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燕郡王世子陆云门是长安最心性无瑕的少年郎。
少年臣子,克己复礼,慎独而行,郎艳独绝。
直到有一日,他收留了一个从小官家中逃命出来的庶出女儿。
她总是会睁着无辜漂亮的黑葡萄眼睛,摸着他养的笨重大黄猫,在他的身边说着:
“这种点心好吃吗?我只见嫡姐吃过。”
“我也好想识字读书哦……”
“我还没有摸过马呢!”
“我在雷雨天被关在黑屋子里过,我怕黑、怕打雷……”
一声一声,令他亲手打破了他所有的规则,将他拉下了神坛。
没多久,她的真实身份在一场意外中被揭穿了。
她是长公主和驸马爷的掌上明珠。
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外孙女。
她娇生惯养、读书万卷、纵横马背……甚至还未及笄,便被皇帝亲封为了郡主,荣宠无限。
她就没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愉悦型诈欺犯疯批小郡主x心性无瑕少年臣】
阅读提示:
背景架空。古言。勿考据。
文案内容大部分截取自两人长大后的第二次相遇,为防止过于剧透,进行了一定的模糊处理。正文是从长大后第一次相遇开始写起。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乔装改扮 天作之合 马甲文
主角:阿柿(?)陆云门
其它:许姑娘出品
一句话简介:诈欺犯小郡主x心性无瑕少年臣
立意:鼓励大家要积极寻找生活中有趣的点滴
大梁边陲的金川县,终于在连绵阴雨了整整四日后放了晴。
挂着雨露的白色缅桂花落了一地,被匆忙跑过的人们踩进鞋底,带进了树后面的大杂院。
杂院里,尤记杂耍班正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祭祀大演准备着傍晚便要开场的彩排。奔跑的人你撞我、我撞你,催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就在所有人都忙到晕头转向的时候,阿柿正猫着腰,鬼鬼祟祟溜向一间门扉紧闭的库房。
仔细看,那是个上着金绣闹蛾绿衫、下穿红绿间色裙的娇小娘子,面颊上贴满了由五色云母制成的各种花钿,妆容浓艳得看不出一丁点原本的容貌,只有那双杏圆的乌黑眸子泛着光,如同月夜一点萤。
见四下无人,她看准机会,提着裙子蹿进库房。
确定没人发现,她蹑手蹑脚将屋门关上,避开地上碎掉的杯盏,直奔角落的笼子堆,掀开了一个又一个笼子上盖着的厚重黑布,很快找到了一只小山猫。
小山猫出生刚满三个月,只有毛茸茸的一小团,本该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但笼子里的它却舌头歪在嘴边,四肢软趴趴,样子很不对劲。
看到她以后,它的鼻子动了两下,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向她靠近,可腿刚抖了两下,啪叽,又倒下了。
它这样可怜,阿柿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假思索地从发髻中抽出一根极细的素银簪,对着笼子的锁芯专注捅旋了起来。
一阵窸窸窣窣后,锁“卡”地开了。
这时,小娘子倒忍不住开心似的笑了一下,露出了两颗左右对称的小虎牙。
突然,许多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房门。
小娘子向窗外望了下日头,随后,她抱着小山猫,蹬上了屋子的窗沿。
接着,毫不犹豫地,她轻盈下跳,举止流畅得仿佛一只在山林间自由跃惯了的小松鼠。
可她脚上那双有些大了的彩帛织成高头履,却在她跳出窗的一瞬间掉了一只,“啪”地落回了屋子。
但这会儿,脚步和人声都已经到了房门口。
小娘子虚虚拢上了窗,将小山猫塞进她宽大的彩裙,托着它混进了人群。
而在她的身后,那间库房里,一个雕着双龙戏寿纹的红木箱子底部,人的血水正在慢慢渗出。
不久后,日头又攀高了些,晒得院门外缅桂花的香味熏熏腾腾,愈发浓郁。
阿柿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白色树顶,任凭仅穿着布袜的脚底磨硌着地上的砂石,铆足了劲儿般地向院外走去。
然而,就在她终于走出院门、走上了小街的那一刻,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地,她迎面撞到了杂耍班的班主尤金娘。
尤金娘原本正在院外同巡逻的衙役攀交情,万种风情得不得了。
可就在与那一副惊慌神情的小娘子撞肩而过的刹那,她的丹凤吊眼扬起,精明的眼神在阿柿身上一刮,当即转身追去、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是小柳枝儿!”
