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女?儿裴沐是个人物。
长得漂亮,豁得出去,还?会?点怪力乱神,在圈内混了没多久,人脉已经遍布四九城。
赵哥能忍老裴,也是看他家裴大师的面子。
此外他还?有个很给劲的老婆。
老裴的老婆也是个画家,平常不怎么见得到人影,整天关?在房间里作?画,有种艺术家的疯癫,从娘胎里带来的痴气。
他老婆的痴,除了体现在艺术追求,剩下的都集中在老裴身上。
听说裴沐劝了不知多少回,老裴这人要?不得,偏生她妈不离不弃。裴沐因此上收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防止老裴出去烂赌乱睡。
就这都管不住。
老裴私底下让她老婆仿制名人字画,放在赵长水的店里代售。他老婆那真是一双妙手?,造假造得惟妙惟肖,美院教授都看不出端倪,除非上仪器检测。
糊弄一般买家足够了。
赵长水的生意,明面上总归做的还?是古玩字画,因为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暗处,他没花心思?去搜罗文玩货源,有个现成的上游渠道,就住在几步远的地方,正好。
反正字画挂满一屋,经年也卖不出去几张。
而且他一直琢磨着,能不能让老裴老婆这一手?神乎其?技,用在真正的刀刃上……
正因如?此,赵长水并没有因为老裴的闯入而生气,反而笑?着请他落座。
“上回让你劝一劝,劝动了吗?”赵长水给老裴斟茶。
他暗线的那条生意,有时?会?涉及争遗产、打官司,如?果有人能完美复刻法律文本上的签名,将?成为无往不胜的大杀器。
这不比仿制黄宾虹来钱更?快?
老裴当然没有意见,他的口袋永远干瘪缺钱,他也有自信说服自己老婆参与?,那女?人被?他拿捏了一辈子,是个任凭压扁搓圆的泥人。
哪知道偏偏在这事上,泥人冒出了几分土性。
“说什么都不肯,觉得违法。”老裴直摇头。
“她可真逗,制作?假画就合法了?”赵长水不懂这女?人的脑回路。
老裴也挺着急,他当时?翻了黄历精挑细选的姓,貌似还?是不大吉利——老裴,老赔,最近他网上赌马又输了,手?头特别紧。
裴沐那死丫头又不孝,扬言只要?债主找上门,她就自己卷包袱走人,让老夫妻俩自生自灭。
那丫头狠心,还?真干得出来。
若是他家音音还?在……老裴,也就是更?名易姓的林建文,忽然于这暗室之内,想起了他那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
要?不是实在没钱,他也不会?把孩子丢下,幸亏姜明月心善,给了她一笔傍身钱。
不知音音现在怎么样?,算算岁数,也该成家立业了。
他们回国半年有余,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
“老弟,你人头熟,能不能帮我找个人?”老裴腆着脸请求。
赵长水懒得搭理他。
给他下委托,那都得付费排期,先交钱再干活,老头上下嘴皮随便一碰,以为就能白得?
“不难找,就一个小姑娘,您老一句话的事。”老裴还?在试图空手?套白狼。
他一张谄媚脸,凑到赵长水身边,正想着要?怎么说服一下……说他女?儿是个超级大美女?,是不是赵哥能感点兴趣?
忽然他看到了赵长水面前暂停播放的屏幕。
“诶这!这视频哪来的!”暗室里响起了老裴惊喜交加的声音。
第66章 暴雨
程音首日?复工, 扫清了积压的全部工作,理顺了待办的任务清单,还抽空和姜晓茹打了一小架, 可谓效率满满。
江媛媛称赞她:身残志坚, 尤为励志。
“有音姐在,谁想把这家公司搞垮都不容易。”下班时她送程音出门乘车, 推着轮椅嘴里如此念叨。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志向?呢,竞争对手?派来?的?”程音开玩笑。
小神婆一贯活泼爱闹的性格,这回却没有笑。
“音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其实在另一人看来?, 是在作恶。”
这么哲学?程音诧异回头。
江媛媛语调沉沉:“你知道吗,那天来?抗议的白发?大叔,前两天跳楼了。”
哪个大叔?杭州那个?
