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打算用常氏这类事情,唤起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同情心。
她要想办法让女人,可以明确地拥有一些权力。
首先得是人,才能谈权力。
要如何要一个妇女成为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高门大族的贵妇、女人,一般拥有自己的私产的,但他们的父亲、丈夫、兄弟以及儿子,可以随时瓜分这些妇人所有的东西。
就说宋章,她的书法是现在的奢侈品,她靠这个,就很有钱了,但是徐家、宋家的人,都是可以名正言顺瓜分她的财产的,就算她还活着也一样。
那像她这样的妇人,应该怎么保护自己和她的财产?
一个妇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宋章:“有意思。”
她以为张珠珠又跟从前一样,打算煽动人心呢。
张珠珠一笑:“对于朝廷来说,妇女也是缴税的人,朝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缴税的人越来越少。”
在这件事情,利益比同情好使。
宋章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了笔。
只是手里笔迟迟落不下去,半晌她感慨说:“悼念死人的东西写得太多。”
张珠珠:“……这个,不着急,您慢慢写,这本来也不是最要紧的东西。”
她请宋章姑姑写诗,并不只是为了宣扬女子的苦难。
因为宋章名气很大,她的诗集印出来许多,每年都要翻新的,张珠珠想让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仅此而已。
张珠珠听见宋章低声说:“看来以后不能总写那死了的,这么多年了,没什么意思。”
张珠珠听了这话,心想这很有些道理,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
而且这羊不只是被薅了羊毛,连皮肉骨头都扔进锅里涮了几回,没滋没味也是寻常。
宋章对张珠珠说:“听说你们家和承安长公主走得近,可否为我引荐。”
张珠珠迟疑着说:“引荐不敢说,姑姑您想认识长公主,是为了什么?”
宋章已经显现出老态的面容上,露出与年轻不符的活泼状态来,说:“长公主的喜好,还用我说吗。”
承安长公主虽生了宋大将军的儿子,但她的兴趣爱好还是一如既往,而且多年没有厌烦。
张珠珠是清楚的,还有幸见识过两回,李弗对长公主没什么意见,但是他明确要求张珠珠,要时刻记得自己的家庭,不要一时糊涂,以免追悔莫及。
张珠珠当时给他翻了个大白眼,但也的确很少去长公主府中。
张珠珠:“长公主去避暑了,不在京中,我到时候会转告她的。”
宋章颔首,打算追寻新的兴趣去了。
张珠珠在这待到了中午,去厨房做了饭,两人吃完,这才回去。
大家都觉得常氏的事情十拿九稳,偏偏这件事先出了纰漏。
姚玉馨给气得要死,说:“谢大哥跟我说了,要免了死罪并不很难,但他去过问这件事情的时候,被大理寺的另一个少卿,何家那个,就是潘二的男人,叫他给看见了,他因别的案子同谢大哥结仇,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一口咬定,说常氏杀害的是长辈,还是男人,死罪不能免,眼下这事,是不能善了的。”
“这太可笑了!”姚玉馨道,“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啊,常氏活生生一条人命,居然被何家用来跟人斗气,他手底下不知冤假错案,他夜里居然能睡得着!”
人命,那可是一条人命!
张珠珠听完了前因后果,也是一股怒气翻腾上来。
她本来不想把常氏母女三个弄到人前来的,但眼下情况不妙。
何家和李家的关系也不怎么样,谢瑛和李弗一向走得很近,何家的如今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是一个能把李弗拖下水的机会。
至于一个女人的性命,这有什么要紧。
有些人恐怕还要觉得,常氏能为他们的大筹谋而死,是她的荣幸。
张珠珠想了想,说:“范家有个小姑娘,应该是十四五岁来着,她和范夫人,还有范家两个媳妇,月底回去杏花庵上香她们母女两个,都是再心善不过的人了。”
姚玉馨道:“你要把范家牵扯进来?”
