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寺正,这桩案件的水很深,就算你能猜到些?什么,也碍于?一些?人?和事没办法深究。”
黄昭仪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掌心的薄茧摩擦着,凸显她们曾经做过?苦活的痕迹:“本宫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懂得你的身不由己?,方才告诉你那些?线索,并非想要借此给谁扣上罪名,而是提醒你不能继续往下查了,否则只怕真相会将你吞没。”
闻言,李星鹭目光中显出几分惊讶,先前黄昭仪谈起?采薇、暗示孟贵妃和长公主时她都没有感觉意外,但此时黄昭仪劝她不要深究真相,她却认为事情变得复杂了。
从开始调查至今,很多?人为她提供了线索。
卓公公代?表着宣文帝的心思,他想要查出命案真相,因而提及章轩亡妻的父兄有嫌疑、动机是报复疑似杀妻的章轩。
吴珉指控谢通为夺取羽林卫兵权而谋害章轩,他的背后站着长公主,长公主也对兵权虎视眈眈,似乎有意借着命案真凶这个罪名来除去身为绊脚石的谢通。
黄昭仪暗示长公主和孟贵妃指使宫女?采薇接近章轩、杀害章轩,但她却不是为了对付孟贵妃母女?,而是警告李星鹭别再追查案情。
这三?个人?提供线索的目的各不相同,可是在李星鹭看来,卓公公和长公主的目的很正常、很符合她们各自的利益,黄昭仪却不然,她无法理解对方费尽心力见到她、跟她耽误那么久时间谈论案情,却只是为了劝她放弃探究真相。
她没有天真到相信黄昭仪是出于?保护她这个素未谋面?的主审官而做这一系列事情,但她表现出一副动容的模样:“娘娘一番爱护之心,微臣感激涕零,只是若不能查清真相,微臣却无法向陛下交代?……”
“陛下寿辰将近,他怀疑杀害章统领的凶手乃某个势力豢养的党羽,他怕那个凶手也会行刺于?他,所?以他要真相只是求个安心罢了,你要给一个令他安心的答案、而不是可能触怒他的真相。”
黄昭仪意有所?指,似乎在告诉她,如果她发现凶手是长公主的党羽,到时宣文帝得知爱女?在宫廷搅弄是非、只怕会迁怒于她。
她不由想到,黄昭仪是那么好心的人?吗?因为担心真相会损害到长公主、宣文帝以及她的利益,所?以劝她不要探究真相?
但是一个人?付出时间?精力、极其?希望达成一个目的,那个目的往往牵涉到她自身的利益,而不是别人?的。
“微臣明白了。”
李星鹭带着笑容和满腹疑虑辞别黄昭仪,踏出柔福殿殿门?的那一刻,她的嘴角垮了下来。
所?幸在她叹息之前,一道熟悉的呼喊声从身后响起?,围绕着她的阴霾顿时被驱散,她惊喜地转身看向来人?:“沈大人?。”
“你迟迟没有出来,我险些?就找人?进去问那位黄昭仪要人?了。”
沈舟云将她牵到身前,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像是担心她受到什么伤害折磨似的。
他紧张的模样逗得李星鹭忍俊不禁,但在说?玩笑话之前,她还是先问道:“你怎么在宫中?又怎么会找到柔福殿来?”
“我仍是来求见贵妃娘娘,半道碰上了冯雅兰,她现在是六尚局女?官,在宫中耳目众多?,你被黄昭仪召见的消息就是她告诉我的。”
沈舟云俯首注视着她,那双星眸中仿佛只能容下她一人?:“我不知黄昭仪频频召见你有何目的,担心你遭到为难,所?以立刻就赶过?来了。”
她原本想说?凭着自己?这层朝廷命官的身份,黄昭仪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对她做什么,但看到沈舟云的认真神色,她又说?不出否定他关切的话语,最终只得简洁地解释道:“这次是我主动来拜见黄昭仪的。”
“总之你没事就好。”
沈舟云并未细问缘由,而是转移了话题:“我现在要去长乐宫,你若是顺路,不妨一起??”