柳世?的舆论危机不归程音处理,是姜晓茹经的手?。这女人一贯是结果导向?,为达目的不管路径, 她要是用上什么激烈手?段,也未可知。
“没死,肋骨戳肺里了,刚抢救过来?, 但人没醒,要花一大笔钱,自杀的保险不赔。”
程音沉默了片刻:“有捐款吗?”
她不是见人就施舍爱心的滥好?人, 但这人她曾见过, 是个挺面善的中年人,即使落魄也看得出来?受过良好?的教育, 情绪再怎么激动都不会说脏话。而且他自己的衣服都已?经磨得毛了边,老婆女儿却穿得干净整齐,只肯自苦,不苦家人。
他的诉求也不过分,让柳世?付给他专利费,用于遣散公司的员工。
柳世?当?然不可能付,这相当?于承认了他的控诉——大型医药集团使用阴暗手?段,挤垮并收购中小公司,赤裸裸的垄断。
“有,我们都捐了,回头链接发?你。”江媛媛叹了口气,“音姐,你说柳世?要是垮了,是不是反而能养活更多人?”
一鲸落而万物生,是这个道理,但也不能这么想。
更大规模的生产更有可能带来?技术的进步和成本的降低,对大众反而有利……当?然,前提是大众真的能够得益。
“我不知道。”程音坦言,“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做对经手?的每一件事,至少在我们自己面临选择的时候,问心无愧。”
“可我们每天经手?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
“那可未必,”程音转过头不再看她,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上一次,记者能登上我们大楼的天台,不也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不小心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江媛媛一惊,默默闭上了嘴。
和聪明?人讲话容易暴露马脚,以后她还是只跟她音姐聊八卦和塔罗。
程音和江媛媛在公司侧门等?车时,偶遇了下班的陈嘉棋。
其实不是偶遇,他特意来?找她想聊两句,但程音觉得他们除了工作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话题可展开。
运动会之后陈嘉棋给她打?了无数电话,她都没接,于是他长篇大论地发?信息,解释自己身不由己,一直跟程音对不起。
程音自己倒无所谓,他真正对不起的是程鹿雪,她又没有立场去?帮小程女士原谅什么人。
可陈嘉棋既然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注定就和她不会是一路人。
总之聊工作欢迎,聊私事就免了,已?读不回。
由于程音身边还有江媛媛,陈嘉棋并未直接上前与她招呼。
他穿得比往常讲究许多,有点孔雀开屏的意思,江媛媛立刻分享八卦,说陈嘉棋这段时间忙于相亲约会,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说完,她观察程音脸色,平静无波,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程音这种生人勿近的调调,还是跟她哥学的,一般人看着轻易不敢造次。
陈嘉棋站在旁边苍蝇搓手?,最后也没敢上前跟程音说上一句半句,头一低走了。
这一幕看在季辞眼里,根本就是畏罪潜逃。
虽是合法夫妻,在公司却不能表现?出亲密,季总只能委屈自己,下班时将车远远停在对面的街角。
隔着单面玻璃,看江媛媛笨手?笨脚扶程音上车,他略感焦躁。
见陈嘉棋贼心不死,妄图冒出来??*? 刷存在感,他十分焦躁。
总算看到程音的车发?动,季辞立刻示意司机“跟上”,老头摇了摇头——若不是知道他们如今住在了一起,他会以为他老板突然成了超级跟踪狂。
而且……不都领完证了吗?怎么搞出了这么浓的偷感?
两台车前后脚进了地库。
小区既然能住明?星,私密性自然有所保障。季辞的车后发?而先至,他下了车并未回家,站在地库等?程音抵达。
季辞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捻在指尖没有点燃,勉强起个安抚的作用——最近几天知知不爱搭理人,他的烟瘾犯得很容易。
但自从?她说了反对,他便再没有抽过一次。
老李继续坐在车里摇头。
烟不能吸,戳在车库吸尾气,季总竟然有今天,算是遇到了真克星。
克星上了一天班,整个人神清气爽,下车看到季辞,难得是轻盈的笑模样。
“坐了一天,累么?”他推着她进了地库层的入户门。
“不累。”她喜欢上班,工作让她充满安全感。
门口有防水台,程音想下来?自己走,被季辞连人带轮椅直接抬起,继续边走边聊。
“脚呢?疼不疼?”
