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支着?脑袋看外头落下的?雪,炉子里有干柴的?崩裂声,她眼神没有焦距地望向远方。
她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当?初她曾那么单纯的?以为,田地只?要开荒后,请衙门来?丈量再上户籍,她也让牧民跟湾里一样办公田,缴纳一定的?田税,再等待丰收就行。
可现在,对于牧民来?说,有了田地真的?好吗?
那需要缴纳的?赋税,银钱、粮食以及草束,随意?一样都是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有了地,不会?比四季转场轻松,寻求安稳,就一定要变成笼头和枷锁吗?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天?真,愚蠢的?可笑。
姜青禾靠在椅子上,仰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她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放下手看过去,只?见蔓蔓踮起脚,手里拿着?一个矮小的?雪人放在窗台上面。
蔓蔓放一个就说:“矮矮的?是我,瘦瘦的?是娘,高高的?是爹,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她的?雪人是面朝里的?,姜青禾看见了那雪人的?红豆眼睛,树枝鼻子和用草拉出?来?大大的?笑脸。
蔓蔓靠在窗台上,头抵着?窗户,将脑袋从?缝隙里伸进来?,用手捧住自?己的?脸,嘻嘻笑着?说:“娘,你看了没,好看不?”
“好看,”姜青禾勾起一点笑,被蔓蔓一打岔,她刚才那种低落的?情绪消散了大半。
“我不止做了雪人,我刚才还帮着?爹搓了好多汤圆,娘,我们吃汤圆去吧,”蔓蔓从?窗户消失,又从?门外跑进来?,扒在摇椅的?后背上,一晃一晃闹着?。
“走吧,”姜青禾没有在想那些事情,她想不出?来?好的?办法,而?是一手提着?炉子,拉着?蔓蔓的?手走出?去。
灶房里徐祯在捏汤圆,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只?等着?一个个圆鼓鼓的?汤圆下锅。
“就快好了,”徐祯搓着?汤圆,转过来?笑着?说。
姜青禾点点头,她洗了手,准备一起搓,结果感觉浑身没劲,坐下来?戳着?旁边揉好的?糯米团。
“怎么了?”徐祯温声问她,用没有沾面粉的?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没有生?病。
姜青禾声音有点低落,“想不好一件事。”
“那吃了再想嘛,”徐祯告诉她,他往锅里放汤圆边说,“我煮的?汤圆好吃。”
“怎么好吃?”蔓蔓捧哏。
徐祯说:“不甜。”
蔓蔓逗趣,“不甜不要钱哇。”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姜青禾终于笑了,徐祯就跟蔓蔓挤挤眼睛。
吃了热乎乎,咬一口流出?黑芝麻的?汤圆后,姜青禾回恢复了精气神,她舀着?汤圆说:“明?天?去一趟冬窝子吧。”
她最忠实的?两个拥护者振臂一呼,小的?喊:“玩爬犁去喽!我跟梅朵姐姐打溜溜滑玩。”
大的?说:“是该走亲戚,拜个晚年嘛。”
姜青禾想,不要怕,往前走,她的?身后永远有人。
第137章 走出一条路来
大雪后, 整片河滩谷地也陷入了冬眠,只有从都兰那间地窝子时不时传出几道声响。
娃们围在?火炉边,跟都兰学念方言,小梅朵打着哈欠, 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梅朵, 你的耳挂子在?哪?听了个啥?”都兰喊她。
小梅朵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懒散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挂子在?这,听了啥?”
她耳朵动动,顿时精神起?来,“我?听见外?头有响声, 啥在?叫?”
坐在?一边缝皮袄的乌丹阿妈喊了声,“坏了, 不会是哪家的羊圈没关好, 羊溜达出来了, 霍尔查你看看。”
这在?雪地上踢踏踢踏的蹄子声, 冬窝子里都听见了, 霍尔查赶紧开门踩着台阶上去。
没过?一会儿他冲屋里喊,语气兴奋, “什么羊溜达, 是图雅溜达到我?们这来了。”
屋里沉默没有人回应, 霍尔查还想?跑下去再喊一句, 结果大家一窝蜂冲出来, 差点没把他给挤倒在?雪上。
“你们这些人,差点让人嘴巴贴雪里, 就算雪是白的,也能算白食, 但我?不吃雪啊,”霍尔查嘟嘟囔囔踩进雪地里。
大伙哪管得着他,全围住坐在?爬犁上的姜青禾一家了,连猫在?地窝子里打盹的牧民也给惊醒了,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图雅,你坐这东西?来的?那么长的雪道,坐这得冻坏了,”乌丹阿妈瞧着这低矮的爬犁,满脸都是不赞同。
霍尔查从人群后蹦着问,“图雅,这啥玩意?”