尤金娘盯住她:“你是谁?怎么会穿着她的舞裙?”
阿柿一脸愣住的茫然。
但似乎是被拉住得太突然,她的表情停住了,身体却没能停住,在惯性下往前跌去,怀里的小山猫随之脱了手。虽然她及时捞了一把,把它抱回了怀里,但还是让尤金娘察觉出了不对。
“你藏了什么?”
尤金娘用力薅扯阿柿,逼得小山猫最终掉了出来。
尤金娘见状,顿时敞开泼辣的嗓门:“好啊!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她将这小娘子抓得更紧,几乎是在拧着她的肉,同时招呼旁边的衙役:“官爷,快将她押住!这人是个贼!”
阿柿见小山猫被吓得全身都炸了毛,急忙弯腰把它抱回了怀里,接着便小鸵鸟似的埋起脑袋,就算被尤金娘拧得很疼,也始终一副怯生生地不敢动。
直到尤金娘伸手要抢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山猫时,阿柿才呲出牙齿,小声地呜嗷呜嗷、冲着尤金娘说了串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话!
尤金娘和走近的衙役听后都是一愣。
衙役:“你……不是大梁人?”
尤金娘走南闯北,倒有些见识:“听着像是北蛮那边的腔调。”
这就更不寻常了。
北蛮是跟大梁最北边接着的小国,近些年虽被大梁打得鼻青脸肿求了和,但双方关系仍不算融洽,很少会有北蛮的人出现在大梁境内,更别提出现在大梁的西南。
几人正怔愣着,不远处,一道低沉威严的中年男声横空扬起:“这里出了何事?”
阿柿向着来声处,小小地抬了抬眼睛。
那里站着几名凶煞的高大衙役,正簇护着一名四十余岁的魁伟大汉。
大汉板着一张耿直忠正的方脸,面色黢黑,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方才问话的正是他。
因他穿着常服,尤金娘有些确定不来他的身份。
但她旁边的年轻衙役倒是机灵。
见大汉身后的熟人衙役冲他挤眉,他稍一琢磨,便马上一溜小跑地低头弯腰上前,一套“趋步礼”行完,随后便与有荣焉地向着尤金娘道:“这是今日刚到咱们县的李县令!还不快快行礼!”
早有传言,金川县近日会有新县令上任。尤金娘方才在院外同衙役貌似闲聊,实则也是在打探这个消息。
听到了衙役的话,尤金娘马上高喊“青天大老爷”,紧接着便拉过更加茫然的阿柿,欺负她听不懂大梁的汉话,可劲儿地添油加醋,把她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阿柿本来一副好奇模样地在看李忠。
但没多久,她就发现,那群虎背熊腰的衙役大汉全在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顿时跟小山猫一起炸了毛!
在他们可怕到像是要吃人的目光中,她整个人越缩越小,脑袋埋得愈发低。
李忠试了几句,见阿柿的确听不懂他们口中的汉话,于是扭头对属下道:“速持我的名帖,去州府借一名叫’普善’的北蛮译语人。”
一名衙役得令,当即转身跑走。
随后,李忠命人将她带回县衙。
阿柿一脸的不想走。
但她已经被衙役铁桶似的围住了,想跑都跑不了。
他们粗暴地推着她向前,把她推得跌跌撞撞,头顶交心髻上缠着的那串珍珠“哗啦啦”碰撞着直响。她只着薄袜的右脚也不慎硌到了锋利的石子,当即便划破出了血。
“让开!都让开!”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了。
阿柿抬起头。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
她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里的火苗倏地擦亮,脚尖啪嗒嗒踮起,整个人挺直得像只沙地里的小狐獴!
那人也先瞟了她一眼。
确定了她安然无恙后,他立马朝着李忠、十分狗腿地颠跑了过去,嘴上慇勤地叫着:“太爷!太爷!”