“范家老大跟何家那个是连襟,我要把他们全拉下水。”张珠珠道。
范家老大跟东宫这边的关系是很不错的,既然何家的想拿这说事,那不妨说得再多些好了。
张珠珠有了主意,便立刻去办了。
没多久就到了七月底,这日范家一行女眷去杏花庵烧香,范夫人在里头跟大师说话。
大师的弟子,明舟法师,跟范夫人的女儿女婿待在一起。
徐明舟的法号就是她自己的名字,舟能渡人。
这时候她们听见了胡家姊妹的哭声,徐明舟便对范家女眷解释,说她们的母亲为了救下她们,犯了死罪,杏花庵收留了她们。
范家的大媳妇,也就是潘氏,她贵为郡主,看着弟媳妇和小姑子都一脸动容的样子,立刻就要问一下这事。
她想救人,去求潘皇后和贵妃,没有不成的。
于是潘氏立刻叫来胡家两个女孩,问起了具体情况。
胡大姑娘见她们的神情,当即拉着妹妹赌咒发誓,说:“我敢在菩萨面前法师,今日说的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母亲死在牢狱之中,我和妹妹也不得好死!”
这是重誓,一般哪里会说的出这样的话。
范姑娘当即动容,求助地看向大嫂。
潘氏仗着身份,又为着自己的体面着想,当即满口应了下来,说:“若你们说的是实情,那我自会还你们公道。”
胡家姊妹立刻感激涕零。
旁边徐明舟心里又开始后悔。
好好的,她当时为什么就非要把这张珠珠给得罪了?
张珠珠找她办事,找的理直气壮的。
徐明舟半夜做梦起来,想到几年前那个傲慢的自己,她都恨不得以头抢地。
诸天神明在上,她已经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到底要忏悔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范夫人和大师说完,知道了这事,心里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比烧多少香都管用,便也没说什么。
于是潘氏让丈夫去找妹夫问问这事。
范家老大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便去大理寺问了一句。
结果被妹夫给呛声了,说他多管闲事。
范家老大自然很不痛快,回来就跟媳妇念叨了几句。
潘氏是满口应承了此事,而且妹夫这样不给他们两口人面子,也太过分了。
于是潘氏叫了妹妹回家,跟她说起这事来。
潘二在何家跟妯娌婆婆斗得天翻地覆的,根本就不想管这些闲事。
她姐一说这话,潘二就呛声,说:“姐姐你公公可是前任首辅,姑父重用他多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要找我来办!”
潘氏很是生气,说:“我们自家姊妹,我才来找你,不过是让妹夫抬抬手的事情,日后我自然会报答,你既然不愿意管,那就别怪我去找旁人。”
潘二也在气头上,姐妹两个不欢而散,因常氏的事情,范、何两家先闹了难看。
张珠珠没闲着,她还让姚玉馨悄悄找了谢瑛,在里头搅风搅雨,弄得不少人都听说了这对连襟不和的事情。
常氏的事情也因此传开。
第436章 恩怨分明
张珠珠对李弗说道:“这件事情既然传开了,那就得让三法司都管上一管了,是不是啊,有实无名的李大人?”