蔓蔓大声告诉他,“爬犁,溜得可?快了。”
“爬、犁,”一群娃生?涩地吐出这两个词,下意识看都兰,都兰拉拉她自己的羊皮帽,摇头表示不知道。
“让徐祯带着他们玩会儿呗,”姜青禾从爬犁上跳下来,穿着厚皮底的靴子踩在?雪上,环顾一圈到处白茫茫的山野。
她拉下点围在?脸上的围巾,呼出一大团白气,朝着只带了羊皮帽,脸上露出两团红的乌丹阿妈说:“走走,进屋去,别把你们冷坏了。”
“不不,我?们不冷,”乌丹阿妈用蹩脚的方言回她,努力捋直自己的舌头。
都兰也凑上来说:“没风就不冷,我?们刚从里头出来脸洼子才红的。”
姜青禾轻轻嗯了声,她还当?自己刚才听错了,这下才发现,一群会说方言的用的全是我?,而不是更近似更好发的额,也不是俺。
她有点好奇,拉着乌丹阿妈的手,转身偏向都兰,“不是教方言,咋都说我?了?不学说俺先。”
“先进去,进屋去再告诉你,”都兰要好好说。
到了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屋子,等姜青禾呲了脚底沾的雪后进去坐下来,都兰还没开口,霍尔查急急地说:“跟你学的啊!”
“霍尔查,”都兰瞪他,但是人家也没说错,她只好接下去说,“你说我?嘛,我?们学的时候就想?着要学跟图雅一样的。”
“谁叫我?们跟图雅是一家的呀,”吉雅笑嘻嘻地说。
其实?用额还是我?,这个在?方言里的读音还是近似的,又不是后世普通话那种?字正腔圆的读法。
但是姜青禾能听出,他们努力地区分,用了更重的音去加强。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来的路上,姜青禾其实?还有点沉闷。
但现在?,她却突然觉得像是孤身行走在?厚重的雪地里,有一群人飞跑过?来跟她同行。追上她只为了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是我?们这个家的。
“你们别说了,”霍尔查打岔,“别把图雅说到脸上流出跟那个淖尔(湖泊)化冻一样,流出好多好多水。”
姜青禾哗啦啦的感动之情?啊,瞬间结冰,她往上翻了个白眼?,“给你个阿鲁哈(锤子)敲扁你的头。”
“哦,”霍尔查闭嘴,坐在?地窝子的牧民们哈哈大笑。
大伙闲谈时,吉雅问道:“咋这时候来这了?”
姜青禾没说给他们拜年,在?他们这的蒙古族里,根本没有春节这个节日。
牧民们也不过?年,他们以草木纪年,当?看见黄花苜蓿从地里又开满整个原野,那对于他们来说,又到了新的一年。
所以这的蒙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问年龄会说,已经过?了十次牧草返青的年头。
如果非要说有个新年的话,那对于牧民来说一定是在?羊群产乳,白食丰盛的秋季。
所以姜青禾只说:“来看看你们啊,巴图尔回来了没?”
“还没,”萨仁阿妈有点愁容,“他托人说到了哈布尔(春天)再回来。”
姜青禾有点没想?到,她便说:“那等路好走些,我?去问问。”
说定了这件事,寒暄完后,姜青禾才趁着孩子们在?外?面玩爬犁,屋里全是大人在?场,说起?了关于土地的事情?。
她接过?都兰递过?的奶豆腐,捏在?手里时说:“其实?今天来,除了带了半头羊来大家吃一顿外?,还有件事情?要说。”
原本坐在?木墩子上嘻嘻哈哈的大家,立马不说话了,冬天时常犯困打盹的阿拉格巴日长老也精神了,擦了擦刚打哈欠时流出来的眼?泪说:“图雅你说。”
“是关于嘎扎尔(土地)的,”姜青禾面对着这一双双茫然而清澈的眼?睛,她没有办法准确翻译本色粮和?草束,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嘎扎尔,嗯?”
