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闵柔身旁的丁珰气愤不已,似乎对石中玉的遭遇极其不满,连看向石清闵柔的目光也充满怨怼。
雪山派弟子多是幸灾乐祸。
都觉得十分解气。
直至天完全黑了。
白自在让白万剑等人下去沐浴更衣,独留了封万里和成齐廖梁五人作陪。
白自在说累了,成齐廖梁和封万里五人随后顶上。
五人轮番上阵,就是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中玉双腿跪到麻木。
闵柔心疼儿子,恨不得替他去跪。
便在这时,石中玉腹中响起饥饿的“咕噜咕噜”声。
这声音极其响亮,回荡在大厅中久久未能停歇。
霎时间,厅堂变得十分安静。
石中玉羞得满脸通红,他自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哪怕是七八年前东躲西藏、逃避白万剑等人追杀的日子,也过得十分舒心自在,更不用提后来成了作威作福的长乐帮帮主。
“哈哈哈哈哈——”
白自在仰头大笑,当即命人摆下筵席。
仍不让石中玉起来。
石清闵柔纵然心疼,却也不好为儿子求情。
筵席很丰盛。
酒是凌霄城独有的“参阳玉酒”,菜肴是富有地域特色的美食。
作陪的有白自在四个师弟、封万里,还有去而复返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
除了跪在地上的石中玉和食不下咽的石清闵柔,每个人都吃了许多。
安小六在屋梁上嚼着肉干,听到耿万钟劝石清闵柔多饮些参阳玉酒,说这酒虽烈,对身体却大有裨益。
耿万钟还未说完,白自在的四师弟廖自砺不阴不阳道:“耿师侄此言差矣,‘黑白双剑’内力深厚,哪会像你我这般畏寒畏湿,喝不喝又有什么关系?”
安小六知道耿万钟不似雪山派其他人那般对“黑白双剑”恶意满满,他既然劝石清闵柔多喝几杯,想来这酒的确对身体有利。
石清不卑不亢道:“有白师伯在,愚夫妇算什么内力深厚,说出去不过是贻笑大方。”
“这般说来,石贤侄认为我的内力深厚?”白自在忽然问。
“这是自然,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
石清这话真心实意。
白自在年少成名,自三十岁成为雪山派掌门人以来敌手难逢,这样的高手任何时期都不太多。
白自在脸上露出些许得意。
“黑白双剑”名满天下,石清为人一贯正派,连亲生孩儿做错事都能狠下心肠大义灭亲,他的话含金量不言而喻:
“那贤侄认为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
石清想了想:“白师伯就是石某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
尽管石清觉得侠客岛使者的武功未必逊于白自在,但他们夫妇既然有求于人,又何必当那个扫兴鬼?
可白自在却沉下脸:“什么叫平生所见,难道贤侄认为还有人的武功会比老夫的高?”
厅堂寂静无声。
作陪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为了寻找石中玉,多年未回凌霄城。
对白自在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耿万钟欲要开口为石清解围,封万里却暗中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声。
耿万钟大为不解。
印象中师父虽然脾气火爆,却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且不说“黑白双剑”乃他老人家的旧交,就算因为石中玉这混账双方断交,夫妇二人也深明大义将亲子押送到了凌霄城。
封师哥何故阻拦?
“贤侄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贤侄心里有人比老夫武功高?”白自在阴恻恻道。
“这……”
石清面露难色。
他还真是这样想的。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说那神秘莫测的侠客岛使者,单论他幼子石中坚,武功亦是十分高明。
白自在避世已久,可江湖却不会因某个人引退黯然失色。
旁人不提,就说谢先生、安姑娘这些人也都是武林传奇。
白老爷子虽然武功高深,可论实战,未必是安姑娘的对手。
他若说白自在武功当世第一,传出去定要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他石清一世英名,居然为了儿子苟活于世,对雪山派谄媚做小,睁眼说瞎话。
闵柔紧张地攥住丈夫的衣服。
石清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拱手笑道:
“石某见识浅薄,对少林寺的妙谛、武当派的愚茶二位大师仰慕已久,只可惜二位大师失踪多年,不知尚在人世与否。”
与妙谛、愚茶二位大师相比,白自在也是晚辈,石清搬出此二人,就是希望白自在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无知小儿,妙谛愚茶不过也只是仗着年纪大辈分高罢了。”白自在冷冷道。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横梁上的安小六看了好一出戏。
觉得白自在要是真这么走了,石清闵柔还能放松些,至少他们跪在地上的好大儿石中玉可以起来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安小六听到了富贵儿的声音:
【“一个爪子尖利、一心求死、发誓死前多拉几个雪山派弟子垫背的阴狠老头。”】
紧接着,有人笑嘻嘻道:
“有趣有趣真有趣,好个无威无德的当世第一,不要脸第一,老不死第一,死皮赖脸第一!”
