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两人并未在第一时间见到,朝臣们要先去面见皇帝。
张珠珠带着两个孩子,在宫外等他。
他们没有等太久,李弗便出去了,兄妹俩对视一眼,先退到一旁。
张珠珠看见李弗,突然眼眶就红了。
李弗上前来,两人彼此看看,谁都没有说话,又笑了。
张珠珠扭头把两个孩子叫过来,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相互看看。
张珠珠道:“回家。”
李弗握紧她的手:“好,回家。”
这样长久的分别,往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再有,夫妻两人同时想着,下一次就是死别吧。
头一桩喜事,李弗他又升了。
不到四十,当朝首辅,上一位在这个年纪当上首辅的是范秀,如今又出了一位。
第二桩喜事,是李弗的张珠珠的儿子,李渐,他成婚了。
李渐二十多岁才成婚,在与他年纪相仿的这一代人里头,已然是最晚的。
大伙儿私底下都议论,说李弗做官有本事,他媳妇张氏也颇有手段,但他们实在是一对不合格的父母。
儿女的前程,不管;儿女的婚事,不问,只一味的宠爱他们,一点不往长远处打算。
就没见过这么当爹娘的。
好在李渐自己争气,凭本事考中了进士,还找到了媳妇。
他那妹妹就惨了点,至今还没出嫁,眼看着是一年比一年大了,就这么生生耽误着,令人惋惜。
今日是李渐和他媳妇卢葭成婚的头一日。
卢葭天不亮就醒了,准备好好收拾一番,亲自下厨做饭,侍奉长辈。
只是她才坐起来,就被新婚丈夫拖进了被子里,说:“做什么去?”
卢葭说:“我是新妇,要侍奉公婆。”
李渐:“不用,再睡会。”
卢葭哪里睡得着,她被丈夫揽进怀中,心里十分慌张。
她出身大族,家里规矩极森严,每日里晨昏定省,要比长辈起得更早,她自小学的如此。
她出嫁之前,听说李家规矩不重,尤其是她婆婆,性子极好,京城女学就是她主持的。
然而母亲却告诫她,到了李家,也不能忘记规矩这两个字,李家规矩不严,是因她婆婆出身不好,身为高门贵女,她不能学了那样的做派。
再说了,她婆婆张氏长袖善舞,万一她的随和只是表面上的,那怎么办。
卢太太不是胡乱猜测的,他们夫妻俩非常溺爱孩子,一般这样的母亲有了儿媳妇,必定对儿媳妇非常不喜。
卢葭不得不紧张起来。
李渐知道卢葭的性情,她受家族教养,是极符合规矩的大家闺秀,就算同她说李家不一样,她也不会相信,不如叫她自己看看。
李渐跟着一并起来。
卢葭看他也要起来,忙说:“夫君不用起来。”
李渐微笑道:“新婚燕尔,这床上怎么能只有我一人。”
卢葭的脸一瞬变得通红,手足无措。
李渐想,她看起来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白兔子,无处可逃。
卢葭学过做媳妇的规矩,她知道自己要顺从温柔贤惠,但这样的情况,她不知道怎么办。
李渐又不是存心为难他这小媳妇,说:“天快亮了。”
卢葭闻言,顾不得别的,赶紧梳妆打扮了一番,又去厨房要做饭。
李渐跟着一同去了,在卢葭震惊的目光中,李渐也在一旁做了饭。
卢葭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李渐做的,比她做的还好?
有这样的吗?
没见过这样的啊。
听都没有听说过。
李渐看她发愣,拉着她洗了手。
在天将明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了堂屋里,开始等待。
卢葭还是忍不住,她思忖了一下,委婉地说:“夫君擅长下厨?”
李渐:“不擅长。”
卢葭不大相信,下一句就听他说:“有些天赋。”
他像张珠珠,做饭一学就会。
卢葭迷惑地看着他,然后端起茶杯,沉默就是她的回答。
李渐看着她笑,显然心情很好。
卢葭则想,她以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
等了两刻钟之后,李渐说:“葭葭你挨着我睡一会。”
卢葭拒绝。
新婚头一天,她不能没规矩,必须打起精神来。
李渐劝不动她,给她添了杯茶。
差不多一个时辰,天大亮以后,李弗和张珠珠,还有李潇,三人姗姗来迟。
就这张珠珠还跟李弗说:“我好些时候没起这么早了,昨天还睡那么晚,我头疼。”
李弗:“先过去,一会吃点东西,睡回笼觉。”
张珠珠边点头,边又翻看了自己给儿媳妇准备的厚礼,又加快脚步。
侍女在旁边说:“夫人,我听四奶奶院里的人说,她天不亮就起床了,还去下厨了,早饭都做好了。”
张珠珠扭头:“什么?”
