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批注的笔风娟秀端正,与昨日她在章轩寝房中搜到的那叠情?信中安儿的字迹几乎完全一致。
从震惊到疑惑再到恍然大悟,种种情?绪交织在她脑海中,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之显露在面容之上,她仅能尽力抑制住某种冲动、某种想?要夺门而出离开此地的冲动。
“哦,你去了章府?”
黄昭仪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仿佛一柄不断逼近的刀刃:“你在章府发?现?了或是听说了什么?难不成与本宫有所牵扯?”
李星鹭强迫自?己抬头,正面迎接黄昭仪审视的目光,然后用平静语气答道:“章统领很少回府,那章府就像个华丽的空壳子一般,微臣自?然没能找到什么线索,因此就顺势找来张夫人的父兄一番询问?,期间难免提到张夫人去世前后的事情?,与娘娘有关的无非是京城百姓偶尔相传的一些荒谬传闻……”
“你不相信那些传闻?”
黄昭仪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问?了一句听起来无甚意义的问?题。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点头:“微臣怎会听信那等空口无凭的谣言。”
“那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张氏?”
黄昭仪的追问?说出口之后,她才明白对方原来是在为?这事起疑心。
李星鹭没敢有丝毫迟疑,快速给出预先备好的解释:“微臣昨日听张夫人的兄长说起,在张夫人被赐婚之前,张家一度有意为?她择选谢通为?夫,因而方才想要借着娘娘的话头了解一下张夫人的过往……”
这一出祸水东引仿佛有些效果,至少黄昭仪的脸色有和缓的迹象:“本宫倒从不知道有这一层缘故,如此一来,章统领不仅夺走羽林卫统领一职,还导致谢通损失了一桩好?姻缘,也怨不得谢通如此仇恨于他。”
黄昭仪这话未免夸张,虽然李星鹭不曾见过谢通,但也觉得对方心思更多放在争权夺利上、否则不会暗中投靠宁王,非要扯些夺妻之恨就显得太过狗血了。
可?是她口中却吐出附和的言语,顺着黄昭仪的意思来回表明了好?几番对于谢通的怀疑,最后终于找借口告辞道:“贵妃娘娘那边也召见了微臣,纵然微臣先?来给您请安,却不能忽略贵妃,因此微臣必须告退了。”
“你去吧,只是切记勿要将你与本宫的对话透露给贵妃。”
黄昭仪没有对此表露出不悦,略微提点一句后就摆手示意她离开。
而她过分沉浸在方才的惊人发?现?中,得到允许后就步下生风地转身退走,因此没有察觉到身后黄昭仪一瞬间变得幽深晦暗的眼神。
做戏做全套,既然说是要去拜??见孟贵妃,哪怕李星鹭本身没有这一计划,她也得动身前往长乐宫。
然而在她走到长乐宫宫墙之外、却发?现?门口没有守卫时,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
李星鹭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内张望,只见戴着面纱的孟贵妃被一众卫兵与宫女簇拥着,而她对面则站着满脸尴尬的小孟与小何。
“大人,您终于出现?了。”
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里面身具武功内力的小孟、小何与卫兵们,但在她开口之前,小孟抢先?意有所指地出声道:“您不是说进宫后头一件事就是拜见贵妃娘娘吗?我和小何见您迟迟没有出来,以为?您出了什么事,还冒着大不韪擅闯长乐宫寻您,惹得贵妃娘娘大发?雷霆……”
她什么时候说过进宫后要来拜见孟贵妃了?
莫名其妙就被扣了一口锅,引来孟贵妃困惑与不满的注视,李星鹭心中也是万分惊愕,但瞧见小孟异常认真?的神色,她还是没有贸然拆穿对方,因此只得赔笑着圆谎:“微臣的确交代过进宫之后要先?来拜见娘娘,可?是昭仪那边催促得紧,微臣无奈改道去往柔福殿,谁料会让这两个小子误会……”
“无妨,他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危,那你就更要注意,别被某些人的小恩小惠笼络了去。”
孟贵妃终究没有追责小孟与小何,只是暗示地踩了黄昭仪一通。
不知为?何,李星鹭察觉到在孟贵妃说话时,小何脸上闪过一丝类似愤怒的神情?,还有小孟今日怎么显得格外瘦小……
“多谢娘娘体谅,娘娘,如今已是午时,我们沈大人还在宫门外等候,您看能否先?让李大人随我们回去歇息一会?”
