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很好奇他的相貌,也从不要求他摘下面具。
她是那样的温柔得体,又大方聪慧,如清风般明朗,沁人心魄。
那一旬的美好,令苏御生出了贪婪。
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造访顾府,只为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他对她的在意,被李清姿看进了眼里。
所以当顾盼提出要与他做交易时,苏御迟疑了。
顾盼说,她有法子能让齐星礼主动开口解除婚约。
苏御知道顾盼所说的法子并不光明磊落,可他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默认了顾盼的做法,只要求她不可以人命威逼。他将选择权交到了齐星礼手里,只要他能坚持一旬不退亲,他便成全他们。
十天,是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是他给自己的期限。
可谁知才过了三日,齐星礼就收了顾府给的千两纹银,上门退了与顾夏的婚约。
苏御承认自己的卑劣。
但他无法不这样做。
苏御此人极具识人之明,通过那阵短暂的相处,他看清了顾夏是个纯粹的人。
她不图富贵,不求名利,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
面对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要想她打破常规乖乖来到自己身边,非一些强硬手段而不能,所以他又怎么可能给她选择的机会?
卑劣就卑劣吧,只要她是他的,他不介意做个小人。
苏御静静端详着齐星礼。
眼前这个人,他分明第一次见,可不知为何,越看他越有种熟悉之感,好似他们曾在哪里见过。
苏御抿唇沉思,脑中细细回想着他所知道的,关于齐星礼的一切。
齐星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与顾夏的婚约是他母亲订下的,据说是因为他母亲当年救过顾夫人一命。
他十二岁便通过院试成了秀才,往后五年蹉跎也没能考上举人。
因为这些过往和退婚之举,苏御一直以为齐星礼是个贪财且愚钝的人,可今日一见,让苏御推翻了这个想法。
这样气度的一个人,又怎会因为千两银子就放弃自己的未婚妻子?
苏御不动声色,暗自打量了齐星礼许久。
齐星礼微仰着头跪在下首,背脊挺直,气质清华。
就在他膝盖跪得快要发麻之际,听见苏御说:“我会对她好。”
齐星礼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因为这个笑容,他眼里的讥讽显得更加露骨:“一个任凭主人家随意责打的妾,就是你对她的好?”
“她不是妾。”苏御目光下沉,神色庄重得犹如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他好不容易才能和她在一起,虽受现实所困,当下无法明媒正娶,可他认定的妻子唯有她,总有一日他会将自己的心意昭告天下。他与顾盼也并非真的夫妻,当然,他没有同齐星礼解释的必要。
苏御定定看着齐星礼,一字一字,再次重复道:“她不是妾。”
不过是句空口的白话,却如惊雷一般,在齐星礼耳畔炸开,他心下那团肆虐冲撞的怒火,忽然就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给抚平了。
莫名的,他竟信了。
在这世间,最清晰明了的,是旁观者的眼睛。
他们是同一类人。
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是深藏心底。
晌午过后,日轮西落,室外北风乍起,未关严实的窗子发出吱呀一声响。
不知不觉,晡时已至。
苏御重新坐了回去,抬手示意齐星礼起身,说:“我跟她的事,你没有资格管,至于你跟她的事,就看你要不要我管了。”
苏御意有所指。
齐星礼不是愚钝之人,自然知晓他此言何意。
沉默良久,齐星礼低低叹了一声,说不出的惋惜,道不尽的无奈,他僵硬着站起身来,缓缓道:“尚书府提出要解除婚约的时候,她曾约见过我。”
苏御眼皮微动,一片无言中,小红泥上茶烟袅袅升腾,攀爬在空气里的细烟被透射而入的阳光照出袅娜的身姿。
“那两天常有人到母亲的摊子上滋事,报官无用,夜半也总有人会闯进我们的院子里打砸。”
“这些消息经有心人编排都传到了她的耳中,她明白这是尚书府在向我施压,她不愿我因她而受累,所以选择了放手。”
“她说她愿意与我解除婚约。”
“我们虽定下婚约数载,可见面的机会极少,彼此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对方。”顿了顿,齐星礼自嘲一笑,道,“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
苏御闻言,手指微微一僵,低头喝了口茶。他什么也没说,连表情都没有变,可齐星礼却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紧绷。
哈,心下冷嘲一笑,齐星礼继续道:“若无变故,她……或许会嫁我,我们相敬如宾地过完这一生。”
