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无法给出保证,只能答应她,尽一切可能把人带回来。
这些平日里没少在背后嚼白家舌根的邻里,听说闻斌遭遇不测,这会儿也暂时放下成见。两位领导走后,他们留下来安抚着佟明芳,直到佟明芳的状态缓和了一些,才各自散去。
期间,叶芸木然地搬凳子、烧水、端茶,再把两位领导送走,瑟缩地站在墙边上。
她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生离死别,这个消息太过突然的在她脑中爆开,就像被毫无防备地扔了颗炸弹,眼前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声响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忙音。心脏被人猛地压下去再极致地反弹上来,甚至要冲破脑袋。无人知晓,她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地震,地震的尽头是未知的恐惧。
佟明芳沉浸在丧子的悲恸中,抬眼瞧见叶芸立在墙根,一滴泪都没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你还好意思站那,闻斌都没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芸颤抖着唇,她想发出声音,可张了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她无法像佟明芳那样哭天喊地,除了害怕,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佟明芳,指着她大骂:“你没来我家前,闻斌好好的,怎么你一过来他就出了事,我是造了什么孽讨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回来。”
话刚说出去,佟明芳就瞥见了那几本摞在凳子上的书,站起身拿起最上面一本当着叶芸面撕成两半。
那一刻,叶芸的心脏仿若也被人撕裂。
佟明芳仍然无法解了心头气,发泄式地将纸张撕碎,嘴里念着:“我让你看书,看见你看书我就来火,闻斌没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这些书是用吕萍的借阅证借出来的,被撕碎了叶芸无法跟吕萍交代,更不知道该怎么赔偿图书馆。她急得上去抢夺,佟明芳像发了疯一身蛮劲,争抢中锋利的纸张划破了叶芸的手指,佟明芳趁机一把将她推开,叶芸重重跌坐在地上,佟明芳气地回身捧起那摞书就往叶芸身上砸。
房门被推开,身前快速掠过一道影,在叶芸抬起手臂挡住身体时,那摞书狠狠砸在了白闻赋的右腿上......
书籍四散开来,纸张飘飘零零,碎落一地,承受着巨大痛楚的佟明芳捂着胸口逼近。
白闻赋拦在叶芸身前,回过头垂下视线对她说:“回房去。”
叶芸跌跌爬爬起身,跑进房,将房门紧闭。
手指的血顺着指腹往下滴落,她没有去管,也没有开灯,只是这样坐在床沿看着苍白的墙壁,人像入了定。
外面响起凄惨的哭声和白闻赋低沉压抑的嗓音,隔着门,叶芸听得朦胧,震动的心跳声打在耳膜上,她无法将这些声音拼凑成内容。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侵蚀着她,脑中浮现与闻斌的初次见面。
那天,闻斌
穿着浅色的格纹衬衫从远处走来,他对她说“你好”。她接受这段命运的安排是从这两个字开始,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段开始还没真正踏上轨道已然宣告结束。
叶芸不知道该怎么办,叶母不在身边,没有家里人告诉她应该如何自处。
她只能这样呆坐着,直到手指的血干涸。
门外的声音渐渐小了,月光悄无声息地爬上枝头,家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叶芸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她就这样枯坐着,冗杂凌乱的思绪像搅在一起的麻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才短暂地从这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
“出来吃饭。”白闻赋低哑的嗓音出现在门外。
叶芸放在身边的双手渐渐攥紧,她没有动,目光警惕而颤动地盯着房门,她害怕踏出这里,害怕面对佟明芳,害怕看见那一地狼藉。好似只有躲在房间里,才能逃避这一切。
长久的沉默过后,白闻赋沉着声说:“妈回房了,出来吧。”
这句话过后,叶芸才终于有了动静,她挪到屋前,打开门。
满地狼藉已不复存在,地上没了破损的书,倒掉的凳子归了位,家里的灯被打开,白闻赋站在门外等她。
见她出来后,瞥了眼她惨白的脸,对她说:“去坐。”
晚饭是白闻赋弄的,他将饭菜端到桌上,摆在叶芸面前,又盛了一碗饭端进佟明芳的房中。
门半掩着,叶芸听见他劝说:“我放这了,起来吃点。”
没一会儿,白闻赋走出房间带上了门,他做好了饭菜却一口没碰,径直走向屋外。叶芸端着碗,眼神落在他的背影上,他走得很慢,右腿像是被人拽住,步幅略显异样,好似在极力忍耐,刻意放缓。
