
庄篱从窗外收回视线,看着她一笑,接过话:“世子回来必被重用,侯爷也要多交代一下如今的朝堂事。”
少夫人从来不需要安慰,春月笑了,看着庄篱去洗漱,她则在外一一熄灯,然后服侍庄篱上床,看着昏昏帐内庄篱的脸,忽地小声说:“奴婢看得出来,世子很喜欢少夫人。”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的最羞人的话,说完脸通红,松开帐子飞一般跑出去了。
庄篱躺在床上被说的愣了下,旋即失笑。
怎么能看得出来周景云喜欢她?
看不出来的。
她和周景云又不是两情相悦结成的真夫妻。
夜风轻抚摸细纱帐,银色纱帐如水一般涟漪,庄篱看着帐子,想到当初站在后廊外,听着周景云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传来。
“要在张择来查你之前,把她先从你身边摘去,如此才能更稳妥。”
“我与她成亲,让她做我的妻子,进我东阳侯府的内宅里,又换了一个身份,就能再隔断一步张择的追查。”
她当时在后廊下很惊讶。
庄先生在内也是惊讶:“景云,我知道你不会告密,所以才不隐瞒她的身份,但并非要请你相助,这件事,我还是那句话,我庄蜚子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但你不同,你——”
庄先生的话没说完,周景云的声音再次传来。
“先生,我亦是认为,蒋后乃豪杰。”
那一刻,室内的庄先生,后廊下的她都呆住了。
父亲被张择定罪蒋后党,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在与他人信件中写下“我认为蒋后乃豪杰”这句话。
没想到周景云原来也是“蒋后党”。
对于蒋后她没什么感触。
蒋后当政的时候,她还小,又在边境,京城和朝堂对她来说太遥远的,谁当政不是小孩子在意的事。
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蒋后党,但父亲的确曾经欢喜地说过,蒋后当政后边军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打仗就该这么打,边境就该这么守,这位皇后娘娘倒是懂这些粗鄙事。”
算着年纪,周景云少年成名,那时候倒是在京城,且是名门贵族,肯定能见到蒋后吧。
但所谓的蒋后党,蒋后活着的时候,都是高官厚禄权势赫赫,蒋后死后,则是恶贯满盈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不管蒋后活着还是死了,东阳侯世子周景云跟这些都不沾边啊。
他很早就外放为官,很少回京城,对朝堂纷争更是置身事外。
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就是蒋后暗藏的棋子。
既然他说了他是,那怜惜蒋后党幸存的女儿也合情合理,庄先生没有再拒绝,同意了周景云的提议。
庄夫人也劝她跟周景云走。
“就算庄先生不在了,做为他的遗孀,依旧难免被张择监视,更何况回到亳州,族人陌生又心思各异,相比之下,虽然是京城天子脚下,但东阳侯府内倒是安全之地。”
然后她就跟他拜堂成亲,以东阳侯世子妻子的身份来到京城,藏进东阳侯府内。
所以先前周景云说“这危险是我带给家人的”这句话,也是对的。
庄篱看着沉沉的夜色,闭上了眼。
晨光透亮,室内婢女们进进出出,有侍奉洗漱的,有传饭的,热热闹闹。
梅姨娘站在廊下,不时避这个,给那个让路。
春红捧着两身衣服从外急步进来,看到有些无奈。
“姨娘怎么过来了?”她低声说,“让你晚上再过来问安,今天家里忙。”
梅姨娘忙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少夫人让人告诉我了。”又陪笑,“我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说着话忍不住向内看了眼。
春红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们可不敢劳动姨娘,少夫人这里也不缺人手。”
梅姨娘以前叫春梅,是世子的大丫鬟,伺候世子是她的职责,但现在当了姨娘了,是妾。
没召唤,一大早就跑来堵着门,是来邀宠给正妻添堵呢。
梅姨娘红着脸诺诺两句什么。
春红也不想听,内里也有春月的声音唤“世子的衣服取来了吗?”
“姨娘也不是第一天来的,规矩都懂。”她扔下一句,高声对内应,“取来了——”
看着春红进去了,梅姨娘低着头撇撇嘴站着不动,急得小丫头挪过来扯她衣袖“回去吧。”
梅姨娘瞪了她一眼,回什么回,回去等着才是傻呢。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清楚,世子根本就不来她这里。
最初是敬重新妻,也为了表明身边不缺人,拒绝少夫人给雪柳那个丫头,才把她抬了姨娘。
再后来少夫人死了,为亡妻守着没有凡尘心。
现在终于又动了凡尘心,碍眼的雪柳也被新少夫人赶走了,她的机会可不是来了嘛!