“可偏偏有了这变故。”
“她不想连累我。”
“她说她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她让我去退婚,让我尽管将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我们两个人,起码要有一个人能从这场变故中全身而退。”
“她的性子瞧着软,实则烈,我劝不动她。”
“也……没有立场劝她。”
“我不愿她因此而对我心怀愧疚,所以我收下了那笔银子。”
“可坊间还是有她行为不端而被退婚的流言,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
齐星礼隐瞒了其中最重要,也是最不能让苏御知道的一件事。
即便他与顾夏已无关系,他也想护着她,瞒下,是如今的他唯一能再为她做的一件事。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像顾盼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做出自己还未过门便为未来夫君纳妾的事,今日一见世子总算是明白了。”齐星礼这话说的得体,只那语气没有丝毫敬意。
苏御闻言也不怒。
下首的郎君目光坦荡而无畏,苏御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才道:“你倒是君子,那你可知,那一场变故其实只是我对你们的考验。”
齐星礼怔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御微微笑了笑,说:“只要你能坚持一旬而不妥协,我便会让顾盼收手,允你们成婚。”
这个期限……
齐星礼的脑海突然闪过顾夏那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曾在慈恩寺里救过一个人,那人身受重伤,我照顾了他整整十天。十日的朝夕相对,我虽不知他是谁,以后想来也不会再见,可我大概会记他一辈子,这样的我,并不值得你付出。
想到某种可能,齐星礼脸色一白,试探问道:“我不明白,您贵为世子,若看上一个女子,只消一句话便是,您为何要这样麻烦?”
苏御喝了一口茶,淡淡的清香苦意在舌尖绽开。
他没有回答齐星礼的问题,而是缓缓道:“我一向只喜欢问别人问题,不喜欢回答,今日我已破例回答你够多了,齐公子,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
他们的事,他一点也不想告诉我。只一瞬,齐星礼便想通了缘由,他也只给自己一瞬的时间去品尝这个事实所带来的个中滋味,然后,笑了笑,敛下思绪,道:“那学生斗胆再询一问。”
说着,齐星礼不疾不徐地作了个揖:“敢问世子爷,现在能否接受学生在信中的提议?”
苏御有些讶异于他刹那间的神色转变,却也很快反应过来。
“先说说你查到的。”
齐星礼颔首应是,随后说道:“婚约解除后,母亲大哭了一场,之后便经常外出,我悄悄跟过她几次,发现她每次都是去往东城,顾府就在东城,我当她是放不下婚事,所以才多次上顾府周旋。我劝过她,母亲只叫我好好读书,其他的事她会为我安排妥当,直到腊月初二那天,有衙役上书院告知我,说母亲失足掉入护城河中淹死了。”
东城……定远侯府也在东城,且距离顾府不远。苏御垂首思索,会是巧合吗?
沉吟了会儿,苏御问道:“你是如何发现你母亲的死与定远侯府有关的?”
齐星礼从袖中拿出一颗琉璃珠子递给苏御,道:“这颗珠子,是我收殓母亲的遗体时,从她紧闭的牙关里抠出来的。”
苏御闻言,下意识皱眉,却还是抬手去接那颗珠子。
珠子入手温凉,乃是上品。
苏御将它拿到眼前,细细打量,琉璃珠上雕刻的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持莲观音,共刻了两面,一面拈花微笑,一面悲悯流泪。
良久,苏御才将琉璃珠子递回给齐星礼。
齐星礼抬手接过:“这颗珠子想来世子您也认得。”
“七年前,大慈恩寺进贡了一串观音手钏给当今圣上,圣上十分喜爱,并将其转赠给贵妃,彼时恰逢林家父子双双战死沙场,祖母便将那串观音手钏赐给了定远侯夫人,希望她能得观音庇护,早日走出阴霾。”苏御说着,唇角渐渐压平,低沉的声音里蕴着无上的皇家威严。
齐星礼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苏御一眼,道:“母亲身上无端地多了定远侯府的东西,我十分不解,便对此进行了查探,查过方知母亲那几日到东城并未去过顾府。”至于她去过哪里,不言而喻了,顿了顿,齐星礼解释说,“顾府斜对面有一间茶馆,馆中跑堂的娘子与我母亲是旧相识,她的话,可信。”
苏御轻轻“嗯”了一声,心下思绪百千。
齐夫人的异常发生在齐星礼退了与顾夏的婚约之后。
齐星礼所退的明明是与顾府的婚约,齐夫人却去到定远侯府寻求帮助,还因此丧了命。
观音手钏乃御赐之物,非亲近之人不能触碰,却被齐夫人拿走了一颗。
一个乡野妇人与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她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会是旧相识吗?
