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们诊脉,说出脉象。”她说,“请大夫……”说到这里停顿下,看着章士林,“还没请教大夫高姓大名?”
章士林道声不敢:“章士林。”
庄篱看着他,一双眼幽幽:“章士林。”三个字从唇舌上滑过,“我说我诊出的脉象,你说你诊的脉象,你是大夫,你懂医术,如果我们说一样,那我也懂医术。”
章士林似乎有些怔怔,将这话慢慢重复一遍,一抚掌:“对,没错。”
他看着庄篱一笑。
“如果我们说的一样,少夫人也是大夫。”
“那怎么样?她都说对了吗?”
原本闲闲倚在窗边榻上由小丫头们捶腿的东阳侯夫人,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打断黄妈妈的讲述,问。
同时也看到了黄妈妈的脸色。
黄妈妈进府也有几十年了,东阳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些尴尬有些无奈的神情。
“都说对了,跟章大夫说得分毫不差。”黄妈妈说,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少夫人还诊出老奴我有寒痰淤血。”
东阳侯夫人惊问:“你有吗?”
从周景云出生,黄妈妈一直在她身边,二十多年了,黄妈妈连风寒都没有过,在她眼里是个结实又强壮的人。
寒痰淤血是什么?严重不严重?
黄妈妈忙安抚:“不严重不严重,就是阴雨天腿脚不舒服。”
是吗?日常也没看出来……
东阳侯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贴身伺候信重的妈妈,自己却不知道她腿脚不好,这个当主母的也太凉薄了。
“怎么说?用什么药?”她一叠声问,又让黄妈妈坐,“快坐下,以后在我跟前不用站着。”
黄妈妈脸上浮现笑容,她知道东阳侯夫人只是心大的人,并不是无视下人刻薄的主母。
“您听我说,别说你看不出来,我自己都没感觉。”她认真说,“我就是偶尔蹲坐久了,站起来不利索,但哪个人不这样?我年纪又大了,除此之外没别的症状,章大夫也看了,说病症初显,喝几副小活络汤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喝,喝,去章大夫的保和堂拿最好的药,不去太医院等了,有好大夫,好药,轮不到咱们用。”
雪柳在一旁看着突然听不懂了,忍不住上前怯怯开口:“原来是我多虑了,少夫人竟然会医术。”说着跪下来,“是我惊吓到夫人了。”
东阳侯夫人回过神,哦,还有这事呢。
“她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说,又哼了声,看黄妈妈问,“给你难堪了吧?”
黄妈妈笑说:“没有没有。”
庄篱能当面骂薛老夫人愚痴,薛老夫人都没办法反驳,东阳侯夫人可是亲眼见识到的。
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其实半点不吃亏。
被黄妈妈带着大夫逼问到面前,怎能善罢甘休?肯定没说一句好听话。
“她再会医术,这件事也是她不对。”东阳侯夫人说。
会医术不舒服了,就不该告诉当家婆母一声吗?
当儿媳的躲起来吃药就是不对。
她的话音刚落,红杏从外边进来,说:“少夫人来请见夫人。”又问,“夫人见还是不见?”
来道歉了?
算她还知道礼数。
东阳侯夫人靠回引枕上,淡淡说:“让她进来吧。”
一会儿要不要也让她给诊诊脉,看能诊出什么来?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儿媳进了屋子,一没有道歉,二没有主动给婆母诊脉,开口就一句话。
“夫人,雪柳,我这边不用了。”
东阳侯夫人愕然坐直身子,退到另一间屋子里避开的雪柳也瞪圆了眼。
这个少夫人竟然要赶她走?!
凭什么!
“是,没错,是我来告诉夫人,少夫人您身体不舒服,在吃药。”
当听到庄篱说出不留她的话,雪柳也不躲着了,出来跪在东阳侯夫人面前。
“我关切少夫人状况,不能照实说吗?”
“夫人关心少夫人,请大夫去看有不对吗?”
她又愤怒又委屈,看着庄篱。
“少夫人是懂医术,我们不知道,夫人不知道,担心你,也是错了?”
从来不敢跟她争执的春月涨红脸站出来:“你是照实说吗?我才不信你没添油加醋!”
