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梦—— by希行
希行  发于:202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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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屋的香儿也醒了,翠儿忙收回视线,穿好衣衫,两人挽好头发,在管事妈妈的骂声中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定安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
“吵什么!”
被扰了清梦,再加上宿醉头疼,定安伯没好气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吓得跪地:“伯爷,是夫人来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走进来了,看著书房里未散的酒气,地上散落的一抹红汗巾,可以想像昨夜这里是怎么样的荒唐。
定安伯夫人沉着脸说:“伯爷也不能太荒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定安伯将松散的袍子一甩,没好气说:“起那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早年的时候他还领个吏部的差事。
但蒋后当政,朝堂的氛围越来越可怕,他就卸了职躲了,想着将来东山再起。
只是没想到新帝登基后,东山再起的人太多了,他根本挤不进去。
因为当时躲蒋后,也躲了皇子们,唯恐受牵连,导致长阳王这个皇子都不认识他。
他去见皇帝的时候,皇帝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硬着头皮花了钱,贿赂皇帝身边的近臣,多去了几次,好歹皇帝认得他了。
但始终没有赐官。
且递上去给长子请封世子的请求也迟迟没有回应。
该不会他这一代伯爵就到头了吧?
真是心力憔悴,喝个酒睡个觉还要被打扰,真是烦死了。
定安伯没好气地瞪了定安伯夫人一眼:“别总盯着我,去管管你的好儿子们,一个个不像样子,告诉陆文杰,这几天别出门,撞上大将军公主王家的官司,被人抓了去,我可救不了。”
那还不是当爹的不像样子!怎么能怪她?定安伯夫人恼火。
“伯爷,您再睡下去,别说文杰了,咱们家连婢女都活不下去了。”她喊道,说着哭起来,“我可怜的三娘子啊,你死了,丈夫归了别人,连留下得婢女都被赶走。”
听到三娘子,定安伯伤心又冒火,这个死丫头真是命短,养那么大,刚成亲,还没贴补娘家,就死了。
那么好一个女婿眼睁睁飞了。
“东阳侯府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定安伯夫人恨道:“那个续弦真把自己当正头娘子,要把我女儿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
定安伯站起来,怒道:“她敢!”
说罢迈步向前,却忘记了穿鞋,也忘记了自己刚摔了一个茶杯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定安伯发出一声痛呼,人也歪倒,书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伯父息怒。”
“我怎么息怒!等东阳侯府来跟我断亲的时候再发火吗?”
听到这句话,刚裹好脚上伤的定安伯气的再次站起来。
“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他!”
刚迈一步,伤口疼的人一个趔趄。
定安伯夫人忙搀扶,喝斥陆锦:“你别总向着那边,喊一声义母,真当亲的?”
陆锦忙说:“不是向着那边,侯夫人还护着雪柳,这是她们婆媳不合,不是跟咱们家不合,伯父此时质问,反而让夫人跟咱们离心。”
定安伯怒目:“这种儿媳,当婆婆的还不把人赶出去,就是不跟咱们一条心。”
“那庄氏极其善辩,听说在薛家,把薛老夫人都嘲讽了。”陆锦说,“更何况世子还没回来,夫人怎能把人赶出去,岂不是让世子成了笑话?侯夫人必然也一肚子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所以,伯父伯母这时候不能质问侯夫人,要帮她出气。”
定安伯夫人皱眉问:“怎么帮她出气?我去把那庄氏骂一顿?”
陆锦笑说:“伯母不用屈尊见她,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伯母不是要进宫祝贺吗?到时候您别冷落侯夫人,也别给她脸色看,要安慰她,劝劝她。”
定安伯夫人哼了声,明白了陆锦的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东阳侯府这个新少夫人飞扬跋扈,连婆婆都敢不敬。
最关键的是面对定安伯夫人的关切询问,东阳侯夫人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更不能维护新儿媳,伤了先儿媳母亲的心。
到时候命妇们议论,皇后也会知晓,让她在皇后面前,留下个坏印象。
陆锦伸手拍了拍心口,她还真怕庄氏装大度贤良淑德呢,没想到脾气这么大,这是好事啊。
定安伯看看她们,哼了声靠坐在床上。
“女人的事,女人解决吧。”他说,“那我就不出门了,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上官家王家,一腔火气没地方发,免得撞上了,避一避吧。”
孙子变成了活死人,对李大将军来说,绝不是一场梦,对京城的民众来说,也不是一觉睡醒就忘记的事。
涉及大将军府公主府太原王氏高门权贵,又夹杂着女鬼索命传奇的故事,足够热闹几天。
热闹甚至写在了邸报上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
夜色再一次降临大地,一处山间的驿站,宛如星辰闪耀着光芒。
驿站并不大,但整个驿站灯火通明。
不过院落里没有人来人往,用于吃饭的大厅里更是只有一桌。
一个穿着素袍男人坐着,身边有两个灰衣仆从,一个在烹茶,一个在整理文书。
素袍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带着几分书卷气,手边有几封文书,一手举着一封看,一手夹菜送进嘴里,宛如勤学的书生。
他看着看着,忽地噗嗤笑了。
“第一次见上官驸马这么硬气。”他说,念着文书上的话,“此乃公主门厅,我家儿郎皆是皇亲,不知李将军要拿的杂种是谁?”
