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金枝—— by空留
空留  发于:2024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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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怪不虞吗?谁都不能。
不虞的生活中早已经没有家人的痕迹,她也习惯不必想着,所有的年节不必和家人一起过,不必通信来往。多年来她的生活就是如此,总不能因她今年冒死前来救了他们,反倒要怪她忘了礼节。
只是见她和万霞这般亲密相处,再想到母亲期盼的眼神,还是难免心疼。
不过这些就不必在不虞面前说起了,她今年能主动提及画像,甚至一改往年的不耐乖乖坐着让他画,这已经是改变。虽然一时亲近不起来,但至少是重新把家人装进心里了的,其他的,只能慢慢来。
这么一想,他试探着问:“这画,我可以带走吗?”
“往年你不都是带走的吗?”时不虞不解:“你画像不就是为了带回去?”
“嗯,对。”时绪笑着把话补全:“就是为了带回去给家人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给她们看就给她们看呗,告诉她干什么!时不虞转开视线,正好就把言十安装眼里了,立刻借着他转移话题:“你呢?有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时不虞其实都准备好了下一句‘今年就算了,下一年要记得’,可言十安却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托着一个匣子送到她面前,笑着道出祝福:“生辰吉乐。”
他这反应反倒让时不虞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可是谁会嫌礼物多呢?
“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时不虞非常好奇有钱表哥会送她什么宝贝,可阿姑教过她不可当着送礼的人看别人送了什么,于是她背过身去打开来。
她这番动作,一点也衬不上今日万霞给她装扮的贵气模样,可由着她做出来,反倒增添了几分率性可爱。
“这是……话本?”时不虞不是很确定,转回身来问。
“你最喜欢的涯劫先生的新话本,我买下来了。”
手稿!还没印的!独此一份!
时不虞眼睛发亮,她有而别人没有,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好事!
“这生辰礼我喜欢!”
言十安看着她的笑容心想,有钱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买来她喜欢的东西。
离饭点还早,时不虞让时绪随意,她抱着话本看起来。
这本子应该是写好后重新抄录过的,字迹不潦草,却又不是印出来的那么工整,字体随性,看着很舒服。并且故事也很好,不是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也不是你生我死的情爱,而是讲了一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她很喜欢。
“一想到别人看不到这么好的故事,我就替她们可惜。”
言十安正和时绪下棋,听她这么说便道:“你可以将之印成书,所得皆是你的。”
“我不。”时不虞小下巴一抬:“可惜归可惜,话本还是独享更爽一点。”
言十安听笑了,这才是时姑娘,遇事必先反着来,带着点玩劣,别人要是不开心了,她就开心了。
时绪听着两人的对话落了一子,看言十安对小妹如此态度无法不多想,可再看小妹对他的态度又有点放心,要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一子落错,你满盘皆输了。”言十安声音淡淡,落下一子悉数吃下他的龙,输赢已定。
“是言公子技高一筹。”时绪弃子认输。
“输了?”时不虞走过来看了看棋局,把时绪推开自己坐下:“我来试试。”
时绪看着必输的残局在小妹手里起死回生,和言十安酣战了大半个时辰后,最后竟还赢了他半子。
“怎么样?”时不虞看向对面的人:“服不服?”
“服。”言十安看着棋局,明明有两回对方都已是必输之局,却都被她硬救了回来。要是换成他,怕是和时绪一样弃子认输了,可时姑娘的脑子里好像从未有过认输这个念头,她会寻找一切机会让自己翻身,然后真就翻身了。
他抬头看向时姑娘:“学到了。”
时不虞才不管他学到了什么,听着字面意思也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手伸到他面前朝上摊开:“交束脩。”
言十安想也未想,便把食指上的玉戒摘下来放到她手心。
时不虞财迷似的拿起来对着光照了照,煞有介事的点头:“好玉。”
当然是好玉,不然哪可能出现在言十安手上,他笑着:“随手戴的,回头给你送些来。”
“不要。”
每个手指都套了套,最后戴在拇指上才不会滑出去,时不虞就有些嫌弃了。这东西中看不中用,一个都嫌多,还多送些,妆匣里本来就放不下了,阿姑还得操心放哪,不要不要。

这时,言则从外进来,他先向时不虞行礼:“小的祝姑娘生辰吉乐。”
“免礼免礼。”时不虞觉得自己真坏,看到言则就想逗:“生辰都祝了,礼物呢?不会没准备吧?”
