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一直不赞同苏御寻根问底的做法,她恨极了何静,连带着也恨极了与何静相关的所有人,单单前朝余孽的身份,就足够坐实李清姿谋害瑞王的意图,还有何好查的?
“你既以查实顾云之始终被蒙在鼓里,顾府便可置身事外,你的小姑娘也不会受到牵连,你还要查什么?”
窗外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三更天的更声划破黑暗传来。
大公主还想再劝,殊料她这厢还未开口,苏御便道:“父亲之死,我怀疑是定远侯府做的。”
“什么?”大公主一时没有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满脸惊愕地看向苏御。
苏御迎着大公主错愕的目光,缓缓将张幼娘、齐星礼之事慢慢说来。
大公主听后,短暂地陷入了沉思,半晌,她说:“现今的定远侯夫人原是个孤女,她是娴苒从山匪手中救下的,娴苒难产身亡,留下一子,林大哥悲痛万分,彼时大应刚刚立朝,武将常年征战在外,那几年一直是侯夫人操持的林府事宜,她无名无分地照顾了允麟两年,名声受损,林大哥出于愧疚,也出于感恩便迎娶了她,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为了允麟他们一直没要自己的孩子,直到允麟七岁那年才怀了第一个孩子。”
大公主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侯夫人没有刺杀瑞王的理由。
单从表面看,她也确实没有理由。
苏御却问:“既已成婚,他们为何要过去五年才生下第二个孩子?”
“……自是为了允麟。”
苏御摇了摇头:“我幼时常见林帅与父亲夜谈,父亲口中的林帅不是优柔寡情之人,他既已决定迎娶,那断不会不给自己的夫人孩子。”
“侯夫人的命是娴苒救下的,她是个乞儿,娴苒将自己的姓赠予她,为她取名虞清,是娴苒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视允麟如亲子,为了允麟不愿有孕,也说得通。”
“那她为何后来又要生了?若我没记错的话,林允南出生那年,正好是皇祖父攻下上京正式称帝的同年。”
大公主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侄儿,神色冷凝。
“这与三弟之死何干?虞清不可能是凶手。”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大公主话音一顿,轻叹了声,说,”你的怀疑都是建立在虞清害死林大哥的前提之上,可她是不会害林大哥的,她那般爱他。”
“张幼娘为夫伸冤,却不得其门,京中有人将此事压了下去,我查过,那人是林玮一。”
林玮一,林帅的庶弟,时任刑部侍郎,各地方汇报刑部的重大案件,都会经过他的手。
大公主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苏御心下轻叹,又从怀里拿出两张卷子递给她:“这是齐星礼两次参加乡试的卷子,我都看过了,这样的水准中个举人不在话下,可他却次次落榜。乡试不比会试,御史台未全程关注,很容易被动手脚,我让长安查过,齐星礼这两次乡试的主考官都曾受过定远侯府的恩惠。”
火光跳跃,大公主就着明灭的烛火看完卷子,眼中满是惊艳:“这样的水准不说中举,便是一举夺下解元也是可以的。”
“据长安查到的消息,齐星礼就读书院的山长也是定远侯府的人,他对齐星礼关怀备至,齐星礼在书院的衣食住行一应都是最好的。”苏御目光落在卷子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似嘲似讽,“侯夫人这般对待一个无名小卒,又是打压又是照顾,实在诡异。”
这无需苏御提醒,大公主也能感觉到,虞清对待齐氏母子的态度处处都透着诡异,御赐的观音手钏竟落了一颗珠子到齐母手里,这得是何等亲密的关系。
不等大公主再言,苏御又说:“而更诡异的是,这齐星礼不仅与林世子同一日出生,眉宇间瞧着还与林帅有那么几分神似。”
大公主握着卷子的手蓦地一紧,只听“撕拉”一声,她手中的卷子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若齐星礼才是真正的林帅之子,那林允南又是谁?
大公主一阵心凉,一个荒唐却又解释得通的念头骤然涌上心头。
烛花“辟啪”响了一声,苏御上前,拿起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俊逸。
“明日未时齐星礼会至慈恩寺为其母上香,届时还需姑母前往一观,毕竟林帅去时,侄儿尚且年幼,我对他印象不深,许是看错了。”
大公主颔首应下,想了想,她问:“那李清姿呢?”
