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续之一抬眼,便对上清欢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回过味来。她问素素能不能给得了便是为难,应了,章家有难。不应,清欢能继续折腾。
这清欢,着实不好对付。
可他们平素并无恩怨,她为何突然就和素素过不去?真是为了那言十安?可要是为他,也该是和那言十安的未婚妻打擂台才是。
脑子里装着无数秘密和阴谋诡计的章相国,此时也看不透清欢这么做图的什么。
只是眼下,这事情得过去。
章相国看长媳一眼,章大夫人一咬牙,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匍匐在地:“臣妇有罪,若非臣妇把女儿惯得无法无天,要什么给什么,也不会将她养的如此狂妄跋扈,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请公主降罪。”
“章家真是了不得。”清欢一脸感叹:“内宅女眷的权利竟有如此之大,还能越过公婆夫君去教导儿女,可我怎么记得有句话叫做:养不教,父之过呢?”
一直悄无声息的章家长子章勇泽突然被点了名,顿时心下一紧,连父亲都在清欢那吃了暗亏,那他。。。
可他仍得上前,因为对方姓计。
“公主教训得是,是微臣没有教导好儿女,请公主责罚。”
“你们章家人真是有意思,家事自有家法处置,怎么一个个的都向本宫请罪。不过你既然如此说,本宫便替你问问。”
清欢看向章续之:“相国大人,不知依章家家法,这养不教该如何罚?”
章续之咬了咬后槽牙,在这一刻真正把清欢恨上了。
“依家法,当叱责,罚祭。”
清欢惊讶不已:“只是如此?没想到章家对女子严苛,对男子倒是宽泛得很。”
“再加。。。杖责十。”
“是本宫错了,章家家法果然严苛。”清欢话锋一转:“对了,不是轻杖吧?本宫曾在宫中见过那三十杖下来毫发无损的,想来章家的杖责不是如此?”
“自,然,不,是!”
清欢仿佛听不到章续之话里的咬牙切齿,扶着女官的手起身徐徐往外走:“本宫这就走了,不耽误相国大人动家法。当然,相国大人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也无妨,反正,本宫也看不到不是?”
“老臣,定依家法行事,绝不徇私。”章续之的身体跟着清欢转向,欠身行礼:“老臣,恭送公主。”
其他人则行跪拜大礼:“恭送公主。”
一直到公主一行走远,再看不到听不到,章勇泽恨声打破满室沉默:“爹,她欺人太甚!”
“你们一辈子顺风顺水,不曾受过谁的气,今日清欢不过言语相欺几句便让你们觉得颜面扫地。”
章续之的眼神在一众人身上扫过:“平时被人捧惯了,便觉得所有人都该如此优待你们,今日清欢也算给了你们个教训。让你们知道这世间总有你们奈不何之人,总有让你们踢到铁板的时候,若连这点事都经不起……”
章续之眼神一冷:“还如何指望你们扛更大的事?”
“可是父亲……”
“来人。”章续之一甩衣袖厉声打断:“请族老,开祠堂,请家法。”
“是。”
章素素软趴在地,脸色惨白,一天两个时辰,跪足百日,这事若传出去……
想到什么,她猛的拽住章大夫人的衣袖:“娘,家里不会因为此事就轻易把我许出去,不会的是不是?”
章大夫人紧紧抱住女儿哑声道:“不会,绝对不会,你是章家的女儿,怎可能轻易许人!别怕,我章家的女儿,什么样的人家去不得。”
虽然话说得坚定,但是大夫人知道,女儿的婚事如果说之前是任由她挑选,那现在,就变成别人挑她了。便是把嫁妆再加厚两成,那些清贵些的,注重名声的好人家,都不会要一个给家族带来灾祸,罚跪过祠堂的儿媳妇。
大夫人恨极,她女儿好好的局面,全被那个清欢给毁了!
而章素素却信了,倒在娘怀里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要连跪百日的祠堂,她便又想哭了。两个时辰啊,腿会废掉的!
公主一脸神清气爽的回到公主府,看到练枪的展颜蝴蝶般飞过去,贴着枪尖靠到他大汗淋漓的胸膛上,还闻了闻:“章相国刚才送本宫两个人,一文一武。还说明年武举,必有那人的一席之地,展颜,你如何看?”
