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珰这小丫头一贯鬼主意多,折腾了这么久,兴许真有法子帮他们脱困。
倘若他能出去……
定要杀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数日后,这支“急行军”终于抵达兰州。
因为要添置东西,雪山弟子准备在兰州停留一日两夜。
一路相随的安小六也该离开了。
这个时节,江南已经入夏。
兰州的夜晚却十分凉爽。
安小六虽然是以访友的名义,一路跟随雪山弟子的队伍,但她在兰州真的有朋友。
无论是大富豪姬冰雁,还是当初跟随云梦仙子的染香,都算安小六的朋友。
他们也都住在兰州。
雪山派包了一家不大的客栈。
环境简陋,房间逼仄,唯一的优点是提供热水,但需要客人自己去井边打水,提桶到厨房里用凉水换热水。
安小六坐在房间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擦头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这一路风餐露宿。
每个人身上至少沾了三斤土。
就连一贯体面的“黑白双剑”,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安小六洗了三遍,水才算清澈。
便在这时,有人靠近她的房间。
来人武功不弱,身法轻盈熟悉,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敲门,只在安小六房门外徘徊。
正想着,富贵儿突然道 :
【“半个前来托孤的‘黑白双剑’。”】
安小六擦头的手一顿。
门外适时传来闵柔的声音:
“安姑娘,是我,你睡了吗?
安小六起身开门,看到面容略显憔悴的闵柔。
她身上还穿着今晚一行人初到兰州时的衣裳,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难掩风尘苦旅后的狼狈。
安小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石中玉纵然该死,也是闵柔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
当一个母亲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将全部情感倾注到仅剩的那个孩子身上,后来再告诉她,你以为被虐杀的孩子尚在人世,但由于你和身边人对仅存的那个孩子过分溺爱,导致他十五岁就背上了人命官司。
作为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你只能亲自将他押送法场,祈求受害者家人看在你们夫妻过往积德行善的份上网开一面。
何其残忍。
安小六侧身让出房门:“有话进来说。”
客栈环境简陋,房间里只有一桌一椅,桌上的茶壶有个裂纹,四个茶杯,每个都有豁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墙脚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里面冒出缕缕白烟。
这种香味闵柔很熟悉,是安姑娘自制的驱虫安神的香片。
闵柔也在用。
——也许不久之后就再也用不上了。
她苦笑着想。
“请坐,”安小六用干布将头发裹起来,给闵柔倒了一杯茶,“茶具是干净的,我刷过了,喝茶,里面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草药。”
闵柔勉强笑了笑,将茶杯的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牛饮后,发现冒火的喉咙清清凉凉,竟十分受用。
犹豫着要不要再讨一杯时,安小六已经提壶又为她添了一杯。
“……有劳。”闵柔喃喃道。
“闵庄主不必如此,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
安小六也想知道“托孤”是怎么回事。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一边喝,一边等闵柔开口。
闵柔怔怔望着缺了口的茶杯,半晌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抬头道:“安姑娘,我们夫妇想请您带坚儿离开这里,不要让他继续跟着我们夫妻了。”
“你不想让他跟你们去凌霄城,”安小六了然,“你可知你这个儿子武艺高强,只怕比你们夫妻还要强一截,有他在,对你,对石庄主,对令公子都是莫大的助力。”
“是,我知道,愚夫妇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凌霄城或许是我们夫妻的埋骨之地。”闵柔苦笑。
想到经历坎坷的次子,二十年前清丽无双的“冰雪神剑”既骄傲又悲伤。
她曾无数次想,倘若十八年前自己的武功再好一些,梅芳姑是不是就不敢趁丈夫出门,闯入玄素庄杀害他们母子,坚儿是不是就不会被梅芳姑抢走虐待,玉儿是不是也不会因她过分溺爱走上歧路,铸成大错。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了十八年。
从坚儿被抢走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无法释怀。
接着,闵柔又道:
“安姑娘有所不知,雪山派掌门白自在武功高强,绝不逊于侠客岛使者,他脾气一贯暴躁,不许旁人忤逆,和他相比,谢先生都算好性。
“以前他和愚夫妇交好,看在愚夫妇的面子上,他对玉儿十分看重,后来玉儿背信弃义害死了他视如珍宝的亲孙女,他因迁怒,竟直接砍下玉儿的师父、他的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的右臂。”
雪山派剑法高明,内功心法却十分平庸,封万里不仅剑术高超,内力亦是十分强劲,不仅白自在十分骄傲,他们夫妇也都佩服得紧。
出事时,封万里正值壮年,遭此大劫怕是再难振作。
想到这里,闵柔神情愈发苦涩:“人死不能复生,雪山派上下都等着玉儿偿命,纵然坚儿神功盖世,我们夫妻也不会让他涉险。”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没有保护好坚儿,也没有教导好玉儿,如今玉儿在劫难逃,我们夫妻已经十分对不起坚儿了,又怎能看着他为素不相识的兄长奔波操劳、熬心费力?”