内里传来脚步声,脚步轻稳,梅姨娘竖起耳朵,她能听出世子的脚步声。
她眼神热切看向厅堂。
周景云穿了一件褐色圆领袍,微微展开手,由春月系上腰带,春红举着圆镜给他看。
周景云看了眼镜子里,晨浴后的水汽还未散去,在眉眼间盘旋。
镜子里突然出现女子的脸,刚上完妆,粉白细腻,细眉入鬓,鬓角贴着两片花钿,正微微低头整理束带。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周景云移开了视线,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庄篱。
“二叔三叔都不在京城。”他说,“两位婶娘也是前几年刚从任职之地回来,家中的子孙有的随叔叔们赴任,有的回老家守业,在京城的也就两三家,今日家宴人不会太多。”
庄篱点点头,看着那边厅内摆好了饭。
“世子,吃饭吧。”她说。
周景云嗯了声先一步走过去,说:“都先下去吧。”
春月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女子说话声,春月的声音有些严厉,另有女声怯怯。
庄篱听出是梅姨娘,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周景云。
周景云已经端着碗筷在吃饭了,似乎并没有听到外边的嘈杂。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庄夫人说,她就不再给你写信了。”周景云低声说,“让你别牵挂她。”
庄篱嗯了声,低着头声音低低:“这样对她好,先生已经不在了,她不要再出事。”
周景云握着筷子顿了顿,说:“先生的病的确是无药可医,寿数将近,你莫要……”
庄篱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先生和夫人这样跟你说的吧,这是安慰你的话,其实先生的病之所以无药可医,是先前为了救我。”
先前?救她?周景云愣了下。
庄先生对所有的学生都很好,但也只是师者的好,其实并不跟学生们太过亲近,言始于道学,行止于道学。
就连这次生死大事,庄先生也没有跟他说太多话,尤其是涉及这个女子的事。
“我得知家里出事后,心急如焚,做了很危险的事,先生耗尽了心血,救回我一条命。”庄篱说,“他的确因为我而死。”
她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危险的事?算着时间,她那时候在庄先生身边,距离朔方千里之遥,是急火攻心伤了身?周景云心想,但并没有追问,只看着她,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活着,如此才不辜负先生。”
庄篱嗯了声:“我会的。”
室内的气氛有些低沉,周景云迟疑一下,忽问:“当初你把自己卖了多少银子?”
庄篱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景云对她一笑:“庄夫人曾在信上说,遇到一稚女,售卖自己,应该就是你吧。”
售卖啊,庄篱带着几分追忆,说:“先生给了一幅画,说是价值百两银子。”
周景云笑了,摇头:“先生的画其实一般,那你是卖亏了。”
庄篱也笑了:“我父亲先前也总是这样说,不过,现在他觉得卖值了,要不然我就跟他们一起死了。”
周景云神情有些尴尬,他本想换个话题缓解她的悲伤,没想到,这个话题更悲伤。
少女脸上的笑,清新秀丽,但让人不忍心看。
他垂下视线,点点头:“是啊,值了。”
许妈妈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盒子进来,先笑着端详周景云,满意点头:“昨晚的酒没有上头,一会儿夫人见了不会说你。”
周景云含笑说:“父亲也没让多喝。”
寒暄几句,许妈妈指着身后的婢女们,不咸不淡看了眼庄篱。
“夫人准备好了一些见面礼,待少夫人与大家相见时用。”她说,“该给谁的,夫人都分好了,写了标记。”
庄篱屈膝施礼道谢。
周景云看着婢女们捧着的匣子,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歉意看向庄篱:“先前送你回来太匆忙了,忘记给你准备这些,让你失礼了。”
庄篱看着他一笑,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许妈妈略有些尴尬,视线在周景云和庄篱身上转来转去,世子对这位少夫人的确不一般啊。
“这是二婶娘。”
“这是三婶娘。”
周景云说,然后先对两位夫人施礼,庄篱在后跟着屈膝,春月捧着两套鞋袜上前。
两位夫人含笑点头,身边的婢女接了鞋袜,视线在庄篱身上转了转,又看鞋袜一眼。
“好孩子。”她们含笑说,各自送来一套首饰。
庄篱再次道谢,并没有留在两位婶娘前说话,周景云又引着她去见堂兄弟姐妹嫂嫂们。
周二夫人目光追随着他们,对东阳侯夫人侧身笑说:“你真是好福气,景云一回来,你连话都不用说。”
按理说该婆婆带着引见。
东阳侯夫人轻哼一声:“他自己找的媳妇,他自己伺候。”
虽然一直没见,但东阳侯夫人对周景云突然娶这么个儿媳的不满,妯娌两个也都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家娶媳妇,媳妇进门了当母亲才知道都会生气。
东阳侯夫人能让这个媳妇进门,已经是够大度了。
已经进门了,家和万事兴,周三夫人说好听话:“我看挺好的,年纪是小些,但文文静静落落大方。”
文静?东阳侯夫人心想那是你们没看到她顶嘴的时候,那气势,她才是婆婆呢!