展颜身体绷紧,胸膛硬得如石头一般:“公主连章相国都看不上,怎会看得上他送的人。”
“展颜,本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放心,有你珠玉在前,比你差得太多的本宫都瞧不上。”公主大笑,摸了摸展颜的脸扬长而去。
展颜看她的背影直至没入殿内,才收回视线,更加专注的练枪。明年武举,他必要拿到一甲!
清欢边往里走边踢掉鞋子,脱掉繁复的外袍,转着圈的去往宽椅上一坐,趴到扶手上娇笑连连。
真痛快啊!
今日可真是痛快!
女官跟在身后一一捡起来交给宫女,又从宫女手中接过水来给公主净手,完全不假手他人。
看公主这般开心,她便也笑着:“公主上次这般和人过不去,还是婚事被人拿来说事的时候。奴不解,相国大人手握重权,又是贵妃娘家人,平素和您并无恩怨,今日为何……”
清欢接过茶来漱了口,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父皇极疼爱我,允我进他的御书房,我曾在那里见过许多大人。见过人挨罚,见过人得赏,见过人被骂,见过人被砸东西。现在的章相国,当年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章大人,就是特意被父皇召来御书房砸的那个。”
把茶盏递回给女官,清欢神情沉静:“父皇不喜他,说他口蜜腹剑,狗彘不食其余,不是好东西。可是这样一个人却被起用,还一步步成了相国,呵,什么样的主君,就配用什么样的臣子。”
“公主,慎言。”女官温声提醒。
“若我在自己府里都说不得几句话,我便真是个草包了。”清欢往后一靠,看着屋顶轻声道:“姑姑,我累了。”
“是,奴背您去歇歇。”
第094章 相国诡计
清欢造出这么大阵仗,即便章家极力想捂,以保住章素素名声。可家族姻亲盘根错杂,各家好奇之下你来我往的上门一探,再互相一比对各自得到的信息,事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关注这事的人太多,不用他们刻意宣扬,彼此和亲近的人一说,没多久京城就传得沸沸扬扬。
章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暗中将此事引导成一桩风月之事,在这则传言里,言十安真成祸水了。
时不虞听得哈哈大笑,她喜欢清欢,对上重臣不胆怯,该把人当回事的时候不辱人,这样的人,才当得起一国之公主这个身份。
这事传来传去传到了皇帝耳中。
五十出头的皇帝长相风流,只是看人时眼神让人格外不舒服,哪怕是他笑着的时候,那种感觉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日见到相国他便打趣:“听说在清欢手里吃亏了?”
相国垂首欠身:“公主身份尊贵,被公主亲自上门来教导,定是章家做错了事。”
老东西。
皇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清欢就那么个性子,朕都哄着宠着,你说你惹她做甚。”
“臣的错,下次看到公主定避着些。”
“你也不必在朕面前摆出这副模样,她是任性胡来,但纵观她多年行事,何时无端发作过谁。”皇帝轻飘飘看他一眼:“要什么都能给,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就是清欢先发作了,不然,哼!”
章续之闻言心下却一松,皇上既已知晓清欢上门,又怎会不知她因何上门。他要是完全不提及,那才是悬在他章家头上的一把刀,如今提了,反倒让他放下心来。
“臣有罪。”章续之利落跪下:“全因臣对家人管教不严,她才会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请皇上降罪。”
“清欢已经上门教训过,就当是替朕去走这一趟了。”皇帝看向他,眼带警告:“你若因此记恨她,暗中和她过不去,朕绝不饶你。”
“臣不敢。”章续之一颗心持续回稳:“臣还要多谢清欢公主及时提醒,不然臣还不知对家人失察到了如此地步,竟因一个男人给家中惹来如此祸事。”
皇帝一改刚才的严肃,笑问:“她们这恩怨朕倒有些好奇了,真是因一个男子而起?听说清欢想收作面首,他不应,你那孙女还榜下捉壻去了。”
“臣真是没脸说。”章续之心里更稳,话里却带着点怒其不争:“那言十安长相是俊俏了些,学识才气俱是不错,不到二十就中了举,明年殿试定有他一席之地。可他已有未婚妻,当众就拒绝了臣那孙女,偏她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非要胡搅蛮缠,还闹到人家里去了,真是,把章家的脸都丢尽了。”
能让清欢如此惦记,哪怕被拒了也会帮忙让宗正少卿出雅集,上章家寻章氏晦气怕是也有那言十安的原因,还能让章相国的孙女不顾一切的要得到……
皇帝心下一动,这言十安,到底有多俊俏?