“……自是有的,小的一会送来。”言则边在心里想着送个什么合适,边将手上的东西举过头顶:“门房送来拜帖,请公子过目。”
言十安有些奇怪,相熟的都知道今日他未婚妻生辰,不会不识趣的前来打扰,怎还会有拜帖?
再见到则叔站在那里不靠近,便觉有异,走过去接了打开来先看落款,顿觉恍然,回过头道:“我出去一趟,一会过来。”
时不虞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摆好棋盘打算和时绪来一盘,他们还没有对弈过。
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时绪边落子边问:“在这里都好?”
“不必担心我,我贪吃,但不吃亏。”时不虞轻轻落下一子:“也不必觉得亏欠我,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后懂了,我知道时家从没有不要我。”
两人你来我往的落子,布局的速度都不慢,时不虞继续道:“因为知道你们没抛弃我,我心底才无怨恨,也才能学得这一身本事,最终将时家从囹圄中救走。白胡子总说,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以前我对此嗤之以鼻,但经历此事后却有些信了。既然是定数,便是我们合该如此,至于将来如何……”
时不虞落下一子:“将来再看。”
时绪抬头看去,之前还一副嬉笑模样的人,此时神情沉静得判若两人,她好像一直如此,大多数时候贪吃贪玩淘气使坏,可该认真的时候从不胡来。
“前不久,名单上的旁支十人都回来了。如今时家子和家将每日大半时间都用来操练,兵法也未落下。”时绪道:“你心里记着点我们,什么时候用得上了一定要把我们用上。都是时家人,没有只让你一个人赴险的道理。”
“在你心里,我是那么高尚的人?”时不虞好笑:“但凡有一分的可能用得上你们,我都不会犹豫。好好练着吧,会用得上的。”
得了这句承诺,时绪便不再多说,更不多问她和言十安的谋划。
一局的局面刚刚打开,门口便传来动静:“小十二,还不快快前来迎接阿兄。”
刚还一脸大人样的时不虞顿时跳起来,这一跳起来吧,她又觉得自己太掉价了,哼一声又坐下去:“你说来接就来接?”
“那这一大堆的礼物,我可就私吞了。”
礼物?大堆?时不虞回头一瞧,好家伙,那一溜的下人,得有十几个吧,全都捧个满怀!
她忙起身往门口跑,嘴里还在逞强:“看在你送这么多礼物的份上,原谅你来得迟了。”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成均喻笑眯眯的把惊喜掀开:“老师早早就给师兄弟们去信,今年他的生辰礼悉数送到我手里,再由我送来给你,和往年一样,你得两人份的礼物。喏,给你的信。”
时不虞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明明该开心的,却又有些难过。
成均喻上前把信放她手里,又捏了捏她的鼻子:“生辰吉乐,小十二。”
时不虞捏着信,又是薄薄的一封。
舍不得拆,她就按在胸口去数礼物,数了两遍都有十二样东西,可她只有十一个阿兄,就算每年大阿兄都会把二阿兄那份也送了,那也该是十一份才对。
成均喻看她打算数第三遍,笑骂道:“笨,多出来的当然是老师送你的。”
哦,对,往年她和白胡子一起过生辰,他们都只收,不送,忘了今年他们没在一起过。
“放风雨廊上去。”
时不虞率先往回走,把棋盘搬开,空出地方来放礼物,大大小小,堆成一座小山。
时绪朝成均喻见礼,他曾在老先生那里见过此人,在京城时也听闻过他的大名,只是从不曾当面碰上过。
成均喻回了礼:“倒是有几年未见了,沉稳不少。”
时绪苦笑,经历如此大难,差点就在阎王那挂上号了,怎能不沉稳。
“否极泰来。”成均喻拍了拍他手臂,待他态度如兄弟一般,让时绪很是受用。
而时不虞已经拆起了礼物,有暖砚,有不知是何质地的毛笔,有了模糊人形的人参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一截木头,一股淡淡的香味很是好闻。
时不虞收得很开心,打算收好了回去给白胡子看看,然后埋起来。
而白胡子那个小小的包袱让她格外好奇,打开来一瞧,是一枚印章,且应该是一枚旧印,上边还有未洗净的朱砂红痕。
时不虞认了认,没认出来是什么字,她也就不深究,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送东西的人惦记着她。
最后,她把信拆了。
信上仍旧只有一句话:小十二,收礼物啦!
