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玉害怕白自在真的捅死自己。
当即“咚咚咚”磕起头来。
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吃过的苦头,在这短短两日已经吃遍了。
这个人向来凉薄,对白自在也好,封万里也好,都没什么愧疚,他只恨自己跑得不够远,让父母和雪山派的人抓了去。
石清悲恸万分,也走上前,跪在白自在身前。
“白老爷子,犬子罪无可恕,所谓‘养不教父之过’,石清愿一命抵一命,恳求白老爷子放犬子一条生路。”
白自在沉下脸:“石老弟,你这儿子不是个东西,我好心替你杀了他,你却要陷我于不义,既然如此,你们一家三口到下面向我家阿绣赔罪吧。”
说着振臂甩袖,内力将挡在石中玉身前的闵柔直接弹飞,另一只手倏然挥剑,砍向石清的项上人头。
石清内力绝非泛泛之辈,可随着白自在排山倒海的内力倾向而出,他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夫在白自在面前只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他惨笑一声,不躲不避,平静接受死亡的到来。
白自在长剑如梭。
众人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白影。
闵柔凄厉惨叫:“师哥!”
“不——”
白万剑耿万钟等人皆想出手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眼看石清就要人头落地。
电光石火间,“嘭”“铮”两声,一个东西狠狠砸在白自在剑刃之上。
剑锋偏了一指,只削去石清一缕头发。
而那个挡去白自在剑势东西,不是什么精妙绝伦的暗器,而是一个啃了大半,已经硬的有些掉渣的馕饼。
大厅里众弟子一片哗然。
石清恍惚睁开眼睛,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望着地上的馕饼,心脏不断加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认识的高手里有此等内力的不过寥寥数人,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不,不,不——
石清慌乱,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他惊恐地看向跌在一旁的妻子,闵柔以同样惊恐的目光回视着丈夫。
倏然间,这对青梅竹马、携手半生风雨的夫妻想到同一个人。
两人面无血色。
同时望向馕饼投出来的位置。
“不,不,不要,不要——”
闵柔泪流满面,心里乞求着各路神仙。
可是神仙并未听到她的恳求。
从屋梁一角跳出来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像石清,更像石中玉的年轻人。
众弟子瞧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又瞧瞧屋梁上跳下来的那个,一头雾水:
“怎么两个石中玉?”
“你傻啊,肯定有一个是假的。”
除了跟随白万剑下山追查石中玉下落的十几个雪山弟子,余下众人并不知晓“黑白双剑”除了石中玉还有另一个儿子。
石中玉在凌霄城拜师学艺多年,也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一个兄弟。
有的雪山弟子觉得“黑白双剑”寻了一个假货,代替自己真正的儿子,但一想到夫妻俩为了保护跪在地上的那个,愿意一命抵一命,又觉得地上那个是真的石中玉。
众弟子议论纷纷。
“坏了,中坚兄弟怎么来了?”
王万仞有些焦急道。
“认识?”封万里问。
“他是‘黑白双剑’几年前才找回来的次子,石中坚。”回答的却是白万剑。
封万里不说话了。
一旁的苏万虹还有其他几个并未跟随白万剑下山的掌门弟子惊讶对视,他们还以为石中玉是独子,没想到还有个兄弟。
大厅里人声鼎沸。
各路声音噪杂。
白自在并未听到白万剑的解释。
“居然还有一个。”
他沉下脸,这位执掌雪山派数十年的掌门人不悦地望着突然现身的少年。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倏然抬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指着那个长得与他极像的年轻人,大声道:
“他才是石中玉,你不是想为孙女报仇吗,快去杀了他!”
知道内情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也呆住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 石中玉居然对自己亲兄弟心狠至此。
白自在却不管这些。
他是个疯子,前不久刚刚杀过人的疯子。
倘若石清闵柔不是为了儿子的事情方寸大乱,定能发现白自在剑上的血。
“我要为孙女报仇,我要为孙女报仇……”
老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再抬头时, 双眸充血:
“石中玉, 今日你必须死!”