雪柳看着她冷笑一声:“春月你原本是个老实的,如今也学会把错往别人头上栽赃了,你既然说是你自作主张熬药,怎么又跑来质问我?”
原本,如今,说她换了主子就变了个人吗?是说现在的少夫人教唆她吗?都现在了还挑唆呢,春月气得脸又白了:“你是婢女,我也是婢女,少夫人问不得你,我也问不得你,我们家里谁能问得你?”
雪柳喊道:“你是说我不是家里的人吗?这话你在心里藏了很久了吧?原来在你们眼里这般看我。”说罢扑在东阳侯夫人脚下,放声大哭,“夫人,您把我送回定安伯府吧,这里我是不能留了。”哭着又喊小姐。
东阳侯夫人扬手将茶杯摔在地上。
脆裂声让室内的嘈杂顿消。
春月跪在地上身子微颤,但面色决绝,犹自开口:“夫人,雪柳恼恨我,抓到我自作主张熬药,冲我来便是,扯上夫人少夫人居心叵测!”
适才少夫人说要来见夫人,她以为少夫人是要来认错,当然,她也会认错领罚,这件事本就是因为她莽撞而起的。
少夫人维护她说她没错,她不能真就认为自己没错。
没想到来了夫人这里,少夫人只字不提她的错,开口就要撵走雪柳。
雪柳毕竟是先少夫人留下的人,少夫人这样做,会被说不容先人,欺负死人。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落在她和雪柳身上,是两个婢女之间的纠纷,哪怕打她卖了她都无关紧要。
只要少夫人名声不受损。
东阳侯夫人看了眼春月,虽然是景云身边的大丫头,但除了春梅得了景云青睐被提了姨娘,其他人在景云跟前几乎不存在,所以她这里也只有个垂着头恭敬的模糊印象。
原来胆子也不小,敢在她跟前叫嚷。
还是跟雪柳说的那般原本是个老实的,现在跟着新主子学会了张牙舞爪?
“我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东阳侯夫人冷喝道。
话是对春月说的,视线则看着庄篱。
庄篱看着春月,亦是皱眉:“我要和夫人说正事,不要扯开话题。”
别扯开话题?
话题不就是在指责雪柳有错吗?
“你们婢女之间有什么不忿暂且不论。”庄篱说,看着雪柳摇头,“这次你不问我就告诉夫人我吃药生病,就是大错。”
还是咬住她跟夫人告状呗,从丫鬟身份上来说,这的确是她的过错,但想用这个揪她的错,也没那么容易。
雪柳咬牙:“因为这一碗药,厨房里都乱嚼了多少难听话少夫人,您刚来不知道,那些话,还涉及到我……先少夫人,家里容不得,是夫人和世子的忌讳,必须让夫人知道。”
果然听到她提先少夫人,东阳侯夫人立刻沉脸说:“是我让她看着你那边的,你刚来,我不放心。”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觉得我当婆婆的窥探了你,你放心,等景云回来,你们搬出去住。”
这话很重了。
世子怎能别府而居。
真要这样做,皇帝都要过问,庄篱也必然成了不孝忤逆大罪。
春月的脸更白了,心里又难过又无奈,因为先少夫人,夫人一定会维护雪柳的。
做人续弦就是没办法,活人永远不能得罪死人。
她将头伏在地上哽咽“是奴婢的错,夫人,您罚奴婢。”
少夫人,您快认错吧,处置了奴婢,这件事就过去了。
庄篱视线看过三人,对雪柳的依仗很清楚,对春月的担心也明白,不过,她心里笑了笑,那些都与她无关。
庄篱对东阳侯夫人施礼:“母亲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夫人不放心,才不能纵容这种行为。”
不待东阳侯夫人说话,她上前一步,看着跪在地上的雪柳。
“以前世子不在家,这个院子里没人管,出了事你去告诉夫人是对的。”
“现在我来了,这院子里的事你不能越过我。”
东阳侯夫人生气的拍了怕桌子:“我都说了,是我让她这样做——”
庄篱拔高声音“母亲,您听我说完。”
东阳侯夫人一顿。
她还敢喝斥她!
哪个是儿媳?哪个是婆母?