侍女又说了一遍,补充道:“四奶奶还堂屋里等了一个时辰了。”
张珠珠顿时皱眉,和李弗说:“你儿子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拦着他媳妇点。”
儿媳妇刚进门不知道,李渐还不知道张珠珠这个亲娘要睡到什么时辰吗。
叫儿媳妇等那么久,这像话吗。
李弗:“一会去骂他。”
夫妻俩加快脚步,赶紧过去了。
这儿子真是不能要了。
卢葭看见公婆小姑一起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她站起来一一问好。
张珠珠先瞪了儿子一眼,又赶紧笑着说:“不用客气。”
李弗和张珠珠坐下,侍女又端茶过来,张珠珠和李弗喝了儿媳妇的茶。
卢葭悄悄打量着婆婆的神情,不敢有太大动作。
张珠珠也紧张,第一次给人家当婆婆,实在是没有经验。
她把给儿媳妇的红包交到卢葭手里:“你素有贤德名声,李渐能娶你,是他的福分。”
卢葭笑的十分温柔,等待着婆婆接下来的教诲。
然而张珠珠回头便看着儿子,说:“你如今做了人家的丈夫,就要担起责任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和你爹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李渐朝她笑,张珠珠想了想,没什么要说的了。
卢葭:嗯?这就没了?
说她只有一句,反倒把亲儿子教训了一顿,可她看看婆婆的神情,并没有指桑说槐的意思。
她顾不得多想,李潇还在旁边,卢葭把自己给小姑子准备的礼给送了。
内宅之中,婆媳关系,姑嫂关系,都很是要紧。
卢葭送给李潇的,是一套适合年轻女孩儿的头面,诚意十足。
李潇收了东西,心说她这嫂子比他还小,收了礼忙说:“谢谢嫂子。”
卢葭也端起嫂子的架子来,笑着说:“妹妹喜欢就好。”
李潇:“喜欢,喜欢。”
一家人寒暄过后,又坐在一起吃饭。
卢葭要起来伺候婆婆,李渐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别动。
只见她的公公,当朝首辅,已经熟练地动起手来。
张珠珠从容地吃饭,又夸儿媳妇做的不错。
卢葭顿时脸红起来,她吃的是李渐做的。
张珠珠心说这儿媳妇脸皮薄,不经夸啊。
李渐从容的说:“娘喜欢就好,你儿媳一大早起来做的,多孝顺。”
张珠珠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还是眼见为实最好。
卢葭很温顺,很能克制自己的脾气,这会儿都想朝丈夫发脾气了,可她不会,她是个几乎没有棱角的女子。
她只是红着眼睛,说:“你应该早些同我说清楚,我等了一个时辰,回头传出去,人家要说母亲苛待我了。”
很显然张珠珠没有这个意思,方才的红包她看过了,里头是银票,厚厚一叠。
言语和态度都可以作假,但是银票它绝对不会,没有人会拿钱财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算他家财万贯。
要是真叫婆婆被误会,那就是她的不是了。
李渐看她眼睛真的红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啊,有关我们家的闲言碎语不在少数,一律当做谣言就是了,别哭,再回去睡一会。”
卢葭不说话,她只是告诉自己,作为女子,不能和丈夫生气。
这不符合她的道德。
李渐说:“你可以打我几下出出气。”
卢葭:“你在说什么。”
他疯了吗。
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丈夫啊。
李渐偏偏喜欢看她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他早就想这样逗弄她。
他将人打横抱起来,径直往屋里走去,家里的小侍女们都伸长脖子看热闹。
卢葭惊地喊出了声来,只觉得热血往头上涌,她羞怯地不知如何是好,混乱之中觉得李渐方才的提议还不错,她真的想打他了。
卢葭活了十几年,新婚这一天,是她最奇怪的日子。
但,也是她重新活过来的日子。
泥胎木偶被真实的骨血填满,和从前不一样的卢葭从这一日活了过来。
卢葭眼中的李家众人,在后来的相处中,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她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外界传言张珠珠和李弗溺爱李家兄妹,这一点不假,但卢葭并未因此被排挤,他们俩当做是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对卢葭一视同仁。