“果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重要。”整理文书的仆从先前已经看过这封邸报,说:“当年太子谋逆被先帝问罪,私下派出数仆从往兄弟姐们家中求救,上官驸马连门都没让开,躲在门后说此不是公主府,是上官府,清贫之家,不知皇亲是谁。”
旁边烹酒的仆从也探头看了眼,挑眉说:“竟然惹到了李成元,那金玉公主还不趁机除掉这小子?”
素袍男人笑了笑:“公主还是深爱上官学啊,否则当初闹出外室的时候,就该将上官学斩杀了。”
“公主如今重新盛宠,想要什么美少年没有?上官驸马已经老了,容颜不复,留着干吗?”烹酒的仆从神情几分不屑。
素袍男人端起酒一饮而尽,摇着酒杯:“这你就不了解金玉公主了,夺来的东西就是不喜,也绝不放手,这辈子上官学就是死,也只能是上官驸马。”
听到这里,两个仆从都有些好奇“传说当年上官学有心上人,不知是哪家女子?”
素袍男人似乎有些了解,要说话,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兵甲卫站定高声说:“张中丞,驿站外有人投宿。”
烹酒的仆从竖眉骂道:“让他滚,中丞所在不得靠近。”
兵卫神情有些讪讪:“小的知道,只是,那人是,东阳侯世子。”
素袍男人抬起头,问:“周景云?那快请进来。”
兵卫转身奔去,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脚步。
“原来是张中丞在此。”门口的人隔着纱帘说,“打扰了,某这便离开。”
夜色里男声如春风温和,又如清泉灵动。
素袍男子淡漠的眼中浮现笑意。
“世子既然来了怎能说告辞?”他说,站起来,“快请进来喝一杯。”
随着他开口,两个仆从脸上的倨傲也瞬时退散,温酒的仆从还小步快跑到门前,亲手打起帘子,门外的人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高挑挺拔,皮肤白皙,五官俊美,廊下室内的灯火倾照在他身上,闪耀着莹润的光芒,宛如一块美玉。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
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
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
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
“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
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
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
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
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
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
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
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
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
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
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
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
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
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
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
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
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
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
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
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
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
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
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
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
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
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
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
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
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
“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
后一句才是关键。
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
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
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
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
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
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节度使白循啊。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
“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
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
“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
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
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
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
周景云摇头。
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
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
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劳?”
周景云点头:“当然。”
张择哈哈大笑,握杯子与周景云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说罢又一笑,“不对,一定心想事成,谁要是敢阻拦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坏我张择的大功劳,我张择要他好看!”
周景云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张择亦是饮尽。
再说了两句闲话,周景云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赶早,先去歇息了。”
张择也没再挽留:“我明日还走不了,不能与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
周景云说声好,再次施礼,转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张择望着门口出神。
“郎君。”烹酒的仆从说,“东阳侯世子拒绝你的好意,你不生气?”
张择捡起一枚菜豆扔进嘴里。
“他不拒绝我,我才生气。”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云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
想像一下那场面,张择露出嫌恶,一张美貌的脸做出那般姿态真是恶心。
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这边主仆正说话,有一个青衣仆从走到门外施礼:“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适才走的急,没听完中丞的话,让奴来问,不知京城还有何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
敢在他张择面前走了又问未说之话的,周景云也是第一个。
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张择也不能小家子气。
“找出那封邸报,给世子拿去看。”
仆从施礼道谢告退,夜色里有握着刀的兵卫又奔来。
“中丞,朔方的信件来了。”
青衣仆从在灯下打开书信,说:“是报来的白循族人事。”
张择有些漫不经心。
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经斩首了,他亲自一一查验过人头了。
余下的案犯或者发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从此罪奴之身三代难翻身。
“白循一门女眷趁着交接的时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缢了,没能押送入京城。”
听到仆从的话,张择神情一沉。
“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骂扫兴,又恨声,“圣恩绕她们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尸首悬挂示众!”