“姑母就不奇怪齐母一介寡妇是何来的际遇能与两位朝廷诰命妇人相识,且关系这般亲密的?”苏御放下剪子,侧眸看向大公主,“据闻她曾救过李清姿一命,我派人查了,却怎么也查不到她是何时在何地因何事救下的李清姿。”
大公主不是个蠢人,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苏御话中的深意。
苏御:“何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但末帝,可不止两个孩子。”
慈恩寺建在半山腰上,一到夜里,屋外的风声就显得格外鹤唳。
顾夏早早便灭了灯躺下,也没让喜儿守夜。
她捞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明明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睡的,怎地突然就觉得身侧空了,睡不着了?
习惯真是可怕。
辗转间,几缕极细微的声音从窗户那边传来。
顾夏身子一僵,指尖不自觉掐住手里的枕头,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一道颀长的身影倒映在帷幔上。
有人翻窗进来,是谁?
顾夏紧张地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帷幔突然被人揭开,顾夏下意识将手里的枕头砸了过去。
“是我。”枕头被人抓住,苏御低沉的声音响起。
“世子爷?”顾夏一怔,大睁着双眼,就着屋外渗进的月光,堪堪看清苏御脸上的轮廓,“您怎么过来了。”
“睡不着,便来看看你。”苏御说着,在床边坐下,抬手将人揽进怀里,轻轻蹭了蹭她温热的脸颊。
“爷,您别……这是寺里。”顾夏推了推他,小声说道。
“我知。”苏御勾了勾唇,“我不会做什么的,本只是想来看看你睡得如何,不想你竟也醒着。”
想到自己因何未睡,顾夏一阵脸热,幸好天暗,他看不见。
正思忖间,顾夏忽觉身上一轻,苏御竟将她抱了起来,往怀里一带。
顾夏整个陷进苏御的怀里。
苏御把被褥也拉了过来,往两人身上一裹,说:“睡吧,我守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这要她怎么睡?顾夏十分不解,一双眼润润闪着光,似嗔似怪地望着苏御。
苏御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喉结滚动两下,还是没忍住低头吻住她花瓣似的嘴唇,辗转厮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鼻尖蹭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不许再睁眼了。”
顾夏也委实不敢再看他,可不能在寺庙里荒唐。
夜风寂寥,久违的倦意席卷而来,顾夏在苏御怀中深深睡去。
苏御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一尊塑像,直到怀中传出清浅又匀长的呼吸声,他方起身,将人放到床上。
小姑娘眉眼舒展,绸缎般的乌发披散在榻上,她睡得很沉。
就只是这样看着她,便觉着心下踏实。
她对自己的影响竟这般深了……
静静又坐了半晌,苏御才起身出了屋子。
这日天公作美,笼罩半空的乌云彻底散去,圆圆的月儿高高挂在中天。
作为传统的八大年节之一,上元节的热闹可一点也不比除夕夜的少。
猜灯谜、放河灯、舞大戏,此时的西园十?分壮观。
人流如织,花灯繁茂似星海,马车还未驶入,欢笑声便远远传了过来。
为进园子,苏御这次乘坐的是?带品级的王府马车。一路驶来?,已吸引了不少目光。与其?他?需在固定地方停下的马车不同,皇族的马车是?可以直接从侧门驶进西园的。
马车进入园子,车夫立即寻了个方便停靠的地方停下,等车内的贵人下来?,再将车驶到马驷处停好。
察觉马车停下,顾夏拿起面纱,打算戴上遮一遮脸,却?被苏御出言制止。
“不用这个,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该玩得尽兴些,无需这般遮遮掩掩。”
“可……”顾夏有些不安地往车帘外边看?了看?,有点迟疑,以她的身份怎好与世子一同逛庙会??一个不好,他?会?被人弹劾的。
“不用。”苏御又说了一遍,话?毕还将顾夏手中的面纱给抽了走?。
为什么不用?