走廊上,他一根烟接着一根,没有灯光,他被阴影笼罩,紧锁的眉峰,久久无法抚平。
叶芸机械地将饭菜塞进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碗见了底。她收拾碗筷时,白闻赋走了进来,拖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手给我看看。”
叶芸放下碗,将左手拿了上来搭在桌子上。血顺着指缝干涸成深红的印记,模糊一片。
白闻赋皱起眉,撑着桌子起了身,回房拿了一袋棉球和创口贴出来放在叶芸面前。
叶芸将创口贴撕开,别扭地对准伤口。白闻赋坐在一边瞅着她,可又好似目光并不在她身上,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直到叶芸将创口贴两端不慎粘在了一起,他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拿过创口贴调整好方向贴在她的伤口处,又拿起棉球避着伤口将叶芸指间干掉的血水一点点擦净。
夜里起了风吹进门内,吊着的白炽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暖黄的光影投在桌上,跟着摇曳。
棉花的触感抚在叶芸的指间,轻柔得像羽毛浮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得知闻斌遇难时她没哭,被佟明芳指着骂是丧门星时她没哭,一个人关在屋里时她也没哭。却在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仿若断了线的雨帘。
闻斌的噩耗,佟明芳的怨恨,不知如何偿还的书籍,失去方向的生活,还有白闻赋为她挡的那一下。
悲伤、恐惧、担忧、彷徨、委屈......
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向叶芸袭卷而来,就要将她吞噬,她无法抵抗这样的洪水猛兽,只能撇开头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白闻赋低垂着眉眼,冷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宇间的褶皱始终没有消散。
他的声线很低,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消沉,对叶芸说:“书的事我来解决,这些创口贴拿去,明天再换新的。碗筷放着不用管,你回房睡一觉。”
叶芸渐渐止了泪,转过头时,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印,挂着水汽的眼无助凄楚。
白闻赋面色凝重地目送她走回房,眼里的雾霭翻涌成浪。
......
听吕萍说,她那几本书的借阅记录被清除了。白闻赋并没有通过吕萍解决这件事,叶芸不清楚他是如何摆平的,总之,后来也没人再提。
或许是因为叶芸和闻斌相识时间太短,亦或是她刚来到这个家没多久闻斌就出海了,她习惯了闻斌不在身边。他的罹难叶芸尽管也难过,但没多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说叶芸和闻斌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他的离开对叶芸的影响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叶芸从青溪村来到这里是因为要嫁与他,从某种程度来说,闻斌是她在这个家的指望,现在闻斌走了,叶芸就像是浮萍,在这座城里,无根无绊了。
佟明芳这人本就迷信,这边选好了领证的日子,那边小儿子就没了,免不了认为叶芸克夫,克死了闻斌。不仅是她这么想,就连周围上了年纪的妇女都在说他们家闲话。她们说叶芸是红颜祸水,克夫命。当初白家要是找个模样普通的女人,兴许闻斌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了,偏偏要找个狐媚面相的,就是闻斌回来,日子铁定也过不好。
佟明芳领叶芸回来时有多风光,今天的处境就有多落魄。那些从前暂且容忍叶芸的事,现在也不再藏着了。
佟明芳看不惯她跟着了迷一样总捧着书,厌烦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跑来找她绣东西,也见不得那些男人没事站在走廊往她家瞧,觊觎叶芸的牛氓样。
这些矛盾统统都在闻斌走后暴露出来,只要叶芸踏出房门,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好像是错的,佟明芳永远都能找到不满的地方数落她。
叶芸干脆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再看书,也不再帮人绣东西,整日足不出户。即便这样隔着一道门,佟明芳那些抱怨声仍然无孔不入地钻进房间里,挥之不去。
有时候叶芸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佟明芳怨恨的表情,把她惊醒。