然后在这一行字的前前后后都是黑色的一道道痕迹,这张信纸就这么马马虎虎的被填满了。
时不虞咬牙:“阿兄你信不信,这一定是他用胡子沾了墨弄的!”
成均喻倾身看了一眼,忍笑:“还是你最了解老师。”
“等我回去的!”时不虞暗暗咬牙,但看着那行字,仿佛就看到那老头儿笑眯眯的做着那事,说不定还会偷偷的摸一颗糖送进嘴里,然后忘了胡子沾了墨,任由它们飘来荡去的把胸前染黑一片。
平时那糖还有自己一颗呢,时不虞心酸的想,今儿她都还没吃着糖,也不知道那老头儿是不是又被粘走了一颗牙,他都没剩几颗了。
不行,时不虞心想,她得写信告诉三阿兄老头儿的糖都藏在哪些地方,绝对不能让他比自己多吃一颗!只能自己比他多!回头就让言十安悄悄买一些放到他书房去,这样就能躲开阿姑了。
心里悄悄的较劲一番,时不虞把信折起来收好,看着这一堆的礼物又开心起来。
明年她肯定还在京城,能再收一年生辰礼,等她离开的时候,她得准备一辆多大的马车,才能把这些礼物都带走!

万霞依着姑娘的喜好,煎煮炖炒做了一桌的鱼。
那香味勾得时不虞都耐不住往灶房跑了好几趟,到得最后一道菜出锅,她迫不及待就喊:“吃饭啦!”
再一数人:“言十安呢?”
正和时绪下棋的成均喻回想了下,道:“我给他递的拜帖,他接我进来后只把我送到门口便回转了。”
时不虞稍一想便知,他把自己当外人避开了,不来打扰两个兄长陪她过生辰,懂事得让人想拍拍头。
“青枝,去叫你家公子过来吃饭,晚了不等他。”
“是。”
言十安没让她多等便过来了,两人都没说破,跟着入席。
十六岁的生辰,时不虞觉得和往年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她收了两人份的礼物,比往年还多了两份。生辰的席面还是原来的味道,阿姑也仍然在她身边,可惜没有鱼脍,当然,往年也没有。
不一样的是身边多了个言十安,却少了什么都要和她抢着吃的白胡子,不知道他今年的长寿面吃得可顺利,去年就差点断了。
想到他今年病的这一遭,时不虞觉得,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是可以信一下的。
一顿饭吃得嘴巴不停,脑子也未停歇,时不虞觉得,她是真的有点想白胡子了,好想偷偷跑回去亲眼看看他是不是好转了,是不是真能下床了,今年的寿面是不是吃得顺利。
可白胡子已经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必有所图,她不敢动,她怕坏了他的事。
时不虞举盏和七阿兄碰了碰,她其实很想去信问问,你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饭后,时绪和成均喻都没有久留,一道离开。
而言十安这一日哪里都没去,和她在书房度过一下午,或看书或下棋或说话,或各忙各的,便是安静也不会尴尬,之后又一起用了晚饭,陪了她一整个生辰。
期间言则还送来了生辰礼物,是他特意排队去买来的刚出锅的鱼丸,捶打得很有弹性,让时不虞很是喜欢,决定明天不当着言则的面给言十安吃外边的东西了,后天再给。
连着下了两天雨,天气骤然就冷了下来。
时不虞惧冷,把自己裹得像条虫儿,连门都不乐意出了。
万霞领着人把风雨廊改造一番,把那打造成一方遮风避雨的小天地,不耽误姑娘继续逗弄鱼儿。