顾夏张了张嘴,想问,却?又不敢问。就?好像问出了口,她就?没有退路了似的。
她其?实不该迟疑的,对方既这样说了,她只需听话?便可,这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正确相处方式。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麻烦的。”苏御两手按在顾夏的肩膀上,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又道,“我不会?让你再受污名。”
顾夏闻言一惊,正待说些什么,苏御却?放开?了她,起身走?下马车,随后朝她伸出手。
许是?月色太美好,亦许是?月光下的景致太迷人,顾夏愣愣看?着车帘外的男人,缓缓递上自己的手。
两手交握,顾夏提着裙裾被苏御扶下马车,
晚间的风颇有些寒凉,苏御抬了一下手,定安立马趋前,将斗篷递上。
苏御先替顾夏披上一件,动作十?分娴熟,就?是?在系斗篷带子的时候显出他?的生疏。
等两人都穿好斗篷,苏御牵着顾夏,肩并肩从阴影里走?出。
火树银花元夕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今日的西园果真热闹极了。
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一座座灯亭,照得整个西园亮如白昼。
上元灯会?,是?难得可以走?出宅门,又不必谨守规矩大防的日子,所?以能看?到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成群结伴地走?在街上,娘子们基本也都露着脸。顾夏今日做的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同苏御一起混迹其?中倒也不显突兀。
难怪他?说不必担心,这样壮观的灯景,又有好友良人在侧,哪个还有闲暇去注意旁边经过的路人?
一颗心彻底放下,顾夏认认真真地逛起了灯会?,她真得太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会?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走?走?停停,什么该做不该做的,通通都被抛到了脑后。
“不买些什么?”苏御走?在顾夏身边,看?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却?一个东西也没有买,不由问道。
顾夏看?着面前一排排由麻绳制作的兔子灯摆件,笑了笑,说:“我看?看?就?好。”
以往顾夏每次出门也都是?这般,就?只看?看?,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若实在看?到喜欢的,她会?选择记下样子,之后自己动手做。
她送给绾宁郡主的那两个彩瓷娃娃就?是?她自己做的,她的手很巧,无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我看?你书房里摆了好些类似的小玩意儿。”苏御略略看?了几眼面前的摊子,便将目光转回顾夏身上。
顾夏羞涩地笑了笑,说:“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苏御一愣:“自己做的?”
顾夏点头:“原来?月银不是?很够用,没有多余的闲钱买这些,再加上时间也多,做些小玩意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你以前总是?月银不够吗?”苏御问。
顾夏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话?听起来?有多么像告状,赶紧摇了摇头:“嫡母每月发下的月银都是?一样的,是?我自己……将银子用到了别处。”
冬缺碳夏少冰,衣裳饭食常被克扣,顾夏原来?在尚书府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的月银大都用在了打点吃住上,仅剩的一些也被她留来?买书。
其?实顾夏一直想不明白这点。
对待府中的庶子庶女,嫡母不说一视同仁,但也确实做到了不偏不倚,独独对自己,她不闻不问,还好似有意打压。
她为何这般厌恶自己?
就?因自己的生母是?瘦马出身?可下人们对待裴姨娘也不曾如对她这般肆无忌惮。
仆人们敢如此苛待于她,这背后若说没有管事?的授意,顾夏是?决计不信的。
嫡母是?如此面面俱到的一个人,又怎会?不知自己在府里所?遭遇的一切。
这些苛待好似都发生在她定亲之后……
“银子都用到了何处?”苏御问。
顾夏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只说:“零零碎碎的,我也记不清了。”
苏御也看?出她的心思,便不再问,转而拿起一只没放烛心的兔子灯,递给顾夏:“这样的你也会?做?”
顾夏接过兔子灯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个很简单的。”
“怎么个简单法?”