李弗对张珠珠的动作不能完全理解。
他能理解张珠珠把他摘出来,让他在后面登场的意思,这样李弗就成了评判的人,比被评判要好上很多。
但为什么选中了范、何这两家,李弗想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张珠珠说:“我也是个记仇的人,潘侯夫人对我这样的不客气,逼得我交出来了理事多年的慈幼局事务,托付给太子妃和任大嫂子,我情愿,但是和潘侯夫人这笔账,我要算的。”
俩女儿女婿争了起来,潘侯夫人这会儿该吐血了。
李弗心想,看来张珠珠对范首辅当年的事情还记得很牢,这回非得把范家给弄过来。
何家那儿子,扰乱她计划的主力,自然逃不了。
合着这是一个都没放过。
李弗都要为她拍手称赞。
“你这是……恩怨分明。”李弗想出来一个词。
张珠珠:“你想说我睚眦必报,也不是不可以。”
李弗:“不会,我不会这么说。”
他对张珠珠的行事是没有意见的,李弗说道:“我等着你来找我很久了。”
他知道大理寺那边出了差错之后,就等着张珠珠主动找他说这件事情的,结果李弗等到了今天。
张珠珠:“那你已经等到了。”
李弗:“比我想的晚了些。”
张珠珠笑眯眯:“你是要紧的人,自然是要等那些不要紧的上场,抛砖引玉,才轮得到你。”
李弗抱住了她。
他知道,张珠珠是不想让人被抓住把柄。
“放心,剩下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办。”李弗说道。
他会让张珠珠如愿以偿的。
常氏的事情,在刻意引导之下,被许多人讨论起来。
宋章的动作很快,她去长公主府参加宴会的时候,听到了这事的讨论,便问了原委,虽然她早就知道了。
宋章听完之后,便即兴写了长诗,描述了一个妇人的悲苦命运。
她是最会勾动人心的,这诗当场便令许多妇人忍不住代入其中。
她们做妇人的,哪一个不是在煎熬。
她们有幸生在高门,但煎熬从未少过。
常氏如同财货一般被倒卖,她们又何尝不是。
她们是被困在种种规矩的牢笼之中,披着金缕衣的雀鸟,只需要鸣啼出婉转的歌声,将血泪咽下。
承安长公主当时便落泪了。
她对宋章说道:“我少年时候,何家正风光,我便下嫁到了何家,我的苦又有谁能知道。”
尊贵如她,也是羡慕男人的啊。
众妇人听着长公主的话,心里觉得她矫情,她们这些人命苦,长公主就别掺和了吧。
宋章拉着长公主的手说:“公主的心情,我我再清楚不过。”
宋章与徐家争斗,与自己的命运争斗,她赢了也是惨胜。
妇人多是偏向常氏的,她守寡,杀人也是为了保护女儿,还是失手,死罪未免太过无情。
当然了,那等表示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鬼话,就大可不必在意了。
大家的呼声,朝廷是放在耳中的,御史上奏,要求重审常氏一案,还得三法司联合会审。
李弗在皇帝面前争了个主审。
张珠珠要是在这件事上露出什么来,那李弗肯定是争不上的。
但张珠珠瞒的死死的,也没人往她身上想。
这日进宫,张珠珠面见潘皇后和贵妃,两个人很为侄女们的争斗担忧。
潘家的亲姊妹,就是天塌下来,也得相互帮衬,相互扶持,哪里能闹得这样难看!
小潘氏说:“我看这都是二妞的女婿闹出来的事情,常氏的事,我也听说了,本来就罪不至死,被捅死的那个,还不知道身上背着多少不干净的事情,大妞心地好,想救人,这没什么不好的。”
张珠珠和太子妃坐在底下。
陈蛟自然是知道张珠珠的动作的,她心里是真害怕。
潘家姊妹俩不和,张珠珠搅和在里头,功不可没,叫这二位知道了,那太吓人了。
张珠珠这时候搭茬说:“这事我也听说了。”
小潘氏道:“你肯定听说了,李弗正要主审这案子了,常氏肯定有活路了。”
张珠珠点头:“这个我知道的,我是说别的,娘娘,听说何少卿只为了跟大理寺的另一个谢少卿内斗,这才把常氏的案子给推出来的。”
“至于两位郡主争执,想必也不是巧合。”
陈蛟的心扑通扑通的。
潘皇后说:“依你之见呢。”
张珠珠面上很镇定:“那就不好说了,潘侯夫人的性子急了些,这何少卿嘛,我跟谢少卿认识,谢少卿断案是出了名的,还被借调去过京兆府,何少卿是郡主的丈夫,我不好说什么。”
小潘氏说:“哼,二妞是瞎了眼,光看长相,姓何的小子狂妄着呢。”
张珠珠指责潘二的丈夫,是说到了小潘氏心坎上。
长辈嘛,肯定是觉得自己孩子没问题,别人孩子问题大了。
何况这何少卿,也的确是借着身份上位的。
潘皇后说:“怎么瞧你今天挺高兴。”