李星鹭敏锐地意识到这里?或许隔墙有耳,所?以沈舟云没有与她过?多?谈论案情,想明白这一点,她也顺着回答道:“好,我今日没有另外的安排,与你一同拜见贵妃之后我就回府。”
柔福殿与长乐宫分别位于?皇城的东西两边、距离宣文帝所?在的江山殿都很近,但是两座宫殿的直线距离却不短。
李星鹭和沈舟云走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长廊上,没过?一会儿,她感觉到掌心一热,低头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交叠在一处的紫色与青色衣袖。
方才沈舟云的袖袍分明是挽起?来的,如今却刻意放任它垂下,以便掩盖两人?十指相扣的手。
不知为何,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类似偷情的刺激感,尤其?想到周围可能存在各方势力派来监视跟踪的探子,她就愈发觉得心间?被羞赧与酥麻填满。
直至走到长乐宫高耸巍峨的宫门?前,两人?交缠着的手掌才缓缓松开,指尖却还残存着温热。
“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欲拜见贵妃娘娘……”
李星鹭话还没说?完,就被守门?侍卫的一句‘贵妃不见外客’给打断了。
她皱了皱眉,心想今日不久之前她还在花园亭台见到了孟贵妃,对方既然愿意主动走出长乐宫,又为何不肯见客呢?
“何谓外客?难道长公主殿下来了,你们也敢如此搪塞吗?”
似是不满这些?侍卫粗暴的态度,沈舟云脸色阴沉着接连质问,很快就令对方陷入惶恐慌乱。
纵然口吻语气都变得平和恭敬起?来,但意外的是这些?侍卫仍没有放行二人?:“奴才们都是奉贵妃娘娘的命令行事,无力自作主张,还望大人?谅解。”
“有位冯司正欲图面?见贵妃娘娘、禀告六尚局事宜,你们放她进去了吗?”
念及这里?是宫廷,沈舟云收敛了先前遇阻就硬闯的习性,转而问起?另外的问题。
见到侍卫们点头,他立刻追问:“冯司正就不是外客吗?她可以面?见娘娘,我等却不行?”
“冯司正来访是娘娘身边宫女?提前打过?招呼的,但您二位大人?……”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舟云的眼色,生怕说?得直白些?就会再度触怒于?他。
孟贵妃宁愿接见疑似为宁王探子的冯雅兰,却两次将沈舟云拒之门?外?
虽然心中怀着与沈舟云同样的疑虑,但李星鹭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暂时解不开的疑惑中,她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也就是进入长乐宫,旁敲侧击地确认黄昭仪所?提供的线索:“你们前去禀告娘娘,只说?我从柔福殿出来,有要事向娘娘转述。”
孟贵妃先前各种?阻止她见到黄昭仪,所?以一旦知道她已经与黄昭仪私下碰面?,不信孟贵妃不想探听她们谈话的内容。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宫中各方眼线探子无处不在,她是光明正大走正门?进的柔福殿,孟贵妃迟早会知道她与黄昭仪会面?的事,因此她还不如主动拿来做饵、以期钓出更多?情报。
果然,不久之后那个报信的侍卫回来附在其?他人?耳边说?了几句,他们就纷纷给李星鹭让出一条道。
李星鹭正要与沈舟云一同越过?宫门?,但那群侍卫却再次涌了上来:“娘娘特意嘱托,您可以进,这位大人?不行。”
如果不是顾及到孟贵妃的体面?,李星鹭很怀疑沈舟云会当?场翻脸,但此刻他却只能压抑住怒火与困惑,她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然后无奈地独自走入长乐宫。
踏上正殿前的台阶,那道殿门?恰好被从内推开,如同她初次来时的情景一样,一列乐师舞姬从中走出来,其?中自然有蝉衣的身影。
以为蝉衣仍然要装作与她素不相识,李星鹭就垂眸没有分出目光给从自己?身旁经过?的任何一个人?,但出乎意料地是,一股力道突然撞上她肩膀,与此同时,她掌心处被塞进一种?类似纸团的东西。
“民女?方才光顾着回想舞步,没有注意看路,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蝉衣那张常挂着清冷神态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些?微惊慌,不仅如此,似乎还有跪下请罪的意图。
李星鹭一边感叹蝉衣的演技进步神速,一边觉得不至于?做到这份上,因而忍不住扶了对方一把、阻止对方跪下的动作:“本官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不会为了一点小事降罪于?你。”
黄昭仪那套话术真是好用,既能让她顺理成章地放过?蝉衣,又不会显露出她与蝉衣的交情。
借着扶住蝉衣手臂的空隙,她飞快展开纸团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了‘今夜子时,定坤门?外,事涉宁王,务必赴约’四行小字。
李星鹭眼神一震,但表情却丝毫未变,她将纸团塞进袖中,然后松开蝉衣的手臂,若无其?事般转身进殿。
踏进殿中, 率先入目的自然是倚在主座上的孟贵妃,随后是跪倒一片的宫女。
待李星鹭走近,恰好听见跪在最前方的冯雅兰开口说道:“微臣办事?不力, 未能尽到本职, 娘娘若是有所怪罪, 微臣毫无怨言。”
“本宫没有时间为难你,你自去向?宫正说明你的失误, 听凭她处罚即是。”
孟贵妃不拿正眼?瞧冯雅兰, 随口吩咐一句之后就?将对方连同地上跪着的宫女们一起挥退。
这还?是李星鹭第?一次见到冯雅兰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 也是第?一次见到孟贵妃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她一边行礼,一边好奇地问起方才的情景:“那些宫人?们犯了什么事?,竟敢惹得?娘娘动怒、牵累凤体?”