听苏御问了,顾夏只好尽己所?能地解释。
“这里面是?铁丝。”顾夏靠近苏御,小心地掰出一点儿缝隙给他?看?,“先用铁丝搭出兔子的形状,再将麻绳一圈一圈缠上去,用笔画上五官,底部留一个搁蜡烛的小台子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苏御目光柔和地看?着顾夏,脸上现出一点恍然,“听着确实不难。”
哪怕是?皇孙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啊,顾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心里竟莫名有些小愉悦。
苏御将那兔子灯从顾夏手里拿回来?,往旁边一递,不远处候着的定安立马上前来?接过,付银子。
小摊的摊主从方才就?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苏御二人。
就?只看?看??做起来?简单?这两人莫不是?来?找茬的?所?以这会?儿他?也没给定安什么好脸色,生生报了个翻倍的价格,定安眼不带眨地给了银子,他?立马带上笑容,舔着脸推销别的东西。
定安理都没理。
“你的手这样巧,下回也给我做些东西吧。”苏御将就?着顾夏的步子,慢慢往前走?着,“做些香袋荷包之类的,我好随身带着。”
顾夏闻言顿住脚步,轻声说:“妾身的手艺哪能跟王府的绣娘比。”
“专攻有术,确实没法比。”苏御也停了下来?,笑着道,“可我喜欢。”
——可我喜欢。
仅仅四字,山石生花。
顾夏微抬起眼,四目交投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顾夏深知自己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同时她也清楚地明白这次的无法拒绝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以往的她是?不能拒绝,而这一次的她,是?不会?拒绝。
是?的,不会?,她不想。
“那妾身给您做个香袋吧,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样子吗?”顾夏问他?。
苏御:“你看?着做就?好,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东西,我就?不给你增加难度了。”
顾夏一听,忍不住笑了,道:“那妾身先行谢过您的体贴。”
她其?实不该这样说话?的,可都已经这般了,着实也没必要再矫情,今儿过节,就?当放肆一回吧,顾夏破罐子破摔地想。
两人继续往前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顾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眼神?到处打转。苏御怕有不长眼的行人冲撞到她,便走?在了外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里边。
顾夏今日穿了一身水色的长曳裙,外面罩着同色的貂皮斗篷,绣着金丝的裙角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走?动时,流光摇曳,绚烂得耀眼。
苏御望着走?在身边的姑娘,心底异常满足。她的这一身,从头到尾,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搭配的。
两人随着人流渐渐来?到了河边。
一盏盏河灯浩浩荡荡地飘在河里,一眼望不到头。
“可要放灯?”苏御问她。
自是?要的,顾夏点点头。
苏御只往后看?了一眼,定安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买了许多盏河灯回来?,顾夏将买来?的河灯一盏一盏放入河水里。
荷花灯的光亮照着她的手,仿佛一枝夜间静静绽放的花苞,洁白,晶莹。苏御静静看?着,良久,蹲下身握住她的一只手。
顾夏不解侧目。
苏御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与她一同放灯。
碧波荡漾,满载祝福的河灯随着水纹渐渐飘远。
河边人多,可他?们两人所?处的这块地方却?空空荡荡的,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过来?,特别是?一些眼神?不老实的纨绔子弟,可碍于苏御的气势和定安的块头,一个个都不敢出头,等他?们下定决心想做些什么时,苏御已经带着顾夏走?远了。
圆月跃上中天,锣鼓声突然传至,众人循声望去,是?舞狮灯笼和龙灯过来?了。
道路中间的行人自发地往两侧靠去,在灯亭里赏灯、猜灯谜的人们也纷纷走?了出来?。
顾夏却?逆着人流被苏御牵着走?进一座灯亭里。
苏御走?在顾夏身前,迎面而来?的人流纷纷被他?挡开?,一个也没有碰到顾夏。
顾夏能感?觉到苏御的珍惜,心中一暖,忍不住收了收被他?握着的手。
苏御唇角微扬,手牵得更紧了。
龙灯过来?的时候,人们会?去龙灯下面钻,寓意沾龙气。便是?端着面子不去钻的,也会?尽量靠近一些,所?以这会?儿的灯亭里一个人也没有。
顾夏好奇地看?着远远行来?的龙灯,转头问苏御道:“咱们不去钻龙灯吗?”
苏御看?了眼外面人挤人的场面,噙起一丝笑,从容道:“你想沾龙气,又何须与人去挤?”