李忠从看到来人的第一眼起,便皱起了眉。
那是个尖嘴猴腮的瘦长男子,年约三旬,此时正跑得气喘吁吁,嘴上的小八字胡随着他的跑动一翘一翘,模样颇为滑稽。
但这并不是最滑稽的。
更滑稽的是,他头上的一梁冠戴斜了,青色的官服圆领上蹭有脂粉印子,腰上那银带九銙竟还勾着鸳鸯戏水的绸缎绣帕。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刚从青楼女子的床上下来。
一旁的衙役及时上前,对着李忠耳语了两句,言明了来人正是这金川县新上任不久的县丞,也就是所谓的副县令。
李忠的脸顿时更严肃地板起,嘴角的两道竖纹也更深了。
他来金川县上任做县令,自然也事先了解过这里县衙的情况——
县衙中的县丞姓“贾”,单名一个“明”字,原本是个北方下县的主簿,默默无闻。
可不久前,他却在个把月内连破了数个陈年悬案,一时间声名鹊起。
正巧有个大官微服私访到了那儿,得知了此事,对他的才能极为赏识,便将他奏授到了金川县这座南方的边关望县做县丞。
李忠得知此事后,对贾明极为重视,用心留意过与他相关的许多案子。
谁知今日相见,他本人竟如此不堪。
青天白日,放纵宣淫,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若他真是这种德行,那可真是……
“太爷。”
贾明似是不知自己已经遭到了上峰不满,紧接着又火上浇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开口便是为阿柿开脱。
“这孩子是我身边的侍婢,出身北蛮,不通汉话,听不懂也说不来,且胆子十分小,做不出偷盗的事,今日八成是出了什么误会。”
说罢,他头一扭,冲着阿柿变了脸,急吼吼地用北蛮语道:“不是让你老实在客栈里呆着,怎么跑出来了!”
阿柿自贾明来,便像是鼓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听到他问,她顿时就开了口 。
“是它去世的主人一定要我把它救出来。”
她用双手把小山猫擎过头顶,眼泪汪汪地看着贾明。
“已经连续十天了!每一天,每当我快要睡着,她的鬼魂就会从我的床底慢慢爬出来……爬到我的耳边,边咳血边哭,说如果我不把这只小山猫救出来,她就会一直一直缠着我,不让我睡好……我想找你帮忙,可是找不到你……”
她说着,委屈仿佛发自胸腔,简直声声泣泪:“我想要好好睡一次觉……”
阿柿怀里的小山猫恢复了一点力气,冲着她身旁那处空无一人的地方伸出了肉爪子,像是正兴高采烈地在同什么人玩。
贾明见状,突然就在大热天中忍不住般地搓起了手,仿佛有寒霜扑来,砭人肌骨。
李忠看着贾明有异的神色,出声问道:“贾县丞可问出误会的缘由了?”
贾明的眼神躲闪,嘴上的小八字胡也跟着抖了抖。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动着嘴巴在心里念叨 ,这才第一回 见面呢,难道直接就把“这小娘子邪门得很,她能看见鬼!”以及“我就是靠着她能见鬼的本事,才能屡破大案、升官发财”这一箩筐的话对着县太爷尽数说出吗?
他那纠结样子藏也藏不住,腿还跟着抖了起来,看起来更加不成体统。
最终,他开始东拉西扯,说起了他同北蛮小姑娘相遇的故事,想先博得李忠的同情。
“她呀,说起来也可怜……本来在北蛮,家里也算衣食无忧,可一场瘟病过后,她家里的至亲都死光了,一个穷亲戚上门将她迷晕,卖给了奴隶商队。她被关在驼队里,几经辗转,从北蛮到了大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街上逃跑,奴隶贩子在后面对她紧追不舍,手中啪啪地挥着鞭子。那鞭尾的细梢得有拇指粗,落到人身上,必定会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哎唷……”
他说着,还长吁了一声。
“我这人啊,心善,最看不得这个,怜悯心一起,就把她买了下来,足足花了我十贯钱加一匹绢……”
贾明的讲述极为生动,一个小细节都能车轱辘转上两三圈。
可铁着面李忠却并不为所动。
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这贾明根本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粗眉竖起,打断了贾明,单刀直入问道:“你且先告诉我,她究竟为何会如此打扮、抱着杂耍班子的山猫出现在院口?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人赃并获,应当依律量刑!”