他们夫妇这么一路观察,已经彻底放弃了兄友弟恭、互相扶持的想法。
玉儿自认为伪装到位,殊不知他的那些小心思在石清闵柔眼中根本无处遁形——他讨厌坚儿,害怕坚儿分走了他在父母心里的位置,一直若有似无地排挤他,不让坚儿和他们单独相处。
每当坚儿欲言又止地离开,他总会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却不知他正在将自己最大的靠山,一点点推开。
坚儿最开始还存着与玉儿这个兄长友好相处的念头,几次碰壁后,也绝了心思。
怪玉儿吗,可在他心里自己的兄弟十八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怪坚儿?可坚儿又错在哪里呢?
他们夫妻一直期待一家人团聚的那日,可离心离德的一家人,还能叫“家人”吗?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安小六叹息。
“闵庄主,你可知贵府二公子内力深厚,耳聪目明,你现在对我说的话,他兴许已经听到了。”
“我知道,”闵柔笑了,露出一丝少女的狡黠和得意,“愚夫和玉儿要沐浴,我让坚儿出去买香胰子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只是不让二公子随你们去凌霄城吗?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闵柔喃喃:“我们夫妻欠姑娘良多,哪还能厚颜提其他要求呢。”
“那是因为你知道,倘若你们夫妻在凌霄城里出了事,二公子或许一辈子不会原谅将他带走的我。”安小六一语道破真相。
闵柔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夫妇哪里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一旦安姑娘答应下来,日后他们夫妇无论是生是死,安姑娘和坚儿都再也回不去了。
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插在姐弟俩中间。
“可你们又觉得反正我要去侠客岛了,狗哥心软,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虽然我们的关系受到了影响,但至少保住了他的性命。”安小六又道。
闵柔难堪地低下头,心里更惭愧了:
“……抱歉。”
她没有为自己狡辩,因为安姑娘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许久。
“我答应了。”安小六平静地说。
闵柔不可置信地抬头:“安姑娘……”
安小六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若无其他事的话,闵大侠还请自便。”
她下了逐客令。
闵柔眼眶红了,他们夫妇欠安小六良多,此行西域甚是凶险,这个恩情,他们夫妇这辈子也别想偿还了。
她向安小六深深行礼:“安姑娘,保重。”
安小六垂头不语。
随着门“嘎吱”一声悠长的响声,门开了,又关了。
闵柔走了。
空气中,她悲凉却充满感激的声音久久不散。
安小六解开包在头发上,已经变得潮乎乎的“干布”。
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着头发。
她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次日清晨。
安小六在院子里找到井边打水的狗哥。
少年脚下放着三个盛满水的大桶。
安小六站着看了一会儿。
狗哥将水桶提上来,看到安小六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姊姊,早。”
“早,”安小六走上前,“怎么打了这么多水?”
“我是给厨房做饭的伯伯用的,他年纪大了,手脚也不方便,”狗哥笑着说,“姊姊,你等我一下,我先送水。”
他提着四大桶水,轻功一跃就到了厨房门口:“伯伯,我来送水了!”
“使不得,使不得……”里面传出老人的推辞。
“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伯伯,桶我放这儿了,你忙吧。”
狗哥放下木桶,一溜烟儿地跑了出来。
“姊姊,我来了,”他充满活力地说,“姊姊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是,”安小六点点头,“我在兰州有朋友,今晚就不住这里了,你也收拾一下,回去告诉你父母,中午我要带你去见几个朋友,早饭……你还是和你父母一起吃吧。”
少年不疑有他:“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安小六要走的消息,像一阵飓风狂扫雪山派。
不消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些人欢天喜地,有些人失魂落魄。
当然,前者是大多数。
队伍里有这么个人,大家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就莫名其妙见了阎王,虽然花师妹说瘟神不是那种人,但瘟神又不是花师妹。
最高兴的还是石中玉。
因为不仅安小六那个女煞神要走了,便宜弟弟也要走了。
吃早饭时,石中玉主动给便宜弟弟剥了两个鸡蛋:
“弟弟,之前都是为兄误会你了,你尽管去吧,爹爹妈妈这边有我呢。”
狗哥一头雾水,这话好生奇怪,我只是跟着姊姊访友。
怎么兄长这么一说,好像就像我不回来了似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闵柔瞬间红了眼眶,石清眼睛也有些潮湿。
二人十分清楚,这一顿早饭就是安姑娘留给他们一家人的告别时间。
石中玉是不耐烦和便宜弟弟虚与委蛇的,只是想到对方就要滚蛋了,自己再装一会儿吧,就当尽孝心了。
毕竟……
他也要走了。
石中玉原是没打算跑的。
因为他一旦跑了,就会被长乐帮的人抓回去。
再不会有人比石中玉更清楚,他在长乐帮担任帮主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长乐帮那些人究竟有多么恨他。
不过石中玉很快意识到,跟着父母虽然不会被长乐帮的人捉住,但一样没有好下场。
他的父母竟要带他去凌霄城!
