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透过漏窗吹入,连带着拂进了几缕落花。
“通知周叔,让他盯好容华院,再想法子查一下顾盼的身体。”苏御眼睑微垂,看着脚下的落红,似笑非笑道,“她不是说自己因体质缘故无法生育吗,让周叔弄清楚,不管她能不能生,都务必给她坐实了。”
喜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爷,您……您的意思是……?”
“她既说了自己不会生,那以后都不必生了。”
喜儿低声回是。
世子果然是恼了。
苏御摆了摆手:“没别的事,你便退下吧。”
喜儿欲言又止了阵,还是开口道:“那日主子应是故意带属下一起去看小叶的,属下猜测主子……她早就知晓小叶是顾盼的人,对奴婢的身份,她应也有判断。”
苏御“嗯”了一声,脑中不觉想起那天夜里,顾夏坑骗婢女去找顾盼时说的话。
真是只小狐狸。
“看好那个婢子,这几日别让她出门。”苏御说完,也不等喜儿回答就大步走回内室。
苏御悄悄走进内室,一身寒气立时被烧了一夜的地龙驱散。
拔步床的纱幔还垂着,里头的顾夏睡得正香。
苏御撩开纱幔,坐到床边。
顾夏的睡姿着实称不上好,睡着了总爱动。此时她面朝苏御侧躺着,莲青色的里衣有些凌乱,露出肩头大片莹白的肌肤。
苏御慢慢俯下身,一手撑在旁边,一手捧着她的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顾夏始终闭着眼睛,她睡得很香,双颊染着红晕,嘴唇微微张着,似是被苏御炽热的呼吸扰到了般,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苏御看着看着,低头亲了下去。
顾夏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有细碎的吻落在自己的脸上,一直萦绕在耳畔的呼吸也慢慢变得粗重起来。她挣扎着想睁开眼,可那些亲吻,那些喘息又离了开去,紧接着便听见从净房里传出洗澡的水声来。
怎么大早上的洗澡呢?天这样冷……顾夏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又陷入到沉睡中去。
等她彻底清醒时,外头天已大亮。
顾夏特别难为情。
昨夜世子没有折腾她,只是搂着她睡觉。顾夏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想竟睡得这样沉,一觉到天明。
世子近来一直都宿在梧桐院,可她却一次也没有伺候他起床过。
哪有主君起了,妾室还睡着的道理,实在是不该。
这么想着,顾夏不由对正忙前忙后的喜儿道:“我昨晚不是嘱咐过你,世子起了一定要叫醒我的吗?”
喜儿刚伺候完顾夏洗漱,抹了香膏,闻言,有些委屈地回答道:“奴婢想叫您的,可世子爷不让。爷一贯起得早,天还没有亮他就起了,见我想叫醒您,还训了我一顿。”
顾夏无奈,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她自己起不来呢。
这几晚她实在太困倦了,日后可不能这样。
顾夏坐在梳妆台前,挑选今日要戴的耳坠,入王府一个多月,她添了好些首饰,都是周管家以各种名目送来的,件件都是上品。
顾夏选了一对白玉耳坠,白玉温润,也不显眼。
“世子可是晨练去了?”
“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间等您呢。”喜儿边给顾夏梳头边答道。
“……你怎么不早说。”顾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素面朝天,发髻未梳,说,“就梳个简单的圆髻吧,快一些,别让世子久等了。”
喜儿慌忙应是,心中却想,能等您梳头,世子爷高兴着呢。
顾夏梳好头,带上耳坠,转过身就看到了苏御。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正靠在内室的屏风旁看着自己这边,很是出神。
顾夏身子一僵,半晌才故作淡定道:“爷,您走路怎么没声呢。”
苏御笑了笑,迳直走到妆台前,看了一会儿,从首饰匣子里拿了两只珠簪,给她簪上,珠光圆润,在如云的乌发间流转,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只是给戴一下簪子而已,这个举动其实没有什么,苏御甚至连她的肌肤都没碰到,可顾夏还是红了脸。
不知怎的,她觉得他刚才的动作和神态,远比他们亲密接触时还要更加触动她。
就像……寻常的夫妻一般。
“你看看,这样好吗?”苏御拉过顾夏,让她看镜子。
顾夏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簪子上的珍珠,粒粒圆润,大小均匀,与她选的耳坠十分相配。
“您的眼光极好。”顾夏说。
苏御也很满意,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今日我要随母亲进宫一趟,晌午后方归,你收拾一下,等我回来带你去慈恩寺里住两天。”
慈恩寺?顾夏微微恍神,小心翼翼道:“您要带我出门?”