没等李星鹭主?动辞行,小孟又代她请求孟贵妃放人。
孟贵妃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趁机调侃了李星鹭与沈舟云几句之后,对方摆着一副和蔼长辈的姿态亲自?将她们一行三人送出长乐宫。
经历了几番费心力的周旋,李星鹭很想?按照小孟所言直接离宫,但她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没有完成——搜集证据。
这次没有卓公公陪在身边指引,她问?了好?几趟路方才找到六尚局的所在。
甫一进门,冯雅兰和一个面色端肃的中年女人就朝她投来目光,她也没多废话,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二位,查案所需,我想?翻阅你们六尚局对陛下寿宴各项安排的文书。”
“这与查案有什么关系?”
中年女人没有回应,而冯雅兰则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李星鹭左顾右盼地环视四周一圈,然后压低声音,做出十分紧张的模样:“你们没有听说吗?陛下疑心杀害章统领的凶手有行刺圣驾的意图,因此我要确认一番你们六尚局对于寿宴的布置,排除凶手借机生乱的风险。”
宣文帝的名字一出来,那疑似为?六尚局宫正的中年女人立刻打消了疑虑,将她领到堆满文书的桌案前,任她翻阅其中记录着寿宴当日各项安排的文书。
李星鹭假装很细心地查看各张文书的内容,实?际上却只在寻找留有黄昭仪批注的那一类文书,随后她稍一侧身,借着宫正与冯雅兰的视角盲区飞快抽走其中一张塞进袖中。
“目前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多谢二位的配合,我还要赶赴别处,就先?告辞了。”
继续装了一会,李星鹭这才若无其事的告辞离开,仿佛真?是来此确认寿宴的一应安排。
她一路步履匆忙的往宫门方向冲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看得她身后小孟与小何一头雾水,他们并不知道她此刻正背负着一个极其沉重的秘密。
直至坐上马车,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小何也跟着钻进了车厢。
“小何,你怎么……”
“是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车厢内回荡,李星鹭顿时瞪圆了双眼——怪不得今日的‘小何’身上总有股违和感?,原来是他身躯变得更加挺拔高大了,衬着小孟愈发?瘦弱。
她一边伸手为?沈舟云掀下易。容面具,一边询问?:“沈大人,你想?要进宫轻而易举,有什么必要假扮成小何的模样?”
“我决定见到贵妃、探究她性情?异常的缘由,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才假借小何的身份入宫。”
沈舟云清俊的脸上似乎带着几分阴沉,但面对她时却转为?歉意:“方才事出紧急,我不得不让小孟借你的名义圆场,连累了你,实?属不该。”
“没关系,这算不得连累。”
李星鹭本该察觉沈舟云此刻情?绪的不对劲,可?是她满脑子都是章轩的命案,因此在自?觉安抚过对方之后,她从袖中取出那张文书,急切地开始谈论案情?:“沈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昨日我给你看过的、那叠从章轩寝房里搜出来的情?信?”
沈舟云口吻冷淡:“记得,通篇感?情?过于充沛,宣之于口也就罢了,写?在纸上略显怪异。”
“没错……但那并非重点,我说的是字迹,你看眼前这张文书末尾的批注,与那叠情?信中安儿的字迹是否相似到近乎一致?”
她特地用指尖划过黄昭仪写?下的那行批注,示意沈舟云认真?比照。
望着那行批注,沈舟云皱起眉头,不过他没有妄下结论:“的确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黄昭仪与安儿字迹一致——或许她们师承一人、互相临摹,譬如清远县那次谭雨淼也能模仿谭秀林的字迹。”
“可?以这般解释,但结合种种线索,我无法将之视作巧合。”
李星鹭神态语气无不凝重,她回忆着章轩遇害一案中的疑点线索,把它们串联并分析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把黄昭仪列为?嫌疑人,她与章轩唯一的交集在于安儿,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会把她们联系在一起。”
“但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比我这个主?审官还要关心案情??为?什么比长公主?还要着急催促我尽快结案?”