顾夏愣了一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深吸了口气,颇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苏御含笑看?着她,说:“这儿无人,视野也好,你在这看?,也能看?得尽兴些。”
顾夏这才发现对方带自己来?的这个灯亭,搭在略高处,视野极好,能将舞狮灯笼和龙灯清晰地看?在眼里。
虽略远了些,可顾夏的确看?得很尽兴。
龙灯走?后,两人顺势在亭子里猜起了灯谜,五十?个铜板一个人,猜到猜不出为止。
顾夏解了几个,碰到不会?的,就?拿给苏御看?。
苏御就?着她的手看?上一眼,直接说出了答案。
一连这么解了十?多个,老板慌了,苦笑说道:“两位,再这么猜下去,我这亭子里的灯都不够您俩猜了,公子如此才思敏捷,何不去挑战揽月楼?”
苏御闻言,含笑看?向顾夏。
顾夏想到他?之前说要把月魂灯送给她的话?,不由有些脸热。
苏御抬手将她额侧的发丝拨到耳后,神?色柔和道:“你在这等我?”
顾夏颔首:“好。”
苏御又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灯亭。
风吹动皂边斓衫,顾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揽月楼。
揽月楼从顶到底挂满了彩灯,远远望去仿如琉璃宝塔,晶莹灿然。
一豆灯火轻轻摇曳。
周嬷嬷拿着香匙挑开博山薰炉里的安神香,不时侧目看一眼正靠坐在榻上看书的李清姿。
李清姿垂眸瞧着手里的书,神色平淡。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歇下了,但今日?的她,还在?等?一个消息。
夜色渐深。
一片枯叶从屋前槐树的枝头坠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被风吹着越过半开的窗子,轻飘飘落进屋里。
夜风捎来寒凉。
周嬷嬷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香匙,走?到?李清姿身前,低声劝道:“夜间风大,公主您身子骨不好,这窗子还是先合上?吧。”
李清姿没?有抬头,只道:“不必,就这样开着,应该快有消息了。”
周嬷嬷显然并不赞同,放柔了声音再劝诫道:“今儿十?五,表少爷一直当那齐氏是自?己的生母,会去慈恩寺为她上?香,也在?情理之中,您着实不必这般忧虑。”
“我明白。”李清姿翻过一页书,缓缓抬起头,看着周嬷嬷,“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嬷嬷你别劝了,就让我等?着,等?到?了我才能安心睡下。”
周嬷嬷看她这副模样,眸光一涩。
公主的身子骨本就比普通人要差一些,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更是将她的心血耗得?所剩无几,可?偏偏她白日?还得?打扮得?光鲜亮丽于人前,长此以往,只怕她撑不了多久。
“可?要老奴取颗药来?”
李清姿摇了摇头:“那药剩得?不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先不动它,明日?你多给我抹些脂粉便好。”
话音甫落,一支竹箭从半开的窗外射入,直直地扎在?罗汉床的棉枕之上?。
“来了。”李清姿放下书册坐起。
周嬷嬷见状,忙上?前将窗子关好,之后才去取竹箭上?的纸条,递予李清姿。
李清姿打开纸条,一目十?行地读完,提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礼儿并未与他们撞上?。”李清姿将纸条递给周嬷嬷,示意她丢进火炉烧了,“礼儿未正过后才到?的慈恩寺,只在?大佛殿里呆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与同窗去了后山。苏御他们未初便从慈恩寺里出?发,在?周围游览一圈,之后又去了西园,到?现在?还在?西园里待着,苏北柔今日?也没?有出?过萧竹别院。”
“您这下可?是安心了?”周嬷嬷端了一碗温水过来,一勺一勺地喂给李清姿,“那位常年在?慈恩寺里待着,苏徖又病了,这大节下的,苏御去看她,也在?情理之中,您就别多想了,好好歇息才是。”
李清姿没?有回应周嬷嬷,只定定看着眼前被火舌吞噬的纸张,良久,她低低说?道:“苏御去登揽月楼了。”
周嬷嬷喂水的手一滞,神色骤然凝重起来,骂道:“狐媚子!当真是个狐媚子!难怪当初能勾得?表少爷为她……”
话讲一半,生生被周嬷嬷给止了住。
烛火跳跃,面色惨白的女子目露杀意,神情很是狰狞,直看得?周嬷嬷心头一跳。
当日?知?晓表少爷心悦顾夏不愿退婚时,公主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周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用银针将她扎晕,好在?她第二日?醒来没?有怪罪,人也恢复了常态。
其实当初要为齐星
礼订立婚约之时,周嬷嬷就苦口婆心地劝过李清姿。
劝她换个人选。
在?周嬷嬷看来,即便只是用于掩人耳目的“伪”婚约,也不该选那个瘦马所出?的妓生女,表少爷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份,岂容那等?卑贱之人玷污!