这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厅堂中。
紧接着,两个脸色惨白、双眼惊惧的年轻弟子“嘭”一声被甩进大厅。
二人瞳孔涣散,身体冰冷,已没了声息。
跪在地上的石中玉见状,吓得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
此时已没人关注他。
大厅里的雪山派弟子齐刷刷抽出长剑:“什么人?”
白自在气得面容扭曲,怒道:“何人胆敢在凌霄城里放肆!”
“是我。”
一个左手拿剑的老头踏着月光和白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身后是一片横七竖八倒在院子里的雪山派弟子。
丁珰倏然起身,脸色惨白。
“是你?!”白万剑瞪着来人。
“丁!不!三!”
白自在目光凶恶,说着,便如一道闪电疾驰而出。
丁不三死了。
没有任何悬念。
他本也不是白自在的对手。
况且还伤了一只手。
丁不三死前狂笑:“白自在,若非我丁老三断了一只手臂,你以为你能赢?你胜之不武——”
他阖上了眼睛。
【“一个死亡的丁不三。”】
白自在气得哇哇大叫:“放屁放屁放屁,你就是两条胳膊俱在,老夫也能赢你!”
“你起来,你给老夫起来!”白自在揪起丁不三,想要和他理论。
可惜丁不三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回应他。
丁珰哭得很伤心。
却不曾离开石中玉半步。
就……挺孝哈。
除了丁不三,地上还躺着六个雪山派弟子的尸身。
六人是夜间巡逻的弟子,皆死于丁家独门绝技黑煞掌之下。
丁不三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内力却半分不差。
六人中有四人顷刻毙命,有两个武功比较好,反抗了一招半式,被丁不三报复性地丢到了大厅里。
“晦气,丢出城喂狼!”
白自在踢了一脚丁不三的尸体,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人站出来反驳。
待白自在走后,雪山派众弟子面面相觑。
王万仞道:“白师哥,咱们真要把这老贼丢出去喂狼啊。”
人死如灯灭。
他虽然一口一个“老贼”地唤丁不三,但人都死了,若还折辱尸体,未免于心不忍。
白万剑沉吟片刻:“找个地方埋了吧,若掌门追究,就说是我的主意。”
丁不三毕竟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真要是拖出去喂狼,传到江湖上未免说他们雪山派刻薄。
筵席散去。
死了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心情追究石中玉的责任。
石中玉宽慰着伤心的丁珰,肚子“噜咕噜咕”,饿得直叫唤。
没想到丁珰却从袍子里拿出一个鸭腿一壶酒递给石中玉:
“天哥,吃吧。”
屋梁上的安小六:……
真是绝了。
大戏落幕,安小六偷偷潜回房间。
这间屋子依然是空的,屋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不过多时,狗哥也回来了。
他怀里揣着好几个冷掉的烤包子还有一些新鲜的果蔬,有葡萄,有梨子,有黄瓜。
“姊姊饿了吧,快吃吧。”
“你呢?”
“我和姊姊一起吃。”
姐弟俩默默啃完烤包子,又分吃了一根黄瓜。
狗哥说他一路跟着白自在,白自的确如安小六所料,途中察觉有人跟踪,出声试探。
狗哥牢牢记得安小六所言,无论白自在说什么都不曾现身。
之后白自在又出手试探了两次,狗哥始终没有出现,白自在才罢休。
狗哥说:“姊姊,我想再去看看爹爹妈妈。”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丁不三今夜闯入凌霄城,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整个雪山派一片风声鹤唳,怕是戒备森严到极点。
安小六知道自己不该同意,但看到狗哥那眼巴巴的样子,又改了主意。
摆摆手:“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因为有富贵儿的提醒,在狗哥回来的瞬间,安小六就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很冷, 只有远离远庭院的卧房里有个烤火的炉子。
狗哥蹲在炉子边, 一边取暖, 一边讲述这一个时辰里的见闻——
“知道白师傅让人安排丁不三入土为安,白老爷子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白师傅回来就和他作对,不孝子, 以为翅膀硬了就能在雪山派为所欲为了,他这个掌门还没死呢。”
“扇了白师傅一巴掌不说,又踹了好几脚,白师傅都吐血了,还让人跪在院子里反省……”
太阳下山后的凌霄城寒冷至极, 哈气瞬间凝结成冰。
白万剑一路从江南赶到西域,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真跪上一夜,非要他半条命不可。
“没有求情的?”安小六奇道。
“如何没有, ”狗哥掰着手指头数, “耿师傅王万仞他们都跪下来了,封万里……就是先前我见到的那个独臂剑客, 他也上去求情了,然后就是白老爷子几个师弟,其中一个姓梁的还提到了我爹爹妈妈——”
他学着对方的语气:
“‘掌门师哥原是天下最通达武功最高明之人, 丁不三不过跳梁小丑, 比不上白师哥您一根汗毛,贤侄此番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委实不妥,掌门师哥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玄素庄庄主夫妇正在凌霄城做客,若明日看到了贤侄身上的伤,误会白师兄连丁不三那等蝼蚁也容不得,岂不是有损师哥您古今第一高人威名’?”