第四十九章 利落
侯夫人的后院有个小花厅,摆着一桌菜肴,陆锦一人独坐,身边有婢女瑶琴陪着。
雪柳从前边小跑着进来。
“你们是没看到,见了家里这些亲戚,她就跟哑巴了似的,什么都不说,别人问话,都让世子回答。”她愤愤说道。
“世子怕她回答的不周全吧。”瑶琴在旁鄙夷说,“肯定是怕她丢人。”
雪柳咬牙说:“有什么用?难道一辈子都替她说话?”
陆锦懒懒拨弄着饭菜,虽然东阳侯夫人留她,但家宴她并不会不知趣的参加。
义女义女,还称不上一家人。
当然,就是真去了,也没人非议她,但她也不想去看周景云和新妻子。
果然,不去是对的,真要在那里,看到连说话都让周景云帮忙,她一定忍不住嘲讽。
“世子发现我没在,不知道问了没。”雪柳喃喃,旋即又恨恨,“问了,她一定会诋毁我!”
陆锦坐直了身子:“那可不行,诋毁你,也是诋毁三姐姐啊。”
雪柳手攥了起来咬牙:“她欺负我也就罢了,敢说我们三娘子半句话,我豁出命也要撕烂她的嘴!”
陆锦忙安抚:“可不能动手,她现在是少夫人,是主子,你跟世子好好解释一下吧。”
雪柳攥着手抬脚就向外去了。
陆锦视线追随一刻,站起来:“走吧,咱们先回去吧,义母今日累了,不叨扰她了。”
“少夫人肯定很累吧?”
梅姨娘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庄篱关切问,又抢着夺过春红捧着的茶捧过来。
“家里以往不出门,乍一见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快喝点茶。”
庄篱接过茶,笑着摇头:“不累,也没说几句话,世子说的多。”
“是啊是啊,世子好久没回来。”梅姨娘说,一边眼神乱看。
庄篱看出她的心思,原本说过让她晚上来见周景云,虽然此时还没掌灯,但她也能理解梅姨娘的迫不及待。
梅姨娘毕竟是周景云真正的身边人。
“世子去书房整理带回来的东西。”庄篱说,又唤春红,“去问问什么时候回来。”
梅姨娘红着脸喃喃解释自己是来伺候少夫人的。
春月将她按坐下:“姨娘就别抢我们的事做了。”
正说笑,刚出去的春红又跑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带着一个小丫头。
“少夫人。”小丫头怯怯说,“我,我看到雪柳去书房见世子了。”
梅姨娘哎呦一声站起来:“这婢子真是不……”
难听的话到嘴边咽回去,看向庄篱。
“少夫人,可不能纵容啊。”她说,又小声提议,“您要不要去见见世子,免得雪柳胡言乱语……”
春月没好气说:“姨娘说什么呢,一个丫头而已,值得少夫人跑过去。”
跟一个丫头争风吃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少夫人也没脸面。
梅姨娘讪讪:“我只是担心,雪柳这丫头……”一咬牙压低声,“先少夫人临终前让世子把她收房的。”
只不过,世子为先少夫人守着没有这样做。
现在娶了新妻了,如果雪柳把当初先少夫人的话再搬出来,世子总不能拒绝吧。
书房里的灯已经都熄灭了,只余下丰儿手里捧着的一盏,夜风摇曳,阴影摇晃,再加上地上跪着的女子哭声,丰儿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现在是应该把没熄灭的灯继续熄灭,还是把熄灭的灯点起来?
或者,他应该放下灯退出去?
但世子也没开口。
周景云的外袍也搭在手臂上没有放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似乎没认出是谁。
世子是太久没回来,都认不得她了?