话落, 提剑向少年刺去。
“逆子!”
反应过来的石清,直接给了石中玉一巴掌。
石中玉被石清打得一个踉跄,捂着脸, 抬头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
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不那么说,这会儿怕是已经死了,又狠下心肠:
“是你们先不让我活着的,我这么做也是想要活下去!我没错,错得是你们, 是你们犯糊涂,放着亲儿子不认,非认一个假儿子,我弟弟早就死了, 他才不是我兄弟!”
“你——”
石清抬手还想给石中玉一巴掌, 但看到他那副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的模样,又颓然地放下了手:
“罢了……今后, 你好自为之。”
丁珰心疼地望着石中玉被打红的脸颊:“天哥,痛不痛?”
石中玉当年叛逃凌霄城后,担心雪山派弟子找上门来, 起了许多假名字, 其中一个假名字里有个“天”字。
“痛,痛得要死了, 心里更痛,”石中玉装腔作势道,“丁丁当当,我爹爹妈妈不要我了,我也只有你了——”
丁珰气愤道:“天哥,你没错,他们会后悔!”
藏在甬道屋梁上的安小六叹了口气。
她一点不意外石中玉方才的表现。
也不知石清闵柔平日如何管教的孩子,居然将儿子教成了一个凉薄无情的自私鬼。
她像是一只笨拙的蜘蛛,从屋梁上慢慢顺到地面,拍拍衣服上的灰。
走出甬道,来到大厅。
然后……站在了掌门弟子花万紫身后。
众弟子的注意力全在打斗的狗哥和白自在身上,好几百号人,竟无一注意到从甬道里走出来的安小六。
她戳了戳花万紫。
一下,两下。
花万紫回头,脸上还带着些许不耐——任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打扰都会心情不爽。
不过当她看清身后站的人是谁时,花万紫瞬间瞪大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看到花万紫憋红的脸,安小六微笑:
“我只是来和认识的人打个招呼,花女侠随意……”
花万紫:……
我信了你的邪!
雪山派的大厅变得既宽广又拥挤。
为了供白自在和那个长得极像石中玉的少年打斗,众弟子后退三尺,扩大了厅堂中央的空地范围。
观斗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
在众雪山弟子的眼中,自家掌门天下第一。
大家嘻嘻哈哈,都觉得那个像石中玉的小子必死无疑。
石清闵柔脸色惨白,白自在是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武道宗师,这些年避世凌霄城,不知参悟了多少高明的武功,次子习武不过六七年光景,纵是天赋过人,又怎是他的对手?
没人看好年轻人,众人皆认为认为他与白自在相斗,后者有压倒性优势。
可事实并非如此。
狗哥虽经验不足,武功却十分高明,内力更是远在依靠外物内力大增的白自在之上。
他师承谢烟客,谢烟客自创的“碧针清掌”本就精妙绝伦,非寻常武功可比。
更别提,他本人对雪山剑法甚是熟稔。
纵然白自在经验丰富,剑术超群,依然没从少年那里讨到半分好处。
反而是狗哥在拆了二三十招后,愈发游刃有余。
“掌门怎么还没杀了那小子……”
一个年轻弟子嘀咕着。
“你懂什么,掌门看那小子两手空空,有意相让,否则凭他老人家的功夫,那小子早就死了。”
“师兄说得有理。”
这个解释乍一听合情合理,可但凡长个脑子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白自在性格暴戾,因为宝贝孙女之死,迁怒众弟子,直接砍了石中玉的师父“风火神龙”封万里的右臂,事后也未见愧疚补偿。
如今面对他眼中的“罪魁祸首”,不碎尸万段已是手下留情,又怎会心慈手软,留他一命?