可再冷的天,也浇灭不了文人才子的热情。
浮生集开张至今不足三月,已经是京城最大的一处固定雅集。
在这里,只要你当真有才便不会被埋没;在这里,时常能见到名声显赫的才子名士;在这里,便是见到朝中哪位大人也不必觉得奇怪,因为就连皇室中人都能见到。
在这里,有最漂亮的舞姬,有才貌双全的抚琴人,有棋艺不弱于国手的少女,有画技堪称大师的姑娘。
在这里,有肆意,有纵情,有酒有歌。
在这里,还有你来我往的不服,有你为我欢呼,我为你抚掌的惺惺相惜。
在这里,能看到文人最绚丽的一面。
短短时日,除去宗正少卿计晖作序,主持出的那本雅集,另外还有两次雅集,精彩到本就是书局老板的成均喻决定将之出书,流传后世。而这两次,言十安皆在场。
时不虞翻着阿兄派人送来的样书,她虽对此一道不擅长,也没那个耐心,但她有被熏陶多年的眼光,看得出这两场的质量,比之宗正少卿在场的那一场还要高一些,阿兄并不是因为言十安的身份才将之出书。
“姑娘。”言则突然快步进来禀报:“浮生集那边来报,里外同时来了许多人,且都是练家子,看住的都是要点。”
时不虞合上书抬头:“今日主持雅集的人是谁?”
“朱家,朱然。”言则对答如流:“今日是一场公子哥儿的雅集,取名谛听。”
朱然,朱凌的侄子。
时不虞起身来到悬挂宣纸的地方找出朱凌相关的那一张,看着上边种种。去他老家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这个人有问题是肯定的。皇宫还在抛尸,言十安的手下画像的事没停,不知是给皇帝掳人的是早就离京,还是没有找对地方,言十安的人一直没能跟到人,这些凡是没有答案的,她都怀疑和朱凌有关。
偏就这么巧的,他侄子主持的雅集去了不速之客。
言则心下着急,看她不说话忍不住问:“姑娘,我们该如何做?”
“不必惊慌,静观其变。阿姑,帮我束发。”
万霞给姑娘装扮成男儿模样,又将大公子送的那个东西放到姑娘荷包里带上以防万一。
见姑娘只带着万姑姑往外走,言则边跟上边道:“小的多点些人手在外接应。”
“安心,不要轻举妄动,即便前去的真是皇帝,他也不会当众掳人。”
言则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他惊得张大了眼:“您是说,是说……”
时不虞挥手示意他不必跟,在浮生集做事的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能让他们急急忙忙传消息回来,可见有多不同。
这天底下,谁能特殊过皇帝?
时不虞坐马车前往,趁着这点时间把思路捋了一遍两遍三四遍。她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毕竟死在皇帝手里的都是年轻的男女,言十安的年纪已经脱离那个范畴,所以清欢和章素素相斗,他‘祸水’的名头传开,以及他才名美名天下扬,自己都没想过皇帝得知后可能会对言十安感兴趣。
她走的是正道,倒忘了,有的人天生就是歪魔邪道,不能以正常人论。
“姑娘,到了。”
时不虞下了马车,却见成均喻正好在门口和人叙话,见到她便和那边道了别,迎上前来道:“来得可迟了些,雅集已经开始了。”
“家里有事耽误了。”
两人挨着走,成均喻笑着和她低声说话,内容绝不能让人听了去:“他刚到不久,在二楼北面。”
“你认得?”