张珠珠:“不瞒两位娘娘,我对范首辅很有些意见的,何少卿拿一个无辜女子作筏子争斗,我看不过,这潘侯夫人想必为了女儿们心忧,我也不是个心眼多好的,成日在家照顾孩子,听了这些事情,觉得有意思。”
小潘氏听了张珠珠这话,道:“你呀你,也是当娘的人了,还说得出这话来。”
张珠珠只笑。
潘皇后:“按理说,你应当是最操心这件事情的。”
张珠珠对女子的事情,都是尽心帮扶的,光是女学那里,她都不知道受了多少流言蜚语。
张珠珠:“我一早听说的时候,就和李弗说过了,他说这不是死罪,应当是当地官员推卸责任,想要安抚死了的人的家属,大理寺复审此案的时候,就应该酌情考虑,免除死罪,没想到后头还有这许多事端。”
说辞合情合理。
小潘氏说道:“看来你是有了好夫婿,万事不愁。”
张珠珠:“娘娘有殿下和两位皇孙,些许小事,何必忧心,我看不如让太子妃宴请两位郡主,从中说和,亲生姊妹,只缺个台阶而已。”
陈蛟万没想到她还有宴请潘氏姊妹的一日,忙起身说:“对,殿下如两位妹妹亲兄长一眼,妾身来吧。”
张珠珠演完了,该陈蛟登场了。
潘家不待见太子妃日久,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如今陈蛟应承了这事,自然显得她大度 对她名声自然有利。
旁人不说,陈蛟是很需要好名声的。
潘皇后沉吟片刻说道:“你既应承了此事,那就要办好。”
陈蛟是太子妃,潘家是太子的亲舅舅家,不论她有什么不满,该她做的事情,便不应当出差错。
她想看潘家的笑话,那更是万万不能的。
陈蛟也明白这个道理,说:“母后放心。”
等回了东宫,陈蛟才和张珠珠说道:“你竟然敢说想看潘家的笑话。”
张珠珠说道:“那我有什么不敢的,也是潘侯夫人先对我挑剔的。”
还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还拿小孩子说事,张珠珠看看笑话,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陈蛟叹了口气:“我是不能跟着姐姐一起笑了。”
她其实不想管潘家的闲事,但是也不得不管。
两位婆婆都姓潘,太子对潘家颇上心,陈蛟不管是做儿媳妇还是媳妇,她都得给个回应,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她说道:“我连自家的事情都不大想管呢。”
张珠珠道:“你把她们叫过来,让太子这当表哥的亲自和她们说,她们不敢不听。”
事关潘家的声誉,闹得这么大,肯定不是那姊妹俩愿意看见的。
陈蛟去说,她们可能有点意见。
但是周毅亲自开口,这就是大事。
陈蛟迟疑:“我应承的事情……”
张珠珠:“夫妻一体嘛,太子的事情是你的,你的事情,那也是太子的,自家夫妻,何必分你我。”
陈蛟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周毅干活,她得了好名声,这多不好啊。
但是,这个建议真的很顺耳。
于是晚上周毅就被吹了枕边风。
陈蛟哄他也有些经验了,说:“按理说我做表嫂的应该从中说和的,但是殿下也知道,我说的话,恐怕她们不愿意听,叫母后知道我没把这事办好,我多没面子。”
周毅:“那你还敢答应。”
他可不知道陈蛟的胆子有这么大。
陈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母后和母妃很为两位妹妹的事情为难,我做儿媳妇的,本应该是长辈分忧解难,自然便应承了下来。”
周毅道:“你是替我应承下来了。”
陈蛟笑的很是温柔:“夫妻一体,我的事情,就是殿下的事情。”
周毅看着她。
夫妻一体这话,他是很爱听的。
“好,你等着,她俩打小就怕我,我说的话,她们肯定愿意听。”周毅自信道。
陈蛟的笑容更开怀,然后扑进了丈夫怀中:“谢谢殿下,殿下有什么事情,也只管来和我说,我没有不答应的。”
周毅心想,他能有什么事情,他就是希望陈蛟身体好些。
陈蛟没有看懂周毅的意思,看他答应下来,就说:“咱们去看两个孩子吧,殿下最近忙碌,咱们家二郎这两天又长高了,大郎的字也写的更好些了。”
周毅道:“你忙归忙,倒是很有空关心他们俩,我这个当爹的,你有事才想起我,没事恐怕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从前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说的,他是男人,怎么能跟儿子争。