李忠黑面方脸,长相本就正派威严,此时现出厉色,更如铁面阎王。
贾明顿时便像是被吓得支吾了,老鼠似的凸眼珠子乱转,嘴上的八字小胡子也心虚似的跟着又抖了一下。
他一脸烦闷地瞪了阿柿一眼,嘴里咕哝道:“净添乱!”
而这段时间,负责看守阿柿的衙役一直恪尽职守,牢盯阿柿。
但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小娘子是什么大恶人。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双颊鼓着点还没退干净的婴儿肥,娇憨可爱,配着脸上的妆,像极了画儿上讨人喜欢的陶俑美人,完全就是最人畜无害的模样。
而且,她真的是一点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光是看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就能猜到她全部的想法。
贾县丞刚露面时,她自信满满,觉得贾县丞是金川县里最厉害的人,只要等他过来,她就能平安地带着小山猫离开了。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发现贾县丞也陷入了麻烦。
不安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一点点蔓延开来,眼睛里明亮的星火一簇接一簇熄灭。
而现在,在看到贾县丞畏缩赔笑,毫无要来救她出去的动静后,她开始害怕了。
很快地,因为太害怕,她连站都站不住了,可怜巴巴地蹲到地上,把小山猫放到一边,然后……
她的动作太突兀也太迅猛,年轻的衙役竟没来得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刺到了院门口的那棵过分粗硕的低矮缅桂树前,一个高跳抱住树干,三两下就噌噌噌爬到了树冠上。
——这是哪家的野猴子转世!
她这出上树来得太突然,别说衙役了,县令李忠都愣了一下神,随后才出声下令,命人将她抓下来。
可听到命令的衙役们却有所迟疑,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一个人上前。
“太爷!没人敢上这颗树!”
贾明见李忠想亲自上树拿人,赶紧拦腰抱住他。
“那棵缅桂花树古怪得很,百年繁荣,粗壮遮天,若是有人敢对它不敬,必会厄运缠身!”
他卖力地拖住李忠,激动得险些破了音!
“几个月前,原来的汪县令就是因为不信这事儿,亲自上树救了一只猫,踩断了神树的一根新枝,结果几日后便因急症暴毙在床,死状极为凄惨呐!”
“是啊。”
“当时都劝他不要上树,他就是不信……”
“别说了……”
“仙树保佑、仙树保佑!”
围观的县民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合十作揖,都能印证贾明说的并不是假话。
李忠将人们的各色反应收入眼中,胸腔一声叹息,随后看向贾明。
“贾县丞。”
他正色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说,百姓信之,以为寄托,也就罢了。你作为一方官员,怎可如此糊涂?”
贾明迟疑:“大人……不信鬼神?”
“世间哪里有鬼神,显灵的、作祟的,不过都是人心罢了。”
李忠摇头。
他粗大的手犹如铁掌,手指力劲极大,轻易便将贾明拦腰抱住他的手臂掰开,将他拨至一旁。
眼看李忠已经走到树前,贾明急得直捋小胡子。
好在这时,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
随着众人侧目,一声明亮的呼哨响起,那匹正在驰骋的枣色官马忽然昂首扬了扬马蹄,在街口徐徐停下。
松开缰绳,骑于马上着的少年官吏利落地翻身落地。
他看起来十六七岁,肤色净如白玉,墨瞳清亮,五官漂亮得惊人。
他的身量也颇高。银带九銙在他细窄的劲腰上系着,蹀躞七事一应俱全,一身青色的官府衬得他的身骨如松如竹,便是束在官用马靴中的小腿也笔挺有力。
从头到脚,煞是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他一出现,那片荒草旧砖的灰扑扑小道乍然就明亮了起来。
贾明分明穿着一身跟他相同的官服站在旁边。
但两相一比较,贾明简直就像一只斗败了的瘸腿秃毛老鸡。
他不服输般地提了提自己的蹀躞带,试图让腿显得长些,却一眼看到了腰上挂着的青楼绣帕。
“娘欸!”