双方又拆二十招。
眼看不能像昨晚除掉丁不三那般杀掉“石中玉”。
白自在神情愈发癫狂。
他向来狂妄,自认武功天下第一,天下群豪皆不入流,唯有他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能与他相斗近百招,当真是奇耻大辱。
他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偶尔波及到观战的雪山弟子,不仅不收剑,反而嫌对方碍事。
丝毫不在乎诸弟子性命。
狗哥投鼠忌器,担心白自在伤及无辜,出手愈发小心,看起来倒像是白自在占了上风。
石清闵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这时,白自在一招“明驼骏足”,又快又狠刺向少年心脏。
闵柔失声尖叫:
“小心!”
少年脚下一旋,身体一侧,险险避开。
锋刃虽然只是刺穿他的外袍,但那种凶险是他平生绝无仅有的经历。
坐在太师椅上悠闲观战的成齐廖梁也看出了端倪。
“你们真的相信他是石中玉?”
“掌门师哥认为他是石中玉,他就是石中玉。”
四人相视一笑,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说到底,与石中玉有仇的人姓白。
他们也只是旁观者。
白万剑心情万分复杂。
当年在侯监集,石清闵柔曾将贴身宝剑压在耿万钟等人手中,保证会带儿子回凌霄城。
两柄剑一直被耿万钟等人带在身边严加看守,后来又交到白万剑手中。
如今“黑白双剑”已履行承诺,将石中玉带回凌霄城……
他深吸一口气,对轻功最好的汪万翼道:
“汪师弟,你到我房间,把那两柄剑取来。”
汪万翼一怔:“白师哥?”
“快去!”
白万剑板脸催促。
汪万翼无奈,只好施展轻功离开大厅。
待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说来好笑,他来去匆匆,两次从花万紫身边经过,竟没发现花万紫身边的安小六。
封万里与石清闵柔相识多年,一眼认出两柄剑的来历。
“白师弟,你要做什么?”
白万剑道:“石中坚虽与石中玉是亲兄弟,但二人为人截然不同,爹爹若知道内情,定会理解我的做法。”
封万里不以为然。
他本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之辈,比起“冤有头,债有主”,他更乐意看到石中玉全家倒楣。
白万剑双手捧剑,走到石清闵柔面前:
“石庄主,闵大侠,这是当年你们交给耿师弟的佩剑,如今完璧归赵——”
石清闵柔都是聪明人,哪能不懂白万剑的用意。
白自在手中宝剑锋利无比,与他交手的坚儿却因手无兵刃,频频遇险……
“大恩不言谢。”石清拱手。
闵柔接过长剑,随手抽出一把,扔向次子:“坚儿,接着!”
石中坚一跃而起,将长剑抓在手里,却是闵柔的那一柄。
他内力原就胜过白自在,先前空手尚能不落下风,如今剑在手、如虎添翼,瞬间改变僵持的战局。
观斗众人瞠目结舌。
石中玉亦是没想到便宜弟弟武功竟如此高强。
他本打算借白自在之手杀了石中坚,一石二鸟。
雪山派杀了他的便宜弟弟,自是不好继续追究他的责任。
而且石中坚一死,自己又成了爹爹妈妈唯一的儿子,他们就算生气又能怎样,还会把唯一的儿子杀了不成?
可眼看便宜弟弟占据上风。
石中玉既怕石中坚打败白自在后,报复自己,又怕雪山派回过神来,仍要自己赔命。
当即与丁珰使了个眼色,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打斗的白自在、石中坚身上,偷偷向门外溜去。
就在二人即将成功时。
厅堂里奉茶的婢女突然高呼:“掌门,害死阿绣小姐的人要跑!”
白自在神志本就不甚清明,迟迟杀不死狗哥让他愈发癫狂。
听到有人喊宝贝孙女的名字,登时向大门看去:
“想跑?”
发狂的白自在一跃而起,挥剑刺向石中玉。
石中玉抓起丁珰挡在自己身前,拔腿向外跑去。
丁珰俏丽的脸上满是震惊。
“小子,还想耍花招?!”