她唯一期盼就是大哥能在家,只要白闻赋在家,佟明芳就不会一直抱怨个不停。白闻赋会制止她无休止的怨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佟明芳才会平和一些。
然而大哥不会总在家,尽管他最近待在家的时间比以往都要多,可总有他的事情要忙,总有叶芸单独面对佟明芳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让她变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叶芸产生了回老家的念头,可佟明芳就像随时会被点着的炮仗,叶芸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提这件事。
她唯一会走出家门下楼,就是去公共浴室,饶是这样,流言蜚语仍然没有放过她。
那些在走廊做饭的大婶,会毫不避讳地对另一头的邻居喊道:“说的就是她,白家从农村讨的媳妇。”
叶芸听见了,却没勇气抬头,垂着眸匆匆往家里走。靠在走廊抽烟的白闻赋眼神愠怒地扫了过去,那几个婶子才闭了嘴各忙各的去了。
叶芸走到楼上,闷闷地叫了声:“大哥。”转身进了屋。
房间对她来说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却也是她唯一安全的港湾。
叶芸将脸盆放在地上,头发还在滴水,她没有去管,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
她坐了很久,直到头发渐渐干透,房门突然被敲响:“开下门。”
叶芸起身将门半开,白闻赋的身影遮住了外面的光线,他垂下头来:“出去逛逛吗?”
叶芸呆滞的目光晃动了下,茫然地问:“去哪?”
白闻赋适意地靠在门框上:“不去怎么知道?”
叶芸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的房间,敛下了眼睫:“太晚了,妈知道我出去会不高兴的。”
“那就不让她知道。”
叶芸倏地抬起眼皮,沉寂已久的心跳声忽然在心口敲了下,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向来稳重规矩的大哥要背着佟明芳带她夜出,她甚至无法想象这要是被佟明芳知晓,她得气成什么样。
白闻赋下巴略抬,神情疏朗地睨着她:“不敢?”
没有人甘愿被囚禁,白闻赋说出的每个字对叶芸来说都有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他单手抄在兜里,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也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给了叶芸违逆的冲动。
她思索片刻,对白闻赋说:“你先下去,然后我再走。”
白闻赋轻哂:“怕什么?”
叶芸抿着唇不出声,白闻赋转身丢下句:“我在报亭路口等你。”
莫白闻赋差不多走到报亭那,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客厅没开灯,她蹑手蹑脚把房门关上,放轻步子往门口走,每一步都仿若踩在心脏上,惴惴不安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直到安然踏出家门。
走廊的风迎面吹来,她丝毫感觉不到冷,反而浑身的血液都在暗暗燃烧,滚烫的气息悄然蔓延,她加快脚步,就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尾随着。
二十岁的桃李年华,被迫关进命运的枷锁,对婚姻、爱情都还懵懂,却要守着这场意外终日沉浸在哀悼的情绪中。
她和闻斌相识不过短短数日,没来得及了解彼此,没时间培养深厚的情感,世俗的观念却让她不得不扮演一个悲痛的未亡人。
她在黑暗中飞快地下着楼梯,每下一层,身上的阴霾便少了一重。叶芸从没在晚上出过门,从前在老家也没有。农村没什么丰富的娱乐活动,吃完晚饭通常就早早上床了。叶母总是告诉她们,姑娘家的晚上不要出门,名声不好。
叶芸从小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背着佟明芳在夜里偷跑出来,大概是她干过最疯狂的事。害怕和刺激驱使着她的步子越来越轻快,几乎小跑起来。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去往报亭的这一路,她眼里重新赋上了光,嘴边的弧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浮现。直到看见白闻赋的身影,跑到他跟前,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收起了不合时宜的表情。
白闻赋坐在自行车上,将她脸上微妙的变化收进眼底,对她说:“上来。”
这一次叶芸穿的裤子,不用侧着坐,上车要比上次熟练,她很快调整好位置,扶住车架。夜风拂过脸颊,街道缓缓甩在身后,被风卷起的枯叶,剧院门口滑稽的海报,突然从巷口蹿出来的土狗,所有的一切在叶芸眼里都变得可爱。
拐过街口是一条笔直的小道,路上空无一人,小道两旁是悠荡的红杉。白闻赋侧过头问她:“抓紧了吗?”