“不是说等到了冰开始咔嚓咔嚓裂开后,树木上头没有雪,就去挖很多地吗?”芒来不解。
乌丹阿妈也说:“我?已经想?好了种?什么,好多好多青稞,还有麦子,再种?数不清的草,要让它变成伊赫塔拉(大草原)。”
“种?冷蒿种?羊吃了长膘的草,羊儿吃得饱,生?出许多的毛,有很多很多青稞,我?们就是巴尔虎,”
巴尔虎,姜青禾想?了会儿,都兰说是那意思是住在?江边平川富饶的人们。
牧民们总是很乐天,已经畅想?有了地安稳的日子,他们把所有的地方都加上富饶喊了一遍。
比如说门前那不过?两米宽的溪流,在?未来应该被称为巴音高楞,那是富饶的河流,对面那树林要叫巴彦毛都(富饶的树林),那还未曾开垦出来的土地,要叫巴彦哈日(富饶的黑土地)。
最后感慨完说:“巴彦塔拉。”
他们未来富饶的草原。
姜青禾在?他们的畅想?里,默默啃完了烤的奶豆腐,冷掉的奶豆腐有点硌牙。
阿拉格巴日长老让他们停下,平静地说:“想?的比开了黄花苜蓿的草原还要美。”
“哪有靠种?地富裕起?来的。”
大伙顿时闭了嘴,老实?坐下。
姜青禾不想?打破他们的憧憬,用了更委婉的措辞,“要是有了地,地里出的粮食就要跟羊身上的毛一样,到剪了秋毛之后那样,得要交不少给衙门。就像一亩地出一石的青稞,要交两斗的粮食给他们。”
“那些地就像打在?羊身上的耳记,打在?你们身上,衙门就能认出来,这是谁家的地,他就要问谁家要地的钱,就跟一头小羊羔收你十个钱,你有一百头,他要过?来收你一两。”
姜青禾把本色粮和?地丁这两个词换掉,换成牧民们能听懂的语言,她抠着手指,在?牧民们沉默的氛围中接着往下。
“那草原里的草,每割下二十束,要分五束或十束给衙门,羊吃一半,衙门吃一半。”
“不是一年,是每一年草场上的牧草返青,到了之前要转去秋牧场的时候,他们就会赶着骡车,背着一个个口袋,到你们的地前面来找你们,讨要今年的粮食。”
“哪怕你地里的粮食像羊挤不出那么多奶来,他们也要收走你们手上为数不多的白食,作为你们上交的东西?,不会管你饿不饿肚子。”
原谅她说得这么残忍,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只要有了地,那田赋就是加在?身上的大山。
牧民们又跟湾里人不同,湾里人一定要有地,有地种?粮食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
而牧民没有地,他们可?以带着羊四?季转场在?草原上,居无定所,衙门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姜青禾说完后看向大家,她很不愿意如此坦诚,她说:“我?想?不好。”
她没有办法替他们决定。
姜青禾说得很容易懂,至少在?场大家全都听明白了。
“那我?们不要开地了,我?们再去借别人的地?”乌丹阿妈第一个出主意,她完全没有被这个消息压倒,反而要安慰姜青禾,“没有地就没有地嘛,之前咋过?就咋过?。”
“是啊,刚才我?们说的那些啥富裕的话不作数了,从头再来,放牧种?草也很好嘛。”
“其实?我?们还是更喜欢吃肉和?羊奶,青稞有没有都行。”
姜青禾知道大家这是在?安慰她,并不是真心的想?法,毕竟他们之前还那么真切地畅想?过?,种?了地有吃不完的青稞和?白面,到时候应当?怎么吃。
阿拉格巴日长老拿起?他的拐杖在?地面敲了敲,他坚定地说:“要有地,不要别人那些地,我?们以前被赶了多少次,每年一到青稞长好了,就把我?们赶走。”
“没有地,我?们是可?以买来粮食,可?是总不如在?自己手上好。你们不要再想?四?季转场了,因为转场,我?们部落已经五年没有新的孩子了。”
长老的神情?低落,他们部落将近五年没有新生?儿来了,因为这五年好几个出生?的孩子,全夭折在?转场上。
如果再跟之前一样到处转场,他们还将失去部落里的老人。