——难道他们不知道白自在那个老疯子认定是我害死了他的宝贝孙女,一心要我偿命?
当初爹爹妈妈狠心将他送到远在西域的雪山派,就是希望他能学到雪山剑法的精髓,一家人联手向杀死弟弟的恶人报仇。
如今便宜弟弟死而复生——一个比他更合他们心意的亲亲儿子——他这个长子就没用了。
担心他中途逃跑,他的父母选择和他同吃同睡。
连洗澡如厕,也有父亲在一旁看守。
就在石中玉觉得逃跑无望时,雪山派安营扎寨的地方来了两个闯入者。
闯入者一个是号称“一日不过四”的大魔头丁不四,另一个是大魔头“一日不过三”的孙女。
二人是来营救被雪山派扣押的丁不三的。
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天生蠢笨,丁不四明明武功高强,雪山弟子却无一死亡,受伤最重的耿万钟第二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反倒是丁不四和丁不三的孙女被雪山派扣下来了。
然后……
他逃跑这件事迎来了新的转机。
起因是,他看到了一支珠钗。
那日清晨,有雪山弟子在营地里收拾东西时,捡到一支珠钗,拿给母亲辨认。
当时石中玉只是好奇瞥了一眼,当即愣在原地。
这是他的首饰。
更确切地说,这是他送出去的首饰。
几个月前,他遇到一个特别漂亮、脾气特别火辣的小妞,为了能一亲芳泽,就将这支珠钗送给了她。
石中玉一贯喜欢沾花惹草,身上总带着几样名贵的珠宝首饰,见到貌美的女子就会取出来相送。
他是长乐帮帮主,样貌英俊,出手阔绰,能说会道,那小妞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几句漂亮话就哄得她心花怒放。
若非侠客岛使者重出江湖的事情传出来,石中玉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即收拾细软一走了之,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那小妞叫什么来着?
石中玉苦思冥想,直到便宜弟弟生火做饭,铁锅和铲勺碰撞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一道翠绿色的倩影才浮现出来——
丁丁当当!
那个姑娘原是叫丁珰,他叫她丁丁当当!
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忽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石中玉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丁丁当当姓丁。
丁不三的孙女也姓丁。
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满怀期待地想。
又过了几日,又有人的在营地见到了一对铃铛。
不少人在姓丁的小女贼身上见过这对铃铛。
只当是大家搬运她时,一不小心落到地上的。
石中玉却不这样想。
倘若那对金铃铛不是雪山弟子搬人时不小心弄掉的,而是丁丁当当自己拽下来……
想到这个可能,石中玉万分激动,立刻想去丁家人住的地方看看,但一想到那边有可能见到安小六,石中玉又退缩了。
他害怕那个姓安的女人。
她瞧自己的眼神,没有鄙夷、厌恶,也没有不屑、厌烦……
仿佛他就是个死物。
石中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些什么验证这个猜测。
夜里睡觉的时,他将随身玉佩解下来放在了床边,这个玉佩是他七岁生辰时父母送的,自小被他带在身上,丁丁当当也是见过的。
一连数日,玉佩都在石中玉床头待着,就在石中玉疑心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他放在床头的玉佩不见了,胳膊莫名多了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石中玉看着惨不忍睹的胳膊,差点笑出声来。
——瞧见了吗,连老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就这样,石中玉和丁珰搭上了线。
天稍亮。
安小六前往丁不三的房间里,为他做最后一次治疗。
丁不四极为震惊。
得知安小六要离开这里,差点没忍住叫出声来。
待两个雪山弟子下楼吃饭,他迫不及待问:“你要走?”
“是。”
“可老夫身上的毒怎么办?”