白自在彻底被激怒,纵身一跃,一脚踢中石中玉的脑袋。
“咔嚓——”
石中玉脖子一歪,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一个死亡的石中玉。”】
“不,”闵柔目眦欲裂,不顾发安危冲上前,“玉儿!”
她抱起倒地不起的石中玉。
血,蜿蜒而下,顺着台阶,一点点落在洁白的冰雪上。
丁珰呆呆望着倒地不起的石中玉和伤心欲绝的闵柔。
突然发疯一般尖叫着冲出雪山派大门。
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中玉死了。
以一种滑稽荒唐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白自在杀了石中玉,仰头大笑,收剑走人,把方才与他打斗的狗哥忘得无影无踪。
安小六觉得他不是忘了,而是觉得输给狗哥丢人,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名声。
至于那个高呼“掌门,害死阿绣小姐的人要跑”的婢女,原有个姐姐。
是白万剑女儿的贴身丫鬟。
当年石中玉欲要对阿绣姑娘做不轨之事,婢女的姐姐出手阻拦,被他一剑砍去了一条大腿。
她来雪山派做活,就是为了打听石中玉的消息。
婢女瞪着石清闵柔,又瞪着长得与石中玉极像的狗哥。
“别以为我会道歉,他活该!”
“假道学!伪君子!”
“只有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该死!”
“现在知道难过了,早干什么去了!”
婢女觉得石清闵柔不会放过她,索性骂个痛快。
白万剑一声长叹。
如今他大仇得报,心里却不是滋味。
石中玉就算死一万次,也换不回女儿阿绣的性命和封师哥的右臂……
他道:“这位姑娘,冤有头,债有主——”
婢女冷笑:“不用你假好心,我姐姐为了护住你女儿少了一条腿,你们雪山派用银子打发了事,这些年不管不问,装什么好人,呸!”
大约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姑娘又指着雪山派众弟子大骂道:
“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一个个不把我们当人看,踩高捧低,见了有钱有地位的就舔上去,狗都比你们有气节,全是些黑心肝的玩意儿,小心被雷劈死!”
一众雪山派弟子被那姑娘骂得灰头土脸,敢怒不敢言。
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
第四条,不得伤害无辜之人。
一旦对这姑娘动手,就是触犯门规。
雪山派诸人只能期待石清闵柔做些什么,比如像掌门砍断封万里右臂那般,一怒之下将这个放肆的婢女杀了。
可石清闵柔只是守着儿子冰冷的尸体,心里既痛心又惭愧。
他们不怪这个姑娘。
是他们没有当好父母。
害了别人,也害了孩子性命。
“这位姑娘……是愚夫妇没教好儿子,愚夫妇向你磕头赔礼了。”
说罢,石清闵柔真的跪下来,向这姑娘磕头道歉。
婢女吓了一跳,她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又不会功夫,如何不怕?此时不过是强撑。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们夫妇不敢请姑娘谅解,原是我们没有教好他,今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石清悲伤道。
婢女抿着嘴,倔强地没有说话。
石清望着石中玉冷冰冰的尸体,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干净帕子,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
“玉儿,是爹爹没教好你,爹爹带你回家。”
他抱起石中玉的尸体。
狗哥搀扶起伤心欲绝的闵柔。
一家三口慢慢走出雪山派。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他们。
夫妻二人回望皑皑白雪。
闵柔想起无数个夜晚梦到玉儿葬身大雪中。
这里终究是成了长子的绝命之地。
安小六没有为难她,而是拿出暴雨梨花钉,对准了花万紫……和她身后的一众同门。
“安姑娘, 你, 你拿的是什么……”
花万紫盯着安小六手里的细长的黑色铁匣子, 目光惊恐。
“我仿制的暴雨梨花钉,它的效果比真正的暴雨梨花钉威力大,覆盖广, 毒性强,你想试试吗?”
安小六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花万紫沉默。
花万紫脸紫了。
怎么试?去黄泉路的那种逝吗?