“曾在多年前见过一面,记得他的模样。”成均喻声音又大了起来:“赶紧去,别错过了大热闹。”

浮生集里气氛正热。
喝得上头,文士张狂的劲儿已经上来了,少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一下子到这个友人身边对饮一杯,一下子从三楼下到二楼赋诗一首,说笑声不绝于耳。
时不虞先找了找言十安所在的位置,毫不意外,他又被送上了高台。自他名声越来越响后,高台便是他的常驻之处,他想下来都不行,哪个出口都有人拦着。
言十安一眼就看到了她,两人眼神相对,时不虞便知他已经知晓了,也对,消息都送到她手里了,不可能不报与他知晓。
朝他轻轻点头,时不虞上了二楼,她并不往栏杆那里靠,而是将自己的身形隐于他人身后,和他人一样兴致勃勃的看着一众才子赋诗,该鼓掌的时候鼓掌,不让自己引起禁卫注意,也不让自己被皇帝注意到,毕竟女人扮男人,怎么看都是秀气的。
跟随众人热闹了一番,她找准机会自然而然的跟着他人一起上了三楼,随着人流的自然挪动去到南面,看到了那个做文士装扮的人。
他很好认。
来此的人并不会个个都参与雅集,有安静坐着,叫上一壶酒几个下酒菜,只用耳朵去听的,也有凭栏而望只看着却不会为他们叫好的。但没有人的眼神会像他那么恶心,粘腻的,阴暗的,兴味的,五官仿佛都在扭动。
时不虞抚了抚手臂,安抚竖立起来的寒毛,移动位置强迫自己继续将眼角余光放在那人身上。
看着他舔唇,看着他摸嘴角,看着他来回抚摸脖子……
“呕……”时不虞收回视线干呕一声,难受得脸色发白,她平生,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
“十安公子,到你了!”
“哈哈哈,别藏拙!”
“藏什么藏,早藏不住了!快快快,接上!”
听着一众起哄声,时不虞从前边他人的肩膀缝隙中往下看,台上已经只剩三人。
言十安今日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在知道他来了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他来此的目的为何,只觉得心底恶寒。在那道如影随形的如毒蛇一般的视线粘在身上的时候,他更是难受得一刻都待不下去,然后就看到时姑娘来了。
不知阿姑藏身何处,她只身一人出现在视线里,被她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像是给他的身体覆上了一层保护一般,那种难受的感觉都褪却了些。
若他不宜继续冒尖,时姑娘早给他暗示了,可她没有,反倒上了楼。那,没见到她下一步动作之前,他便必须继续留在这高台上。
只是今日分心太甚,这次他没能拿到魁首,在最后一轮时败下阵来。
下台前,言十安团团行礼,眼神在那人身上掠过,只这么一眼带过去,便觉得难受得天灵盖都差点掀了。
一个人的眼神,怎能恶心至此!
下了台,正想和时姑娘会合离开,还未多久,便见那人一脸笑意的朝他走来。
他全身僵硬,但是当了多年双面人,下意识就已经端起了平时在外时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
“虽是第一次见,可不知为何,见着你便觉得面善。”那人笑道:“京中盛传十安公子才貌双绝,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言十安拱手:“传言不可信。”
“我倒觉得十安公子名副其实极了。”那人深深的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眼见着三个楼层的人流水般退去,言十安去到角落深深吸了几口气,像是要把刚才被盯住时那种要跳起来的感觉倾吐出去一般。
时不虞去到他身边,重重的握了他手臂一下,往外走去。
言十安慢了几步跟上去,见阿姑果然在门口等着,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骑马的言十安先到家,在前院等着她。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去到言十安的书房,不等她问,便把离开时皇帝说的话告知,边说边不停的抚摸手臂,显然是被恶心坏了。
时不虞本来已经将寒毛安抚好了,听了他这几句,顿时又寒毛倒立起来,跟着抚摸起手臂来,两人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他怎么会突然盯上我?”
“章相国。”时不虞已经把这个局想明白了:“是我疏忽了,皇宫抛出来的尸首年纪最大也在十六七岁左右,你已年届二十,我不曾往这个方向想过。我原本以为章相国就算想对付你,也在明年殿试之时耍阴招,对此我都已经想好应对之策,没想到他会利用皇上来对付你。”
言十安也完全没想过那人会对他起这个心思,只是想想他就难受得身上仿佛有虱子在爬,他开始抓挠,隔着衣裳都不行,他把衣袖推上去用力抓,抓出痕迹了,有痛感了,那种感觉才褪去了些。
时不虞回头吩咐:“言则,打盆井水来,准备脸帕。”
言则听得心下发紧,赶紧将姑娘要的东西送来。
言十安把双手浸进盆里,这个季节的井水已经非常凉了,不一会冷意就把那种感觉比了下去。
“好了,擦擦。”把这一时的心理感觉压住了,时不虞说起正事分散他的注意:“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若他起了心思,会查我。”
“经得起查吗?”