叶芸回他:“抓紧了。”
刚说完,白闻赋就加快了速度,叶芸的心脏一下子被抛到半空,眼前的红杉飞速掠过,簌簌声和风声灌进耳朵里,屏蔽了人世纷扰,只余刺激和兴奋的充斥在胸腔。
叶芸忍不住大声说:“我快要掉下去了。”
“掉不下去的,我要加速了,扶好。”
叶芸惊道:“这还没加速吗?”
“不够快。”
白闻赋冲刺式地带着叶芸向着路的尽头狂奔,速度与心跳同时迸发,叶芸尝到了灵魂离体的滋味。
他问她:“还怕吗?”
叶芸声线颤抖:“怕。”
“怕别憋着。”
叶芸习惯将恐惧埋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排解,特别还是在外面。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却不容她思考,那个瞬间她只感觉到原本踩着脚踏的白闻赋突然停止了动作,同时,车子像失控一样冲破桎梏。
不由叶芸反应,惊叫声便闯出喉咙,下坡路滑行了多久,她就叫了多久。直到白闻赋真怕吓着她,主动刹了车。
叶芸下车走到路边扶着红杉大口喘气,白闻赋单腿撑地侧过头瞅着她:“好玩吗?”
叶芸抬起视线对上他耐人寻味的眸子,怀疑他是故意看她笑话的。她喘匀气直起身子,一种释放过后的快意攀上她的脸颊,红润透亮。
她故作老成地对白闻赋说:“好玩是好玩,可是下次别玩了。”
白闻赋双手搭在车把上,眸中近来难得浮上松弛的神色。
叶芸心有余悸地问他:“你的腿还好吗?”
白闻赋直起身子跨下车:“不太好,所以你来骑。”
叶芸讶异道:“我?不行不行,我哪会骑。”
白闻赋却是轻松的语调:“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过来。”
叶芸踌躇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白闻赋单手扶着车把将叶芸让到车前。
“清楚先怎么做吗?”
叶芸扬起视线望着他,摇了摇头。
白闻赋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你得先坐上去。”
“......”
叶芸扶住车把的同时,白闻赋松开了手。然而男士车架对于叶芸来说太大了,她努力想跨上去,奈何座垫太高,她的脚碰不到地,身体刚悬空车子就往地上倒,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幸得白闻赋没退到一边,眼疾手快拉住车把,将她连人带车又拉了回来。
叶芸被吓得脸色发白,万万是不敢再尝试了。
白闻赋这下没松开,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住衣架,对叶芸说:“上吧,不会让你摔着。”
叶芸刚决定不骑了,白闻赋说了这话,她的胆子又不由自主大了起来。
她再一次跨过座垫,还是和上次一样,脚碰不到地面,唯一不同的是白闻赋稳着车子,她不至于来回乱晃。
尴尬的是,叶芸就这样挂在车上,臃肿的裤子已经不能让她的动作幅度更大了。
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瞟了眼白闻赋,下一秒,腰间多了只大手将她直接托上车。隔着厚重的布料,叶芸感觉到他惊人的臂力,脸颊闪过一抹绯红,很快就被坐在车上的刺激感取代。
真正坐在座垫上,人就像是腾了空,比没骑上来更加慌乱了。
她紧张地对白闻赋说:“然后怎么办?”
“扶好就踩脚踏,车子就动了。”
叶芸低下头去找脚踏,嘴里还不忘叮嘱白闻赋:“你别松手。”
等双脚都踩到脚踏上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别松手。”
“不松的话,我推着你叫什么骑车?”
叶芸吓得就要下车,白闻赋的眉眼舒展开来:“不松。”
叶芸慢慢踩下脚踏,车子以很缓的速度向前移动,她低着头紧盯着转动的车轱辘。
白闻赋慢悠悠地说:“哪有骑车不看路的,我松手了。”
叶芸立马抬起头:“别,你说好不松手的。”
“我有说过吗?”他的语气半真半假。
叶芸匆忙瞥他一眼,却被他催促道:“骑快点,你这速度,地上蚂蚁都压不着。”
叶芸小声嘀咕:“骑快你能跟得上吗?”
