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朽月十五  发于:2024年0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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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叫你?把住了这门好活计,往后家里都靠不着俺喽,”男人背着手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这娘们是越来越能耐了。
女人们欢天喜地出去炫耀时,姜青禾还留在屋子里,等着毛杏过?来拿她的银子。
从今年五月染坊开始收槐花,她爬大槐树上摘了槐米卖的钱,割红花、采蓝草,到?后面在童学带孩子的工钱,织毛线的钱,一律全都在姜青禾这。
毛杏来得很快,她几乎是跑过?来的,头巾掉了大半,两颊通红。
她站在姜青禾前面时,还喘着粗气?。
“这半年多来你?的辛苦钱,按我的账没记错的话,是三两五钱六,”姜青禾把那只有六十个麻钱,剩下是三两碎银的小袋子推向她。
毛杏咽了咽口水,她心跳得很快,上下嘴唇不停开合,最后问,“真有这么多?”
“有啊,你?那时卖槐米一趟卖了三十八个钱,后头又进山去采,卖了七十五个钱,割红花是六十六…”
姜青禾随口就把那每一笔的账给报出来,在毛杏震惊的眼神下,她叹了口气?,“所以这笔钱真的有这么多。”
她看向毛杏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是要把这笔钱带回去,准备踹了你?男人?”
毛杏真的很感激姜青禾,要不是她跟土长说,让土长替自己出头教训了自家男人,后面又上门让她去童学,说不定她真的会带着女儿寻短见。
可这么多个月过?去,毛杏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天真的想法,觉得踹了这个男人就能活得好,她现?在也能活得好。
“不踹了,土长替俺踹过?了,”毛杏笑?着说,“俺家那货俺晓得,忒怂,只有喝点酒才能壮些胆,土长打骂了一顿后老实了,不会动手。反正?俺公婆指望着从俺手里漏出点钱来,眼下待俺也不错,妞妞能帮着看顾,俺在娘家那更有面了。”
“他?打你?真就这么算了?”姜青禾跟她并肩走出去,询问时心下感慨,人和人的选择真的不同。
不是谁都有虎妮那么莽,日子说不过?就能不过?,自己带着娃过?活,还能顾着年迈的老娘。
毛杏悄悄地告诉姜青禾,“俺给他?报上了来年开荒挖土种树的活计,啥累就报啥。”
她微笑?,“土长说到?时候银钱会给俺。”
姜青禾看她,毛杏也回望,啥年轻不经事的小媳妇,压根不存在的。
“好好过?吧,”姜青禾憋出一句,“别把人熬没了。”
毛杏拿着钱笑?出了声,她最后告诉姜青禾的是,和离的难过?活,寡妇再嫁还有体面日子过?哩。
姜青禾走出去看着远处的天,她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呐。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回了家,开始忙碌起来。
腊月忙年脚不停歇,二十三祭灶,姜青禾在四婆的指点下烙满了十二个碗口大的灶饼。
四婆边帮她擀灶饼边说:“加点胡麻油,好糊住灶君的嘴,叫他?说不得你?家的坏话。”
“蔓蔓,乖娃,来婆婆这,婆婆领你?给灶君爷爷叩个头,”四婆洗了手喊蔓蔓来,拉着小娃的手,要她在灶君牌位前磕头祭拜。
蔓蔓乖巧地说:“我会好好拜的。”
今年是姜青禾一家在新屋住的第一年,祭灶得隆重,四婆心里早早挂念着这事,想着要是家里没人,她自己得帮着两个孩子操办。
这会儿人回来了,又担心苗苗在这事上是糊涂性子,没祭好灶得罪了灶君,那来年诸事不合犯忌讳,自家还没弄,先捧着新买的灶君牌位过?来了。
点蜡焚香是四婆来的,她得说好话啊,嘴巴念念有词,大抵意思是,“保佑家宅平安”这种话。
“明年可得自己好好祭灶了,徐祯,去婆家一块帮忙做饭,你?家媳妇俺是不指望了,让她歇会儿吧,一年到?头累够呛,你?出点力。”
四婆拉着徐祯去干活,毕竟腊月二十三也是小年,四婆做东,让姜青禾跟宋大花一家都去吃点。
姜青禾牵着蔓蔓的手,看着四婆蹒跚的背影,她仰头看天,有水花从眼角渗出来。
她跟蔓蔓说:“你?也要对婆婆好知道吗?”