“宫里人尽皆知章轩与一个名叫安儿的宫女有过旧情?,可?是真?正了解两人过往的、与两人同?期在冷宫当差的宫人却全部?失踪了,这意味着没有人知道黄昭仪曾经的大宫女安儿与章轩的情?人安儿是否为?同?一人——名字是能够随意更换的,无法抹去的只有知晓你过去姓名之人的记忆,而知晓安儿过去的人,她故居地真?定坊的邻里、她曾经的同?僚已然不在人世。”
李星鹭又提及章轩亡妻张夫人死前的异常:“昨日张夫人的兄长曾说她死前进过一趟宫廷,回来之后一直念叨着冷宫、黄昭仪、安儿这三个字眼,随即她去了真?定坊并且死在那里。”
“黄昭仪宣称章轩与长乐宫大宫女采薇有私情?,章管家也向我承认章轩的确一直有个藏得很深的情?人,但是什么样的情?人需要他小心掩盖身份、连身边心腹也不敢透露?如若是采薇,他无论明媒正娶还是享受幽会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需忌讳。”
“所以,章轩从来没有与安儿或是什么采薇有过私情?,他的情?人从始至终只有黄昭仪一人——也就是真?正的安儿,一个能让他不设防的……凶手。”
随着她话音落尽,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种沉闷、肃静的氛围。
李星鹭以为?是自?己一番分析得出的结论过于惊悚,以至于连沈舟云这样惯常淡定的人都为?之震撼,却没想?到下一刻他口中说出了更加重量级的消息——
“孟贵妃,姑且先?称她为?贵妃,不论那个言行举止都夸张小气的女人是谁、受到谁的指使,她绝对不是我的姨母孟贵妃,或许贵妃被调包的事情?也与黄昭仪有一定关系?”
“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贵妃娘娘是冒牌货?”
先前长乐宫中沈舟云易容成小何的脸, ‘孟贵妃’也披着一层假面,却原来?两?人都是在?同台演戏。
李星鹭不由感到细思?极恐,她拢共见过孟贵妃三次, 对方是从什么时候被替换的?是在?刚才、或者一开始她接触的就是冒牌货?
她深吸一口气, 神色沉重地呢喃道:“怪不得长乐宫的宫人会被尽数撤换, 她们常年?在?贵妃身边伺候,定然十?分了解贵妃的性情习惯, 如若她们继续留下必会戳穿假贵妃的伪装。”
“贵妃原本的大宫女?采薇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失踪, 只?不过黄昭仪借着这一点杜撰故事、引导我怀疑长公主是杀害章轩的主谋, 从而阻止我深究命案真相。”
正如沈舟云所说,黄昭仪与孟贵妃被调包一事有关系吗?
想起?那两?人相处时的场景,李星鹭终于明白‘孟贵妃’面对黄昭仪的冒犯时隐忍不发的原因——因为她是冒牌货,不仅没有真贵妃的威势, 也没有真贵妃的底气。
然而黄昭仪为什么敢对‘孟贵妃’大放厥词、言行之间?毫无敬畏与恭谦呢?除非黄昭仪清楚‘孟贵妃’的身份有假。
但是黄昭仪没有揭穿这件事,她和‘孟贵妃’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李星鹭对这种默契产生的前因后?果有所推测:“我觉得黄昭仪和‘孟贵妃’不像是一条船上的人, 她们都故意向我泄露一点彼此?身上的猫腻,却从不曾明示,就仿佛只?想透过我警告对方‘我也有你的把柄’。”
‘孟贵妃’的把柄是冒牌货身份,黄昭仪的把柄是与章轩的私情,她们因为手握着彼此?秘密而不敢撕破脸皮、却又因为担心对方私下泄露自己的秘密而来?回试探。
李星鹭现在?疑惑的是她们二人如何掌握了彼此?的把柄,她们的把柄一个比一个像催命符,按理说绝不是能够轻易暴露给旁人的。
她抬眸去望沈舟云,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冰山般的神情与周身上下森冷入骨的气势,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长篇大论的分析时, 他仍然陷在?某种压抑沉郁的情绪中, 甚至无法如同往常一般附和几句。
“你在?担心孟贵妃的安危吗?我是说真正的孟贵妃。”
教养过自己、关照过自己的长辈突然被人冒充顶替,任谁都会为之担忧紧张, 李星鹭很理解沈舟云情绪的异常,因此?试图安慰道:“像我遭到劫持也会因为有那么点价值而得以活命,更别提贵妃了……”
但是话?音未尽,沈舟云就仿佛忍无可忍般打断了她:“不,我对此?没有那么乐观。”