“我初来乍到,年纪又小,你让她看着我那边没有错,是为了我好为了东阳侯府好,这件事没有错,错的是雪柳不该不先来问我一声。”
“如果她来问,我会跟她说清楚,我懂医,我知道自己的症状,不问我,问问春月其他人,春月也可以告诉她是没睡好,她再来告诉母亲,也可以跟母亲说明白。”
“结果她不问,什么都不清楚就跑来告诉母亲,她是我的大丫鬟,母亲默认她最了解我的情况,信她的话,导致母亲受惊又恼火,而我为了让母亲安心,不得不解释清楚,看起来如同忤逆了母亲。”
呵,还看起来忤逆了,东阳侯夫人心里冷笑,果然,人家就不觉得这是忤逆。
“我新进门,对母亲来说是个陌生人,从陌生到熟悉需要时间,也需要顺畅的沟通,我不想以后再这样的事,她的错说小是莽撞,说大,就是挑拨婆媳,搅家宅不宁,这不是对我怎么样,是对母亲不好,对东阳侯府不好。”
听到这句话,掩面哭的雪柳又是恨又是气,这个女人真可恶!给她扣上这么个罪名!
她跪行上前一步,泪流满面看着东阳侯夫人:“夫人,我没有啊,我没有挑拨。”
东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行了,别哭了。”
的确雪柳这次做事也不好。
如果知道庄篱懂医,今次也不会这么尴尬,训斥儿媳也没个理由,只能硬靠着婆母的身份。
雪柳掩住嘴不说话了,泪流得更凶。
庄篱看她一眼,不说话了?那轮到她也来讲讲人情了。
活人的。
“世子送我回来,不是让母亲生气的。”庄篱看着东阳侯夫人,接着说,“世子希望母亲您平安顺遂,如果因为我,您受惊心烦,世子必然愧疚不已。”
她说着屈膝深深施礼。
“您对我不熟悉,我表明的心意您不信,难道您还不信世子吗?他万万不敢也不想让母亲您心神煎熬,他日夜祷祝母亲您喜乐康健,祈愿东阳侯府家事和睦。”
“世子对我大恩深重,我不能让夫人因为我心烦意乱,不了解根由胡乱揣测传言,这不是对我不敬,也是对世子,对夫人您不敬。”
她可敢说,也真会说啊,口口声声世子,都把世子摆出来了,当母亲的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儿子还没回来,她把这个儿媳赶出去吧?
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景云,她先忍了。
东阳侯夫人冷冷说:“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雪柳你不用就罢了,这个家里你都不熟,我们都是不了解你的陌生人,以后你那里有什么事,等景云回来跟他说罢,我们也不过问了。”
庄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东阳侯夫人打断她:“行了,你回去吧。”
庄篱应声是:“媳妇告退。”
东阳侯夫人被噎了下。
让不来就不来,让走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但如果质问句什么,你说一句,她回你十句。
少夫人赶走了雪柳,瞬时在家里传开了。
“我猜到她必然是要杀鸡儆猴立立威,但没想到她第一个动的就是雪柳。”陆妈妈坐在厨房里咂咂嘴说,“那可是先头少夫人留下的人。”
旁边一个仆妇带着几分惧意:“她如果不怕丢人不要脸面不要贤名,夫人就拿她没办法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是啊,侯夫人还是要面子,总不能做恶婆婆,尤其是世子还没在家,婆媳两个闹起来,也是京城里的笑话了。
这边正说话,门外响起粗使丫头们的乱乱的喊声“春香姐姐来了。”
听到这声音厨房里也是一阵乱,陆妈妈刚站起来,婢女春香已经走进来了,她个子有些高,性子也胆小,虽然是大丫鬟,但一则跟着先前少夫人时间短,又这么多年院里没女主人,总是忍不住佝背缩肩。
不过此时走进来,身形比往日挺直,看到室内聚集着仆妇,还皱了皱眉。
“少夫人要养几天身子,晚上吃清淡些,原订的单子上减一味荤菜。”她说。
陆妈妈忙应声是,又讨好说:“宵夜的时候我炖个鸡汤。”
春香摇头:“不用,少夫人没说换,还是燕窝粥就好。”说罢要走,又停下,视线扫过诸人,“你们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该说的该说的乱说,传出去了有什么好?”