白闻赋淡淡的“呵”了声:“尽管来。”
叶芸便开始使劲踩脚踏,她以为这是很轻松的事,毕竟白闻赋腿脚不好都能骑得飞快。真骑上来才发觉根本没有那么轻松,没骑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快要站起来,整个身子的重力都在往下踩。
虽然看着费劲,但车子真给她骑了起来,慢慢的,她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感。速度上来后,她一度以为白闻赋会趁机松开,意外的是,他几乎整个过程都在吓她要松手,却没有真正放开过。
叶芸担心白闻赋的腿承受不住,问他怎么停下来,白闻赋教她刹车,车子渐渐停稳。
白闻赋轻描淡写地说:“第一次能骑成这样不错了。”
刚才还嫌弃叶芸骑得慢,这会倒是一点没吝啬夸奖。叶芸这个年纪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在的,尝试了一直梦寐以求的骑车,本就处于兴奋中,这会又被表扬了,脸上的表情自然是关不住的,嘴角不禁浮起了粲然的笑,就连五官都明艳生动起来。
旋即,她的脑中闪过佟明芳的话“闻斌都走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芸的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低下头收起所有表情,脸上的光彩在瞬间被强制压了下去。
白闻赋看在眼里,轻喟道:“想笑就笑,不需要在我面前避讳什么。”
他让她上车,车子重新骑出小道,速度变缓了许多。在白闻赋的那句话过后,叶芸的心理包袱轻了些,起码在面对他的时候,少了些沉重的顾虑。
车子拐上大路,晚上人烟稀少,路过一处高大的门头,叶芸问白闻赋:“那里是哪?”
“政法大学。”
叶芸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学校园,车子都骑过去了,她仍然回过头。
白闻赋侧过视线瞅了她一眼,调转车头朝着大学校门骑去。
叶芸诧异:“我们去哪?”
“不是想瞧瞧吗?进去瞧。”
叶芸紧张地说:“可是我们又不是大学生,这样不好吧,别去了。”
白闻赋却卯不对榫:“我看着很老吗?”
这是什么问题,叶芸脑子转不过弯,当真想了想。很多男人一眼就能看出年龄
,白闻赋却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上莫测难辨的气场太具有伪装性,若不是她从前问过闻斌,其实很难猜出白闻赋的确切年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显老,相反,比很多二十出头的男人还要挺拔利落。
“没有。”叶芸回答他。
“那不就行了,这里的学生跟你差不多大,我看着又不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我们不是大学生。”
“......”叶芸没想到他的话等在这里,亏她还认认真真在心里衡量了一番他的样貌。
自行车轮滑过校门,叶芸紧张得手心冒汗,白闻赋却一副坦荡的样子。
楼前的广场上有音乐声,叶芸问:“那是什么声音?”
白闻赋告诉她:“吉他声,去看看。”
白闻赋将车停在广场旁的榕树下,远处一群大学生围坐在一起。这几年港台音乐对内地影响越来越大,也在大学生中广为流传。弹吉他的男生正在唱着一首最近流行的粤语歌,他咬字蹩脚,模仿的腔调也过于刻意,白闻赋冷俊不禁,但叶芸听不出来,这样的新潮事物她只觉得好奇。
周围坐了几个女生,男生唱着歌,她们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笑,轻松而自在的氛围感染着叶芸。
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她们可以走进大学校园,肆意地享受青春,踏上光明的大道。
而叶芸读完初中,家里人就让她下来带弟妹了,村子里的女孩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从前,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原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这样活。
叶芸的左手攥住右边手腕贴在身前,握得很紧,眼里闪烁着微茫。在这些同龄人面前,她体会到了深深的自卑。
白闻赋瞥了眼她握得泛白的指节,故意问她:“好听吗,这么入迷?”
叶芸点点头:“挺好听的,他唱的什么话?”