怎么可能,季总有多夸张她都不想说,一早差人往她办公室送了无数东西,甚至还有可升降垫脚凳,若不是她紧急阻止,恐怕能将康复医生遣来?陪同办公。
程音还没回答,季辞已?经蹲下,抬起她的脚腕细细查看。
结论相当?小题大做:“有点肿,先去?泡个澡。”
他将她推入室内电梯,摁下了卧室层的按钮,程音脑中警铃大作——她听不得泡澡二?字。
那晚之后,她连浴缸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然而季辞君子坦荡荡,进了浴室,径自拆掉了她脚上的护具,拉高裤脚露出整截白净小腿。
过于白净了,他皱眉:“今天没抹油?”
红花油一天三次,在家时他会严格盯着她按时涂抹,结果第一天上班她就溜号。
“忘了。”
主要是味儿有点冲脑袋,即使想起来?她也不好?意思真抹,怕熏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程音不敢说话,她哥的脸开始冷了。
开盖倒药,以指腹均匀抹开,季辞动作流畅,程音也不敢阻拦——往常她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来?给她涂药的。
那毕竟是脚,受不起季总如此躬亲伺候,且古往今来?脚都被划定为隐私部位。
她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偏他动作还轻柔,碰触似有若无,指尖所及既痒且麻。
程音努力转移注意力,眼睛盯着药油的成分表——丁香罗勒,樟脑桂叶,无论对于嗅觉还是触觉,都像扎了仙人掌的细茸,带来?轻浅却绵延的刺激。
醺色在她脸上缓缓晕开,倒不是有多害羞,完全出于生理反应。
简直是在上刑!
这场漫长的刑罚,终止于突然响起的门铃。
程音如释重负,一把按住季辞的手?:“是不是鹿雪回来?了,要不我们先下楼吃饭?”
她简直有点花自飘零的模样,眼眶轻红,泪光点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她了。
季辞全程没怎么看她,这一抬眼难免呼吸一乱,他起身洗手?:“应该不是,我去?看看。”
今晚有暴雨橙色预警,幼儿园估计会让小孩留宿。这处居所刚搬不久,地段也很隐秘。他想不出会有什么访客。
心中难免警惕。
门铃是可视化的,清晰映照出了叩门者的容貌,乍看之下陌生,仔细分辨后,季辞讶异地认出了故人的脸。
他让那人稍事等?待,先上楼去?接了程音……这个来?客,恐怕需要她共同参与接待。
来?者是林建文。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程音对她的父亲是什么态度,毕竟他们没有聊过相关话题。
十年前的林音对林建文满怀恨意,不肯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她却与他一同移居南方。
再后来?的事,程音绝口不提,季辞单方面调查出的信息,似乎她在读大学之后,就与林建文断了往来?。
他不知道程音是否愿意与此人相见。
季辞开口时十分谨慎,依照十年前的经验,但凡提起让林音回自己家,她就会进入一轮情绪大崩溃。
长大后的程音却连眉毛都没有抬。
“既然都找到了这里,那就见见。”
程音的这句话完全体现?出她超乎寻常的敏锐——她搬家不多久,躲得很彻底,连同组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新住址,而今天,是她蛰伏许久、恢复上班的第一天。
林建文怕是守在了她公司的门口,再一路跟车来?到了此地。
他能混入这个安防严密的小区,还摸到正确的门牌号,也算是相当?本事。
之前住在这栋楼的明?星,曾多次在地库遭遇代?拍,看来?小区物业还是有疏漏。
程音在下楼途中,试图思索林建文的来?意——他如此不辞劳苦地绕着北京城寻到她,总不可能是为了与她父女情深。
毕竟他们之间不存在那种东西。
必须承认,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有点想知道那个生了她、又扔了他,独自逃往异国的男人,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大约也不会差,如果上次那位“生于艺术之家”的裴大师真的林霏霏,那么这家人现?在混得还挺风生水起。
等?见了面,程音立刻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过剩。
林建文哭天抹泪,先诉说这么多年的思念和担心,再回忆当?年小林音的活泼与可爱,最后还痛苦地回忆当?年,直说自己满心悔过,若不是程敏华坚持切割,绝不会闹成那般田地。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别人的错。
程音就不该指望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新颖论点,然而老借口正好?能戳到旧伤疤。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执着地在单方面和程敏华闹矛盾,但林建文没资格说她妈半句坏话。
全世?界数他最不配。
林建文见程音一直面无表情,心情倒比进门时要放松。
他这个女儿从?小暴脾气,有点情绪全都写?在脸上,若要翻脸早就翻了,现?在虽然看不出对他有多友善,至少不像从?前那么敌对。
亲生的还是不一样,他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前些年,还托人往台州的学校寄钱,你收到没?”他瞎话张口就来?。
这句不过是个引子,为了引出后一句来?。林建文用手?指潇洒地梳过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眼睛滴溜溜望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将目光落在了始终不发?一言的季辞身上。
“小季啊,当?年哪想得到,你能这么有出息,这房子买下来?得不少钱吧?有按揭要还吗?”