苏御点头:“明日就是上元了,我带你去西园赏灯。”
西园是已故文德皇后的公主别苑,武德帝的发妻乃前朝长公主魏淑。
魏长公主乃当世奇女子,她胸有沟壑、智谋高深,对政事颇有见解,在朝中声望极高。昭宗虽然荒唐,却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跟太子都不是合格的君王,曾一度起了废掉太子,改立魏淑为皇太女的心思。
可他这心思被其皇后知晓,何皇后伙同母族毒杀昭宗,拥护末帝登基,并遣暗卫刺杀魏长公主。
魏长公主在当时的辅国公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掩护下诈死逃生。
彼时上京大乱,近乎半朝的文武大臣都被末帝清算,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当时的辅国公以年迈为由,请旨致仕,末帝允,并令辅国公世子至边境驻守,无召不得入京。
武德帝遂带着诈死的魏长公主北上,在平城驻扎。
魏长公主虽在暗杀中活了下来,却也因此伤了身子,从此缠绵病榻,死在了武德帝登基的前一年,此生未再踏入上京一步。
武德帝登基后,本欲将西园赐给大公主,大公主是武德帝和文德皇后的嫡长女,由她继承西园名正言顺。
可大公主却上书奏请武德帝将西园改成皇家别苑,并在每个重大节日当天开放园门,许百姓进园玩乐。
武德帝准奏。
所以每年的上元节,西园都会举办灯会,许百姓们进园观灯赏景。
当然,也不是人人想进就能进去的。
欲进园者,无论官宦还是百姓,都须提前申请,顺天府审核通过后会派发请帖至申请人手中。
入园的审核机制并不严苛,只要祖上三代无作奸犯科者,皆可入园。
“西园?”顾夏眸光微动,轻声道,“可妾身并无请帖。”
西园的灯会,顾夏还在尚书府时便有耳闻,据说非常热闹,到处都是红绉纱灯笼,皇家还会特地搭上灯亭,每座灯亭都挂有上百盏各式各样的灯笼。
顾夏颇有些意动。
苏御见状,笑了一下,说:“你有我呢,西园到底是皇家别院,皇族中人入园是无需请帖的。”
这点顾夏自是知晓,可……以她的身份……他带她入园,若被人知晓了
去,会招人非议的。
苏御轻柔地包裹住顾夏的手,带到唇边啄了一口:“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
没等顾夏开口否认,苏御就说:“我很高兴。你为我担心,我特别高兴。”
顾夏忍不住鼻子一酸,否认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有那么一瞬,她也确实担心他,她不想他因她而遭到非议。
苏御看着她,嘴角压出一缕微笑。
既然她畏惧交心,那他便用实际行动给她勇气,她总会不再害怕的,他不着急。
“既是明日的灯会,我们今日出发是否早了些?王妃那边……”顾夏斟酌着转移话题,她依旧垂着眼,声音很轻。
“母亲知晓的,你不必担心。”苏御解释道,“皇姑这些年一直在慈恩寺里清修,元宵将至,我身为晚辈,自当前去探望,也带你去见一见她。”
顾夏闻言抬眸,看着他。
苏御觉得她的眼神又茫然又可怜,像只没人要的小动物。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苏御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明日我将月魂灯赢来给你可好?”