章相国悄悄掀眉看皇上一眼,见目的达成心下冷笑。一个什么都不是,只是长得好了些的男人,却让章家因他之故引来清欢的羞辱,他恨清欢,更恨引起这些事的言十安。
清欢暂时动不得,言十安,呵。
时不虞把该看的热闹看完,就开始想自己的生辰要怎么吃,怎么玩。
一年才一回的事,而且阿姑这一日特别好说话,她一定得慎重的好好想。
提笔在纸上郑重的写下鱼脍两个字,时不虞琢磨着要用什么语气和阿姑说话,阿姑才有可能应。
说是今年最后一顿?可她上次就答应过了。
那,就说这是她今年生辰的要求?可一年才一个可以提要求的机会,就用来吃顿鱼脍会不会亏了?
托着腮,时不虞看着那两个字,仿佛看到一盘鲜美的鱼脍摆在那,让她口水都快下来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又鲜又嫩,配着阿姑调的汁……
时不虞擦了擦嘴角,心里那杆秤向鱼脍滑去,那一端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那要不……
“姑娘,大公子来信。”万霞拿着信和一个匣子进来,看到桌上那两个字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东西放下,纸拿起来折了折,出去了。
时不虞垮了肩,好吧,不用想了,阿姑今年真不会再给她吃了。
想着大阿兄之前派了人回去看白胡子,她忙拆了信。
“十二,老师的身体在公仪先生的调理下已经大有好转,只是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我已派人回去照顾。一切事情阿兄已知,有事随时来找阿兄。另附生辰礼。”
“别的阿兄都叫我小十二,只有大阿兄,从来都叫我十二。”时不虞嘟囔,知道白胡子身体好转让她心情大好,信远远的放下,匣子拉得近近的。
会是什么呢?
回想了下大阿兄曾送她的东西,时不虞突然就不那么期待了。别的阿兄送她东西都挑着她喜欢的送,只有大阿兄,什么实用送什么,连戒尺都送过!
什么材质的戒尺也是戒尺,不知大阿兄可知道这个道理。
这回的,不会又是让她反省之类的东西吧?!
运了好一会的气,时不虞将匣子打开一条缝,黑乎乎的,她慢慢往上打开,这才看清是一个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大小的圆球,在匣盖的内里放着一张纸。
“此物出自墨家后人之手,按下微凹之处既可朝对面射出百针,可用两次,切记要随身携带。”
时不虞拿起圆球小心的在手心旋转一圈,看到了那个微微凹陷的地方,这么小的一个东西,一次可以射出百针,还可以用两次,等于是给她多了两条命,护身的好东西!
不过墨家后人都多久没消息了,大阿兄从哪里找到的人?
时不虞自己都说不好是哪个心眼突然动了一动,反正就是心思活了。
这已经找到的人,大阿兄肯定知道能在哪里再找到,墨家好东西可不少!不抢,她买!表哥有钱!
第095章 自污自救
‘祸水’如今不大想出门,但老师那里得去,同窗相邀也不能个个拒绝,顶着一众人戏谑的视线,他觉得自己的心性越发受到磨练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晚些的时候他带了个消息回来。
“皇帝大张旗鼓的送了清欢四车赏赐。”
“做得真漂亮。”时不虞感慨不已:“清欢前脚收拾了章相国,他后脚就重赏,更是坐实了清欢受宠。若哪天他突然一改之前的态度,剥夺她的一切,全天下都只会觉得是公主犯了大错,不是他这个皇帝突然翻脸不认人。”
时不虞摇摇头:“清欢看似过得再滋润不过,但是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
“所以她养面首,不成婚,谁招惹了她她就仗着公主的身份收拾对方。”言十安明白了:“她在自污。”
“不止自污,也有自救。”时不虞打开装着大阿兄礼物的匣子,又盖上,再打开:“她给不少才子行卷,他们有的已经出仕,有的名扬天下。虽然她在私德上被人诟病,但是她的口碑在文人名士中却不错,许多有才却门第低的人因为她才有了出头的机会,而这些文人的笔,名士的嘴,最后说不定都是可以救她的。”
言十安沉默片刻:“我只看到她的荒唐,却没想过她处境这么艰难。皇帝提防她?”