“我跟婆婆天下第一好啊,”蔓蔓重重点头。
这个小年夜,大伙在四婆家吃了一顿,四婆没忙活,蔓蔓和小草给她捶腿,二妞子和虎子则讲着童学的趣事,闹得四婆一直在笑?。
大伙在烧得正?旺的炉火旁说话,一直说到?了深夜,熬的狗都睡了,他?们还在说。
吃了小年饭,到?二十四要扫房子,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给清扫一遍,得磨豆腐,又正?碰上了杀年猪。
姜青禾忙得够呛,从老陈头那磨完豆腐回家来时,累得压根不想动弹。
徐祯洗了洗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反反复复打了好几遍胰子,才过?来给她捏肩,“晚上吃啥?我们也吃杀猪菜?”
“不,”姜青禾要吐了,她已经吃了好几家的杀猪菜,宋大花、虎妮肯定要吃的,苗阿婆的面子得给吧。
二牛要请她,毛杏端了菜送她,赵观梅也要拉去吃一顿,她真的要吃吐了。
蔓蔓也苦着脸,她也不想吃肉了。
她可不是跟姜青禾一道去的,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啊。小芽家请她去吃,特意赶着牛来,要蔓蔓坐牛上,拉她去家里吃杀猪菜。
头一次蔓蔓好兴奋,还带了姜青禾准备的节礼上门,然后二虎、虎子、三丫等都来喊她。
她两天吃五顿肉菜后,她彻底失去了吃杀猪菜的兴趣。
只有徐祯,别人不是请他?吃菜,是哄他?喝酒去的,他?去了三德叔家一次后,彻底不敢去了。
所以杀了年猪该吃炖杀猪菜的时候,一家三口吃起了白粥配腌萝卜。
但是杀掉的大肥猪,那可是姜青禾跟徐祯每天起早就煮猪食,上山打猪草,买了谷糠和麸子,一天天给喂起来的。
两人当然有着别样的感情?,最后大半夜对着那一头猪肉,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半腌,一半熏,剩下的冻成块片着吃。
腊月二十八,蒸花馒头吃,姜青禾给各家都送了一点,然后换来了更多的花馒头,三人苦着脸,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腊月三十这一日,几乎是湾里年味最浓重的,各家这会儿早起就开始炸东西?,做油馍馍,蒸了南瓜、豇豆和红豆,搅拌搅拌做成含子(馅),塞在馍馍里头。
炖上了猪肉,把之?前换粮没换完的白米,在这会儿拿出来,蒸一锅叫自家人也尝下白米饭的味道。
男人领着娃在门柱那里,沾了点浆糊贴对联,又贴福纸,再拉路过?的人唠会儿,说说今年过?年那滋味,简直跟跌进了福窝似的。
这时车轱辘碾压过?砖块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接话,“那你?见了俺,不更得喊俺的天爷哎,俺好大的福气?啊。”
几个说话的男人一起望过?去,等瞧见了后,差点没跌倒,那牛后头是啥?
“货郎?”
“棚车嘛,娘嘞,咋这么老多东西?,三小子他?娘,他?娘,李二妮你?出来瞅一眼啊!”男人忙跑过?去叫人。
他?婆娘在屋里嚷,“你?喊老娘做啥?”