不,她们绝不仅仅只是旧相识的关系。
苏御心下断定。
若他没有记错,现今的定远侯夫人是继室。
林帅与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原配夫人死于难产,三年后林帅续娶,又过了五年方才生下林允南。
……为何要过去五年再生子?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疑时,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苏御敛眉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顷,苏御伸手拿开小红炉上的茶壶,又从怀中摸出齐星礼的信。
就在他正欲将信纸扔进小红炉里焚毁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一顿,将信收了回来,拆开,又读了一遍。
好一会儿,苏御才抬起头,黑沉的双眼静静地注视着齐星礼,问道:“听说你十二岁便考中了秀才?”
齐星礼没料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说:“少时机敏,一试便中,不想此后两次皆落榜,一度成了书院的笑柄,若非母亲与山长宽慰,只怕我早已放弃学业,下海经商去了。”
“山长可曾看过你与试的卷子。”
“自然,还给了诸多建议,学生受益匪浅。”
“我观你文采斐然,只这一封信便能看出你思想灵活,笔走游龙间还带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灵性,这样的笔锋竟连举人也考不上,着实令人好奇。”说着,苏御将信纸点着,扔进小红炉里烧掉,“回去后将你两次参加乡试的卷子再誊写一遍,交给长安,我要看看。”
齐星礼何其敏锐,苏御此言一出,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嘴唇微微颤动了下。
然不待他开口,苏御又道:“至于定远侯府的事,你不必再查,如你母亲所言,你只需好好读书,就当你母亲只是死于意外,切不可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你们书院的山长。”苏御抬起头,“齐公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齐星礼迟疑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你放心,我既寻你合作,便会配合你。”
苏御笑了笑:“那就好,记住了,你只是个普通的秀才,我们今日也没有见过,日后若有需要我会让长安寻你。”
说罢,苏御站起身,也不理会齐星礼,迳直就走出了厢房。
屋外,苏御甫一出来,定安就上前给他披上大氅。
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楼。
又过了半个时辰,齐星礼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北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齐星礼慢慢往回走着,手脚渐渐没有了知觉。
梧桐院。
补眠的顾夏约莫躺了有一个时辰才从床上起来,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顾夏发现自己身上有好多红印子,脖子上,肩膀上,胸口上,腰窝上,到处都是,往下还有更多。
想到这些印子是怎么来的,顾夏的脸不觉有点发烫,她下意识转头看去,正在浴桶边忙活的喜儿处惊不变,视如不见,见她突然看过来,眨了眨眼,问:“姨娘?可是觉得水凉了?要不要添点热水?”