现在发现,还是争了最管用。
陈蛟发觉他最近的酸话越来越多,不过人家都这样说了,那陈蛟也是要听取意见的。
“怎么会,我有事没事都记着殿下的,今日中午的饭菜,殿下不满意?”陈蛟道,那是她亲自过问了的。
周毅道:“尚可。”
“殿下喜欢就好。”陈蛟冲他笑笑。
周毅上前牵着她的手,夫妻二人一起去看孩子了。
潘家姊妹两个被请到了东宫,两人本来就有和好的意思,周毅又将她们敲打了一番。
陈蛟在旁边劝说着周毅,叫他不要太凶,从中说和,这事就算成了。
潘二寻了借口,单独和太子妃倒起了苦水来。
“何家人实在很多,从前也就罢了,有老家的人支应着,还有些家业,”潘二叹了口气,“如今是不成了,可家里的吃穿用度还如从前一般,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陈蛟还以为她是来哭穷的,结果潘二说:“我不是故意和姐姐吵架的,何家为了填补空缺,偷偷挪用了我的嫁妆,被我发觉的时候,我的嫁妆已经空了大半,我找婆婆说理,她说我是何家的媳妇,连我都是何家,用些许嫁妆又如何。”
“那常氏如今有人救了,可谁来救我,表嫂,我实在是无人能说了。”潘二恨声道。
她当时能嫁的有好几户人家,何家并不是最好的,有承安长公主那例子在呢。
但何家的男人,皮相都极好,她丈夫又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潘二很是喜欢他。
如今她被自己选的夫家如此对待,实在不好意思和家里说这件事情,今日也不怕被陈蛟看笑话了,索性说出来。
陈蛟道:“何家这样没规矩,敢偷用你的嫁妆。”
“千真万确。”潘二说道。
陈蛟道:“你先回去,我这就去和太子说此事,何家欺人太甚!”
常氏一个民妇没法保住自己和女儿的命,皇后的亲侄女没法保住自己的财产,这就是女子的悲哀。
李弗主审常氏一案,听到了三种意见。
第一,常氏不能杀,不仅不杀,她还应该被无罪释放。
她为了保护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出于无奈才杀人。
而且胡三拐卖妇女和孩童,本来就是大罪,死不足惜。
第二,常氏该被杀。
她杀了人,她怀里揣着剪刀,就是冲着杀人去的,并非迫于无奈。
她杀的是同宗的大伯子。
这些理由都不算什么,最坚定的理由是,常氏是女人,而她杀了一个男人。
她杀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啊!
女杀男,这样狡诈的悍妇,不杀留着干什么,等她生出凶性来,谋杀更多男人吗。
这个理由听起来最离谱,但支持的人最多。
第三,常氏没必要杀,也不能放了她,把她关在牢狱里一辈子。
这倒没什么理由,只是总有人喜欢骑在墙头上,两边儿都沾点,谁也不得罪。
而李弗,要在这样的呼声中达到他的目标。
张珠珠出门在外,便有人问起这案子来。
张珠珠说:“若说常氏错在哪儿,自然是错在投胎的时候没有尽力些,若她投成个男人,想来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这话听起来多讽刺,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一旦投胎做了女人,你的错就开始了。
旁边妇人听得,不由动容,说:“这一点不错,我娘家、夫家的叔伯,兄弟,侄儿们,只要是个男的,都比我过得好,只有我命苦。”
河阳郡主书评道:“若是常氏真的被判了死罪,我们只怕日后也要死的悄无声息了,诸位说呢。”
常氏被定了死罪,那就意味着女人甚至不能反抗。
谁也说不准哪一天会遇上这样要命的事情,到时候她们失手做了什么,是不是也要去死。
周兰书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女子虽弱小,可这样的事情,也得听听我们的声音。”她道。
周兰书是宗室女,她是能做些别人不好做的事情的。
许貅道:“郡主想做什么,只管说。”
她们俩倒还真有做亲家的意思了。
“我读了宋娘子在长公主府酒宴上的新作,觉得甚好,打算印上几万册,叫全天下的女子都瞧瞧,好叫她们知道,女子都是待宰的羊,砧板上的肉,于是旁人要打要杀,也只能去死,不能做旁的事情,不然会有牢狱之灾和死罪。”河阳郡主慢悠悠说道。