陆妈妈以及其他仆妇们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不乱说。”“这就干活了。”
陆妈妈还上前一步陪笑解释:“先前我们也没有乱说,都是雪柳她说的,我们就是看到少夫人吃药,关心了一下,谁想到她跑去夫人跟前……”
春香看她一眼,没说话快步离开了。
陆妈妈在后神情紧张忐忑,也没有再敢说狂话。
春香回到院落里,在院子里收拾的小丫头们都轻手轻脚,春红站在廊下。
“少夫人说要歇息一下。”她对她嘘声示意。
春香忙点头:“虽然大夫也说没大碍,但的确体虚。”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雪柳就真不回来了?”
少夫人竟然把雪柳直接赶走了,她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春红低声说:“我觉得除非雪柳自己认错,否则就是世子回来了,只怕也难让少夫人松口。”
她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年纪不大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夫人性子很烈,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只是,在侯府里当儿媳,性子烈不肯吃亏也不一定是好事。
她有些担忧地向室内看去。
内室里,春月将煮好的茶小心端过来,看着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的庄篱。
“少夫人,茶好了。”她轻声说。
庄篱睁开眼,接过喝了几口。
“真不用再请大夫看看吗?”春月又问,神情担忧,少夫人看起来比早晨的时候脸色更白了。
本来身体就不舒服,又折腾出这么多事。
庄篱说:“不用,歇几天,养养就好了。”
怎么养啊?少夫人说柴胡桂枝汤都不用了,春月不解,就这样睡觉养吗?
“是啊。”庄篱重新闭上眼,摇椅摇晃起来,声音宛如也随着起伏,“睡觉最养人,能睡好觉就是补养。”
春月将茶放到一旁,拿起扇子给庄篱轻轻扇风。
“少夫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您不怕夫人不高兴吗?”
闭目的庄篱说:“看到我,夫人本就不高兴啊。”
“但,忍一忍,也是能讨夫人高兴……”春月还是想要规劝,“毕竟她是婆婆,您是儿媳,当人儿媳和在家当女儿是不一样的。”
庄篱忽地笑了,说:“我当女儿的时候,可更不讨人高兴。”
是说当女儿的时候在家骄横吗?春月心想,谁不是呢,亲生父母怎么都会包容子女。
但当儿媳不行啊,她要说什么,庄篱先开口。
“后来庄先生教导我说,治人事天,莫若啬。”
是什么意思?春月小声说:“奴婢没读过书。”
“意思就是,我们要爱护自己的精神,不要做无谓之事。”庄篱说,“俗话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其实少一事,也会多很多事,增添无数斟酌烦恼,还是干脆利索一些好。”
雪柳的心思,她自然清楚。
这个婢女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时时刻刻都想兴风挑浪。
她是来当儿媳的,但当儿媳也有很多种当法,怎么当,她说了算。
“虽然现在夫人生气,但一来我说清楚了规矩,震慑其他人不敢再去夫人跟前胡言乱语,夫人跟我的误会也会少很多,二来,夫人也更了解我的性情,了解就会少生烦恼,说不定夫人会慢慢喜欢我了。”
春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少夫人的念头真是与众不同。
把人顶撞了,得罪了,却还想着人会喜欢?
晨光再次亮起,春月站在院子里看花园里送来的鲜花。
鲜花是新剪下的,还带着露水。
除了鲜花,竟然还有树枝,弯弯曲曲,以及几束花苞。
花圃的仆妇带着笑:“少夫人不是喜欢花苞吗?荷花现在开败了,我们就剪了几枝其他未开的花,看看少夫人喜欢不?”
春月神情古怪地让小丫头们送进去。
不多时春红掀起帘子出来,笑盈盈说:“少夫人很喜欢都留下了。”又将一串钱递给仆妇,“少夫人让你打酒用。”
仆妇眉开眼笑接过钱连连道谢,高高兴兴走了。
春红看着仆妇的背影说:“少夫人这一发脾气,连花圃的人都记得喜欢花苞了。”
这是不是也应了少夫人昨日说的,了解她了说不定会喜欢她?