狗哥记性好,模仿能力强,不仅将此人的话记得分毫不差,连谄媚讨好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安小六一言难尽道:“白自在怎么说?”
“白老爷子骂了几声……说我爹爹妈妈没教好自己儿子,还敢对别人教儿子指手画脚,又说白师傅胳膊肘儿向外拧,骂雪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一群没良心的玩意儿,骂我爹爹无知,说愚茶妙谛算什么大师——”
“……”
白自在这是疯了吧疯了吧疯了吧。
安小六很难相信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会说出“妙谛愚茶算什么大师”这种话。
“……然后呢?”
“然后白老爷子越说越生气,让人统统滚蛋,白师傅还想继续解释,被其他人拉走了,姓梁的还说‘贤侄你就闭嘴吧,别再说话了,算梁师叔求你’,白师傅这才跟着离开。”
狗哥嘴里那个姓梁的,是白自在的师弟梁自进。
安小六印象里非常标准的西北硬汉的模样。
她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谄媚巴结、伏低做小,恳求白万剑这个晚辈的模样。
“梁自……我是说那个姓梁的,很害怕白掌门?”安小六问。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怕得很,我爹爹妈妈住的地方离白师傅挨打的院子不算远,也听到了动静……”
狗哥说完,又补充:“我听雪山派几个弟子和爹爹妈妈话里的意思,白老爷子以前的脾气可不像现在这样坏。”
安小六并不奇怪:“家里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别说脾气本来就坏的白自在,任何人都受不了——”
狗哥不说话了。
因为让白老爷子家庭生变的正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大哥,石中玉。
若非兄长做了坏事,白老爷子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况且……
兄长并不知悔改。
“石庄主和闵大侠情况如何?”
“爹爹妈妈还好,就是担心我兄长,雪山派待他们很客气,安排的房间也是最好的,哦,还有那个丁不三的孙女,她和我兄长情投意合,丁不三死了,兄长在她房间里安慰她,爹爹妈妈觉得丁姑娘家庭突逢变故,担心她想不开,默许了兄长的行为……”
只可惜,丁姑娘并不买账。
狗哥低下头。
想到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心里闷闷的。
不过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对了,姊姊,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丁不四!我在雪山派的石牢里见到了丁不四,他快不行了!”
“不可能,”安小六断然道,“现在不是他毒发的时候。”
当初安小六出于好奇留了丁不四一命,将用在他身上几个时辰内毒发身亡的药物换成另一种慢性毒药。
这种毒本质是一种强效麻药。
也是丁不四除了眼睛嘴巴,哪哪都不能动的根本原因。
至于丁不四觉得没精神……
正常人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也会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何况本就上了年纪、身上还被安小六下了慢性毒药的丁不四。
狗哥诧异:“我还以为是姊姊,居然不是……
“那姊姊要过去看看吗,我带姊姊过去。”
安小六对一切疑难杂症都很有兴趣,但今晚的雪山派不是一个合适闲逛的地方。
她犹豫再三,摇头:“算了,先不去管他。
“总觉得……雪山派上上下下透着的古怪,白自在的脾气坏得有些不正常……”
此前安小六也接触过一些脾气很坏的人。
比如摩天居士谢烟客。
简直是炮仗转世,一点就炸。
尽管如此,谢烟客依然是个可以按常理推测的人。
他的喜恶完全有迹可循。
他不喜欢安小六,因为觉得安小六危险不可控。
他欣赏狗哥,因为少年单纯质朴善良。
他疑心重,总会用最坏最恶毒最阴险的想法揣测别人,因为遭遇过背叛,差点搭上性命。
他也有一些好友,因为他这个人寡恩刻薄、吹毛求疵,所以朋友都是宽宏大量、圣人一般的性格。
白自在却不是这样。
他的狂妄自大更像是一种病。
完全没有逻辑可言。
安小六是个用药的行家,自然率先怀疑白自在被身边人下了毒。
有些慢性毒会让人神志不清,疑神疑鬼,产生幻觉。
当然也不排除病症。
有些疾病会让人脾气暴躁,有些疾病会让人情绪大变。
次日,天还未亮。
安小六被屋外众人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富贵儿。
【“雪山派准备公开处理孽徒石中玉。”】
她倏然睁眼。
这么大的动静,如何能瞒过狗哥。
少年一咕噜从软塌上翻下来,踩上鞋子,贴着门窗倾听外面的响动。
雪山派弟子并不是十分警觉。
毕竟凌霄城远在西域雪山之上,来到这里已是不易,更别提深入雪山派腹地。
“真要处置姓石的祸首?”