反应过来他指得是什么的时候,顾夏眼睛霎时一亮,那种突然的悸动感又来了,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轻轻颤抖。
西园里有座揽月楼。
揽月楼共有十层,每一层都设有十道灯谜,那些灯谜选自大应各地,是出了名的难。
只有第一个答对所有灯谜登顶的人,才能赢下顶楼那盏巧夺天工的月魂灯。
月魂灯由鲁班巧匠所制,每年的灯式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很漂亮。
那一年若是无人登顶,那盏月魂灯便会滞留在揽月楼楼顶。
目前揽月楼上已挂了整整十盏灯。
大应建朝十四年,也只有两个人取下过月魂灯。
其中一个就是瑞王苏覃海,他取下的那盏灯,如今还挂在瑞王妃的卧房之内。
他要将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灯,也送自己一盏。
顾夏的心怦怦直跳。
“就这么说定了。”苏御将顾夏的手包在自己掌中,轻声说,“走吧,我们先出去用膳。”
约莫过了申时,苏御才从宫里回来。
慈恩寺坐落在京郊外的罗山之上,坐车从王府出发到慈恩寺需得走上一个多时辰。
为了不耽搁行程,周管家早早就套好了马车,还遣人去宫门口蹲着,一旦宫中传出世子归来的消息便立刻去梧桐院请顾夏出来,只等世子回来便可直接出发。
可即便如此,等他们到慈恩寺时,天色还是有些昏黑了。
郁郁青翠的松林被积雪覆盖,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苏御站到顾夏身前,为她挡去大半寒风,又亲手替她戴上兜帽,这才牵着她走上台阶。
如今再这般被苏御牵着,顾夏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她开始变得习惯他了。而有一些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除去。
“担心脚下。”苏御边走边低声嘱咐顾夏。
顾夏应了一声,紧紧跟着对方,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庙前的阶梯不长,仅有五十三级,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寺庙门口。
苏御轻轻捏了捏顾夏的手,而后放开。
等候许久的住持师父口念佛号相迎。
因着天色已晚,二人便没去上香,苏御与住持寒暄了几句,便由知客小师父引着直接去了大公主清修的萧竹别院。
萧竹别院位于慈恩寺的西北角,是个独立的院子,甚为僻静清幽。
翠竹覆着白雪,日暮最后的余光如碎了的金箔,落在尚未结冰的湖面上,美轮美奂。
偶尔有锦鲤冒出红艳艳的脑袋,等换气后又“噗通”一下,钻回沉沉的湖底。
远山同样银装素裹,天际开阔,瞧着格外美丽。
慈恩寺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寺,共有二十七座殿宇,从寺门到别院需得走上两刻钟。
一路行来,苏御不时会为顾夏讲上一二,告诉她,他们经过了哪座佛殿,这座殿宇又有何种典故,等等。
带路的知客小师父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般,垂首领着顾、苏二人一路走到别院最深处的一间屋子前,对着两人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合十离开了。
苏御替顾夏摘下兜帽,又为她理了理发丝,打量了会儿,方提步上前,叩响门扉。
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一位师太敛目肃容地请二人进屋。
屋子里满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却不刺鼻,袅袅香烟从一尊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中缓缓升起。
顾夏跟着苏御绕过这尊古朴的器具,撩开门帘进了里间。
里间摆着的家具用得都是黑漆,十分厚重,透着岁月沉淀的痕迹,靠小窗的地方摆了一张长几,上面供奉着一尊两尺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一位身着素衣的美貌妇人与一位高寿的老僧人正相对坐于佛像之前,老僧人口中喃喃着佛经,声音平稳又安宁。
师太将顾夏二人请到旁边的杌子上落座,很快又捧了热茶过来。
佛经能使人心性宁静,顾夏捧着热茶,静静地听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老僧人方念完经文,轻声同那妇人说了句什么,就站起身行了个合十礼。
那妇人也合手回了一礼。
坐着时还未觉得,一站起身,顾夏就发现那僧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都有些看不出年纪,雪白的袈裟穿在他身上,瞧着格外柔和,他佝偻着背,走过苏御身边时,未置一词,只冲他合十一笑。
苏御颔首回应。
“你们来啦。”那妇人,也就是大公主苏北柔含笑看向这边,冲苏御两人招了招手,说,“都到这儿来。”
“姑母。”苏御笑着起身,牵着顾夏走到大公主身前,带着她一起行了个大礼。
大公主微笑着受了礼,指了指身边的蒲团,对顾夏说:“不必拘谨,来,到姑母这边坐。”
姑母……
顾夏有些无措,浑身僵硬着跪坐到大公主身边的蒲团上,低眸敛目,一下也不敢乱看。
大公主见状打趣苏御道:“这孩子,怎地这般拘谨,四郎,你莫不是欺负她了?”