卢葭要晨昏定省,张珠珠劝她:“你年纪还小,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你要睡足了时辰才能长高。”
卢葭心说没听过谁家媳妇还被婆婆劝着多睡觉的,又不是怀孕了。
卢葭怕长胖,张珠珠又劝:“你多吃些,你这年纪怎么可能吃得胖,要是不喜欢家里这个厨子,叫李渐从外头给你找,多吃饭,身上才有力气。”
卢葭的身形日益丰腴起来。
卢葭没有花哨的衣服和首饰,张珠珠给送了一堆,把她打扮的花儿带出去。
在外张珠珠遇上卢葭的生母,卢太太正要说我女儿不懂事,亲家母多包涵,张珠珠就把卢葭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夸。
这是张珠珠最擅长的。
卢葭的生母都要听傻了,她都不信张珠珠说的是她生养的女儿。
卢葭也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此,李渐很诚恳地说:“我觉得娘说的很有道理,你没有什么短处。”
卢葭喃喃说道:“再这么下去,我真要觉得自己如娘说的那般了。”
她在卢家的时候,很少被称赞,她和姐妹们被教着要温顺、谦虚,如今她竟然快生出得意的心情来了。
李渐想,本该如此。
张珠珠询问李弗:“你觉得我这婆婆做的怎么样,还行吗。”
李弗点头:“你做的很好。”
张珠珠犹豫了一下:“不行,问你也没个准信,我要找其他人问问。”
李弗对她的评价,永远都是好,很好,特别好。
李弗放下笔:“你问旁人,还不如问我,更不如当事儿媳妇。”
张珠珠:“问她更没个准,卢家把养女儿,当做雕刻木偶似的,一味教她们遵守规矩、百般忍耐,咱们这儿媳妇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脾气,她不会说我不好。”
叫张珠珠来看,卢家真的有病。
周兰书教女儿做大家闺秀,还教她各种手段。
卢家教养的女儿,忍耐煎熬就是她们通关人生的唯一办法。
张珠珠搞不懂儿子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姑娘,但她也不在意。
儿媳妇是跟儿子过,又不跟她过。
李弗道:“既如此,那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对她好,是李渐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
张珠珠想想也是:“也对,我就不多事了。”
只当又养了一个女儿就是。
李弗给她倒茶,张珠珠坐在李弗旁边,李弗继续写字。
两年之后,卢葭生下一个女儿,张珠珠和李弗喜欢得不得了。
小姑娘快一岁的时候,张珠珠有天傍晚突然到儿媳妇这里,说要借走小孙女。
然后卢葭就听说,女儿打碎了她祖父近来十分珍爱的一个花瓶。
卢葭心里突突地跳,忙过去看。
结果进了院门,就听见屋里的声音。
李弗似乎是非常无语:“你编瞎话也编的像一点,那花瓶摆在架子上,孩子是猴子变的吗,她能爬上去?”
张珠珠:“对,就是我摔碎的,行了吧,我年纪大了手抖,我把你那宝贝花瓶摔碎了,怎么,你非要和我追究。”
李弗:“你也知道我不敢和你追究,那你把孩子拉出来干什么。”
张珠珠:“那当然是因为我心虚。”
到这里李弗就沉默了,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卢葭听了一耳朵,心情复杂。
她印象里年纪大的人,不论男女,都应该沉稳、可靠。
但在他们家里不是这样的,张珠珠摔碎花瓶,让不满一岁的孙女去顶着,这就很罕见了。
张珠珠叹了口气:“你说你,非要挑明做什么,你晚上睡书房去吧。”
李弗把小孙女抱进怀里:“我不去,天这么冷,年纪大了我受不了。”
张珠珠顺着台阶下:“那就算了,你病了还得我伺候。”
打碎花瓶一事,以此结尾,也看出他们夫妻感情还是如从前一样深厚。
当然,没过几天,家里就多出来好些花瓶,都是张珠珠送给李弗的。
卢葭推了下身旁的男人,说:“我们俩以后也会跟爹娘一样吗。”
李渐:“不会。”
卢葭沉默,她当然知道那样的感情很难得,但是……
李渐慢悠悠地继续说:“我们会更好。”
卢葭在他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
李渐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