“不用了。”顾夏收回视线,淡定道。
既然身边的人都不见怪,那她自己也得坦然自若些才行,没得叫人笑话。
沐浴过后,顾夏称自己饿了,将喜儿打发去布膳,手里拿着苏御早晨给的药膏自我说服了许久才红着脸给自己上了药。
药膏冰冰凉凉的,抹上之后果然舒服很多。
稍微用了些饭,顾夏换了身柿子红的刻丝缠枝纹褙子,又简单地梳了个圆髻,便带着喜儿往后罩的丫鬟住所走去。
她得去看看不慎“摔倒”砸到脸的小叶姑娘。
顾夏一进了后罩房就道:“小叶,我来看看你。”
小叶正在照镜子,额头上被杯子砸出的伤口已经进行了包扎,可左边脸颊上的肿胀还没有消去,一看就被打得不轻。
听见顾夏的声音,小叶一慌,手忙脚乱地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先遮掩起来,可抬头一看,进来的人只有顾夏和喜儿,小叶心下的慌乱顿时去了大半,忙迎上去:“姨娘您怎地来了,后罩房里不干净,您还是回去吧。”
来的不是朱嬷嬷就好!她谅喜儿一个小丫头也分不清摔伤和被打的区别。便是有疑问,她一个二等丫头,自己还能制不住她?小叶自信。
顾夏勾了勾嘴角,关切道:“我听说你摔得严重,所以过来看看,都是住人的地方,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
说完,顾夏微侧头细细打量起小叶。
小叶略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说:“奴婢没事的,就是摔了一跤,正好脸着了地,不严重的,只是这几日没法伺候姨娘您了。”
“还有喜儿和朱嬷嬷在,不打紧的。”顾夏体贴地说,言罢,又细细地宽慰了小叶几句。
实话说顾夏有些失望,来时她是带着点期待的,都被顾盼这样对待了,她以为小叶会……
罢了,自己给过她机会了。
喜儿从进门起就一直在看小叶的脸,见两人寒暄完,喜儿天真问道:“小叶姐姐你这是在哪摔的呀?怎的摔成这样,左边脸都快肿成馒头了。”
小叶牵了牵嘴角,这个问题她早就想好怎么回答了。
“就在三进的院子里,那儿好些地方还堆着雪,我不慎滑了一跤,整个栽到了雪里,起来就这样了。”
“那雪堆里定然还藏了块石头。”喜儿说的煞有其事。
小叶疑惑,眼底透着不解。
顾夏闻言却是低下了头,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翘。果然,她看的不错,喜儿这丫头处事不惊,并不简单,就是不知是谁将人放到她身边的。
顾夏一早就料准了小叶的心思,若自己带着朱嬷嬷来,她定然会找理由拒见,可见来的是喜儿她便轻敌了。毕竟喜儿看着,着实没什么杀伤力。
没有杀伤力的喜儿眉眼弯弯,说:“不然姐姐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小叶当即反应了过来,干巴巴道:“是……是啊,你说得不错,那确实还有块石头。”
“好了喜儿。”顾夏打断喜儿,又对小叶说,“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回了。”
让喜儿看清小叶伤情的目的达到,顾夏也不想再多留。
小叶自然也不想留人,忙道:“姨娘您慢走,路上小心些。”
喜儿拍了拍胸脯,看着无意实则故意道:“小叶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看好姨娘,不让她摔跤的!”
第17章 拾花
早间尚且阳光灿烂,过了午,天际忽得聚起了云。大片大片的白云飘在上空,隔绝了温暖的日光。
出了后罩房,顾夏正欲回屋,见园子里梅花开得不错,索性转道逛起了园子。
喜儿见状劝道:“这会子日头没了,天冷,姨娘您还是早些回屋吧。”
“无妨的,我不觉得冷。”顾夏说,“马上就要元宵了,整一年就属这时的梅花开得最好,不多看看岂不辜负了美景。”
顾夏话音才落,一阵风洗过,片片红梅凋飞乱舞,洒得漫天席地。
花雨中的美人儿步态款款,清丽动人,就连她口中那开得最艳的花儿,都不及她此刻的半分风华。
长得好看的人做起事来,总也轻易。
喜儿只劝了一句,见人不愿,便不再劝了。
“可要折几枝回去插着?”
顾夏摇头:“屋子里插得都是昨天刚剪的,还不用换,就让这些花儿在枝头上开着吧。”顿了顿,顾夏又说,“你去找个篮子来,咱们拾些落花回去,烘干了好泡茶喝。”
喜儿看着满地落梅,似是想到什么,笑着应道:“奴婢这就去,世子爷虽不好酒,偶尔也会小酌一杯,咱们多拾一点,做些梅花酿,到时姨娘您可以邀请世子爷一起喝。”
顾夏闻言微怔,伸手去抚枝上的红梅,仿似不经意般问道:“你怎地知晓世子爷不好酒,却会偶尔小酌?”