顾夏一愣,为那声四郎,也为大公主话中的亲昵。
苏御看了顾夏一眼,苦笑道:“侄儿怎会,她在怨我呢。”
“若非你欺负了人,人又怎会怨你。”说着,大公主拉起顾夏的手,柔声和她说道,“四郎打小就是这般,主意大,有什么事儿都藏在心里,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但他既然愿意带着你来见我,那便是将你放在了心上,他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的,你尽管骂他出气,只是这气出完了,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知道吗?”
顾夏闻言抬起头,当即撞进大公主的眼瞳之中。
大公主的眼眸,怎么说呢,一眼望去温和平静,没有波澜,似乎可以容纳百川。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这是一双足可看穿世事人心的眼,任何人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变得无所遁形。
顾夏一时有些羞赧,也有些无措,好似心底那些期待,那些惧怕,都被摊到了明面上。
是的,期待。
不知何时开始的,她对苏御有了期待,又期待又害怕。
从第一次接触时的战战兢兢,到昨天夜里的交颈共眠,就连顾夏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跨过这段心理路程的。
等回味过来时,便已如此。
她期待与他相见,同时又惧怕与他相见,那颗严防死守的心,逐渐陷落。
顾夏低下头,避开大公主看来的目光,轻声应道:“妾身晓得的。”
大公主这些话其实不该对她说的。
这样的谆谆教诲,该对世子的正头世子妃嘱咐才是正理。
可大公主偏偏对她说了,还是以这样和蔼的语气。
各中缘由,顾夏能猜到一些,可她不想多问,她还没有做好不顾一切的准备,她总觉得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了,就只能一路向前,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其实仔细想想,问与不问又有多大关系呢?无论如何,她的生活都已经和他绑到一起了。
“好孩子。”大公主轻轻拍了拍顾夏的手,说,“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去用膳,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叮嘱寺里磨了豆浆出来,了因师太已经去取了,待会都喝上一碗,暖暖身。”
见她要起,顾夏连忙起身搀扶。
大公主就着顾夏的手站起来,笑道:“慈恩寺的斋菜很是不错,想来你也吃过?”
顾夏点点头:“妾身曾在寺里小住过一阵。”顿了顿,顾夏又说,“妾身最喜欢那道白灼菜心。”
“那敢情好,这道菜心我也喜欢,还有道酥皮豆腐和清炖萝卜也很不错,待会儿你都尝尝。”
“好。”顾夏道,说完又觉着自己只这样应一声太干巴了,忙补充说,“我定好好尝尝。”
大公主却很满意顾夏的表现,她平素最不喜欢油嘴滑舌之人。女孩子能说几句讨巧的话固然好,但太多话就聒噪了,眼前这个就刚刚好。
大公主又同顾夏闲说了几句,中途不时去看苏御的反应。
苏御走得很慢,目光一直往顾夏这边飘。
瑞王世子声名在外,贯来沉稳,大公主也难得看他这个样子。
本想打趣一二,可瞧着身边这个好不容易才放开些的小姑娘又默默收了嘴。
哎,罢了。
晚膳开始前,豆浆先送了过来。
豆浆热腾腾的,里头加了一些糖,喝着格外香浓。
顾夏也尝到了大公主说的酥皮豆腐和清炖萝卜。
当真味道绝佳。
这一顿饭,顾夏用得舒心极了,完全没有她预想中的尴尬、无措。
大公主是个很和蔼的长辈,通情达理、博闻多识,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饭桌上她一直温温柔柔地同顾夏讲着话。
“这豆腐,还有你方才喝的豆浆,都是用黑水来的豆子做的,那边的豆子品质最好。”
顾夏也曾在一本游记里看过相关的记载,便道:“黑水出的豆子颗粒大,颜色均匀,据说最适合做成豆腐。”
大公主笑了笑,说:“这样好的豆腐可是四郎为咱们得来的。”