走出来一瞧,娘嘞,她差点没站稳。
只见眼前牛拉着一辆棚车,那上头有盖板,下面挂满了林林杂杂的东西?,车壁上有红彤彤的剪纸,棚子上吊下来一包包的糖块,两边挂着两个红灯笼。
那车上有两三层柜子,分了格子,眼尖的妇人看见了清酱、桂圆、针线、蜡烛、纸马等等。
旁边还吊着大小不一的葫芦,肯定是新灌的醋,他?们都闻到?了醋味。
小娃则只看见了那些炮仗和烟花,他?们高兴地蹦起来,“有地老鼠、钻天猴!”
“何止,”王盛见没人注意他?,从满是东西?的棚车后头钻出来,冲大伙喊道:“俺这光是糖就好些嘞,像是这白酥酥的关东糖、这酥糖,吃着可甜了。”
“昨儿个刚烤好的糖棋子、糖酥饼,还有这琼锅糖嘞。”
艳羡完这群娃之?后,他?又往一群汉子那里站着的地方说:“烟丝俺也有哈,你?们抽的那水烟丝,还有好点的条烟,绿叶做的,味道抽着更带劲。”
“酒俺更多,像是啥红苕做的酒、镇上酿的浑酒、马奶酒,还有种便宜的,南边来的黄酒。”
听的汉子直咽口水,王盛又对着围来的女人们悄摸说:“那红盐,俺这里也有些,不卖,俺们可以换一点是吧。”
等他?说完,大伙跟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他?们不可置信到?喊完后,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忍不住看天,揉眼睛,这都是啥好事啊?
“俺们,俺们湾有货郎了?”
“俺没害眼病的话,那应该是的。”
“啊!啊!”
大家彻底欢呼起来,欢呼声响彻整座春山湾,人群包围了这座牛拉的棚车,惊的老牛打了个响鼻,想伸腿踹人。
王盛也没有想到?大伙这么热切,啥都愿意买点,连盐价那么贵,都愿意换点尝尝。
到?了临近吃年夜饭的点,他?才终于空闲了会儿,拉着他?那不一般的棚车来找姜青禾显摆。
姜青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向徐祯,“你?给他?做的?”
徐祯正?忙着烧饭,他?看了眼说:“我给他?画了个图纸,他?自己找人做的。”
“俺说好要当货郎的,”王盛叉着腰嘚瑟。
姜青禾好奇,“那你?的杂货铺不开了?”
“开啊,等开春造间?屋子,俺老头老娘守着嘛,方便大伙,俺还是更喜欢到?处走走,”王盛对自己的人生未来很清楚,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咋地,也不愿意祸害别人家的闺女,就乐意游荡在外头。
王盛把年礼放下后,他?喊:“晚上带蔓蔓到?湾里空地来,俺给她带了烟火,一起来看啊。”
在这个除夕夜,各家没急着吃年夜饭,而是去赏烟火,热闹会儿先。
小娃们终于在今年有了传说中的毽子钱(压岁钱),他?们拿着那两个、三个钱的毽子钱,一窝蜂跑到?王盛的棚车前。
然后伸手给钱,嚷着:“俺要关东糖。”
“有火梨花吗?”
蔓蔓也有毽子钱,她有特别多,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姜青禾这吃的,苗阿婆和李郎中给她,一人给九个。
四婆给她十八个,连带虎妮的,宋大花一瞧大伙给了九个,她也给九个。
而蔓蔓领到?最多的,是来自她爹娘的,姜青禾给了她三十六个钱。
所以在她即将长了一岁的前一天,她拥有了钱的支配权。
也就是这几十个钱,她想怎么花都可以。
蔓蔓好快乐,她拉着小草跑去买了关东糖,然后买了火梨花,一簇会发?光的焰火。
剩下的钱她要留起来,等明天再来买。
吃着糖看着王盛给她放的烟花,点燃是一个个莲花状的,可把她给看愣了。
湾里人也没见过?这架势,一直喊着再来一个,放了好几个地老鼠,又来一个落地桃,最后各家回去点起了鞭炮。
在噼里啪啦和小娃欢笑?的声音里,吃上了年夜饭。
在四处点燃的烟火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中,一家团圆时,大伙围在饭桌旁,端起酒杯,期待来年。
明年啊,明年湾里又会不一样。
他?们都相?信明年会更好,展望新的一年。

干冬湿年, 过年下大雪。
大家守岁时发现外面飘起雪片,一开门白茫茫,把屋里照的?如同白昼般。
“要下几天?窖雪,”苗阿婆将脚搭在火塘边, 手上拿一双牛皮底的皮靴子, 凑过去又看了下四婆那双。
一致对姜青禾的手艺表示认可。
蔓蔓则趴在徐祯怀里昏昏欲睡, 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是叫雪,雪也会?叫?”