“她一开始给人行卷,皇帝应该没多想。可后来她行卷的人多了,一个疑心病重的皇帝怎会没点想法。”时不虞合上匣子看向他:“你要是想弄清楚这个也不难,让人查查皇帝这些年对清欢态度的变化就能确定了。”
言十安点点头,和影子般的长公主不同,他对清欢这个二姐更有认同感。看到她的所作所为,他甚至曾经想过,当走到绝路上时,他可以以面首的身份去到清欢身边,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份,她说不定,不会把自己卖了。
现在他觉得,若他真那么做了,清欢肯定不会把他卖了,甚至会竭尽全力的助他。
有个这样的家姐,感觉不差。
把这点悸动按下,言十安看向时姑娘一直在把玩的匣子:“是什么?”
“这个?宝贝。”时不虞献宝一样把匣子调转面向他,打开给他看:“我大阿兄送来的生辰礼。”
言十安早就嘱咐门房,若有人来找表姑娘立刻报知万姑姑,见与不见听万姑姑吩咐,也不必报与他知晓,给了这个院里的人极大的自主权。
他看了看,没看出那个小圆是做什么的,便问:“是何材质的宝贝?”
“它宝贝可不关材质什么事。”时不虞拿起来给他解说这宝贝的用处,末了道:“最重要的是,它出自墨家后人之手。”
墨家后人?
言十安反应过来,难得失态的瞪眼看向时姑娘,墨家后人!
时不虞被他这小表情哄开心了,笑道:“我大阿兄多了解我,他都告诉我是出自墨家后人之手了,以他的心智怎会想不到我会打这个主意。我大阿兄只送我有用的东西和有用的消息,你准备好银钱,若我大阿兄能把人请回来当然再好不过,要是请不回来,咱就买,有多少咱买多少。”
“表哥有钱。”言十安替她接了这句,脸上不知不觉全是笑意。他真是做了天底下最赚的一个交易,自从时姑娘来到他身边,他这一方的形势肉眼可见的在发生转变。
从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结了许多网的蜘蛛,他扛着这张网举步维艰。而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只蜘蛛,她有自己的网,却只需远远的操纵着就能如臂使指,还将他的网也捋顺并到她的网里,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喘不过气来的感受了。
两人相视一笑,所思不同,却同样开心。
大阿兄的生辰礼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随着生辰临近,各个阿兄的礼物从四面八方送来。
时不虞每天听到门房来报就眼巴巴等着,待到万霞回来了就伏在栏杆上猜今天的礼物是谁的,一开始难猜一点,毕竟除去送过了的大阿兄,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人存在的二阿兄,她还有九个阿兄,可选范围非常大。
越到后边,能猜的人越来越少,她就有猜对的时候了,拿到了就打开来瞧瞧是什么。
阿兄们年长她许多,最小的十一阿兄都比她大了七岁,可以说个个把她当女儿养大,都极了解她,知道她不在意东西贵不贵重,而是是不是送了,送了就是心里有她,不送就是不重视她了,要哄好可不容易。
好看的好玩的新鲜有趣的,每个阿兄都用心准备。
连着几日时不虞都咧着嘴,时不时将礼物摆到一起看看,再宝贝的收起来,只等这里事了就全部带回去。
到得十月十二这日,只差七阿兄礼物没收到了。
早上时不虞被阿姑按着好好收拾装扮的时候嘴里还在叨叨:“就他离我最近,偏他最晚。他最好还记着我的生辰,是打算今日亲自给我送来,不然,哼。”
万霞笑:“姑娘打算怎么收拾他?烧了他的书局?”