喜儿惊诧了一瞬,弯着圆圆的眼睛道:“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姨娘您在这稍等一会儿,奴婢马上去提篮子来。”
话没说完,喜儿就一溜烟跑远,徒留顾夏一人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风声从耳畔呼啸着吹过,顾夏收回视线,抬手为自己带上兜帽,继续往前走去。
好似那阵风将她心底的疑惑也一并给带了走。
晚霞已近,雪融碎金,距离顾夏几步远的一株梅树,已积累了半尺余厚的雪,压得树上的枝桠都似不堪重负,然那一树寒梅恍若流焰,依旧挺立,遗世傲骨。
梧桐院伺候的人不多,所以园子里的雪并无人打理,地上的雪也积了厚厚一层,暖靴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颇有一番野趣。
顾夏脚踩积雪,唇角不觉抿出一枚笑靥。
记得她幼年时,阿娘曾牵着她,在尚书府的花园里看花。
因着是冬日,风雪侵肌,鲜少有人会这时候来逛园子,所以那时整个尚书府的后花园都是她们母女二人的。
阿娘会在园子里跳舞给她看。
衣袂纷然,打落枝上的红梅,轰然而落的花雨刹时扬了满天满地。白的雪,红的梅,乌的发,缠飞交叠 ,又慢慢散落,在年幼的顾夏眸中定格成一桢举世唯一的画卷。
偶尔阿娘也会教她跳舞,但更多时候是跳给她看。
阿娘常说,舞之一道,她只需懂,无需精。
三进的园子不大,顾夏走走停停,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喜儿便提着篮子追了上来。
“姨娘,奴婢给您捎了个手炉,您拿着暖暖手。”
顾夏摆手拒绝:“不用了,总是捂着手炉,手会贪暖,用得多了,便很难离开它。再说了,拿着它我要如何拾花?”
说罢,也不等喜儿回答,顾夏便弯下腰,去拾枝上刚落的梅花。
喜儿见了,只得将手炉放到一边,也跟着去捡那些完好的落花。
两人一路走,一路捡,很快就拾了大半篮子。
不知不觉,天穹簌簌落起了雪,片片雪花打着旋儿从半空飘落。
喜儿见状劝道:“姨娘,下雪了,咱们还是先回屋吧,不够的奴婢稍待再来拾些。”
顾夏不想回屋。
她喜欢看雪。
她眼中的雪是极清高的东西,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飘下来,一片,两片,无数片,缓缓覆盖整个世界,带着说不出的骄傲。
但此时的她却没有时间再看。
朱嬷嬷正急步朝这边走来,很快便来到顾夏身前,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喘,显然十分着急。
“姨娘,主院那边差人送了赏赐过来,您得回去接赏。”
主院……是瑞王妃。顾夏诧异。
主院来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她话不多,只稍稍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宣赏。
王妃赏赐的东西,顾夏接了之后是要遥拜谢恩的。
顾夏跪下磕头,谢了赏赐,又打赏了老嬷嬷,送走她之后,才领着喜儿一一翻看起王妃赐下的东西。
四匹缎子,两对翡翠镯子,一套赤金头面,还有两盒样式精巧的银锞子,都是些寻常的例赏。
顾夏拿起其中一只翡翠镯子,陷入了沉思。
镯子入手温凉,水头极好,瞧着就非凡品。
这样品质的镯子,便是她嫡母也难有一只,王妃却赏了她一对……
顾夏当然不会自恋的以为,得了这样的赏赐是因为瑞王妃看中她。
可若非看中,又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传言是真的?
圣上果真决定舍弃儿子,直接从孙辈中选定太子了?