春月有些好笑。
她来室内,春香正在插花,眼睛亮亮地跟庄篱说话。
“少夫人。”她赞叹说,“您会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整理香盒,闻言头也没抬,说:“其实我不怎么会。”
不怎么会?春红瞪眼说:“少夫人您太谦虚了,诊脉你都说对了,那章大夫跟你说得一模一样。”
连黄妈妈都被少夫人看出有寒痰淤血之症,章大夫也印证了。
庄篱抬起头,一笑:“我说他听,当然一样了。”
她说他听?什么意思啊?三个婢女有些不解。
晨光中的保和堂打开了门,徒弟们各自忙碌,直到看到师父章士林从内走出来。
章士林一边走一边摸着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太专注了连门槛都没注意,差点绊倒。
两个徒弟忙上前搀扶。
“师父,昨日东阳侯府什么人病了?很凶猛吗?”大徒弟问,端详师父的脸色,“你回来就去休息了,一直到现在才起来。”
看起来还是很累的样子。
章士林晃晃头:“累什么?都没让看病。”
没让看病?柜台后的大徒弟看着账册,昨日师父回来扔下的诊金已经记上去了,给的不止是车马费啊。
“只是做个见证。”章士林坐下来,嘀咕说,“证明那位少夫人会看病。”
徒弟们顿时好奇,懂医理的人不少,毕竟看看书也能知道,很多读书人也都读医书,但真正懂医术能看病可不一样。
东阳侯府那个新少夫人竟然会看病?
听着徒弟们的询问,章士林只觉得脑子更乱。
好像是说了很多。
他伸手按了按额头,他似乎还连连赞叹,但具体说了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梦境如水般褪去,留下一片模糊。
从五岁死里逃生,从母亲在后撕心裂肺喊不要做梦,他就再不做梦。
那晚在楼船上的他为什么会做梦?是梦还是什么?
门外响起脚步声,上官月收起遐思,坐起来。
门在同时砰地被推开了,两个男仆神情不屑地看过来。
“你可以走了。”他们说。
上官月犹豫一下:“我父……驸马他……还过来吗?”
在公主府的仆从面前,他不能称呼上官驸马为父亲。
那两个仆从听了更不耐烦“驸马在公主那边。”“行了,住这几天也够了,还想赖在府里不走?”
门外传来女声“小郎君,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上官月越过那两个仆从走到门外,看到婢女阿菊,他忙深深一礼“多谢阿菊姐姐。”
阿菊说:“谢我做什么?救你的可是公主。”
上官月说:“谢姐姐告诉我。”
阿菊抿嘴一笑,声音柔和几分:“有公主在,不会有事。”又压低声音,“这段日子不要来找驸马,免得公主心烦生恼,她救你,可不是想看你们父子相亲相爱。”
上官月应声是,忙向外而去,后门砰一声关上。
真是滑稽,在外他是个有公主相护,连李大将军都不能奈何的权贵纨绔,而在公主府则是缩在柴房,半步不能出门,只会污了公主眼的下贱东西。
公主救他,公主也不是救他,公主只是救自己的脸面和权势。
“公子。”不知何时蹲在门外也不知蹲了多久的瑞伯冒出来低声说,“回楼船,我们出城几日吧。”
虽然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他们,但这几日还是避避风头。
上官月摇头:“去余庆堂准备些礼物。”
瑞伯问:“要给公主送礼吗?已经以驸马的名义送过了。”
公主可不许上官小郎的名字出现,给她送礼的时候都不行。
上官月说:“不是给公主,是去探望李十郎。”
瑞伯不解:“探望他做什么?没必要。”
由公主出面之后,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李十郎是死是活,都跟上官月无关。
上官月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嘴唇。
这件事的确跟他无关,让李十郎跳河是规矩,从有楼船到现在跳河的人不止李十郎一个。
但这件事也跟他有关,让李十郎跳河的那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是谁让他说出那句话?
难道世上真有鬼?