“那不行,书局不能烧。”时不虞道:“白胡子眼睛都花成那样了,书坏了都要亲自修的,哪本书折了个角都一再抚平,我要敢烧了书局,我怕他把我烧了。”
万霞正给她挽头发,顺势就敲了她脑袋一下:“童言无忌,快呸一口,今日不可乱说话。”
“呸呸呸。”时不虞仰起头去看阿姑:“呸了三口,我还能乱说两句。”
万霞嗔她一眼,扶正她的脑袋继续忙活。
时不虞则在脑子里忙起来,一时想着七阿兄要是真不记得了要怎么收拾他,一时又想着他今日过来会给自己带什么生辰礼,还要想想今天阿姑会给她做什么好吃的。
每一年,阿姑都会亲自做一大桌子菜,她和白胡子早餐都只吃一点点,空着肚子等中午那顿。
不过今年嘛,白胡子那份她就代吃了。
想到没能和白胡子一起过生,时不虞的心情不可避免的往下沉了一下,可她很快又把自己哄好,继续开心的东想西想起来。
第096章 时家来人
和往年一样,早餐是用鸡蛋开汤煮的一根面,长长的,得一口气吃下去,不能断。
吃了多年,时不虞已经很有经验了,吸溜吸溜的还要淘气的点着下巴将面甩来甩去,顺利的一口把面吃下,鸡蛋汤也喝光。
万霞在一边说着吉祥话:“姑娘新岁定能无病无灾无忧无愁。”
“阿姑说的都是真的。”
万霞笑着:“今日天好,风不大,姑娘要不要出去玩玩?”
“不!”时不虞想也不想就拒绝:“我要等七阿兄。”
“这会又相信七公子不会忘了?”
“他敢!”时不虞气哼哼的,对七阿兄其实挺有信心,这几年七阿兄回了京城都记得她生辰,怎么可能到面前了反倒会忘。
万霞也就不安排她,反正姑娘自娱自乐的本事和她其他本事一样大。
青枝上前来禀报:“万姑姑,门房说有人来给姑娘送东西。”
“肯定是七阿兄的人!”时不虞高兴之余又不高兴了:“别的阿兄是离着远没办法,他离我这么近怎么也不过来陪我!”
“七公子最惯着您,除非实在脱不开身,不然不会不来。”万霞安抚了一句,将碗筷递给青枝,快步去了前院。
可她领回来的人,却出乎时不虞预料。
时绪粘着假胡子,头戴帽子,背个包裹的样子像个行商,就算是曾经的友人见着怕是都要认不出来。
他笑眯眯的道:“又长一岁,小妹,生辰吉乐。”
时不虞这才反应过来:“时绪,你怎么来了?”
“天南海北那么远都去了,总不能离着近了却不来。”
“那还要画像吗?”时不虞下意识就问,被画了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伴随时绪到来的就是这件事,可真问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对。
以前不懂他画像的意义何在,现在她却知道了,那是家人想看看她这一年又长大了多少,是什么模样了。可现在,她分明可以送回去给他们看看,可她,从不曾想到过这一点,甚至从未想起那些人。
时绪也愣了下,但看小妹神情怔忡立刻道:“当然要画的,可惜以前的都不在了。”
时不虞像是想补偿刚才的不对似的,忙喊了一声:“阿姑。”
万霞多了解她,进了里间一趟,再出来时提着一个画缸,不多不少,里边是十三幅画。
时绪一眼数清后便想到了什么,惊讶道:“你回家过了?”
“嗯,听……她说起,我就想看看。”还是叫不出那个称呼,时不虞也不勉强自己:“有些毁坏的我补好了。”
时绪多聪明的人,不展开了追问,顺着就往下道:“还会补画?”
“总看白胡子补书补画,看会了。”
“老先生什么都会。”时绪把话题又兜回来:“如今我们手边没什么好东西,但是闲着的时候却多了,就做了些你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时绪把带来的包袱打开,将东西一一拿出来告诉她,这是大嫂给她做的衣裳,料子一般,却是时下最时兴的颜色和款式。这是娘做的暖手抄,再过段时间就能用得上。这是哪房婶婶做的,那又是哪房婶婶做的。
“我找到一块不错的石头,用最好的部分做了个印章给你,你印着玩。”时绪将东西又一一放回去,包袱系好:“都是大家的心意,你挑着喜欢的用用。”
时不虞把包袱拉到自己面前来:“你画吧。”
知道了画像的用处,时不虞不像往年那般随便找个地方坐着,且有些耐不住,毕竟要坐好一会。她去了风雨廊上,挑了个背景还不错的角度,安安静静的坐着让他画,一动不动,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言十安进了院子,看到眼生的人便是一愣,再看到他在画画,时姑娘还老老实实坐着,便想着这难道又是熟人?会不会年纪大了些?