“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以带我去地牢吗?”
“……可以。”
花万紫十分憋屈地应下来。
她觉得从今天起,自己对“讲道理”有了更为深刻的见解。
尽管“瘟神”凶名赫赫,在西域诸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路上, 花万紫小心翼翼问道:“安姑娘,你要去地牢做什么?”
莫非雪山派的地牢里关押了“瘟神”认识的人?
“去见丁不四。”
“丁不四,丁不四不在——”
花万紫本想说“丁不四不在地牢”,话到嘴边突然咽了下去。
丁不三昨晚闯入凌霄城, 不仅杀了六名雪山弟子, 还伤了许多人。
若丁不三不是一个人来的……
花万紫心乱如麻。
一路都在后悔,若是她再坚持坚持……
“那你死了, ”安小六凉凉道,“不仅你会死,你的同门也会。”
花万紫:!!!
花万紫毛骨悚然地望着安小六, 她居然无意识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对, 她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你,这是什么功夫, 你对我做了什么,”花万紫惊恐地望着安小六,“……波斯摄心术?”
她小心翼翼觑着安姑娘的表情。
摄心术是魔教功夫,难道安姑娘真的与魔教……
安小六不想理这个傻瓜。
雪山派的地牢的位置偏僻。
让安小六意外的是,这里的戒备并不严,只有两个弟子在地牢外面看守。
雪山派似乎对本门的地形位置有极强的信心,哪哪都松散。
安小六让花万紫找个地方藏起来,她则旁若无人向地牢入口走去。
“什么人?”
看到陌生人,两个驻守地牢入口的弟子大惊。
不过还不等他们说话,就被安小六用迷粉药晕了。
花万紫急忙跑出来。
查看两个同门的情况,发现二人只是晕过去,而不是死了,顿时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抬头,只见安小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也睡吧。”安小六说。
花万紫连忙屏住呼吸,可是太晚了。
她头晕目眩,最后的记忆是安小六弯腰从看守地牢的弟子腰间的取下钥匙……
安小六是在半山腰追上的石家人。
石清闵柔并不意外安小六的出现,也没有质问她为何毁约。
他们清楚,倘若不是安姑娘的阳奉阴违,他们夫妻二人早已成为白自在的剑侠亡魂。
安小六看着石清背上石中玉逐渐僵硬的尸体,又看着憔悴苍白的“黑白双剑”:
“石庄主、闵大侠,节哀。”
石清惨笑:“让安姑娘见笑了,愚夫妇实在是——”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石中玉是石清第一个孩子。
他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后来就有多失望。
明明……
已经决定不再管他,看到长子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心里还是痛苦万分。
下山后,石清闵柔一把火烧了石中玉的尸体。
期间,闵柔几度晕厥,全靠次子一遍遍输送内力,才勉强撑下来。
当夫妻一同将长子的骨灰和碎骨装进一个陶罐里时,闵柔再也忍不住,伏在罐子旁嚎啕大哭。
安小六注视着那个陶罐。
富贵儿告诉安小六,这个罐子原是夫妇二人为自己留的。
石清闵柔原是准备“两命抵一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石中玉最终还是死在白自在的手里。
回去的路上,闵柔大病了一场。
安小六施针喂药,依然不见清醒。
不是安小六医术倒退,而是闵柔自己不愿意醒来。
她恨抢走孩子的梅芳姑,更恨无能的自己。
倘若当年她再厉害些,坚儿不会被梅芳姑抢走,玉儿也不会被她娇惯得不成样子,以至于丢了性命。
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
所有人都知道,闵柔这是心病。
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很难治愈心病。
狗哥和石清只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期待闵柔苏醒的那日。
狗哥身体强壮,少睡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石清却是受不住了。
于是安小六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睡穴。
还给他喂了一颗安神养心的药丸。
“去榻上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安小六对狗哥说。
狗哥却没有动。
他沮丧地低下头,半晌,喃喃道:“姊姊,我是不是错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他知道狗哥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情绪。