顾夏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
黑水原属高句丽,末帝昏庸,以致周边小国蠢蠢欲动,高句丽几次南下抢掠周边城镇。武德帝登基后,曾派兵讨伐高句丽,那是苏御参与的第一场战役,一战便收复了黑水,从而名动天下。
“这可不得请咱们的大功臣多吃几口。”大公主笑着说道,并以眼神示意顾夏。
顾夏夹了块豆腐放到苏御碗里,面上看着十分淡定,就是夹菜的手有些抖。
苏御将豆腐吃了,随后也淡定地给顾夏夹了一筷子,他的手可就稳多了。
大公主含笑看着这一幕,目光蓦地变得悠长。
晚膳过后,夜幕降临,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
大公主将手中的一串玉佛珠子取下,戴到了顾夏的手腕上。
“这是母后当年留给我的,原本我该将它留给自己的后代,但我这辈子是不会有自己的后代了。”大公主的声音沙沙的,她说得很慢,“就留给你吧,好好收着。”
顾夏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苏御,苏御微微点了点头,她才应声接了过来。
大公主摆了摆手,说:“天暗了,你们想来也累了,早些下去安置吧。”
苏御颔首应诺,便携顾夏退了下去。
顾夏跟着走到门边,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
大公主正撑着额头看着他们,她的眼不再平和,纠结、痛苦、悲伤掺杂在一块,一闪而过,快到顾夏以为自己看错了。
夜色弥漫,道路两旁的雕花灯笼落下一个个光圈,铺出一条明亮的路。
佛门清净地,便是夫妻也不能同住一间屋子,所以今晚他们会分开睡。
有些疑问现在不问,今夜就得不到答案了。
斟酌良久,顾夏还是小声地问苏御道:“姑母她……?”
苏御:“姑母曾遭人暗杀,那时她正怀有身孕,孩子没了,也伤了身子,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谁?是谁如此残忍?”顾夏大惊。
苏御看着顾夏,她眼中的怜惜肉眼可见。
四野静寂,月华如水。
晚风从两侧的树梢拂过,摇下片片雪花,散落在她乌黑的发里。
苏御心有所动,突然伸手过来,握住顾夏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再轻轻帮她拂去头上的雪。
“皇祖母是前朝长公主,前朝灭了,有些人不甘心,想杀害皇祖母,杀手来时,姑母刚好同皇祖母在一块。”
顾夏闻言恍然,坊间一直有传闻说文德皇后并非病逝,而是死于暗杀,不想竟是真的。
大驸马好像也是那一年战死的。
丈夫离世,又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杀害,孩子也没了。
这样的事情,便是一件都令人无法接受,可姑母却都经历了,还是在同一年……
见人神色恍然,苏御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比她的手要大上一圈。
“逝者已矣,这些往事你莫要在姑母面前提及,也莫要怜她,只需像平常那样待她便好。”
顾夏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怎会没有反应?”
萧竹别院,一处偏僻的小佛堂里,烛影幢幢,透着昏黄,大公主满脸疲惫地靠坐在圈椅里,低垂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白色粉末。
“初二那日,我亲自将顾盼送到李清姿的院子,那院子不大,里面若真藏有阎王断,这萤粉不该没有变化。”顿了顿,苏御又道,“那已是顾府最后一个没有被查证过的地方。”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尚书府里没有阎王断。
大公主自是不信,又问道:“顾盼在里面待了多久?”
“足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已足够萤粉发生质变。
阎王断中含有大量的渊穷砂。
渊穷砂是一种特殊的矿物,无色无味,唯有通过特殊制作的萤粉方能感知到它。
因此,也能通过萤粉找到阎王断。
可怎么会没反应呢?
大公主望向苏御:“是不是你暴露了什么?令她们起了防范,所以事先将药物转移了?”