“竟然还让那祸害多活了一日……”
“玄素庄庄主夫妇侠名远播,儿子居然是那样的货色。”
弟子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传入少年耳中。
他焦急万分。
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看向安小六:“姊姊,现在可如何是好,雪山派要处置的我兄长。”
“难道他不该处置吗?”安小六反问道。
狗哥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
“你去吧。”
“去哪儿?”狗哥喃喃着。
“保护你的爹爹妈妈,”安小六道,“顺从心意,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狗哥倏然抬头:“……姊姊?”
“去吧。”安小六微笑。
心里忽然有些释然。
狗哥是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希望狗哥不要管石中玉的死活,但需要建立在狗哥自己不想管,而不是他为了顺从姊姊的心意不去管。
狗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随雪山派弟子离开。
只是他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安小六。
“姊姊,保重。”
同一个甬道,同一个横梁。
安小六吃着葡萄,通过门帘的缝隙窥视着大厅。
她知道狗哥必然在这附近,和她一样藏在某个地方。
得知掌门今日要处置石中玉,大厅里的人比白万剑回城当日还多。
石中玉依旧跪在大厅里。
石清闵柔坐在椅子上面容憔悴。
两个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像一对不再年轻的中年夫妇。
闵柔眼周是掩饰不住的红肿。
似乎是哭了一夜。
丁不三的孙女——那位姿容姣好的丁珰姑娘,站在闵柔身后,愤愤地望着夫妻二人。
不像是看情郎的父母,反倒是像在看仇人。
仿佛昨日杀了她爷爷的不是白自在,而是玄素庄的“黑白双剑”。
依然是那五张太师椅。
除了掌门白自在,余下的成齐廖梁四人均已到场。
石中玉低着头,时不时抬头看看。
他的身体在发抖,目光哀求地望向石清闵柔:
“爹爹妈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玉儿……”
闵柔泪水涟涟,看起来痛苦到了极点,她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被石清按了回去。
“师哥……”
闵柔泪眼婆娑地望着丈夫。
由于角度,安小六看不到石清脸上的表情,却在他侧身瞬间,注意到石清两鬓竟在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小六对富贵儿感慨。
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你不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自有人替你教。
至于是教导还是教训,那就不好说了。
来凌霄城不足两日,安小六已经发现白自在是个喜欢讲排场、摆架子的人。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有耐心等别人,而是让别人耐下性子等他。
他一定要最后一个、用最隆重的方式亮相。
安小六从不缺乏耐性。
但在将近一个时辰的漫长等待后,也觉得白自在架子摆得大过头了。
几百号人在大厅里等他一个。
尽管雪山派门规森严,弟子在师长面前都很懂规矩,此时也难免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
“怎么回事?掌门去哪儿了?”
“你看到掌门了吗?”
说话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压低声音。
只是由于人数太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号人,噪杂在所难免。
况且不仅的普通弟子在说,太师椅上的成齐廖梁四人也在说。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一肚子话。
“白师哥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梁自进犹豫道,“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想到掌门师兄可能出事。
四人脸上毫无担忧,甚至有几分想笑。
白自在三十岁担任门派掌门,一直敌手难逢。
声望比他高的,不会与他交手;挑战他的,武功尽不如他。
成齐廖梁四人虽是他的师弟,由于师父早逝,几人武功大部分由师兄白自在传授。
所谓“长兄为父”,成齐廖梁莫名多了一个对他们非打则骂的大爹。
以前有白万剑女儿阿绣从中周旋,大家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自从阿绣出事以后,白自在的暴躁与日俱增。
阿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孩子聪慧乖巧懂事,他们焉能不心疼。
但掌门师哥那种“我孙女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的架势,成齐廖梁最初还能体谅,可随着白自在脾气愈发暴躁,对大伙儿的态度愈发恶劣。
四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愈发不满。
“成师哥年纪最长,不如成师哥派个弟子过去看看?”齐自勉道。
“老三,你想去自己去,何必拉上我?”成自学冷笑道。
正说着,从另一条甬道里走出来一个神色仓皇的雪山弟子。
他洁白如雪的袍子上染了一大片猩红。
成齐廖梁面面相觑。
本就不算安静的厅堂瞬间沸腾。
“是掌门亲传弟子苏万虹——”
“苏师叔?!”