她愣住了,这一刻的沈舟云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阴郁、冷淡还有潜藏在?外表下涌动的疯狂——就像他得知他双亲死亡内情的那一天,他似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活阎王,想要将所有人都一同拽下地狱。
“正因为贵妃过于有价值,让陛下的宠妃、长公主的母亲消失的代价太重,而冒牌货骗不过熟悉贵妃的人,所以但凡有得选择,任何人都不会想要对贵妃动手。”
“而且,贵妃身边的守卫严密程度绝不亚于陛下,如果诸王的势力能够伸进宫廷中悄无声息替换贵妃,那陛下也早该驾崩了。”
这句话?要是放在?外面说,妥妥要被御史参进大牢,但这时两?人却都无心介意言辞是否稳当?。
李星鹭思?量着沈舟云的言下之意,想要在?戒备森严的宫廷中让冒牌货将孟贵妃取而代之,即便是各有党羽的藩王和根基深厚的世家也做不到,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身为天子亲卫、驻守皇城的羽林卫监守自盗。
“若是黄昭仪和章轩只?想灭口知晓他们旧情的同僚,他们一年?前已然完成,但冷宫宫人至今仍在?陆续失踪,再结合你在?章府管家口中得知章轩一直与情人保持着关系的情报,我猜想黄、章二人幽会的地点就是冷宫,他们或是要除去撞破私情的宫人、或是要借由宫人失踪传播所谓怪谈,使得无人敢靠近冷宫,因此?失踪事件才会屡禁不止。”
一番铺垫过后?,沈舟云终于道出他的判断:“幽会偷情,你我都见过不少,这种事根本无法密不透风的隐藏,只?不过冷宫宫人发现了,章轩和黄昭仪可以轻易灭口她们,而被贵妃娘娘撞破,后?果就没那么简单了。”
真正的孟贵妃会无缘无故去往冷宫、再意外撞破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
李星鹭原本不认同这种设想,直到她想起?来?与冒牌贵妃的一段对话?——“宫权名义上由本宫把持,实际上六尚局的女?官和黄昭仪也有代行权,不知道是她们中哪个人隐瞒了冷宫失踪事件,导致本宫直到一个月前才得到消息”。
讲话的人是假货、话却不一定是谎言,孟贵妃时隔许久才获悉冷宫失踪事件,想要亲自前往探查也实属寻常,而因此?发觉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大抵是她们双方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但就算如你所说,贵妃发现了那两?人幽会偷情,他们也未必就要下死手灭口吧?他们可能只?是把贵妃囚禁在?某个地方,防止她将事情外泄,却留下她的性命以作筹码……”
虽然谈论到这一地步,李星鹭的态度也很难乐观,但她总不能直接让沈舟云做最坏的打算、接受孟贵妃已死的可能性,所以她必须往好的一面劝说。
可是沈舟云接下来?的话?语却堵住了她一切劝说:“章轩是羽林卫统领,黄昭仪代掌一部分宫权,他们或许可以运走?一批批宫人的尸体,但又能往哪里藏匿一个大活人?而且他们不能赌,不能让彼此?的私情有一丝一毫泄露的危险。”
“小鹭,你在?揭露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时忘了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黄昭仪不是普通妃嫔,她是太子的生母,那么太子的生父是谁?她和章轩或许敢于做出混淆皇家血脉的事情,但他们同样敢承担后?果吗?”
这段话?恍若惊天巨雷,乍然间?点醒了李星鹭。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百般思?绪,诸如难怪宣文帝子嗣多病死多夭折、年?近半百却突然喜得一个健康的儿子,还有章轩这个保皇党忠心的究竟是宣文帝还是他降生在?东宫的儿子。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没有让自己草率下结论,而是习惯性质疑道:“纵然黄昭仪与章轩存在?私情,太子却不一定系二人所出,陛下的确子嗣艰难,可长公主殿下不也健康长大成人……”
“陛下的后?宫曾诞生过三女?六子,二公主、三公主是因感染风寒去世的,并非天生早衰,而六位皇子却不然,他们要么生来?畸形、要么先天早衰,足以说明陛下的男嗣存在?极大缺陷,如今东宫太子却健康白胖,你觉得他有多大可能是黄昭仪与陛下所出?”