在场有不少妇人应和,但也有人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周兰书本来也不缺什么,何况还有许貅、张珠珠等人参与其中,印个诗词,根本不是大事。
在朝廷对常氏的案件还未有最终定论之前,宋章的新作已经传遍京城以及周边几个县城,又迅速地向外蔓延了。
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同情常氏的境况的,这时候李弗倾向于将常氏无罪释放也无可厚非。
然而有些人就要与大部分人的想法背道而驰,这样才显得他特立独行,与旁人不一样。
何容之,潘二的丈夫,他是大理寺少卿,从一开始他是拿着常氏的案子和谢瑛斗气,现在他成了一群人的意见中心,他们都坚持要常氏去死。
何容之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但他要是这一次能够成功,便可以归拢人心,何家也有望恢复从前的威望。
没办法,自土地被清查后,何家也和徐家一样,像一棵被修剪了枝干的大树,再没有从前的兴盛。
中立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现在是两方的争斗了。
张珠珠问李弗:“这案子能结了吗。”
李弗:“拖得久些才好。”
现在官员审案,一来要符合相关律法,二来是按照相似的案件处置,遵循旧例。
常氏的案子闹得这样大,日后再有这样相近的案件,官员们就很有可能按照这个案子的结果来判。
所以李弗会这么说。
张珠珠低头翻看李弗写的东西,这案子结了之后,是要添一些新的律例的。
李弗已经写了草稿,是保护像常氏这样的女子的权益的。
起码日后有人想倒卖她们,是完全不合律法的,官府不能轻易把她们的户籍给改了,且官府若发现这类案件,要主动阻止。
张珠珠说:“你说,现在你要是打算卖了我,肯定会有人买的吧。”
李弗走到张珠珠身边坐下:“会的。”
妻子是可以算作丈夫的财物的。
“那你这算是人贩子吗。”张珠珠又道。
李弗:“不算,但是可以算。“
如果律法这样规定的话,女子起码可以找到一个生存的机会。
张珠珠靠在李弗肩上,她有些灰心。
张珠珠想,律法上写明了,也并不是有用的,天下之大,有多少妇人能在律法的保护之下。
又有多少朝廷官员会遵守律法,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难道还少吗。
张珠珠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做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无用功。
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中,很多人都是没法保护自己的,不止女子。
李弗知道她的心情。
“这件事情,要很多很多年的,”李弗说,“我们今日所为,也许在千百年之后,才能看到好一点的结果。”
张珠珠说:“想杀人,我看,也别说律法怎么样了,应该上天底下的女子,都习武,强身健体,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保护自己。”
什么律法、规矩,都是空谈,不如自己的拳头大来的实在。
李弗表示支持:“这也是个好办法。”
张珠珠:“我要给女学的学生们,请最好的女先生过来,教她们习武。”
“我从东宫的护卫里给你找些人过去。”李弗已经计划起来了。
张珠珠道:“可惜世上没有神佛,不然我要供奉出一位女神明来,她可以专门保护天底下的女子,只要遇到危险的时候,向她祈求,她就可以立刻现身来救人。”
张珠珠现在知道神佛手怎么来到这个世上来的了,她也很希望有这样一位神明。
李弗握住了她的手。
张珠珠一向是自信的,但这件事情,连她都想求助于神明了,可见艰难。
但世上没有神佛,李弗拿起笔,律法算是希望。
他道:“上有多好,下必从之,我总有一日,会入内阁主事,到时候我会将与妇人相关的案子,当做考核政绩的。”
张珠珠听到这话,说:“那我,到时候要去各处开办女学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能做的事情确实很少,也许在他们死后,就会随风散去。
没关系,有些火,总会燃烧在人的心中,经历风雨侵蚀而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