他边上前边问:“表妹这是请了画师过来?”
时不虞看时绪一眼,坏主意又起:“你猜猜。”
猜?言十安顺着她的心性一想,便知道眼前画画的这个不是陌生人了,再一细看,还真有几分眼熟。
时绪手上动作一顿,继续画。
他和三叔祖商讨过用什么态度和言十安相处,都觉得为了长远着想,还是敬着些为好。可眼下看着小妹和他的相处方式,他决定再看看,于是配合着不做声。
言十安看了看画,就是时姑娘没错,可是以时姑娘的性子,怎会愿意让无关紧要的人画她?再顺着画看向拿笔的手,他顿时眼神一厉,这么年轻的手,怎会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若非看出来这人和时姑娘有关,言十安已经要喊人将他拿下了。
可眼下……
时绪突然抬头看向他,朝他一笑,本就有几分熟悉的眉眼,这下更熟了,他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人:“时绪?”
“言公子,打扰了。”
时不虞在一边哎呀哎呀:“怎么认出来的?”
“他笑起来比较好认。”言十安笑问:“何时到的?”
这是言家,却不知他是何时到的,再想到是万霞去接的他,可见小妹在这里完全可以自主,这由不得时绪不多想。
心里想着,时绪回话也不慢:“刚到不久,画完画就得走了。”
“来都来了,急什么。”时不虞眉头微皱:“你要么就别来京城犯险,既然都来了,就别去担心有危险,反正也晚了。”
时绪无奈:“后面几个字可以不说。”
“你都能做,我为何不能说。”虽然这么说,时不虞到底是未再多说什么,她再不识好歹,也知道时绪对她是好的。
才被送走的那一年,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送她走是为她好,就觉得时家不要她了,她就想,她也不要时家了。可在过生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绪却来了,带着家人给她的种种礼物,陪了她几天,走的时候还告诉她,明年她生辰的时候一定会再来。
她那时是有毛病的,什么话听到耳里后,要过好久才能进到脑子里去,但是脑子里明白了,做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可就算这样,她那时也开始期待下一年生辰。
可下一年,她去了别的地方,她那时想不到换了地方,时绪可能就找不到她了。
而时绪,也果如他所说的那般,次年生辰又来到了她面前,然后年年生辰从不缺席。
包括今年。
时绪娴熟的画技可以说完全是被小妹逼出来的。
以前她年纪小的时候总坐不住,过不了多久就要问一句‘画好了没有’,他只能一再的缩短时间尽快放人,到如今,还没让时不虞产生怎么还没画完此类感想就已经画完了。
并且,这次她没有画完就跑。
看着画像中的人,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却又觉得陌生。
“长大了。”时绪感慨着,对上小妹疑惑的眼神笑道:“这还是二哥头一回见到你装扮齐整,像个大姑娘了。”
是了,时不虞看向画像,知道了那点陌生感从何而来,前边那十三张画像里的她,没有穿得这么华贵,没有挽这样的头发,没有用首饰,脸上也不会有妆容,不会贴花钿。
是长大了吗?
时不虞托腮想了想,她是长了一岁没错,可就算再长十岁,这妆容也不会自动出现在自己脸上。
她趴到栏杆上朝灶屋大喊:“阿姑,我今天很好看。”
万霞拿着锅铲出现在灶屋门口,一脸的笑:“姑娘哪天都好看,只是平时明珠蒙尘,今日阿姑把这颗明珠上的灰擦拭干净了。”
“擦得锃亮锃亮的了。”
万霞挥了挥锅铲,继续去炒菜。
时绪看着两人自然而然的亲近,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伤神的母亲。中秋的时候她就盼着不虞能回家,便是不能回,也希望她能有个只言片语,已经派了人去她身边听用,要送封信总是不难的,可母亲什么都没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