“少夫人,您这指甲好看,染了更好看。”
梅姨娘捧着香膏,满脸讨好地说。
晨光中庄篱刚洗漱好,由小丫头们捧着手涂香膏,补一下指甲颜色,三个小丫头们一边忙碌一边叽叽喳喳介绍着家里的七里香千层红。
梅姨娘也在一旁凑趣。
梅姨娘是来得更勤快了。
以往不到请安的日子,她也不过来,看来也是被雪柳赶走这件事吓到了。
夸完了庄篱的指甲,又说李家十郎和女鬼的事。
“太医们束手无策,昨天李府的船还到金水河中招魂呢。”
不过庄篱兴趣缺缺,坐着桌前准备研磨。
春月忙将梅姨娘请出去:“怪力乱神的事还是少说,免得惹祸上门。”
梅姨娘很是遗憾,市井中只能听到这个,听说李大将军没能奈何上官家王家,气不过去皇帝跟前告了一状,但那些权贵皇帝跟前的事她当采买的娘看不到了,也不能讲的绘声绘色。
虽然让梅姨娘不再说鬼神,春月还是忍不住想这件事,小声问庄篱:“真的有鬼吗?”
庄篱已经磨好了墨,正在焚香,闻言摇头。
“真有鬼就好了。”她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省了人多少事啊。”
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看着袅袅而起的博山炉,庄篱提起笔轻叹一声。
春月虽然听不太懂少夫人的话,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少夫人要写字了,忙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看到庄篱专注地落笔。
夜色沉沉,黑暗里渐渐浮现波光粼粼,如星辰,如河水。
庄篱睁开眼,粼粼波光由模糊一片到渐渐清晰,金水河弯弯曲曲向城池中蜿蜒。
此时河水中没有华丽的楼船,街上也没有喧闹的人马。
脚下青石板路绿苔盈盈,薄薄的软鞋能感受到湿滑,庄篱静静看了河水一刻,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又听到女子的笑声传来,她回头看见远远河水中小船划过。
小船点缀着彩绢,灯笼摇晃,照出其内女子抚琴的身影。
半夜出现在河水中的只能是花船。
希望这位女子绝情绝爱,平安喜乐。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沿着街向内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城池越来越深,天地间恍若笼罩云雾,隐隐可见人影或者哭或者笑或者在奔走,但喧闹又寂然无声。
庄篱缓步行走其间,从云雾中穿过,并无半点沾染。
只是从未真实在京城里穿行过,耳听耳闻造出的梦境渐渐混沌。
庄篱抬手,暗夜里突然出现一株大树,树枝灵动宛如手臂一般将她托起。
站在高高的树顶,庄篱俯瞰梦中的京城,无边无际一片模糊。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模糊中有一点光闪烁,渐渐变成一支荷花苞,粉嫩的花瓣慢慢绽放。
荷花瓣摇曳,一座大宅清晰可见。
庄篱一笑,闭上眼向下跌去。
眼前梦境翻滚,一遍遍擦桌子的婢女,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厮,捧着金山银山大笑的公子,对着镜子戴了满头珠宝的小娘子,坐着华丽马车穿行街上的夫人,以及肃然而立,泼墨挥毫的男子。
“大周的江山,我陆家有汗马功劳。”
“我要上朝,我要上朝。”
“拿我的朝服来——”
下一刻脚踏上宽阔街道,遥望前方一座宫城矗立。
庄篱猛地睁开眼,光影交错飞旋,绽开的荷花瓣徐徐闭合,吞噬光亮,瞬时湮灭。
逼仄的室内夜色渐退,伴着床上的人翻身,床头的一支荷花合上了最后一片花瓣。
翠儿伸个懒腰,缓缓睁开眼,一眼先看到荷花苞,小脸上露出笑容,但又有些遗憾。
后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娘了。
不过多亏了老夫人发话,虽然很多人觊觎,但不敢抢走荷花苞,最多挤到她房间里睡觉,只是没有人梦见菩萨,也没有神迹,病了还是要吃药才能好,磕碰伤也没有瞬时就好转。
大家也渐渐散了心思。
想着是她伤得不重,是管事妈妈要讨好老夫人夸大其词。
翠儿并不在意这些,它留在她身边,就好像娘一直在陪着她,这就足够了。
翠儿痴痴看着荷花苞。
“快起来了,别偷懒——”院子里响起喊声,夹杂着咒骂。
旋即更多的嘈杂传来。
低等的杂役该起来干活了,在其他人醒来前,她们要把家里洒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