青衣仆从应声是,又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白家的籍册似乎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
漏了一个?
对于喜欢一杀千家,斩草除根的张择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册怎能出纰漏?有人作假护着白家?”
仆从忙说:“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时候籍册上就没有。”
什么叫籍册上没有?没在籍册上又哪来的少了?
仆从将随书信来的一卷竹简籍册在桌上铺展:“中丞请看。”
白循出身并非望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才有了官身,家谱也才热闹起来,只不过昙花一现,热闹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后子孙们要么从罪奴重新繁衍,要么就此断了根。
仆从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过有名有姓的五子两女,落在末尾空空处。
“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核对籍册时发现,这里有删刮痕迹。”
张择伸手抚过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

浴桶水汽蒸蒸,让简陋的驿所内室更加潮湿闷热。
坐在浴桶里赤裸肩背的周景云举着邸报,藉着旁边的灯看完,轻轻舒口气。
“原来是大将军家的趣事。”他轻声说,将邸报递出去,示意一旁的仆从,“还给张中丞吧。”
仆从接过疾步而去,但不多时回来了。
“世子,张中丞走了。”
周景云坐直身子,侧头低声问:“去哪里?回京还是……”
仆从低声说:“没敢跟随查看。”
张择护卫众多,又极其警惕,不能窥探。
周景云默然一刻,想着适才张择桌案上堆积的文书,问:“家里都还好吧?”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世子倒是越发常问家中,是关切先送回家的那位小妻子吧。
仆从应声好,特意说:“夫人还带着少夫人去拜访姨夫人呢。”
夫人或许会对新少夫人不满,毕竟不是父母之言,哪个当婆婆的都不会高兴,但鉴于世子的状况,夫人为了面子也不会把少夫人赶出去。
周景云默不作声,看着仆从还拿着的那封邸报。
因为张择走了,驿丞不肯也不敢接这个,只能再拿回来。
仆从察觉周景云的视线,忙问:“世子是担心李大将军那些人的事?”又笑说,“咱们家从不与这些人来往,风波闹再大,也与侯府无关。”
家中的成年公子们远离京城,未成家的公子们被严格管束,不吃酒赌博,远离纨绔和是非。
周景云嗯了声,但下一刻,还是猛地站起来,带着一身水迈出浴桶。
“走,回京。”
仆从惊讶,走?这澡岂不是白洗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雪柳垂着头来到东阳侯夫人的院落,并不见东阳侯夫人,连许妈妈黄妈妈红杏都不见,婢女们也似乎少了很多人。
“今日皇后生辰,夫人天不亮就去朝贺了。”婢女樱桃笑说。
雪柳带着几分懊恼:“我竟然忘记了,没早早来伺候夫人。”
樱桃笑说:“哪里劳动你,我们总不能白吃饭。”说着推雪柳,“姑娘快去歇着吧,宫里宴席散了也到午后了,到时候你再来。”
雪柳迟疑一下,问:“可带了少夫人去?”
樱桃摇头:“怎能带她?尚未赐品级呢。”
周景云回来后见了皇帝皇后,才会给妻子领封诰。
再者,少夫人的出身,侯夫人也绝不会带着她去那种场合。
雪柳松口气要说什么,有人唤樱桃,樱桃便扔下一句“我先去忙了。”便走开了。
雪柳只能自己站了一刻,要走,又不想走,不走又不知道做些什么,看着两个小丫头擦地,指点了两句才走出去,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
“……雪柳留咱们这里了?”
“那大丫鬟多出一个,替换谁?”
“你们急什么啊,又不是会真的一直留在这里,等世子回来……人家有好去处呢。”
“……我看不一定,新少夫人容不下她……”
“行了,不要乱说话了。”
听到这些话,雪柳脸色涨红,又是委屈又是恨又是恼火,还有几分惶惶,走出侯夫人的院子,就看到几个小丫头乱跑。
“……少夫人在花园里游玩呢。”
“……那边厨房备了很多果子。”
“……杏儿她们说少夫人很喜欢散果子,我们也去等着。”
雪柳又怒又冷笑,好啊,日常一副屋门不出的模样,夫人刚出门就去游玩了,还吃吃喝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她将手恨恨攥了攥,也向花园去了。
“少夫人,就该多出来走走。”
春月笑说,将锦垫铺在亭子上。
庄篱坐下来,倚着栏杆看湖水,东阳侯府占地大,湖水也阔朗一片。
“那边是荷花池。”春红指给庄篱看,又问,“荷花苞没了,荷花也都谢了,不过还有荷叶杆子,少夫人要不要?”