“不必多礼。”
孟贵妃摆了摆手,语气已然恢复到往日的温柔和缓:“陛下?寿辰将至, 每年这时本宫都会下?令整顿宫廷各处,六尚局女官代为执行, 但是今年她们办事?却非常不妥当?,那个冯司正更是像个愣头?青似的,也不知她是怎么进的六尚局……”
她很怀疑,孟贵妃当?真不知道冯雅兰的家世?背景、不知道冯家属于宁王一党吗?
但若说孟贵妃因为知情,所以才刁难冯雅兰,似乎也显得?不对劲——宣文帝和长公主放冯雅兰进宫成为女官,极有可能是存着将计就?计的心思,这样一来, 刻意针对冯雅兰就?实属没必要。
孟贵妃要是真应了黄昭仪嘲讽的那句‘小家子气’, 就?不可能培养出长公主和沈舟云这类出色人?物。
“小鹭, 听说你是从柔福殿回来的。”
殿内安静了不过片刻,孟贵妃就?忍不住出言询问:“没想到黄昭仪那么执着, 她对你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李星鹭早已想好说辞,此刻只一脸真诚地回道:“您这个问题就?与昭仪所言如出一辙,昭仪态度很平常,唯独问起您对微臣说过什么、提供过什么线索。”
闻言,孟贵妃目光一闪,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意外。
李星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她只是想起花园亭台上黄昭仪曾询问过孟贵妃提供了什么线索给她,因而她才选择这个答案作?为试探,却没料到——
孟贵妃当?真掌握着黄昭仪不希望她知道的线索?她们互相拥有彼此的把柄吗?
她忽然想起来,从她主导查案以来,卓公公是第?一个接触她、与她谈论案情的人?,然后就?是孟贵妃。
孟贵妃是长公主的母亲,任谁看来她们母女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意即利益一致、目的一致,但长公主所作?所为是为了把罪名扣给谢通、将其踢下?羽林卫副统领的位置,而孟贵妃却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过谢通,一直与她扯些死者章轩的风月事?。
长公主为什么不像借吴珉之口点出谢通的嫌疑一样,借孟贵妃之口反复提醒她谢通极有可能是凶手呢?孟贵妃又为什么不配合长公主的意图?
“那你是怎么回答黄昭仪的?”
孟贵妃的追问声响彻在宫殿中,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稳住心神,按照预设的话?术回道:“自然是搪塞过去,娘娘一片好心才给微臣讲述那些与命案相关?的情报,微臣怎么能透露给黄昭仪呢。”
见到孟贵妃露出满意的眼?神,她开始了新一轮试探。
“娘娘,您为何?执意不肯见沈大人??他很关?心您的病情。”
李星鹭倒想听听,在接连见过冯雅兰与她的情况下?,孟贵妃究竟有什么理由用以拒绝沈舟云的求见。
却听孟贵妃叹息一声,口吻苦涩地说道:“本宫如今这副模样,倒不怕陌生人?瞧见,譬如你和那位冯司正,你们不曾见过本宫从前的容颜,因此不会下?意识去联想比较,但小云、陛下?……本宫真不愿面对他们。”
这种心态不算难以理解,李星鹭暗暗记下?她的说辞,预备转述给沈舟云、听他有何?看法。
“微臣听沈大人?说起,您这长乐宫的宫人?似乎有很大变动,他从前眼?熟的那些人?都不见踪影……”
终于切入正题,她的打算就?是借着沈舟云的名义探听长乐宫的人?员变动,因为她心知一旦直接提及采薇或黄昭仪,那就?真的打草惊蛇了。
孟贵妃的眼?睛中不见波澜,用面纱覆盖的下?半张脸又遮挡了表情,但从语气中还?是能听出来些微的颤抖:“她们违反了宫规,本宫作?为执掌宫权的众妃之首,更当?秉公处理,将她们全?部驱逐出宫。”
“那么多人?,全?都是因违反宫规而被赶走?”