“与我何干。”
丁不四气得直翻白眼,但他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捏着鼻子道:“我丁老四,我丁老四不和小辈一般见识……可老三,老三怎么办?”
丁氏一门家学渊源,丁不四是个识货的,看得出安小六精通医理,是个用药的行家,骂归骂,对她的本事却十分信服。
老三早年练功落下了病根,活到现在全靠各种珍稀草药的精心调理。
姓安的居然能将老三的情况稳下来,就这一手本事,丁不四就不信她是江湖里的无名之辈。
“他如今的情况比你还强些,能有什么事?”安小六平静道。
丁不四一噎,说来奇怪,他天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安小六,现在知道安小六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
转念一想,这臭丫头本事越大,他乖乖侄孙女带着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越小。
所以安小六不在这里更好。
只是……
“姓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丁不四问。
他丁老四平生吃过最大的亏,便是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成亲了,那个男人他还打不过。
和如今的生生死死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安小六说:“我在金陵卖粥。”
丁不四气得又翻白眼。
旭日东升。
安小六驱赶着骡子,带着狗哥离开客栈。
姐弟俩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对于狗哥来说,兰州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也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金陵城了。
安小六按照地址先去拜访了染香。
染香如今当了大老板,专门做女人的生意——胭脂、首饰、衣裳……甚至是小衣,兰州的阔太和女富商都是她店里的常客。
她本就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靠着姬冰雁这个兰州大老板的人脉,和从安小六那儿学到的云梦仙子两成本事,黑白两道都拿她没辙。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他们谁也瞧不起的女流之辈渐渐成为他们不得不巴结讨好的大老板。
染香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
得知安小六来了兰州,她就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心致志等待恩公大驾。
安小六也不负所望,抵达兰州的次日上午就携弟拜访。
和当初在云梦仙子身边那个柔弱纤细、伏低做小的婢女染香相比,如今的染香怕是云梦仙子复活也认不出了。
她胖了,黑了,还长了个子。
多情妩媚的笑容变得爽朗干练,眼中淡淡的哀愁不见了,变得舒展、凌厉、自在。
安小六认识的人里气质与现在的染香最像的居然是珠光宝气阁的阎大老板。
看着和和气气,仿佛一个好揉捏的面团团,真用力就会被扎一手血。
看到安小六,染香极为激动,连声音都透着颤抖:“多年未见,姑娘可好……”
“我很好,你呢。”
“染香也很好。”
“那很好,”安小六温和道,“这是我弟弟,石中坚。”
狗哥闻言抱拳。
染香将安小六迎进大宅。
她家很大,没有富贵山庄那么大,也不如富贵山庄那么神秘——富贵山庄有安小六亲自设计的机关暗道,还有谢烟客设下的奇门遁甲,连种植的植物也是精心规划的,没有熟人领路,就是水母阴姬来了,也要留下半条命——却比富贵山庄瞧着精致阔绰,又比珠光宝气阎大老板家那种明晃晃的阔低调些。
“姑娘尽管住下,家里房间多得很,住多久都可以。”染香道。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除了骄傲又惆怅。
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需要事事揣度别人想法、依靠别人怜悯而活的婢女染香。
她终于可以说她想说的话,做她想做的事情,爱她想爱的人。
安小六很为她高兴。
染香在家中设宴的为姐弟俩接风洗尘。
陪客是染香府中的大管家和西席。
管家姓方,叫方一,瞧着有几分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那西席则是许久没在江湖上露面的“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
方管家沉默寡言,徐若愚却很健谈。
他的健谈和那种侃侃而谈又有很大区别,而是一种不让席上任何一个人陷入尴尬的氛围中。
哪怕安小六不爱说话,方管家更是个闷葫芦,在只有染香和狗哥出声的情况下,气氛依然很热烈。
宴席很精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道菜接着一道菜,满满铺了一桌。
酒水是波斯葡萄酒。
安小六在龟兹王那里做客时见过这种酒,碍于她酒品超群——要命的那种,并不晓得滋味。
狗哥却很喜欢,喝了一杯又一杯。
染香见安小六滴酒不沾,微笑:“姑娘,可是喝不惯葡萄酒?家里酒窖还还有其他”
“不——”
“我姊姊不能喝酒!”狗哥惊慌失措道。
安小六:……
“他说得对,我的确不善饮酒。”
染香说:“葡萄酒不醉人的,一点应该无妨。”
狗哥急忙阻拦:“不行不行,一点也不行,一滴都不行,我姊姊真的不能喝酒。”
他对姊姊沾酒后,差点拆了阎大老板家,“送”走西门吹雪、陆小凤、花满楼、霍天青等人的盛况记忆犹新。
想想头皮都麻了。
染香没有说话,她垂下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倒是徐若愚爽快说:
“没想到石兄弟如此海量,安姑娘居然是个一杯倒。”
“是的是的,我姊姊酒量很差,不能喝酒,我就厚颜替我姊姊自罚三杯吧。”狗哥举杯,果真喝了三杯。
徐若愚叫了一声“好”。