下雪的?时候万籁俱寂,压根听不到?声响。
宋大花笑她,“啥雪会?叫啊, 窖雪是老天?攒了好些天?的?雪,全赶着?这会?子撒落了。”
“雪好, 我堆雪人玩, ”蔓蔓打着?哈欠说。
姜青禾拢了拢棉袄, 往火塘那边加了根柴火时说:“等着?吧, 这几天?外头风搅雪, 出?去受冻啊。”
蔓蔓倒还好,眼巴巴等着?到?外头雪里跑一场的?二妞子和虎子叹气。
“做个爬犁玩呗, ”徐祯在沉默中开口。
虎妮不解, “啥是爬犁, 犁地的?那玩意??”
“咋的?, 准备趁过几日立春, 讨个开春第?一犁的?彩头,”苗阿婆笑道。
徐祯解释, “是东北那的?玩意?,他们那边雪落得比我们这还多, 靠着?爬犁牛在雪上能拉动好几个人,我在工房的?时候做过。”
“做呗,让俺们都见识见识。”
所以过年第?一天?,大伙围着?徐祯,看他咋做爬犁,最简单的?只?需要一块木板,下面加两条横档就成。
徐祯又做了稍微复杂需要榫卯契合的?爬犁,前头翘起,下头中空,两边盖板,中间有坐板和后盖,可以坐人。
等他做完已经到?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天?上没再刮雪片,只?飘了米米雪,这会?子雪也实了,不是那种中间瓤的?,一脚踩进去就塌了。
蔓蔓从?屋里跑出?来?,她全身都是红的?,裹的?厚实,牛皮底的?靴子在雪里使劲踩也不怕冷。
她说话哈出?阵阵白气,走在雪上走像企鹅,往后张着?两条手臂,一摇一摆的?。她还兴奋地回头喊:“爹,你好了没,我先玩。”
徐祯一手拉大爬犁,一手拉小爬犁,从?院子里出?来?。姜青禾跟在后面,她招呼宋大花她们过来?,“来?瞅眼,我们也玩会?儿。”
“别折腾俺这一把老骨头了,”四婆摆手,她其实雪天?不咋爱走动,人老了摔一趟就不成了,她和苗阿婆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玩。
蔓蔓乐颠颠上了小爬犁,徐祯先拽着?绳子拉着?她在雪道上走了几步,然后到?缓坡才飞跑下来?。
“啊啊啊,”蔓蔓捂着?往后飘的?帽子,她高兴地欢呼喊叫,看着?雪从?周围滑过,她像轻盈的?燕子要飞起来?。
等停下来?后,蔓蔓嚷着?:“再玩会?儿。”
“俺也玩,俺要玩,”虎子和二妞子跑了过来?。
徐祯还喘着?粗气,在雪地拉爬犁还挺累。
虎妮喊:“让俺来?。”
她力气大,拉着?小爬犁跑了好几圈,直把这片雪都给削平了,一群娃哈哈大笑,连小草都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白茫茫的?雪地里落下了银铃般的?笑声。
小爬犁玩够了,徐祯将大爬犁的?皮绳套拴在马骡子上,马骡子的?蹄子钉了木掌,又用厚布裹起来?。
他才喊,“苗苗来?坐啊。”
姜青禾在其他人笑声里抱着?蔓蔓坐在大爬犁上,马骡子往前走,爬犁呼呼在雪地上滑,那种感觉比坐马车还稳当?。
雪往脸上打,可心却在飞荡,姜青禾跟蔓蔓坐在爬犁上大笑,尤其车过了个坡时,那颠簸感让她姜青禾心砰砰直跳,脸通红。
玩过爬犁的?宋大花和虎妮,下来?时跟小孩子一样兴奋跳脚,浑身到?脸都因激动发烫。
最后几个人坐着?大爬犁一路滑雪到?了湾里头,在各家拿着?木锨铲雪的?时候,突然见来?了这么个新奇玩意?。
连雪也不铲了,一堆人忙围上去。
“啥呀?”“嘛玩意?啊这是?”“瞅着?你们从?那道上拉过来?的?,给俺也坐坐。”