李星鹭心觉有异,不禁重?复着追问了一句。
孟贵妃似是不耐,抬手捂住额间作出疲惫之态:“没错,一想起她们这般辜负本宫的信任,本宫就觉得心生郁气……你先退下吧,本宫想独自清静一会。”
贵妃这般直白的赶客,李星鹭自然不好继续待在原地,她再度行礼,而后转身径直走出殿门、一路离开长乐宫。
沈舟云仍然候在外面,他脸色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却在见到她出现于视野范围的一瞬间变得?缓和。
“沈大人?,你今日不用上值吗?”
李星鹭四处奔波是因为她的职责查案所需,但沈舟云如今是京兆尹,他要坐镇京兆府,或者率领卫尉、都尉等巡视京城维护治安,理应没有太多时间在宫廷行走。
沈舟云一边伸手拢紧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一边低声解释道:“近日来京兆府的公务只有一件,就?是扣押言行有失的各个世?家望族子弟,然后草拟文书上递到御史台,御史台中多为通过科举入仕、得?到长公主提拔的寒门学子,他们自会运用这些罪状弹劾世?家。”
提拔寒门庶族分走世?家权力、挑起双方对立,既不会引发世?家的激烈反扑,又能潜移默化地削弱世?家,这确是很聪明的做法。
李星鹭从中听出了如今朝局的趋势,长公主要对世?家动手,背后一定有宣文帝的默许甚至是授意,但选在这个‘外患’即各地藩王还?未解决的时间点先行处理‘内忧’不算明智,除非——这父女俩同时有清除外患的想法。
“总之,我只是起到监管和威慑的作?用,缺席一时半刻也不影响京兆府的人?如常执行公务。”
沈舟云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无聊与烦闷,令李星鹭感觉他还?是怀念从前与她一起探案的生活,毕竟行政监管一类的职务并不适合他,只是无奈坐在京兆尹位置上的人?必须出自长公主一党,所以他也无可推脱。
她习惯性地想把掌心覆在沈舟云手背无声安抚,却反被他把整只手握住,两人?就?这般隐秘地牵着手走到一处宫门,马车已然候在宫门外。
李星鹭发觉这并非她来时所入的永平门,思及蝉衣的约见,她不由问道:“皇城一共设有多少?道宫门?”
“四道,离我们府上最近的是东面的含光门,我们如今所在的是西面的永平门,南面承天门常为外臣上朝时出入,还?有就?是北面的定坤门。”
详细介绍四道宫门之后,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了解这些的沈舟云反问道:“怎么了?难道这与命案有关?系?”
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等到坐上马车才从袖中取出那张纸团递到沈舟云眼?前。
“你还?记得?醉仙居的蝉衣姑娘吗?不知为何?,她出现在给陛下?寿辰献舞的队列中,我已经在长乐宫碰到她两次了,这就?是她方才趁势塞到我手中的,之后她应当?跟着队列出了殿门,你一直待在门外或许有见到她。”
话?音未尽,就?见沈舟云摇了摇头?:“的确有人?出入长乐宫,但见到不是你的身影,我并没有过多留意。”
李星鹭:“……”
她难得?意识到一件事?——除却案件嫌疑人?与被害者家属之外,沈舟云似乎真把不近女色恪守到极致。
不过现在并非赞叹他男德优秀的好时间,她愣了一下?就?赶快转回正题:“当?初是冯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冯司正给蝉衣赎了身,而蝉衣却与她一同出现在宫廷之中,还?塞给我一张写着‘事?涉宁王’的纸条,我想这背后定然有所牵扯。”
她其实不愿意想象冯雅兰给蝉衣赎身只是为了利用蝉衣,但眼?下?的情势却让她不得?不有此猜测。
“我决定要赴约,但是如果没有陛下?或者贵妃娘娘行方便,我能在宫禁时间出入定坤门吗?”