白闻赋哑然失笑,为了不让她对粤语的发音产生什么误解,便回道:“他自创的,别听了。”
白闻赋转身带她离开,走出好远,叶芸还在赞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说话还能自创。”
白闻赋“嗯”了声,唇边微不可查地弯了下。
第14章
随着高校招生的重大改革,大学校园又变得欣欣向荣。路过亮着灯的教室时,叶芸惊讶道:“这么晚他们还在上课?”
“自习教室吧,想不想进去?”
“能进去吗?”叶芸问。
白闻赋停下车,人就要往里走。叶芸赶忙叫住他:“要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往里望了眼,嗫嚅道:“别进去了。”
白闻赋无所畏惧地睨着她:“给发现了又怎么样?能吃了你?”
说着他从后门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侧过头瞧着叶芸探头探脑的样子,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叶芸在门外徘徊了半晌,确定没有人找白闻赋麻烦,才从后门溜了进去。
事实上,大家看书的看书,书写的书写,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走进教室。叶芸坐下来后,心脏还在砰砰跳。
虽然来白家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她跟白闻赋接触的很少,平时在家里即便碰上,也不过是她叫他一声大哥,他应一下,仅此而已。
唯独几次在外面碰上,现在想来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惊肉跳。
叶芸低着头问他:“你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吗?我是说你好像没有害怕的。”
她侧过视线:“但是旁人都会怕你。”
白闻赋单手撑着下巴,眼里透出散漫不羁的光:“因为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叶芸刚来到白家就疑惑过的问题,当初闻斌一带而过,如今白闻赋却用一种近乎坦荡的答案告诉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口吻让叶芸无从判断真假。
教室里有书本的翻阅声和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周围萦绕着很浓的学术氛围,叶芸两手空空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尽管根本没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叶芸依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她用气音小声对白闻赋说:“我们没有书这样干坐着,会不会有些奇怪?”
“想看书还不简单。”
白闻赋起身往前面走去,叶芸怔怔地盯着他,只见他拍了拍前排一个小伙儿,两人交流了两句,男生回过头盯叶芸瞧了眼,随后从抽屉里拿了本书出来递给白闻赋。
白闻赋再次走回叶芸身边,将那本关于法学的教材给了她:“没什么其他书,凑合看吧。”
叶芸接过教材,眉梢尽是欣喜:“你在大学还有认识的人?”
白闻赋打了个哈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妨碍我跟好人交朋友。”
说完他就趴了下去,闭上眼:“我睡会,想走叫我。”
叶芸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很困的样子,趴下去就没再动过。
自从两个月前闻斌的噩耗传来家中,白闻赋似乎夜里就总是失眠。叶芸起夜,经常见他靠在走廊抽烟,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特别是每个守七日他都是彻夜不眠。
闻斌单位的领导并没有告知遇难的确切日子,白闻赋依然按照得知消息的那天为弟弟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
只是,他不会像佟明芳那样时常将闻斌的不测挂在嘴边,也没有把不幸怪罪到叶芸身上,他始终在家中维持着一种看不见的平衡,让大家都得以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教室里弥漫着幽淡的书香和墨汁的气息,所有人都沉浸在学习中,这种氛围让人安心而投入。某一刻,叶芸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真正的大学生,虽然只是短暂的代入,已然感到不虚此行。
叶芸翻开教材,认真研读起来。然而白闻赋拿给她的这本装订老旧的教材,她读起来实在费劲,特别是那些复杂的法则和理论知识,她总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仍然一知半解。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陆续有人离开了教室。叶芸不知道几点了,她侧过头去看白闻赋,他浓密的睫毛贴在下眼睑像扇形,锋利的眉峰处那道疤痕在他熟睡时变得不再有攻击性,线条清晰的唇型,唇角有着尖锐上扬的天然弧度,散发出一种独特而危险的吸引力。
叶芸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他,却在这时白闻赋忽然开了口:“不看书看我干吗?”
他依然闭着眼,却精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叶芸心一惊:“你没睡着吗?”
白闻赋撩起眼帘,浓密的睫毛缓缓铺开,眼神愈发深邃。
他们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叶芸下意识躲开目光,听见他问:“看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