才眨眼的?功夫,爬犁在寂静的?湾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跟看王盛那货车一样,看着?爬犁眼里更是不可思议。
“是爬犁,飞得老快了,”蔓蔓好认真跟他们解释。
大伙却只?想厚着?脸皮上去坐会?儿,那风呼呼过,耳旁啥也听不见的?,人整个身子被带动,还不颠簸的?感觉属实不要太好。
玩过爬犁后,徐祯在把式学堂教起了做爬犁。
各家汉子拿斧头的?拿斧头,握锯子的?握锯子,今天?肯定要打一只?爬犁出?来?,不能在媳妇和小娃面前丢丑。
一天?结束,大伙拿着?自?己半点不板致,几块木板胡乱拼起来?,瞅着?就坑坑洼洼的?爬犁在雪上滑了起来?。
这玩意?实在太好玩,尤其对于一个入冬除了躺炕上唠嗑、做点针线活,就再也没有娱乐的?山洼子来?说,一点小小的?新奇事物都能让他们欢呼,热烈参与。
也就是有了爬犁,这个冬天?从?未有过的?热闹。
出?门能在各处平坦地界听见嘻嘻哈哈的?大笑声,甚至能在结了冰的?清水河上,看见几个大小伙子蹲在木板上,支着?两根木头棒子往前滑。
姜青禾也滑,她穿得厚两腿交叉坐在板上,徐祯在后头推她,她完全不顾忌地哇哇大叫,彻底融入了氛围。
后面换她和蔓蔓推徐祯,推的?底下木条在冰上滑出?一条长长的?线,推不动母女俩就摆烂一屁股坐在冰上。
蔓蔓还不小心踢了一脚别人打来?的?冰牛(陀螺),把它踢得老远,然后哈哈笑着?跟别人一起去扑。
她还牵着?黑达在冰上追木球,左绕右跑,摔倒就笑。姜青禾给她穿得很厚,棉裤子都是肥肥大大,里头还要穿毛裤子的?,摔了压根不痛。
原本安静无声的?清水河,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笑声,那回音都传得老远。
蔓蔓还坐爬犁抱着?黑达到?王盛那货车里,跟几个娃一起买糖块吃,冰的?冻牙,还要塞满一兜子,最后喂了马骡子一块。
这个冬天?没有被拘在屋里,蔓蔓每天?都是笑着?睡下的?。
冬春虽然漫长,但有了聊以慰藉的?快乐,大伙也不觉得那白呲呲的?天?瞅着?难受了。
在春山湾盛行玩爬犁的?时候,初六的?下午,又落起小雪的?天?里,土长让驴拉着?她自?制的?爬犁过来?了。
“这玩意?是耐用哈,该说不说东北那旮旯的?人脑瓜子就是好使,”土长栓了驴子,掸掸身上的?雪,满眼都是对这爬犁的?稀罕,胜过了她那架快散架的?破车。
姜青禾在捣罐罐茶,往里头搁红枣时说:“可不是咋的?,坐那爬犁上,到?外头走一趟,比在屋里头憋闷开阔多了。”
她说话的?时候,院子里蔓蔓的?笑声传来?,小娃正跟她几个坐着?爬犁过来?的?好朋友在打雪仗,徐祯当?裁判。
姜青禾笑了声,端着?熬好的?罐罐茶递给土长,土长接过也忍不住笑道:“俺这个冬才觉得湾里活起来?了。”
以前冬天?就像大伙说的?白刺拉瓜的?天?,躺在炕上过着?昏三愣四的?日子,不晓得到?哪个时辰,吃饭上茅厕天?黑就睡,没意?思透了。
可这会?儿,去冰上打滑,在雪里玩爬犁,坐在爬犁上去把式学堂,烧了火堆大伙一起坐那唠一唠。又或者是小娃揣着?钱,自?己撑着?木板,抵着?两根木棒,用脚时不时呲一下,凑钱去王盛那买地老鼠,塞雪上放。
土长捧着?茶心下感慨,她贴着?杯子抿了口说:“找个安静的?地,俺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姜青禾了然,提着?炉子去后面她的?书房,放下炉子,拉开窗帘,还跑去拿了一碟干果和酥饼放在圆桌上。