所以他宁愿背弃地母额图根,不再带着羊群在?她的身上转场放牧,而是图求安稳的日子。
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长老的话让牧民们沉默,他们听着外?头十来个孩子的欢笑声,最后选择了土地,哪怕背上沉重的赋税。
“图雅,我?们想?要安稳。”
他们看向姜青禾,而她则如释重负,还能笑着说:“都兰,你再给我?烤串奶豆腐。”
“我?大概知道你们会选地,”她伸手取下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套,将指尖冻到麻木的手放在?火炉上,她说,“所以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
姜青禾知道牧民们相信她,她就更不能坐以待毙,昨天难眠的夜里,她想?了两个路子。
一是彻底抛下地,只管种?草,等那三四?个月就能出栏的小公羊到手,羊转手卖了拿钱换粮食。
当?然这个没有办法能估粮食的价格和?好坏,而且饭碗端在?别人手上,随时都有被砸的风险。
二是就要开荒地,哪怕交各种?田税,以及落户后补足草场部分的草束,针对这个,姜青禾写了很多。
“地要有,但是不能拆成几亩,让每个人都领到自己的田,这样就是有田的每个人都要给粮食和?钱。”
姜青禾不同意这种?在?于,每个人种?的粮食多少不同,交的钱数也不同,太?多就会混乱,她到时候没有办法一一核算,到底有没有被多收。
她捏了捏照旧发麻的手指头,她语气不再像是刚才那样迷惘,坚定而有力,“所以想?要有地,让开出来的荒地都挂在?长老那里,到时候不管是田税、草束都一起?交。”
“你们还能分到地,但不用再管田税,只管种?地就成。”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大致意思相当?于长老成了地主,而牧民们变成了佃农,地主被绑在?这片地上,而作为佃农的牧民们是自由的。
长老答应了,他不在?乎自己要背负的。
牧民们则喊:“布勒和?德勒,白吉来!”
他们说的是团结起?来,富裕起?来。
黄毛风吹不走他们,白灾压不垮他们,那其他的压根没有这么可?怕,每个人伸出一双手,就能顶起?一个遮风挡雨的蒙古包。
他们不服输,姜青禾更不服输,她会应下做湾里的理书,好好研究衙门关于田赋的政策,不是他们说给多少就一定要给的。
她只会找空子,剥下那不合理强加过?来的赋税。
谈完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大家都感觉浑身轻松,牧民阿妈开始做晚饭,姜青禾带来的那半扇羊肉,最后炖成一大锅羊肉汤。
她吃上了难得的羊肉面。
在?除了奶制品和?清炖羊肉加韭菜花酱后,这一碗别样的羊肉面,宽大不一的面皮,熬到清亮的羊肉,那种?微苦又带着羊肉醇厚的口感,让她格外?难忘。
夜里大家在?地窝子里烤着火,有人弹起?马头琴,哼着那古老的,他们曾经唱过?的歌谣。
没有衰败,没有死亡。
没有孤寡,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没有贫穷,
粮食堆满田野,
牛羊布满山岗。
没有酷暑,没有严寒,
夏天象秋天一样清爽,
冬天象春天一样温暖,
风习习,雨纷纷,
百花烂漫,百草芬芳。
他们希望,在?没有路的草原上走出一条路,在?荒地开垦出一片良田,靠双手带来安稳和?富饶。
在姜青禾要离开冬窝子的清晨, 长老叫住她,两人走在满是?积雪的小道上?。
河滩这里?冬风并不猛烈,偶尔有雪堆从树梢掉下来?,啪的一声打在地面, 姜青禾在一颗大杉树前停下。
长老踩着厚厚的雪堆, 他?那根拐杖插进地里?, 支撑他?的身子不倒,他?面向着茫茫山林说:“图雅,你知道阔克吗?”