苏御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她们一直当我是为了夏夏才频繁造访顾府,并未起疑。”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尸骨发黑、寸草不生,那症状分明就是中了阎王断,我不可能记错的。”大公主低声喃喃着,“她长得那样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和她没有关系。”
大公主口中的她,一个是户部尚书夫人李清姿,另一个是何静,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后,何皇后的嫡亲侄女,也是大驸马穆铮的表妹。
大驸马出身穆王府,与小何后有青梅竹马之谊。他们自幼相伴,感情甚笃,何、穆两家也早有默契,只等他们二人长大便结两姓之好。
可穆铮十七岁那年,为救失足落马的何静被马匹踢碎了右腿,太医断言,他再也无法站起,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穆铮因救何静而成了残废。
何静却在何府与何皇后的威逼哄骗下嫁给了末帝,成了前朝的小何后。
穆铮知道后什么也没有说,当夜便收拾行囊离开了上京。并在之后邂逅了同样出来游历的大公主,两人因故结伴,在一日日的相处中,逐渐走进对方的心里,顺理成章地结成为夫妻。
穆铮的腿也在神医司空地治疗下痊愈。
一切悲剧的始点,发生在腿脚痊愈的穆铮带着大公主回到上京拜见父母之后。
末帝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不,更确切的说,末帝根本不配为人,他偏执、残暴,以折磨人为乐。
成为皇后的何静宛如置身地狱,她日日都在后悔。
她期盼她的铮哥哥能够回来救她脱离苦海。
终于,她等到了穆铮归来,可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子,他的眼里甚至不再有她。
何静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一次次地找上穆铮,却一次一次地被穆铮拒绝。
在穆铮又一次严词拒绝之后,她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与末帝一起荒唐。
她将妖道重阳介绍给末帝,鼓动末帝抓捕童男童女入药。
为知己知彼,她派人调查大公主,却被她查出魏淑长公主尚在人间之事。
她以此威胁穆铮,要他回头,要他重新爱她。
穆铮深知何静已然疯魔,前朝气数已尽。为保护大公主,也为了家人的安全,穆铮假意考虑,接下朝廷任命的禁军副统之职。
同时,大公主也悄悄联系了远在平城的武德帝,武德帝得知后,派出精锐将大公主与一众穆府家眷带离上京。
没有了后顾之忧,穆铮果断拒绝何静,召集心腹欲远离上京。
何静愤怒之下,竟以阎王断毒杀穆铮。
阎王断乃前朝秘药,只消沾上一点便能令人痛不欲生。且这毒,入肺腑,侵骨血,中毒之人便是死后入土也无法安身,毒性会随着尸骨蔓延至棺木,最后侵染土地,导致墓土周围寸草不生,非挫骨扬灰而不能去其毒性。
此药由何皇后亲手研制,献给昭帝。
昭帝性子偏执,常用这药赐死惹怒他的宫妃。末帝更是荒唐,他不仅毒害宫人,还将这药用到了朝中大臣身上。
武德帝登基后,亲自下令毁掉所有的阎王断,这药才彻底从上京城中绝迹。
直到一年前,一妇人因病故的女儿墓前寸草不生来到慈恩寺求佛,大公主无意间得知了此事,一番询问下,发现那姑娘的一应状况与中阎王断者非常相似。
细细查探之后,果真如大公主所料,阎王断重现上京,下毒者是户部尚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周嬷嬷。
那姑娘因与周嬷嬷的丈夫苟且,被周嬷嬷毒死,周嬷嬷还想将人挫骨扬灰,她丈夫心有不忍,偷偷用死猪将人换出,并把尸体交还给她父母,又赔了一大笔银子才将此事压下。
妇人收了银子,本就心中有愧,再看墓前惨状,还当是女儿冤魂不散,惧怕之下前来慈恩寺求佛,才被大公主撞破。
大驸马死于阎王断,大公主恨极了这药,也恨极了何静。
“这样的结果尚在侄儿意料之中,姑母您不用担心。”见大公主如此,苏御出言安慰道。
大公主闻言,定了定神,问:“你早就猜到了?”
苏御点头:“顾云之不是个蠢人,李清姿能瞒他这么多年,可见其心思缜密,她是不会在顾云之眼皮底下做任何逾矩之事的。”
“这也受挫,那也无果,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坐实她的罪证?”大公主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差些,这一席交谈已耗费她泰半的精力,她靠坐在椅子上,温声道,“四郎,三弟已去七……不,八载,你还能等,可宫里的贵妃娘娘已经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