摆好过年待客的?架势后,姜青禾才坐下来?,双手捧着?杯子道:“土长你说吧。”
土长被她搞得一愣,随后伸手拿了个核桃剥着?,她想了想措辞,最后还是直接说:“俺这会?儿过来?,其实有个事情想问问你,你听听,再决定要不要应下。”
姜青禾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拉了拉,她知道应当?是件大事,土长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她便也正经起来?。
“在说这件事情前,俺先说说旁的?,”土长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望着?半开的?窗外白茫茫的?院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俺爹在几十年前当?土长时,那个时候叫里长。”
“里长管地管人,啥事都摊在他的?头上,那会?儿大伙又是逃难来?的?这里,啥也闹,争地争农具,一点小事就开打。”
“俺出?生?后十来?年才好了些,相处了大半辈子,人也熟络后,俺爹才好管了些,那会?俺们这算是荒滩,人穷得连衣裳都穿不起,衙门也懒得来?。”
土长回忆着?,“后来?到?了俺做土长,就没有里长的?叫法了,衙门说要叫保长,十户为甲,十甲为保。”
“保长要管匪患,要管自?己手底下庄户的?安危,俺院子旁那座高房子你晓得吧,俺在那上头睡了十年。”
“不止这样,到?了俺这时候,衙门要对春山湾收田税和银子,”土长呼出?口气,她看着?姜青禾说,“按照衙门的?话来?说,应当?是征本色粮跟地丁,摊丁入亩了。”
姜青禾听着?这几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词,抠了抠毛毯,她想现在这个朝代应该对应的?是明?清时期。
“啥是本色粮,就是俺们这里种最多的?小麦,一亩地要交一石的?粮,至于地丁,各家有多少亩地就要交多少亩地的?钱,俺们拿不出?来?。”
土长叹口气,“所以俺们交了翻了一番的?田税。”
“到?了去年,不,应当?算前两年了,也就是你们刚来?到?镇上,要下来?开荒的?那时,衙门说让俺领你们走,抵地丁的?银子。”
“后来?大花一家也是这么来?的?。”
土长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俺为啥没再接开荒的?人下来?,是因为前头衙门告诉俺,今年肯定要对春山湾征收田银,各家的?田亩数都要备足,一亩地是十个钱,这笔钱俺们拖了十年,他们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交不出?银钱就做劳役。”
姜青禾还没来?得及对前面那番话震惊,她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她真的?生?活在一个王权朝代里。
土长看了眼外头越下越大的?雪说:“这么多年,俺都是一个人撑着?,可你来?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俺也有能商量的?人了。”
“但俺总不能事事都问你,让你白干活当?苦力,把你吊在这里,所以俺进门就想说的?,这会?儿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湾里的?理书?”