“蓝色?”姜青禾指指天?,她知道很多牧民喜欢把阔克跟腾格里(天?)组在一起,来?表示青天?。
“是?蓝, 可我们也说常青,”长老举起拐杖用棍子指了指小道的出口?, 那片被大雪覆盖的草原, “大家喜欢常青, 恨不得草一年四季长绿, 那样羊长得好, 下的奶多,做的白食也多, 那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查干·萨日(白月, 新年)。”
“可我老了, 不喜欢常青的东西了, 常青的东西太累了。”
姜青禾侧过?头看他?, 长老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包容的神情,他?说:“草木要绿一年, 绿过?一年再绿一年,它连枯的时候都没有, 多么累啊。”
“图雅,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草原和草原上?的草是?大命,而我们人是?小命。人能活的年头总共也数得过?来?,要是?那么短暂的年头,担心草原、操心土地,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长老这才转过?来?看姜青禾,他?的眼神里?有慈爱,声音平静,“图雅,孩子,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不要在冬天?草还枯着,连最?先冒头的冷蒿也睡着的时候,你还要争做那常青的草苗,太累了。”
姜青禾当然?听懂了,她反问自己累吗?在上?一年时还有过?明显的疲累,可眼下,她确实会觉得累,又不纯粹是?累。
那种感觉应该叫充实,或者说叫踏实,比如?她每天?会念和学习两个时辰及以上?的藏语,偶尔抽出时间去向毛姨讨教皮子上?的事情,向王盛询问更多跟藏族有关的习俗。
思考铺子的未来?,歇店要如?何?装修,今年羊毛的春毛如?何?…
她并不觉得累,也许她这时真的想做常青的松柏,一年绿一年。
可是?长老却告诉她,“得要按天?地苍生的意思来?,草木要枯的,枯的时候经?过?雨和雪,它下一年才能长的更绿更好。”
送别她走前,长老还说:“不要担心土地,不会比这会儿?更好了。”
“我们以前难道不种地吗?也种的,那叫靠天?田,我们种下后?,它长不长的出来?都靠长生天?的意思,只要有,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丰收。”
“可等到春天?来?过?,那时土地会有更多的粮食,慷慨地分一点给“上?门的客人”吧。”
姜青禾笑了声,她怎么忘记了,这可是?连不认识的人上?门来?,都能用一只羊热烈款待他?们的牧民啊。
她笑着说:“粮食是?长生天?给的,钱你们也用不到,但是?草是?羊群的,不能让他?们分走了。”
长老也跟着笑,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孩子,回去过?年吧,什么也不要想了。”
姜青禾告诉他?,让她再绿一会儿?,意思她要忙完这一阵,长老也不再说什么。
后?来?即使姜青禾再三劝说下,长老依旧杵着羊骨做的拐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离开。
等到再也瞧不见,他?的肩头和毡帽落满了雪,他?才缓缓地往前走。
而姜青禾回到家后?,那时已经?将近半晌午后?,天?色灰蒙蒙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下。
她坐在屋子里?沉思,思考接下理?书?这份活计的利弊,想了很久,她想的时候脑子里?蹿出很多张牧民的脸庞。
最?后?她还是?冒雪去找了土长。
土长的小屋很冷清,粘着麻纸的窗户也是?漏风的,土长一边用浆糊补张新的上?去,一边半转过?身子说:“俺就晓得你会来?找俺。”
“俺这一天?就没出外头过?,等着你过?来?哩。”
土长的手上?沾了点浆糊,手湿黏黏的,她反复地搓,嘴上?问姜青禾,“想好了?上?了衙门后?,这事就更不能反悔了。”
“俺们以后?那是?摘葫芦连带秧的,一根瓜秧子的两个瓜蛋子嘞。”
姜青禾点头,“反悔个啥,我们这可不是?一个葫芦的事情,叫搭伙求财。”
土长念了下搭伙求财这几个字,猛拍了下手,“这个词好,俺们可不就是?求财。”
她细细琢磨了下,走过?来?拉了把木凳坐到姜青禾旁边,土长伸出自己的手搭在火苗上?,她想了想说:“以后?也别叫俺土长了,听着生分,你叫俺金凤吧,俺大名叫这个。”
陈金凤,姜青禾默默念了念,她来?春山湾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知道土长的大名。
要知道在这里?,大伙并不会直呼土长的名讳,上?了年纪的长辈也不会摆谱要叫她啥丫头,都是?称的土长。
土长见姜青禾愣住了,她用胳膊杵了杵,“咋呆了,这名字不错吧,俺爹那会儿?说俺是?这个山洼子里?的金凤凰,啥凤凰俺没见过?,只见过?那长着翠色尾羽的呱啦鸡,得亏俺爹没给俺取名叫金鸡。”
不然?她更说不出口?了。
姜青禾笑,打趣她,“不应该叫花丫吗?”