在与蝉衣见面并获知对方的具体意图之前,李星鹭不打算把事?情禀报给宣文帝等人?,那么她就?需要考虑赴约的方式。
所幸沈舟云能够在这一点上协助她:“京兆府的治安范畴不包括皇城,但是我可以随便找些借口与羽林卫接洽商谈,顺便把你带到定坤门去。”
随着二人?敲定今夜的事?宜,马车已经行驶到京城的街道上。
小孟的声音从车帘外传进来:“大人?,我们先去京兆府还?是回沈府,京兆府顺路些……”
“先回沈府。”
沈舟云没有在意顺不顺路的问题,他忽略了李星鹭的那句‘我不着急’,果断要求先将她安全?送到府上。
眼?见着马车飞速变道,李星鹭只得?放弃劝说,转而叙述起她在长乐宫中与孟贵妃的对话?:“方才我问过贵妃娘娘拒见你的原因,她说……”
“贵妃或许会为了利益形势而向?某些人?譬如陛下?、太后妥协,但她本质上是自信的、是不真正在意别人?看法的。”
听过孟贵妃的理由,沈舟云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无论陌生人?抑或亲人?朋友都无法影响她,我不相信她是出于这种心态才不肯见我、不肯见陛下?。”
李星鹭自然不怀疑沈舟云的判断,他自从丧亲就?被孟贵妃抚养,至今已有九年,要说最了解孟贵妃的人?,长公主论第?一,他或许能论第?二。
她现在只想知道方才与孟贵妃的交谈中,对方口中有几句真话?,因而将孟贵妃关?于调换长乐宫大量宫人?的解释也一并说给沈舟云。
“若说有一两个宫人?违反宫规,那是常态,但长乐宫几十个宫人?,居然多数因为违反宫规被撤换?”
果不其然,沈舟云也对此发出了质疑:“放在宫妃身边伺候的上至大宫女总管太监、下?至扫洒杂役都要经过严格筛选,一来防止误事?祸及妃子自身,二来唯恐混入各方探子,尤其贵妃娘娘那等人?物,怎会选出一群违反宫规的宫人??”
难怪孟贵妃的说辞乍一听没有问题,却总给人?一种过于生硬的感觉,原来只要细究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
进宫一趟,察觉后宫中最有地位的两名妃嫔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她们还?同时表现出亲近拉拢她的意思,她一边应付孟贵妃、一边与黄昭仪周旋,真是渐觉心力交瘁。
譬如此刻,分析着、思考着没过一会,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直接靠着车窗打起瞌睡。
这一睡,再醒来时已是夜幕低垂。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李星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哪怕明知假如误了时机沈舟云定会叫醒她,她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焦虑。
低沉笑声从她耳边响起,沈舟云温言安抚道:“别担心,现在才亥时一刻,等你穿戴整齐正好启程。”
是了,之前商量好她要假扮京兆府官员混过羽林卫搜查,但是此刻她才想起一个问题:“我女扮男装还?是有一定难度吧……”
“前任京兆府尹、现任户部尚书甄方絮就?是女子,她任期招录了大量女官进入京兆府,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沈舟云一边解释一边递来成套比她官服颜色稍浅的官袍。
李星鹭恍然大悟,因为她所在的大理寺只有她一名女官,她就?潜意识认为其余朝廷部门亦是如此,却忘记如果不是有先辈开路,她的任职绝无可能那么顺利。
毋庸置疑,大业朝所有外朝女官都是出自长公主门下?,若非长公主,那些女人?没可能在朝政上大展拳脚,她们只会束缚于内宅被迫互相勾心斗角。
这一认知令她内心有片刻动摇,但终究再度变得?坚定。
她并非死板、不知好歹的人?,如果最终查出章轩一案确系长公主谋划,她会像隐瞒钟燕回在青山寺的连环杀人?罪行一样独自埋藏这个秘密。
但同时她又有充沛的第?六感和好奇心,这桩案件的水很深,她直觉自己通过卓公公、孟贵妃、长公主、黄昭仪她们的暗示而看到的只是水面,底下?还?潜藏着深渊。
或许她只是这些大人?物博弈下?的小棋子,可是一旦她掌握了案件真相,她就?有破局的能力。
李星鹭的思路很顺畅,但动作?很笨拙——
“颈后这条带子系错了。”
不同品级官员的服装颜色有别就?罢了,居然穿着方式也不一样,在她接连出错之后,沈舟云终于忍不住代劳。
她看着沈舟云有条有理地给她系好官服各处的带子、把乌纱帽端正地戴在她头?顶上,一句感叹脱口而出:“你现在好像内宅里的那种……”
话?没说完整,她及时收住了声音,因为她不能确定沈舟云对这类调侃的接受度究竟有多深。
“怎么?像贤夫吗?”