季辞不语,眉心微微收拢。
“嘿呀,瞧我问的,季总买房肯定全款!”
林建文笑得见牙不见眼,牙龈由于营养缺失,萎缩出一个个黑色小三角,远看像魔鬼口中的对排的锯齿。
程音忽然涌起一股极强的耻辱感,她太了解林建文,几乎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永远在赌,永远缺钱,赌徒是没有人格尊严可言的。
就算十年不曾见面,当?年像扔旧家具一样将她丢弃,也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厚着脸皮出现?,和她谈钱。
林建文却根本没打?算和她谈,他的笑模样完全做给季总看。
“你俩现?在,还在一起呢?”
且不说二?人同居事实确凿,端看他俩之间的化学反应,他这情场老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别提季辞对程音那过于明?显的保护姿态。
林建文越看越得意。
“我这闺女,十几岁就跟了你,那会儿可还未成年啊,我老早看你小伙儿有前途,干脆睁一眼闭一眼,怎么样,老泰山够意思吧?”
程音若不是坐着轮椅,恐怕已?经跳了起来?。
这老不修在说什么?还是说,在威胁什么?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她刚一直起腰,还没开口说话,便觉季辞往她肩膀落下一只手?,轻轻的安抚意味。
“林叔,”一直沉默观察的男人,终于说出林建文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外面天气不错,不如出去?边走边聊?”
初夏的北京,今日?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80%,外面正大风卷着垂杨柳,似摇滚歌星疯狂甩着长发?,不知哪里看出的“天气不错”。
然而林建文定定看着季辞,这个曾经借宿于他家的年轻人。
当?初不过是个青葱少年,如今已?经是成熟男人了,久居高位使他的眼神充满压迫感,鬓边微微的灰调和眉间淡淡的倦意,让他无需多言便有掌控者的气势。
他笑着说天气不错,天气就不错,你只能附和。
林建文面对他时,有一种被正值壮年的头狼盯住了咽喉的战栗。
狼王现?在要从?领地将他驱逐,他只能同意。
林建文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能有?机会?和季总谈条件,原本就是他的?来意。
不料程音却不允许他继续信口雌黄,脱口道:“林先生, 我从没收到过你的?汇款。”
她叫他“林先生”。
林建文扭头去看程音, 这还是他进来之后第一次正眼好好看她——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个不重?要的?小道具, 他用?来谈判的?筹码,和赌桌上花花绿绿的代币没有太?大区别。
仔细看,却?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目光安静而深邃,像流沙或者沼泽,可以将面前的?人无声吞噬。
林建文这才?注意到,她居然坐了?个轮椅, 这让他心生惊恐,她是残疾了??受了?挺多苦?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程音像是读出他心中所想,笑得阴柔:“对?啊,你们把我一个人丢下?,我太?害怕了?, 连夜追出去找你们,半路上被车撞了?,从此半身?不遂。”
她显然是在扯淡,季辞却?眉心一跳, 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关键信息。
“把你一个人丢下??”他问得是程音,看的?却?是林建文。
“唉,我当时也没办法, 都是你姜姨不同意, 她不舍得多花一份钱。”林建文继续熟练甩锅。
“是姜明月留给我一笔钱,让我能付学校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不至于进收容机构。”程音继续戳穿他的?谎言。
“那会?儿你都高三了?,跟着我们偷/渡出国,学业可就荒废了?,你妹妹成绩差嘛反而不可惜。你看你留在国内多好啊,考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又跟你从小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靠自己努力得来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说的?好像你是为了?我好。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更有?可能遭遇的?是各种不幸。被拐卖、□□、诈骗。被完整地?或者拆开来卖。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孤儿,不正?是刽子?手最喜欢的?目标?”