如今连春红都敢跟少夫人说笑了,春月在旁抿嘴笑。
“杆子就算了。”庄篱笑说,“让人给我挖一块藕。”
春红好奇问:“藕也可以当摆件吗?”
庄篱点头:“可以啊。”
春红果然去唤园子里的仆妇挖藕,又有仆妇们笑着过来,拎着一篮子鲜花:“刚摘的,少夫人挑一朵戴。”
庄篱捻起一朵,不过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扯下花瓣扔进了湖水里。
“戴我头上不如扔水中。”她说,看着花瓣在湖水中漂浮。
少夫人连树枝花杆都喜欢,还以为是个爱风雅之人,没想到会辣手摧花,仆妇们略有些惊讶,忙又说:“夫人撕着玩,我们再去摘。”
“不用了。”庄篱说,又示意春月,“将茶点给妈妈们拿去吃,她们也赏一赏日常辛苦打理的园林。”
仆妇们惊喜不已,虽然少夫人看起来不好相处,但也很大方,连连道谢,春月唤小丫头们将点心酒水送去,一群人自热热闹闹去吃吃喝喝。
庄篱倚着栏杆,将一朵一朵的花扔进湖水,春月在一旁看着湖水中弥散五彩斑斓的花瓣,不知是看久了还是风吹湖面起了涟漪,竟然觉得宛如无数鲜花绽放,比刚摘下来的还要灿烂。
真好看啊。
“其实当人儿媳好,你看,我这样做,没有人敢说半句。”庄篱的声音传来,“以前当女儿的时候,我这样做,我姐姐拎着扫帚追着我打……”
姐姐?春月看着湖中的鲜花瓣摇曳生姿,怔怔问:“你母亲呢?护着你?”
庄篱的声音宛如从湖水中传来。
“我母亲为了生我,死了。”
春月心里一声叹息,是了,少夫人说是父母早亡的孤女,原来母亲亡故是因为难产?
旋即又一愣,不对啊,孤女怎么有姐姐?
她晕晕乎乎抬起头,见庄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亭子了,正站住脚回头看,似乎惊讶她为什么还没跟上。
先前是她的臆想?少夫人早就不在亭子里了?她在跟谁说话?
“回去吧。”庄篱对她招手,说,“今天该制香了。”
春月忙应声是,跟上去:“夫人需要什么香料,我去取来。”
庄篱点头说声好。
春月跟着她缓缓而行,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想问,但又想不起来,那边春红捧着一块藕跑来,她忙丢开念头,接过去“洗干净再拿过来,仔细沾到少夫人身上泥水。”
她们一行人离开了,亭子恢复了安静,雪柳从假山后走过来,看到地上空空的篮子,再看湖水中四散飘零的花瓣,红红艳艳,血淋淋,望之恶心。
她不由按着心口抑制干呕,恨声说:“真是毒妇,如此手辣。”
她本想移开视线,忽地看到花瓣中漂浮一物,与四散的花瓣不同,这是一整朵花,在湖水中起起伏伏。
这不是真花,是绢花。
少夫人把绢花掉进去了?
雪柳想啐口,又猛地抓住栏杆,人差点栽进去,一双眼瞪圆盯着那绢花。
这,这是那个薛夫人给的皇后赐的宫花!
她当时亲自登录造册,所以记得深刻。
竟然掉了这朵花!

皇后宫中站满了衣着华丽的命妇。
从天不亮出门到如今日光大亮,终于完成了恭贺皇后生辰的仪式,殿内宫女内侍忙碌摆宴席。
如今皇帝节俭,从不举办大宴,皇后这边自然也一切从简。
命妇们也不是为宴席来的,此时藉着皇后去更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东阳侯夫人身边簇拥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她新儿媳的,不管问什么东阳侯夫人都只笑着说“等景云回来。”
周景云此次回来必被皇帝重用,大家也不扫兴说些好听话。
“什么神仙人物,能让景云娶回来。”有夫人笑着恭维,话刚开口,被人在后戳了下。
那夫人不高兴回头,看到走过来的定安伯夫人,顿时忙不再说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听到了,心里恨恨,只有她女儿才是神仙人物,其他阿猫阿狗也配,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只当没听到,脸上带着关切地笑握住东阳侯夫人的手。
“你如今家里被缠住也不出门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握着定安伯夫人的手,带着几分歉意说:“等景云回来,我带他去烦你。”
定安伯夫人挤出笑,点点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来我家坐坐,如今别的我也帮不上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你也别为难,不行就把人给我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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