他似是吓得一抽,连忙做贼似的捂住帕子,朝四周看。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被那当空皓月的俊朗少年郎吸引,他赶紧把绣帕扯下,团吧团吧,塞进了怀里。
随后,他松了口气,捋了捋已经油光珵亮的小八字胡,一副若无其事地同其他人一起望向来人。
“译语人陆云门,见过李明府。”
李忠只着便服,少年却一眼将他认了出来,走近后,直直隔空同他叉手行礼。
这礼,他行得极流畅、极自在,不倨傲,也不谦卑。举手投足间,竟带出了种难以模仿的雅致,令人想到了佛寺池中那只浸蕴了琴音与檀香的澹宁白鹤。
随着他的靠近,树上的阿柿抬起眼睛,在他的面容上定了定,似乎也被少年昳丽到过分的好看容貌震惊住了。
而树下,李忠已对少年打量数眼。
待少年行至跟前,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我要请的译语人,名叫‘善普’。”
他嗓音粗粝,语气又直,便是寻常问话,听起来也如责问一般。
陆云门仍叉手而立,礼数极周,但声音却不紧不慢,笃定平缓,不见丝毫慌乱。
“今年元月,南鹘国公主来朝、谒见我朝赤璋长公主。彼时,鸿胪寺派去的那名译语人有南鹘血统,译中多有对南鹘国的偏袒之处,被长公主察觉。随后,圣人下令,所有边陲重地,均不准有他族血统的人担任译官。普善是北蛮与大梁的混血,如今已不在州府的译语人之列。”
语毕,陆云门忽然发现,树冠中有个小娘子正好奇地偷偷在看他。
她大半张脸都躲在枝与花后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如同夏天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着的黑葡萄,沁着明亮的光。
发现自己的偷看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阿柿连忙抱紧树干,像只胆小的小圆山雀,把自己整个人全藏到了花枝后面。
树下,李忠将事情告知了陆云门。
贾明几度想要插话说自己也会说北蛮语、不用特意请陆云门来译。
但他又答不上李忠的问题,最终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继续一脸焦心地捋着他快要打绺的小八字胡,同时紧盯着仰面望向树冠的陆云门。
“我叫陆云门,是礼部鸿胪寺派到此处的译语人,通晓北蛮与南鹘两语。”
陆云门向藏在树冠里面的北蛮小姑娘熟练地说出了北蛮语。
他没有一点官差的架子,耐心地先用同她介绍了自己,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他说北蛮语,阿柿掩在柱子后的脑袋稍微地向外歪了歪。
见她肯露面,白玉少年温和地弯起了嘴角。
那一瞬间,他便又漂亮得更盛烈了,仿佛不知何处的枝桠生了花,花骨朵扑通扑通地落进树根旁的清澈水洼里,搅乱了一池子的春水。
但从来直觉如小动物般敏锐的阿柿、只用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虽然笑得好看,但他对她露出的笑,同他看到旭日初升、钱塘潮涨、稚羊站起、蚂蚁搬家后露出的没什么两样。
明明他就站在她的眼前,两人间却仿佛隔着浓重的雾,距离很远很远。
揉了揉眼睛,好容易从花枝间里钻出脑袋的小圆山雀,好像又要勾起爪子开始往回缩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眼前近处像是猝然冲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吓得她急急向后一仰,手没能抱住树干,扑棱棱地从矮树上掉了下去!
树下的人们齐齐后退。
由于谁也没有上前去接她,阿柿实实在在地摔了个屁股墩。一块铁铸的残缺小圆片,也随着她的落地,“当啷”一声,掉在了她的手边。
陆云门的眼神忽地一凝,直直地望着那枚铁铸的小片。
在他胸前贴身所带的布囊中,装着一枚跟它边缘极为契合的月牙状铁片。
两个铁片放在一起,或许能够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他叫过一名衙役,低声吩咐了几声,又给了他一把钱。
随后,他走到了阿柿面前,躬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关切道:“有没有摔伤哪里?”
树并不高,阿柿又是屁股着地,除了屁股瓣有点疼以外,并没受什么伤。
她一动不动,圆眼睛半晌都没眨,更像是摔得懵了。
被陆云门的声音惊醒,阿柿回过神,像是想起了她在掉下树前一刻的遭遇。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然后,她用两颗小虎牙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扭过头,胆战心惊往树上瞧……
就在她仰起头的那个刹那,仿佛有谁在恶作剧似的,一朵硕大的缅桂花正好掉落,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脑门上!