今上乃前朝辅国公。
前朝的最后几任皇帝个个都是无道昏君,他们偏信妖道,为追求长生大肆敛财,修造丹室,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其中又以最后一任皇帝最为疯狂,他为了炼就长生不老丹,竟听信妖道之言大肆捕捉童男童女,剖取其心血入药。
如此惊天民怨,驻守边防的辅国公闻后揭竿而起,并在其三子,也就是瑞王苏覃海的协助下,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入上京。
末帝得知大势已去后,于武英殿内自焚身亡。
辅国公顺应天命登基,改国号为应,年号武德。
武德帝一生只育有三子。
除了已逝的瑞王,其他二子皆是庸碌之才。
端王是大皇子,他虽占了个长字,行事却极为温吞,且耳根子软,若登基为帝,以他的性子,只恐大权旁落,引得朝局动荡。
二皇子是嫡子,他倒是比大皇子要好一些,若继承大统,做个守成之君不成问题。可康王自幼体弱,不能长时间操劳,武德帝给他请了无数名医也无法治愈他这从娘胎里带出的病气,再加上他身上还留有前朝的血脉。百姓们已被前朝最后那任昏君给搞怕了,康王若是登基,动荡的不是朝堂,而是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民心。
武德帝是个很有远见的皇帝,他从不拘泥于祖制,既然儿子不成气,那便从孙子中选。
所幸皇孙中不乏有佼佼者,其中就以瑞王世子苏御和端王世子苏衡最为优秀,机会也最大。
想到这里,顾夏不觉攥紧了手指。
——这只是传言,不可当真。
“姨娘,您请看。”朱嬷嬷出声,打断了顾夏的思绪。
老嬷嬷走后,朱嬷嬷便拿了本册子过来,提笔将所有的赏赐都加进册子里,递给顾夏过目。
顾夏接过册子,随意扫了一眼,又递还给朱嬷嬷,说:“除了那两盒银锞子,其他的都先入库吧。”
朱嬷嬷躬身接过,又道:“姨娘可要传膳?”
顾夏看了看天色,天眼看就要黑了,虽然苏御早间说过晚上要过来检查她是否有乖乖上药,可那种情形下的戏语,委实做不得真。
迟疑了会儿,顾夏还是摇了摇头,说:“再等等吧。”
无论如何,他都说过要来,便是玩笑,为人妾室,自己也该多等他一等。
想到昨日用的那些饭菜,顾夏看向朱嬷嬷,嘱咐道:“让厨房做些世子爷爱吃的菜。”
朱嬷嬷笑着应是,随即便退下去忙活了。
喜儿提着花篮,问:“姨娘,这些花您是打算……?”
“这些花都烘干了,全部用来做花茶。”顿了顿,顾夏又说,“等明日雪停了,你再去园子里摘些新鲜的花来酿酒,给世子爷喝得总要讲究一些。”
“好咧,奴婢晓得。”喜儿喜滋滋道,“那奴婢先去将这些花清洗干净。”
“嗯,你去吧。”顾夏微微笑了笑。
天幕彻底黑下来。
入夜后,雪也愈发大了,梧桐院的屋瓦被覆上一层厚厚的雪缎。
苏御从外头进来时,身上银白的大氅已被雪碎打湿。
顾夏正与喜儿一起,将洗净的梅花一朵一朵摆到熏笼上。
见人进来,顾夏忙放下手边的活计迎上去。
苏御却抬起手阻止顾夏靠近:“我身上凉,你莫过来。”
顾夏一怔,听话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苏御边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喜儿,边问。
喜儿接过大氅挂好,见顾夏没有出声,笑嘻嘻回答道:“主子心疼花呢,便捡了回来,预备烘干了泡茶喝。”
“闻着还挺香,到时也泡杯给我尝尝。”苏御走到炭盆前,将两只手都烤得暖暖的,烘去身上的寒气,这才冲顾夏招招手,示意她靠近。
顾夏走了过去。
苏御抬手摸摸她的脸,沉声问:“可有乖乖上药?”
这样的问题他是怎么问出口的?喜儿还在旁边听着呢!
顾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上……上过药了。”
苏御凝视着顾夏,将她的两只手都拉过来,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握着,出口的声音仍旧十分低哑:“可不兴撒谎,我要检查的。”
浓厚的梅香萦绕在屋子里,顾夏有些气恼,又不好发作,弱弱道:“我没有撒谎。”
“是吗?那你怎么不敢看我?”苏御轻笑了一声,依旧抓着她的手不放。
顾夏头垂得更低,脸色通红,挣扎了两次也没能抽出手,只得放弃,转移话题道:“爷,您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突然想到了什么,苏御问她,“你也还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