“理书?”姜青禾从?震惊里过神,她疑惑,这个词并没有在她的?耳边出?现过。
“是啊理书,本来?保长下头应当?还有甲长,可俺们这里没有可用的?人,只?有俺能撑着?,做了保甲长的?活,还担了理书的?活计。”
土长告诉她,“镇上来?量田地的?人是书吏,写田契的?是房书,到?俺们这叫理书,买卖田地要在场的?人。”
“理书要识字、懂算账,要会?量田地亩数,能写契书,俺晓得你后两样都不会?,但是你想的?话,俺和湾里的?叔伯都能教你。”
她的?意?思很明?确,“请你当?这个理书,是会?在衙门过明?路,在湾里大伙面前告知,过了衙门,大伙就得叫你理书,得敬重?你,你说的?话就是有用的?。
而?且不会?白做工,一年湾里会?给你十石的?粮食,镇上理书还会?有月钱,俺们钱少,这都能折算成粮食给你。”
姜青禾的?脑子飞快运转,消化着?土长所说的?话,她当?然没有被所谓的?敬重?给诱惑。
“可是我很忙,开春后除了田里,铺子那要忙,牧民那头也得下功夫,再兼顾湾里的?理书,丈量田地要花不少功夫,我也不是铁人,能办好一两件事就顶天?了,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做好。”
她当?然不是怕搞砸,而?是真的?有心无力,别人也许可以兼顾很多事情,但她没有那么厉害。
“不用急着?拒绝,俺都晓得,俺也知道你铺子忙不过来?,可这都是有法子的?,在湾里找两个机灵劲足的?,跟着?周先生?学了算账和写字的?,叫他们给你打下手。”
土长喝了口温茶,她搁下杯子时很认真地说:“其实除了俺私心想叫你答应外,还有个事情,你得知道啊。”
“你头几个月来?跟俺借田的?时候,说是今年要给那边牧民弄地,上户籍的?那种,”土长用手指扣了扣桌板,她微微摇头,“当?时没有告诉你,现在你应当?要知道,开荒地好办,上田地也好办。”
“不好办的?是啥,是赋税。”
“牧民分很多部落,蒙人那的?叫蒙番,藏民叫西番,东乡的?叫土民,回回族叫缠头回子,他们不属于中原人,他们要是想种地,那叫番粮,番粮地收两斗粮食。”
土长歇了会?儿继续说:“但是他们有了田地,他们的?户籍也就挂在了平西草原,所以他们除了必要的?牛羊毛,田税、地丁以外,还要交啥你晓得不?”
姜青禾摇摇头,她知道这完全走到?了她未知的?层面上。
“是草束,也就是干草,小的?7斤一束,大束18斤一束,一亩地收五到?十束,”土长真的?老早就想跟她说了,但是早说了又能如何,只?会?在没有办法解决时徒增人的?烦恼。
“但是你当?歇家你就要知道,不管官歇家还是私歇家,跟衙门打交道,少不了田地这一块,无论是量地有多少亩、官契上如何写等等,你要是不知,那这田地就不要办。”
可是姜青禾知道,如果没有田地,光靠年复一年的?借荒地来?逃避田赋,广种薄收,那她曾经应下的?安稳,全都是一场空话。
没有地意?味着?要到?别人手里换粮,而?青稞并不是这里的?主粮,要去粮商手里倒腾粮食。
当?粮食当?饭碗拿捏在别人手上,那么就得接受粮食的?起落,涨或跌都任由别人安排。
但是要有了地,地丁、草束和本色粮的?问题,都需要解决,那过程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
“我得先想想,”姜青禾又跟土长聊了很久,详细问清楚后,送土长出?门的?时候,她告诉土长,她没有想好。
“那等你想好,俺希望你能想清楚,想清楚了,俺才能跟你一起商量,不管是种草还是湾里日后咋走,”土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而?姜青禾目送土长远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坐在摇椅上,毯子胡乱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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