土长收起笑,挥了挥拳头,“别叫俺小名,信不信俺捶你。”
“捶吧,捶死我了,你连个搭伙的人都没了 ,”姜青禾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土长长呼一口?气,最?后?她站起来?,走出去说:“你给俺等着。”
最?后?姜青禾等来?了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这群人无疑是?在湾里?很有威望的老一辈。
比如?说在前十来?年打过?土匪的陈老爷子,又或者是?养出了湾里?唯一一个秀才的陈三奶奶。
姜青禾原本还烤着火,她连忙站起身来?相迎,陈三奶奶摆了摆手,“青禾丫头你坐,别起了,俺们这群老家伙自己会找地坐的。”
陈老爷子跟在后?头吹胡子瞪眼,“不是?说好了要叫理?书?的,俺们得领个好头,不然?湾里?大伙以后?倚老卖老,啥事靠关系咋个说。”
“害,这个啊,咱们面上?叫叫就过?去了,私底下还咋叫咋叫,不然?都叫啥理?书?,我跟湾里?大伙不就生分了,”姜青禾忙说,“我跟土长那不一样,我还得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再说给我带个高帽子,我是?浑身上?下连着筋骨都不舒服。”
这话说的一众长辈都笑了,既然?人家不喜欢,他?们也不强求。
最?后?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土长坐在最?上?面,她简单说了下,“事情各位叔伯婶子都知道,关于衙门下来?收地丁的,俺一个人是?没有法子的,所?以选了青禾来?做湾里?的理?书?。”
“你们要是?不答应,或是?有更好的人,家里?子侄姑娘有能写会算,头脑活泛的,都可以来?试试。”
“试啥,”王老头翻个白眼,“叫俺家那大字不识一个,送去社学后?还只会画横画竖的,当着大伙的面给俺家丢丑?”
“俺家那也不成啊,别说出了个秀才,十好几年的事了,这会儿?没个出息的,别给俺当个达浪鬼(混混),俺就谢天?谢地了,”陈三奶奶毫不客气地吐槽。
毫无疑问的,姜青禾当选这个理?书?,不用再向湾里?其他?人说明,这回来?的这十来?个长辈拍板足以。
这件事定下后?,趁着难得的下雪天?人聚得齐,土长谈了谈湾里?的日后?。
“其他?的俺也不多说,开春后?除了春耕,就是?往戈壁那种树苗子,至于开渠,俺会跟青禾跑一趟衙门,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给办下来?。”
土长对于今年要做的事情是?门儿?清,“还有那油坊,三德叔你抓一下,等道好走了,油坊师傅会下来?教的。”
“最?要紧的一件事,明年俺们这空出来?的地,包括那老碱窝,挖沙给填上?去,全都种草。”
“种啥草?”王老头纳闷。
姜青禾回他?,“种牛羊吃的牧草啊,这种干草在镇上?还是?很有卖头的。”
一番商讨下来?后?,一屋子的人陷入了沉思,不是?说种草不好,而是?他?们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没有那么多的粪肥。
即使草不像庄稼那样吃肥,但一亩地的肥给足,尤其是?盐碱地那旮旯的,缺口?大到压根填不满这些地,更别说还有一戈壁滩的树苗子要养活。
湾里?人家自己地里?的肥都不够,压根不可能再分出一点来?。
李大爷敲了敲桌板说:“实在不成就烧红灰嘛。”
“不成!”姜青禾第?一个反对,她是?知道烧红灰的,拿春山上?的土在冬天?垒成土块,春播后?拿下来?烧成灰,漾在自家的地里?。
因为这个做法过?于麻烦,要经?历小一年的时间,索性做的人不多,但是?饶是?如?此,也有一大块地被剃成了秃瓢。
她坚决反对这种破坏土地的行为。
李大爷讪讪地说:“不成就不成嘛,这件事还是?可以商讨商讨的。”
土长适时出声,“烧红灰是?甭想了,这个绝对不能做的,做了后?就跟倒山种地一样,等着自己抹脖子吧。”
倒山种地,在场的老一辈都不陌生,对面那戈壁滩和黄沙咋来?的,还不是?几十年前挖了山林种地,又退耕还草,再开荒新的山坡头,年复一年,最?后?一场洪水,那地除了沙和石头,啥也不剩了。
可是?烧红灰不让烧,草灰烧出来?又填不了几亩地,牛羊粪哪够,在场的薅秃了头发也想不出来?,到底怎么凑到足够的肥。
没肥哪来?的种草大业。
姜青禾在沉默中说:“其实有个法子的。”
大家齐刷刷看她,她也丝毫不慌地说:“我们对面不是?草场吗,那里?有着很多个小部?落,他?们不下地,养着成百上?头的羊,也许还有牛。”
“除了秋冬两季收牛羊粪糊墙,还有作为储冬要烧的以外,春夏两季他?们牛羊粪收得少,完全可以等开春了之后?,向他?们换,咋换,当然?是?用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