宴席一直到下午结束。
狗哥和徐若愚喝得酩酊大醉,由仆人们带下去休息了。
染香也喝了很多酒,她好像醉了,两腮泛着好看的桃粉色,一直拉着安小六的手唤“姑娘,可算见到姑娘了”。
方管家一直寸步不离地站在染香身后,存在感稀薄。
“没想到快活王座下威风赫赫的‘急风第一骑’,居然会隐姓埋名成了染香府上的方大管家。”安小六突然道。
难怪她会觉得方管家眼熟。
快活王和云梦仙子假扮的白飞飞成亲时,她曾在快活王身边见过他。
他是快活王座下“急风三十六骑”武功最高的第一骑,亦是快活王的弟子。
当年跟着安小六敲遍西域各大高手竹杠的染香,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空气倏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染香还在呢喃。
先前一直垂头不语的方管家终于抬头:“快活王已死,急风三十六骑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站在姑娘面前的只是大老板的管家方一。”
“是吗?”
安小六不置可否。
将自己的手缓缓从染香手里抽出来:“她醉了,带她回房休息吧,我的房间在哪里?”
熏香、软塌,蚕丝被。
安小六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干净舒适的床。
她本该睡个好觉。
只可惜,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漆黑的房间里,有人向安小六的房间里吹闷香,还摸上了她的床!
这个人的手冰冷潮湿,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有那么一瞬间,安小六怀疑自己遇上了变态,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会有女人偷偷溜进她的房间,还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你在找什么?”
安小六实在忍无可忍。
来人身体一僵,想跑。
可她跑不了,因为安小六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腕,叫出了她的名字:
“染香。”
安小六不是个有钱人。
她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是别人送的。
安小六也可以是个很有钱的人。
她的暗器和毒药,甚至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但染香并不需要这样的财富。
很多前,安小六已将云梦仙子的“迷魂慑心催梦大法”和“天云五花绵”两样绝技传授于她。
她并不需要冒着生命危险窃取安小六的暗器或是毒药。
暗夜,幽灯。
染香脸色惨白,完全失去了大老板的风采。
安小六叹了口气:“你在找这个,是吗?”
她从怀里摸出两块铜牌。
正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
染香晃了晃身体,声音颤抖:“姑娘既然猜出来了,为什么不成全了染香?”
“不可!”
房门外传来方管家焦急的声音。
急风第一骑武功高强,一墙之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染香充耳不闻,定定望着安小六,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道:
“染香这条命是姑娘救下的,倘若没有姑娘,染香许多年已经死了,还请姑娘成全了染香,让染香替您去侠客岛吧。”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越落越凶,最终在脸上留下了两条河。
安小六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认为自己是个刚好做了一些好事的普通人。
染香也好,其他人也好。
她从来没有要求过回报。
可她还是得到了,得到了不少。
有人愿意为她死,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个人。
倘若不是对侠客岛铜牌的来历一清二楚,她定会认为这是个人人都要抢夺的好东西。
安小六叹气:“为什么你们认为,只要我去了侠客岛就必死无疑呢,染香,我以为比起死,你会更想活着。”
染香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她知道,伴随安小六的反问,自己赴死的勇气正一点点消失。
如今的染香,已经不再是那个将沈浪的同情和怜悯当做人生最后一束光的婢女染香。
她在兰州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新的朋友,开启了新的人生,从为别人活到为自己活。
现在,她贪生了。
“好好活着吧,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或许等你白发苍苍,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上一面。”
安小六收起铜牌,整理了一下衣裳,拿了两个果盘里的梨子,大步向外走去。
她原是打算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大。
“你去哪儿?”染香望着安小六的背影,急急唤道。
“堵人。”
“?!”
时间已经很晚了。
过了午夜,正是人身体正疲惫的时候。
丁不四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自中毒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愈发萎靡,但现在他清醒极了。
一双眼睛直直望着房间里那个明明灭灭的火星。
只见他的乖乖侄孙女阿珰捏着点燃闷香,偷偷摸摸来到他身边,就在丁不四以为对方要带自己离开时,她居然弯下腰,搜走了他的荷包和衣服夹层里的两张银票,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