狗哥说,白万剑挨打的那天晚上,他听到了大哥和丁珰姑娘的谈话,二人聊起了他。
丁珰说:都怪你父母偏心,让你那个便宜弟弟走了……
狗哥听了一会儿,方知兄长和丁珰不是在前往凌霄城的路上认识的,两人本来就是旧识。
丁珰姑娘潜入大营,并非为了救她的爷爷丁不三,而是为了兄长石中玉。
当初,丁姑娘故意模糊信息,误导丁不四去杀姊姊。
她知道姊姊不好惹,以为可以借姊姊的手拖延时间,救出兄长。
没想到丁不四虽然武功高强,对上姊姊却输得很快,连她本人也中了姊姊的迷药。
二人交谈中,不断后悔不该放他这个便宜弟弟离开,让他随他们一同去凌霄城,再由丁珰出面说些软话,这样愚蠢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当兄长的替死鬼。
事后,即便白自在意识到杀错人了,在已经杀了石清一个儿子的前提下,自是不好再对石清另一个儿子下手了。
“难怪那天,他能立刻喊出你才是石中玉,原来是早有预谋,”安小六道,“他多行不义,与你无关。”
狗哥:“若是我愿意代替兄长,兄长就不会死,爹爹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兄长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
“你是觉得若死的人是你,石庄主、闵大侠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是吗?”安小六直接道。
少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是这样吗,闵大侠?”
安小六目光越过狗哥,看向他身后简陋的木床。
狗哥倏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一直昏迷不醒的闵柔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极力捂着嘴巴,簌簌掉眼泪。
“妈、妈妈,你醒了,”狗哥手足无措,“要不要喝水,有没有不舒服……”
他连忙上前,扶闵柔坐起来。
闵柔紧紧抓着次子的手,眼泪一颗又一颗落下。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
狗哥笨嘴拙舌地安慰着母亲。
闵柔哭得更凶了: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想——”
安小六默默走出房间,关上门,将屋子留给了这对过去因种种原因,从未有机会谈心的母子。
几个时辰后,当石清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是眼睛又红又肿、却精神不错的妻子,和同样眼眶又红又肿,精神不错的次子。
“师哥,你醒了?”闵柔声音有些哑。
石清茫然:“我睡了多久?”
他最后的记忆是安姑娘点了他的睡穴。
安姑娘内力深厚,又得了常春岛的传承,说不定有什么外界不知道的奇异点穴功夫,能让人睡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
“师哥睡了九个时辰,安姑娘说你太累了,不让我们叫你。”
只是九个时辰吗?
石清很想知道这九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
竟能让一蹶不振的妻子重新振作起来。
于是石清望向心思单纯的儿子。
可惜儿子是个直肠子,只会憨憨地笑:
“爹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爹爹睡了很久,可要起来洗脸漱口?”
石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望着床畔温柔憔悴的妻子,又看着耿直淳朴的儿子。
心里依然苦涩,却又多了一些平静。
或许他和师妹命中注定身边只有一个孩子。
也罢,就这样吧。
安小六挂念着寄存在姬冰雁家的骡子。
又担心回去的太晚,朋友们着急。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时间内到达兰州。
没想到姬冰雁见她第一句话竟然是:“你那骡子不错,卖我如何?”
安小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还没死呢,就惦记我家宝骡。
“不卖!”安小六干脆利落回绝。
“我用两匹马再加这个数?如何?”
姬冰雁伸出三根手指。
安小六十分心动,还是拒绝。
“那这个数?”
姬冰雁伸出四根手指。
安小六沉下脸:“你好烦,不卖不卖不卖,骡子还我!”
——你再多出点,我就真要卖你了!
姬冰雁哈哈大笑。
狗哥见过安小六与朋友们是如何相处,并不觉得奇怪,可对于一年到头在外奔波的石清闵柔,这一幕就相当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