程音冷笑,本意是要将丑陋的?事实?狠狠砸向林建文,不想被砸的?另有?其?人——季辞搭在她肩头的?手指倏然收紧,甚至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继续多言。
但季辞的?情绪,似乎遭到了?十分剧烈的?冲击。
一时疏忽……她给忘了?,他并不知道她在台州时的?悲惨往事。
“知知,你要是饿,冰箱里有?你喜欢的?点心。”季辞俯身?在她耳边道,“我送林叔一趟。”
他的?声音轻缓柔滑,像是半空中垂落的?尺素白绫,只有?程音听得出,那背后藏着雷霆万钧。
三哥生气了?。
也罢,至少他不会?再相信林建文的?巧言,老东西休想再从她这儿骗走半毛钱!
季辞其?实?并不像程音想象的?那么轻信。
虽然在过去的?岁月,他始终对?林建文保持着晚辈的?谦卑,但那只是出于对?程敏华的?尊重?,他不想令自己的?恩师感到难堪。
这不代表他不知道林建文是哪种货色。
毕竟,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交锋。
雨倾盆而下?,将车前玻璃变成了?毛花玻璃。
雨刮器忙忙叨叨,林建文却?满心踏实?——他跟季辞一起进的?地?库,亲眼见到他挑了?最贵的?一台豪车。
特意为了?送他。
一旦不用?四目相对?,无需直面季总的?目光压迫,林建文又重?新拿起了?倚老卖老的?岳父范儿。
小季的?开车技术不错,怎么看怎么顺眼,他几乎想不起他当年一穷二白的?样子?了?。
林建文一度很烦季辞。
确切说,他烦的?是程敏华的?软心肠,刚结婚的?时候,她可喜欢往家捡猫捡狗,弄得他颜料里成日都是猫毛,画面还没干透,上面又多出两个狗爪印。
林建文大发了?一通雷霆,程敏华捡小动物的?毛病是治好了?,竟然又开始往家里捡人!
还赖说是林音捡的??有?什么区别,她们母女俩性格如出一辙。有?那个闲工夫,怎么不知道多伺候点自家的?男人?
他委实?讨厌家里突然多出的?这个半大小子?。
脸倒是漂亮,却?有?一双野物似的?眼,远远地?打量着人,眼神让他极为不适。
仿佛一个半大的?狼崽子?,然而认下?的?主子?并不是他,旁人一个唿哨,就能冲上来将他咬得血肉模糊。
有?季辞在家里,他再不敢对?程敏华大小声。
后来终于让他寻了?个由头,将这小子?赶回了?老家。
那是盛夏,雷雨连绵,明紫色的?闪电于云层之间?起伏,上万伏的?高压刷过隐秘的?峰峦,正?是万物勃发的?时节。
同样生机勃发的?,还有?少年人蓬勃发育的?身?体。
季辞以为没有?人在家。
他枕着一件洁白的?校服上衣,似有?若无的?馨香如同夏蝉薄如蝉翼的?蜕,将他轻轻细细地?包裹,完全无法挣脱。
手臂上的?青筋随着激烈的?动作时而饱胀凸起,英俊的?脸却?慢慢涨红,仿佛沉醉于某种折磨,是矛盾挣扎的?神色。
又一道闪电劈下?,他用?力收拢手掌,将脸埋入那件校服,身?体如弓紧绷,难以自抑地?发出低吟。
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已经转为深沉醇厚,与沉沉雷音混在一处,本不会?被人听到。
偏偏有?人路过了?他的?门口。
季辞睁大微微失神的?眼,如同被雷电当胸劈中。
他的?动作很快。
迅速翻身?而起,清理痕迹,试图以被单遮挡一切,然而留在枕上那件被揉皱的?校服上衣,已经被大步闯入的?林建文一把拎起。
罪证确凿。
这个寄人篱下?的?乡下?小子?,不知从何时起对?恩师未成年的?女儿产生了?龌龊念头。白日里与小姑娘兄妹相称,一旦入了?夜,他那肮脏心思便?再压抑不住。
可惜那年季辞也未满十八,否则林建文还能给他罪加一等。
好在少年人脸皮薄,被随意辱骂了?几句,已羞得面色紫涨。