“怎么回事,掌门出事了吗?!”
纵然安小六内力惊人,也没办法从数百个声音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
好在,她还有富贵儿。
【“一个被掌门忽然发疯杀人吓跑了的雪山派弟子。”】
安小六差点从屋梁上掉下来。
什么?!
掌门发疯杀人?
白自在?
吓坏了的苏万虹没有理会成齐廖梁四位师叔,而是直奔本门除白自在外,武功最高的封万里和白万剑。
三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突然,富贵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个武功高强、狂妄成癫、一言不合送人去西天的雪山派掌门人。”】
从苏万虹跑出来的那条甬道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胡须花白的老人,他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正是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
因为知道对方刚刚杀过人,安小六总觉得白自在脸上的笑容十分病态。
不知内情的雪山派弟子纷纷起身行礼。
封、白、苏三人震惊望向看起来气定神闲的白自在。
几人中封万里反应最快,当即随着诸弟子一同向掌门行礼。
白万剑和吓坏了的苏万虹只是稍慢一步,立刻被武功高强、五感敏锐的白自在察觉。
“剑儿,万虹,你们在聊什么?怎么不向我请安?”
他面带微笑,仿佛只是询问两句。
苏万虹立刻行礼:“弟子方才询问白师哥如何处置叛徒石中玉,一时忘情,还望掌门责罚。”
他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着实精妙。
连白万剑也为师弟的急智叫好。
殊不知这是当年那些没有跟随白万剑下山寻找石中玉的掌门弟子,在白自在多年高压之下积累出的应对经验。
“剑儿,是这样吗?”
“是。”
白万剑硬下心肠,不让自己去看脸色惨白的石清闵柔。
白自在的笑容在看向石中玉的时候消失了。
他沉着脸,宛如地狱里的罗刹,一步步向石中玉走去。
感知到死亡的威胁,石中玉身体发抖。
不断向后挪动着身体:
“不,不要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妈妈,救我,妈妈——”
“玉儿!”
闵柔哭得几乎晕厥。
她起身冲向石中玉。却被丈夫死死按住肩膀。
“你不能去!”石清厉声道。
“师哥,放开我,那是我们的玉儿,我们的孩儿!”
闵柔哀求着。
石清看起来悲痛到了极点,还是抓住妻子:“你不能过去,咱们的玉儿犯了错,这是他的命,也是咱们的命。”
他的武功在闵柔之上,闵柔本无法挣脱。
偏她慈母之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直接用内力弹开了石清,扑挡在了石中玉身前。
“玉儿!”
大厅里众弟子无不动容。
石中玉叛逃雪山派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七八年中,来了不少新弟子。
这些新弟子对石中玉并不熟悉,对于他在凌霄城里犯得事情也只是了解个大概。
许多人看到石清闵柔,登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也红了眼眶。
哪怕是痛失爱女的白万剑,这一刻也动了恻隐之心。
石中玉不是个好东西,但闵大侠一片拳拳爱子之心里着实令人心痛。
他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让别人也失去自己的孩子……
【“宿主,白万剑心软了。”】富贵儿突然道。
安小六吃了一惊。
正要询问原因,富贵儿又说:
【“白万剑心又硬了。”】
她登时又放下心来。
诚如富贵儿所言。
有那么一瞬间,白万剑几乎都要心软了。
要是石中玉真心悔过……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
他看到了蜷缩在闵柔身后,极力用闵柔身体遮挡自己身体的石中玉……
——什么糟心玩意儿。
——这玩儿意也配活着!
白万剑沉下脸。
恨自己方才竟想为这种人决定放弃给女儿报仇。
“弟妹,你还是让开吧。”白自在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完全不像是个刚刚杀完人的疯子。
他温和地望着闵柔,好声好气道:
“我要是失手伤了你,石老弟是要和我拼命的,你这个儿子不是个东西,老夫替你杀了,也算是为你们玄素庄清理门户了,你和石老弟趁年轻再生一个,岂不美哉?!”
安小六听得津津有味。
闵柔的母爱可以打动许多人,甚至包括躲在屋梁上一心想要石中玉去死的安小六,却打动不了一个有执念的疯子。
白自在只想为自己惨死的宝贝孙女报仇。
“不,白老爷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闵柔跪在地上,撑开双臂挡住儿子,颤声道,“……玉儿,还不向白掌门磕头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