“世子,奴婢雪柳啊。”雪柳啜泣说。
她打听到世子在书房,等到天黑避开人,用雪柳的身份径直走进来。
外边的小厮不敢阻拦她。
毕竟先前三娘子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径直走进世子的书房,传达三娘子的关切,世子会看着她,眼神温和地点点头。
但现在世子看她的眼神很陌生,感觉再不报名字,世子就要让人把她拖出去。
周景云的眼神透出恍然,说:“是雪柳啊。”
雪柳啜泣着松口气,抬起头看向周景云,含泪咬唇:“世子都不记得奴婢了。”
周景云的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又向前方去,门外垂挂的灯笼发出柔亮的光。
“你不是在夫人那边当差了?”他问,“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雪柳心里愣了下,世子已经知道她被赶走了?果然,那姓庄的已经恶人先告状了。
“世子,我是冤枉的。”她跪行上前一步,哭道,“我回答夫人的问话,这怎么能是挑拨是非?当初夫人也是时刻关切我们娘子,我们对夫人也是知无不言,如今换了个人,就说我是非,不许我在世子这里……”
她越说越委屈,伏在地上大哭。
“我跟我们娘子来的,她凭什么赶走我。”
上方陷入沉默,不知道这沉默中有没有怒气在酝酿,雪柳期待着,沉默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周景云的声音落下来。
“你是不想在夫人那边?”
好像跟她想像的不同,雪柳哭声微顿,也不能直接说不想伺候夫人。
“世子。”她再次抬起头,“我们娘子当初让我留下照顾世子的。”
她说着眼泪滑落。
“如果世子不需要我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前脚娶了新妻,后脚就把亡妻的人赶回家,那可真是跟定安伯府撕破脸了,她不信世子会这样做——
周景云看着她点点头:“好,那你就回去吧。”
世子的声音温和,但落在耳边宛如炸雷,雪柳惊呆了,双耳嗡嗡。
这边发生的事周景云没有瞒着庄篱,让丰儿跑来告诉庄篱。
当然,换了一种说法。
“雪柳来求世子,想回定安伯府,世子同意了。”
“世子给少夫人说一声,他去见侯爷夫人商议,稍晚些回来,让少夫人先歇息。”
庄篱点头说声知道了,春月忙抓了一把钱塞给丰儿:“去买糖吃。”
丰儿高高兴兴跑走了。
庄篱看向梅姨娘:“你还要多等一会儿——”
她的话没说完,梅姨娘蹭地站起来:“我不等了,太晚了,少夫人您早些歇息,不打扰你们歇息。”
说完施礼,急急慌慌往外走。
她可不信什么雪柳自己要回定安伯府,雪柳要是想回定安伯府,陆三娘子死的时候就回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分明是被赶走了。
乖乖,世子不仅没有安抚雪柳,反而干脆把人赶走了,这是为了谁啊,为了少夫人啊!
她哪里还敢在这里等着世子,万一被世子多看一眼生厌,也把她赶走可就糟了。
周景云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沉沉。
进门看到坐在摇椅上似睡非睡的庄篱,周景云略有些惊讶。
“可以先去睡。”他说。
春月多点亮了一盏灯,让两人的视线更清晰。
庄篱从摇椅上站起来:“躺下也睡不着。”
春红春香从内室出来,施礼说:“床铺好了。”
庄篱点点头:“下去吧。”
春月等人便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夫妻两人,一阵安静。
“还是给你添麻烦了。”庄篱说,“搅乱了你原本的生活。”
正解下外袍的周景云看向她,见灯下的女子脸上几分歉意。
“送走雪柳吗?”周景云说,“我原本也是要送她走的,这几年一直在外没顾上,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说到这里看着庄篱。
“我倒是该对你说声抱歉,让你当这个借口被忌恨。”
这样啊,也的确是,庄篱一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
周景云笑了笑,将衣袍搭上衣架,听得身后女声再次传来。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才能更心安理得。”
什么事?周景云转头看她。
庄篱看着他,说:“我这个人,不太好。”
人不太好?
是什么意思?
周景云将衣服搭好,在床边坐下,看着庄篱。
室内灯火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灯火太亮了,她的眉眼有些恍惚,看不太清。
其实他先前也没看清楚她的样子。
他向庄先生求娶,庄先生同意后,她没有出来,只通过庄夫人表达听从先生和夫人的安排。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婚礼上,掀起盖头。
但那时候戒备着前堂的张择,挂念后堂的庄先生,人多灯影妆浓,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样,紧接着就是侍奉庄先生,再后来城门外将新妻子送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