第二天?季辞便?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林建文以为,他是害怕自己将这件事告诉程敏华,毕竟季辞视她亦师亦母,非常在意程敏华对?他的?观感态度。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最关键的?,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的?原因是——那天?晚饭后,林音给季辞悄悄塞了?一封情书。
少女情怀纯白如诗,显得他的?所做作为愈发龌龊难言。
季辞躺在月光中,闭着眼都能复述信中字字句句,月光使人疯狂,他想他真的?不能再留在林音的?身?边。
她也喜欢他,这是圣徒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只能以漫长时光和千山万水,将这诱惑强行隔断。
“你小子?,还挺长情的?。”林建文将座椅调整到舒适角度,对?季辞的?称呼已经变成了?“你小子?”。
若不是韧带弹性不支持,他能把脚翘上驾驶台去。
“林叔,”季辞客客气气,“这些年在哪里发财?”
“我一个老头子?发什么财,哪有?季总混得开。”
“听知知说,你们全家都移民了??怎么不带上她。”
“移什么民啊,野路子?过海,搞不好是断头路,才?没舍得带上她。那几年过得可苦,东南亚各国跑着,卖佛牌,养小鬼,好容易攒到钱回来。”
“那她倒是幸好没去。”
雨哗哗地?下?,季辞没开车载音乐,白噪音大得聊天?都听不大清。
天?光也黯得快,仿佛一眨眼就黑天?了?,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赶路人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带着催眠似的?韵调,季辞只要愿意,绝对?是最好的?陪聊者。
“林叔,我其?实?,经常会?想起当年。”
“想什么……哦哈哈哈,现在得偿所愿,爽了?吧?”
老不正?经,一开口就直奔下?三路去,季辞捏紧方向盘,声音仍是平稳无波。
“想起音音有?一次,曾经遭遇过火灾,您还记得吗?”
雨刷器咯吱作响,在挡风玻璃上快速往返,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真切。但这一场雨实?在太?大,无论怎么擦都是徒劳无功。
季辞的?提问,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林建文突然改换了?坐姿,不再那么轻松恣意,他眯眼盯着窗外,专心研究了?会?儿路牌。
“啊?你说什么?什么火灾?”他半天?才?反应过来。
“程教授实?验室的?火灾。很奇怪啊,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也有?这么大,空气很湿,怎么可能起火?”
“啊,是啊,怎么可能呢……”
“您说,会?不会?是有?人纵火?”
“不会?吧!那天?下?雨了?吗?”
“哦,也许是我记错日子?了?。还是林叔的?记性好。”
“哦哈哈哈,我那天?跟人去簋街吃小龙虾,坐在户外院子?里,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记得可清楚呢。”
“原来如此。”
季辞噙着一丝笑,忽然轻轻踩下?刹车:“到了?。”
林建文疑惑地?抬头,车外一片风卷浪的?黑,连绵地?拍打着车窗,像暴风雨中夜晚的?海,雨实?在太?大,将目力所及的?全部灯火都扑灭,能见度几乎只有?半米。
这是到哪了??
季辞松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在林建文震惊的?目光中,步入了?瀑布似的?雨幕。
暴雨如注,瞬间?将他浇得浑身?湿透,衬衣与西裤紧贴于身?体,显出蓬勃而张力的?肌肉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