沈舟云却续上了她的话?茬,还?顺势在她双唇间印下?一个吻:“做李大人?的贤内助,沈某乐意至极。”
这番举止胜过千句甜言蜜语,李星鹭感觉自己近乎要被他撩得?心跳失衡。
但一如既往,调情被打断是她和沈舟云的常态——
“大人?,京兆府的人?已经到齐了。”
两人?各自平稳好呼吸,一同走出府邸。
沈舟云将李星鹭安排在一位姓蒋的功曹参军身边,这位蒋功曹显然是个玲珑心窍的人?,在皇城定坤门外与几名羽林卫将士东拉西扯,唬得?他们忽略了一道身影悄然消失在京兆府队列中、又闪现在宫门内侧。
不过这是多亏了约定地点只是在定坤门,要换成哪座宫殿,她保准在赴约半道上就?被巡逻的卫兵抓住,毕竟羽林卫能成为天子亲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无能之辈。
她目光四处扫视,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定坤门内侧角落处作?普通宫女打扮的蝉衣。
“我是偷偷从教坊司溜出来的,没有太多时间。”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蝉衣一见到她出现就?自顾自地说道:“长话?短说,宁王意图在庆贺陛下?寿辰的宴会上行刺,献舞的舞女里有一半都是被他控制的刺客,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们只是引子,用以牺牲自我转移视线,真正的危机在于羽林卫,羽林卫已然逐渐被宁王的党羽渗透。”
蝉衣的开场白?信息量太大, 以至于李星鹭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怎会牵扯进宁王造反的阴谋中?难不成?是冯司正?她……”
李星鹭还?记得?与蝉衣在江州告别时,对方?已经?被冯雅兰赎身并被介绍了一份歌舞教习的活计,可是最终她却与冯雅兰一起出现在宫廷中、自称卷入宁王造反的计划。
听到冯雅兰的名字, 蝉衣面容上浮现出些许愤恨:“亏得?我视她为恩人, 却没想到她给我赎身是为了将我转卖, 这下好了,我真成?杀手了。”
江州醉仙居花魁程翩若遇害一案中, 作为嫌疑人的蝉衣曾说过一句‘……与其做跳舞和杀人两份差事还?只能赚一份钱, 我不如直接去做杀手’, 如今听来——这是什么一语成?谶的地狱笑话?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李星鹭真就莫名其妙被逗乐了,好在这回她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如若你所言属实?,你为什么会等到这时才找上我呢?你应当知道, 这宫中有许多宁王的敌人,陛下你见不到, 但你可不是第一次进出贵妃娘娘的长乐宫……”
如果蝉衣想要揭露宁王的阴谋,比起行踪不定的李星鹭,直接向孟贵妃求助显然是更可靠、更快捷的方?式。
但是面对这一疑问,蝉衣只摇了摇头:“长乐宫换过一批宫人,其中混入了宁王的眼线,好在我参与行刺计划后探听到许多‘同僚’的身份,否则要是我真去接近贵妃娘娘,可能在说出计划之?前我就被灭口?了。”
李星鹭蹙起眉头, 她回想在长乐宫出入时所见的一个个宫人, 其中某个居然是宁王的探子吗?
她其实?不太相信, 毕竟沈舟云曾强调过后宫嫔妃筛选宫人的严格标准,孟贵妃要是无?能到任凭各方?探子混入自己宫中、又?怎会做到牢牢把持住宫权呢?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帮过我、洗清旁人泼在我身上的脏水。”
没等她细究那些疑点?,蝉衣已然再度开口?:“我不想做宁王谋逆中牺牲的棋子,恳请你再帮我一次,破坏他的计划、别让他这种人得?逞……”
李星鹭没有被对方?的赞誉和脆弱哀求冲昏头脑,她追问更多细节:“行刺陛下、起兵谋逆,宁王就不怕天下臣民嘲他得?位不正??不怕各地藩王以此?为由举兵歼灭他吗?”
“因为他的计划并非兵变之?后立刻篡位,而是制造一个外患用以解决内忧。”
蝉衣语出惊人:“宁王已经?暗通漠北,待到陛下遇害、京城生乱,漠北大将军赫连月就会趁势进犯大业的边境,而宁王则会成?为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一举夺得?滔天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