阿柿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闭上眼,猛地晃了晃脑袋!
而就在她的晃动中,她发髻上的一根银线“砰”地断裂,上面串着的珍珠们辟里啪啦,崩落了一地。
这倒霉事发生得也太过一连串,连周围的百姓都惊呆了。
“报应!肯定是报应!”
短暂的沉寂过后,回神快的人终于喊出了声。
接着,附和声连连响起,马上有人以此教育被自己扛在肩上、正咂吧手指吃得可劲的小儿子:“看到了吗?千万不能冒犯仙树,那个大花脸的小娘子就是下场!”
大花脸的小娘子阿柿看起来也惊呆了。
但在仅仅这样惊呆了一秒后,她就急急一个轱辘爬了起来,追向一颗滚得最快的珠子。
太阳已经悬至正空,地面仅剩的一层雨水早已被蒸发殆尽,泥土晒得发烫,即便是在树荫下,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阿柿蹲在地上,抱着繁重的间色裙,费劲地小青蛙似的挪来挪去、边数着数边寻找珍珠,鼻尖没多久就冒了汗。
在找遍了附近的每一寸泥地后,她数来数去,兜起的红绿间色裙里还是只有十五颗珍珠。
丢了一颗。
阿柿的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泪,睫毛尖都挂上了泪珠,变得沉甸甸。
穿着青色官服的少年看了看她,又仰面望向花树。随后,他轻巧地提身一跃,手指在一朵向上生长的花叶上划过。
接着,他蹲到她的面前,摊开手掌,里面亮晶晶滚动的,赫然正是最后一颗珍珠。
陆云门道:“它落地时蹦起,弹到高处的树枝上了。”
十六颗珍珠一颗不少,阿柿终于笑了,对着陆云门把两颗小虎牙全露了出来。
但对上少年净如皎月的眼睛,她又匆匆地垂下了头,像是有点懊恼自己刚才鲁莽的失态。
陆云门并不在意她的回避。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那枚已经被她捡起、正盛在她裙兜中的残缺小铁片上。
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却被身后兴冲冲的一声“陆小郎君”打断了。
他转过头。
只见此前被他吩咐过的衙役小跑着回来,把手中提着的麻布包交给了他。
陆云门向衙役道过谢,将布包铺开在阿柿的面前,露出了一双圆形平头的小花草履。
陆云门:“穿这个会好走一些。”
阿柿认得这种鞋,质地绵软,的确十分地好穿好走。
他发现了。
阿柿心中肯定,抬起眼睛,看向陆云门。
除了他以外,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丢了一只鞋,也没有人发现她的脚底磨得出了血,走路很艰难。
一直想用翅膀把圆滚滚身体埋起来的小山雀似乎犹豫了。
她伸出了小爪子,把鞋履勾到了跟前。
接着,她又看了陆云门一眼。
少年漂亮却端正,眼神澄澈又干净,同她相处的分寸也好得离谱,仍是一点坏的地方挑不出来。
阿柿站起来,把那双小花草履换上,然后认真地用北蛮语向陆云门道了谢。
“多谢你……”
她似乎考虑用一些文绉绉的词藻。
但憋了半天,最后,她说出来的还是最通俗的大白话。
“鞋子很舒服。”
“那便好。”
少年笑了笑,将地上包鞋的布帕捡起来。
“你先穿着这双鞋,等这里事了后,记得去用药。”
“阿柿。”
阿柿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出声。
“我叫阿柿。”
她这是回答了陆云门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我阿娘是大梁的汉人,她生来不会说话,总是遭人嫌弃。后来,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她的父母便要将她卖给一个六旬的老翁做妾。我阿耶当时在那里行商,本就对她一见钟情,只是怕她一个大梁的小娘子嫁去北蛮会觉得苦,所以一直没敢表露情愫。听说了这件事,他便不再犹豫,花了一大车的粮食,把她娶回了北蛮。因为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家乡的柿子,阿耶就用它给我做了名字……”
看着她逐渐变得兴高采烈,陆云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