相较于她,沈舟云的口吻十?分果决,虽是问句,却无异于陈述事实的论断。
李星鹭这会也是哑口无言,前一出真假贵妃,后?一遭真假太子,她感觉今天获知的秘辛足够她被灭口一万遍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沈舟云的状态,在?这一系列宫闱秘事中,朝臣百姓兴许更加关注混淆皇家血脉的事情,可是他在?意的是孟贵妃,而她与他都明白孟贵妃生还的可能性极低。
上一次沈舟云查清双亲死亡内情,她忽略了对他的安慰,而这一次面对他姨母孟贵妃生死不明的形势,她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大人,京兆府到了。”
车厢外小孟的声音打断了李星鹭的纠结愁绪,同时也让她有些困惑,她以为马车该抵达的地方是沈府。
她跟在?沈舟云身后?迈出车厢,顺着他伸出的手踩落在?地面上,眼?前宽旷、楼阁交叠坐落的建筑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官府都更加气派,而门槛正上方那块题着‘京兆府’三个字的牌匾亦是无端透着一种威严肃然的感觉。
头一回来?到京兆府,李星鹭却只?能粗略扫上这么一眼?,她的注意力还是在?刚才那番谈话?和沈舟云身上:“沈大人,你带我到你办公的地方做什么?”
“你还记得入京途中、我们经?过鹤安县时在?郊外发现的那具无名女?尸吗?”
沈舟云一边将她带到某个房间?里,一边解释道:“我让人查阅卷宗兼之到处走?访,收集了近一个月到两?个月期间?失踪的女?性名单,其中没有一个能完全对上那具无名女?尸的特征。”
这段时间?事务繁多,若非沈舟云提及,她还真有些不记得无名女?尸的事情,但他也并非闲人,怎么有心关注起?一具身份不明的女?尸?
“但方才我们不是发现了新的候选人吗?”
她猛然抬头,仰视着像是在?叙述平常小事的沈舟云,他的目光没有与她相接,而是落在?不远处桌上放置着的腐烂尸体上。
无名女?尸的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区间?,她虽然没有细问过孟贵妃的年?纪,但从沈舟云的暗示看?来?,孟贵妃绝对符合这一特征。
“先前我就说过,尸表所有能够分辨死者身份的部位都被刻意损毁了,如果一定要查明死者身份,就只?剩一种办法……”
她所指的是青山寺中,用陶土重塑人面的方法,可是那时她面对的已经?是一具具白骨,而不远处那具尸体还包裹着皮肉,意味着她动手时需要将头骨表面的皮肉全部剥离。
沈舟云明白她在?顾虑什么,他与她对视着,用认真而决绝的语气朝她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会选择逃避的人,我只?想要答案,我不在?乎形式。”
话?说到这份上,继续犹豫只?会耽误所剩无几的时间?,李星鹭戴好手套、拿起?剪刀,她心情复杂地对着那具可能属于孟贵妃的尸身落下刀尖,皮肉与刀刃摩擦的沙沙声格外刺耳,而用陶土填充头骨的过程格外难耐,这或许是对她和沈舟云双方的煎熬折磨。
以至于当?面部成型,呈现出熟悉的五官时,她的第一感觉仍是麻木、而非震惊。
但沈舟云无法维持淡定,他站在?尸体前愣了一刻钟,然后?突然抱住她、将脸颊埋在?她颈肩处。
不同于以往,这是个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动作。
她的肩膀上没有眼?泪、沈舟云当?然没有哭,他也并未歇斯底里的怒吼,他的痛苦是沉默的,因而最难消解。
确认父亲死亡时,沈舟云的反应已是相当?激烈,那还是在?他做过九年?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而直面孟贵妃的死讯之前,他只?不过刚刚产生相关的猜测。
“在?长乐宫发现有个人顶着姨母的脸、做出各类违和举动时,我曾产生一种想要一剑斩杀那个冒牌货的冲动,我将那股冲动压抑住了,因为我还心存着希冀,我心想或许冒牌货知道姨母的下落,说不定姨母还能回来?。”
沈舟云终于开口说话?,但他的语气显然很不对劲,仿佛有再度被仇恨操纵的征兆:“如今,我倒是毫无顾忌了,或许应当?进宫将冒牌货和黄昭仪一并送下地府……”
她忽然伸手捂在?沈舟云双唇上,堵住他未尽的言语。
“沈大人,我理解你想要报复,但方式不该是同归于尽,先别提在?皇城中大开杀戒会带来?怎样的影响,黄昭仪这个人还牵扯到许多权力利益的博弈……”
李星鹭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脊背,似是安抚又似是提醒,提醒他身边仍然有人陪伴:“你并非孤身一人,所以千万不要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不要将我独自抛下。”
沈舟云没有答话?,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她的动作重新将她搂紧,仿佛在?回应她的安抚。
她心知他稍微缓过了那股劲,因此?她觉得是时候说出某个推论、用以拼凑至今尚未完整的真相:“那个冒牌贵妃应当?是宁王的人。”
“首先,冒牌贵妃与黄昭仪立场并不完全相同,否则她们就不需要互相提防、互相试探;其次,真贵妃的死讯如果为陛下与长公主所知,那二位无须隐瞒这一消息,所以排除下来?,冒牌贵妃只?能是某个藩王或世家势力的安排。”
“但我会联想到宁王身上,还是多亏冒牌贵妃画蛇添足而演的一出戏——她在?我面前对冯雅兰训斥为难,冯雅兰是谁?宁王重要党羽冯坤的女?儿、放在?明面上的宁王探子,她与冯雅兰形成对立,就能顺理成章的与宁王一方撇开关系,可惜结合她谈论案情时从来?不提及谢通这一点,她露出的马脚就过多了,我很难不猜到她背后?之人是谁。”
闻言,沈舟云居然笑了,那笑声中饱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阴冷杀意:“宁王,又是宁王。”
杀害孟贵妃的人是章轩与黄昭仪,宁王又是如何参与其中、并让自己的手下取代孟贵妃潜伏在?宫廷之中呢?