言十安低头看着用脸帕裹住的手臂:“准备了二十年,就防着这一天,放心,绝不会有半点破绽。”
时不虞看着他:“若他真有那个心思,你……待如何?”
“时姑娘可有应对之策?”言十安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若我想跳出这个局,不想被这么恶心,时姑娘可有办法?”
“有。”
听她回得这么斩钉截铁,言十安反倒愣了一愣,以时姑娘的心智,怎会想不到他入这个局才是最有利的,可她却愿意放弃。
他听到自己问:“为何?”
时不虞笑了笑,看着他这个满室书香的屋子道:“为何不呢?你如此努力走到今天,何必让你一个读书人受此折辱,便是慢一些得偿所愿又如何?”
言十安看着她,心里万千思绪好像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这个人,在顾全他的自尊,在维护他的喜恶,不勉强他,不以任何理由来说服他。
可他又那么清楚的知道,若是他的母亲面对此事,定会勉强他,会命令他,会不顾他的难受,让他入局。

言十安问:“你不想尽快完成交易吗?”
“想啊,我想回去看白胡子,不亲眼看到,总担心他们在骗我。”
时不虞往后靠在隐几上:“可自小他就教我不着急,越急越容易错,也不可走捷径。他说一条路走的人多了,哪里有坑哪里有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悬崖边上会有人做出警示,有危险也在明处,便是摔了伤了,经过的人看到了总能搭把手。而捷径走的人少,反倒危险重重,还容易走错路,最后未必能比他人先到一步。”
言十安看着沉静下来的人:“从来没人和我讲过这些道理。”
“也就是没人自小在你耳边念叨,你这会才能一脸羡慕,听得多了,你就想跑了。”
“长大后再想起,也是笑着的不是吗?”
这倒是,时不虞点点头。
“我却不愿意去回想,因为无论想到哪个年纪,哪个阶段,我都是同一个模样,太过乏味。”言十安学她一样靠进隐几里,只是平时板正惯了,便是靠着,腰也是挺着的。
突然的,他把话题转了回去:“我入局。”
时不虞看着他:“你不必把自己都算计进去。”
“顺势而为罢了。”言十安轻抚自己的手臂:“这个局起自于章续之,我是被他陷害的一方,无论最后走向如何,皇帝都疑不到我们身上。我的人始终追寻不到他们从宫中抛尸出来的路子,也没跟到那些去掳人的,他们定有一条极为隐蔽的路线,必须找出来才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愿意冒这个险。”言十安朝她笑了笑:“而且,你定会护住我的,是吗?”
时不虞看不懂他这个笑容的含义,她只知道,此时的言十安和平时很不一样。
她坐起身,郑而重之的承诺:“我不会让你有事。”
想到什么,她将荷包拿出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书案上,先将最显眼的小球递过去:“这个给你防身,回头我就找大阿兄再要。”
言十安一愣:“这是你大阿兄给的生辰礼物,怎能给我?”
“你的命更重要。”时不虞摆摆手,又将一个用蜡封着的东西推过去:“这是公仪先生做的药,白胡子和他犯混耍赖也才要来两颗,一颗给了我,一颗给了大阿兄。这药作用大得很,遇上那些个见不得人的秘药也能化解掉大部分,对,得配合这个一起用的。”
时不虞背过身去,从胸前扯出贴身放着的香囊,取下来放到蜡丸旁边:“你随身带着这个香囊,不能沾水,两个月更换一次,这个方子阿姑学会了的,我再让阿姑配。它香味很淡,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但它能冲淡近身的所有香味,那些迷药自也不在话下。大阿兄为此专门训练了一些火耳,能循着这香找到人。还有这个。”
时不虞将一个小纸包放到那几样东西旁边:“这里面是一些药粉。你身上带个火折子,只需要把它点燃了,身手多高强都得半死。这几样都出自公仪先生之手,你戴着香囊就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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