可?公主不听,还道表少爷明面上?只是平头百姓,以尚书府出?身最差的小姐相配才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年,顾夏那个贱丫头越长越美,即便她们刻意打压,暗示管事嬷嬷给她吃最差的,用最差的,也还是挡不住她渐渐长开的脸蛋儿。
最后果然勾得?表少爷非她不可?。
若非是她,表少爷也不会入了苏御的眼,公主今日?也无需这般不顾身子地焦心等?待。
天知?道,当初公主知?晓苏御在?查表少爷时有多么着急。若非公主聪慧,看出?苏御的心思,并劝服大姑娘与之达成交易,将整件事成功截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苏御此人,心思之深沉,一点也不比他的祖父逊色。
也算顾夏那个贱丫头识相,知?晓自?个儿配不上?表少爷,亲自?说?服表少爷退了婚事。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清姿半晌,见她神色渐趋平静,才压低声音道出?心中焦虑:“苏御这般不将大姑娘放在?眼里,奴婢只怕大姑娘会沉不住气。”
“盼儿打小好强,我就是怕她坏事才会将清莹拨给她,有清莹在?她身旁,总能规劝一二。”提及顾盼,李清姿面上?带了一点儿柔软,“盼儿自?己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你不用担心。”
“您说?的是,是奴婢想多了,可?……”周嬷嬷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道,“您这般瞒着大姑娘,奴婢担心将来大姑娘知?晓了实情,会与您生出?嫌隙来。”
李清姿脸上?的笑容一僵,想起长女幼时苦练书画的模样,喃喃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嫁入皇室,这本就是我们为她选好的路,本该等?太子之位定下了再安排盼儿嫁于太子,如今只能竭尽全力确保苏御能顺利成为储君,嬷嬷,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说?完,李清姿便靠上?迎枕闭上?了眼睛。
周嬷嬷本想再说?什么,见她这般,索性也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揣上?竹箭,端着空碗出?了屋子。
一束束火光冲天而上?,在?天际炸出?朵朵璀璨。
今岁上?元的烟火据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亲口备下的。
花样繁复,足足放了一刻钟之久。
绚烂的烟花过后,西园的灯会也接近尾声,意犹未尽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顾夏是坐在?马车里看的烟花,她早在?烟火绽放之前就被苏御带离了西园。
马车停在?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这里位置极好,这场瑰丽的焰火就仿佛在?头顶绽放一般,触手可?及。
苏御从身后环住顾夏,轻声问她:“好看吗?”
顾夏点了点头。
是真的好看,可?极致的绚烂过后,眼前霎时变得?昏黑起来。
万物失色。
万籁俱寂。
车夫和定安都被苏御打发走?了,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带你去个地方。”苏御说?罢,放开了顾夏,迳直走?出?马车,自?己做起了车夫。
顾夏坐在?车里,透过起落的车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四野,感觉有些不安,又十?分新鲜。
马车渐渐往前,夜风呼啸着吹过,两侧的车帘晃晃荡荡得?仿佛有鬼魂在?作祟。
顾夏心中的不安渐渐超过新鲜,她略显慌乱地起身,来到?车门前,将门打开。
那盏巧夺天工的月魂灯正悬在?马车的其中一侧,摇摇晃晃地发出?一团亮光,灯光绚丽,但也只能照亮马车前面十?来步的地方。
“怎么了?”苏御侧头看她。
顾夏揪着车门,小声地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