李星鹭认为这一点不难猜测,宫廷中布满各方眼?线,宁王的探子做不到像章轩那样杀害被羽林卫重重保护的孟贵妃,却不代表无法探听?到孟贵妃的死讯、甚至于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
这一把柄一旦落入宁王手中,章轩和黄昭仪定然要陷入被动,因为宁王本人远在?西州,他们灭不了他的口,就只?能为他掣肘。
“谋杀章轩的凶手是黄昭仪,但背后?的主使者或许还是宁王。”
李星鹭的嗓音依旧平静,恍若一柄泛着冷芒的刀,缓慢而坚定地划开覆盖在?真相表层的茧:“黄昭仪当?然有杀人动机,与章轩的私情能让她从金玉殿堂坠入万丈深渊,可是他们的关系持续了三年?,期间?她为何不趁早动手?因为章轩对她有价值,黄昭仪出身低微、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章轩这个羽林卫统领已经?是她为数不多的筹码。”
“宁王就不一样了,哪怕手握章轩与黄昭仪的把柄,他仍然更信任自己的党羽谢通,所以让章轩去死、给谢通让位,这是他的目的,而他能够借黄昭仪达成目的,这是他明知曝出小太子身世存疑能够为他腾出储君之位,却没有那么做的原因之一,至于其它——‘孟贵妃’是他的手下假扮,黄昭仪被他威胁控制,羽林卫一半兵权被他党羽谢通收拢,他已然掌握了这座皇城,比起?储位空缺引来?各方藩王争夺,眼?下的局面唯独对他有利,所以他暂时选择保守秘密。”
这就是真相,章轩遇害的真相、孟贵妃死亡的真相,也是原书中宁王能够顺利上位的真相。
为什么原书中会有长公主弑父弑弟的传闻?因为包括最开始的李星鹭在?内,所有不清楚内情的人都会把长公主和孟贵妃看?作利益共同体、会认为孟贵妃的一举一动透露着长公主的态度,那么当?这个冒牌的孟贵妃对宣文帝和小太子下手,外人理所当?然把罪名扣在?长公主头上。
第96章 陷害
彩灯高?悬于楼阁之上, 戏曲乐声回响在大街小巷,衣着鲜艳的异域女郎旋转舞动?,一齐构成京城坊市的繁华风景。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
李星鹭踏出沈府大门还没走几步路, 立即就被卷进了?街道拥挤的人流中, 她?不由艰难地转身对后面的小孟、小何感?叹了?一句。
周围人声鼎沸, 为防话音淹没在其中,小孟不得不扯着嗓子回应她?:“因为陛下寿辰在即, 所谓普天同庆嘛, 百姓们也纷纷凑起热闹, 至于这些卖艺唱曲的,他们大多是跟随九州各地抑或边陲小国的使臣而?来?,想要趁着这波热闹捞些钱财。”
宣文帝的寿辰就在后日,意味着李星鹭最迟要在今明两日之内结案。
她?的确已然?查清了?真相, 甚至于掌握了?证据,但那不足以减轻分毫她?的负担——她?要怎么向宣文帝禀告案情??直接告诉对方他的妃子与人私通、他家的皇位差点被外人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