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闻赋早出晚归,跟叶芸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偶尔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是各吃各的,没什么交流。在叶芸眼中,白闻赋的身上总带着些神秘色彩。例如他没有工作,却比有工作的人更加忙碌。他没有固定收入,对家里人却从不吝啬。
一个多月后白闻赋弄回一卷绸缎的料子,佟明芳高兴坏了,这是布票也买不来的,给叶芸和闻斌做被面别提多喜庆。尽管她们并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弄来的。
闻斌离开家后,佟明芳待叶芸还算说得过去。叶芸手脚勤快,做事细致,即便佟明芳为人强势,看不惯她整天捧着本书,倒也没说她什么。
吕萍却看不过眼,有次来找叶芸,走门口就听见佟明芳的声音:“闻斌不是给你留钱了,你拿出来我去找人绣,这么好的料子你要是绣坏了到哪里再去找?”
叶芸小声回:“我会仔细的。”
佟明芳又说了她几句,叶芸没再吭声。
吕萍等了一会,叶芸才从家出来。见叶芸兴致不高,吕萍突然提议:“不如这周你跟我去舞厅吧。”
“舞厅?我不会跳舞。”
“没事,去了就能学会了。你整天在家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对着......”
吕萍表情夸张地朝屋子里昂了昂下巴,小声道:“不烦吗?”
叶芸犹豫着回头看了眼,吕萍将刚借来的书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就这么定了,我周六来找你,你得先想个借口,别让佟大婶知道你跟我去舞厅。”
......
舞厅从早上9点开始营业,分上午场、下午场和晚场,是目前城里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叶芸晚上不好找理由出门,便和吕萍去了下午场。
这家舞厅是城里开的第一家,装修不算豪华,年轻人的热情却不减。除了赶时髦,追求刺激,享受音乐,这里俨然也成了年轻男女增进感情的场所。
舞厅门口有几人已经提早到了,在那等吕萍,都是吕萍厂里关系要好的同事。见她还带了个姑娘来,眉清目秀的,两男同事向吕萍打听叶芸。吕萍毫不客气地回:“人家名花有主了,你们少打主意。”
进了舞厅,昏暗的环境和闪耀的灯光打开了叶芸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里绝大多数人衣着朴素,偶有穿着喇叭裤的,戴着夸张配饰的,头发蓬松得比脸还大的,这种都是场内的焦点。
大家都站在场边聊天,三五成群。一开始是四步舞,会跳的找到舞伴享受片刻的快乐和自由。吕萍也和同事上了场,叶芸掩着笑盯着他们。有陌生的年轻男人走上前邀请叶芸,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那人说可以教她,叶芸退了一步,面露为难之色。男人见她不情愿,只好作罢。
舞厅靠里有圆形高脚桌,那里需要买票入座,不便宜,普通人不会去那。
白闻赋坐在最里,淡瞥着场中。叶芸刚进来他就瞧见了,表情倒也没什么变化,和身旁的吴老板几人喝着酒,直到那个陌生男人找叶芸搭话时,他才眉峰轻蹙。
吴老板是人精,当即调转过视线,问道:“这看中哪个姑娘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去说说?”
白闻赋的唇边勾出一抹冷笑,低头拿酒。
慢舞过后是迪斯科,绝大多数人都退回场边,那些穿着夸张的年轻小伙子跑到中间扭胯摆手。叶芸哪见过这种舞姿,捂着嘴跟吕萍笑成一团。
吕萍在叶芸耳边说:“待会交谊舞大家都要上场的,你先跟我跳,跳会了我们再跟周豪换过来。”
周豪是吕萍的同事,圆脸平头,长相憨厚。叶芸低声问:“跳交谊舞也要牵手吗?”
吕萍瞧着她羞怯的模样,笑出声:“当然了,跳舞嘛,有什么关系。你看这里面一半都是结过婚的,谁会跟自家那口子跳。”
几个同事听见吕萍的话,笑着宽慰叶芸:“周豪是我们中最老实的,你可放心了。”
陌生男女贴那么近,还拉着手,在叶芸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却被吕萍他们轻松地谈笑。一时间她也弄不清是自己太保守,还是城
里人思想太开放。
她转过头看向场中,目光穿过那些扭动的男人落向远处,猝不及防对上一道敏锐的视线,她心跳漏了半拍,定睛瞧去。
白闻赋宽阔的身形在灯球的照耀下时明时暗,身上的黑色皮衣透着独一无二的利落与痞劲儿。叶芸也很想认错人,可她几乎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能像白闻赋一样,将这么紧俏的皮衣穿得如此随性。她当即面色紧绷:“糟了,闻斌大哥在那。”
吕萍神情微滞,顺着叶芸的目光看了过去,嘀咕道:“他怎么会在这?”
周豪插话说:“我看到过他好几次了,他最近跟舞厅的吴老板他们走得很近。”
叶芸退到吕萍侧后方,躲开身影:“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吕萍拉住她:“走什么走,咱又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他在就在呗。”
周豪回过头对叶芸说:“没事,他腿不方便,从来不跳舞,不会到我们这的。”
虽说如此,叶芸还是觉得自己偷跑出来玩,碰上大哥有点心虚。
迪斯科的时间不算长,很快就到了大家最期待的交谊舞。
吕萍洋模洋样地转了两圈手腕,将右手伸到叶芸面前,叶芸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吕萍是个好老师,教叶芸卡着节拍怎么出脚,怎么转圈。一开始叶芸还不太能放得开,周围气氛逐渐热烈,叶芸也受到感染,在吕萍的带领下,慢慢能跟上她的步伐。
轻盈的步调合着旋律,柳腰微摆,转圈,裙尾绽放如花,映着变幻的灯光,人很容易就陶醉其中。叶芸好像懂了那么一点大家都爱来这的原因。
放松,是一种她来到城里从没体验过的放松。
吕萍调整节奏带着叶芸靠近周豪他们。
“你跟周豪跳吧,我跳男步太别扭了。”
说着吕萍和周豪换了个位,很快吕萍和她另一个男同事跳了起来。周豪则朝叶芸伸出手,叶芸紧紧攥着裙侧。虽说和吕萍跳了会,她已经会了个大概,却仍然无法跨越心里这关,和陌生男人牵手跳舞。
成双成对的舞伴从他们周围掠过,整个厅都舞动起来,只有他们面对面站着。周豪朝叶芸近了一步,尴尬地说:“要么你搭在我手背上?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
叶芸窘迫地松了攥着裙摆的手,忐忑地抬起手臂。周豪见状刚欲伸手,面前压下一道黑影,他的手被人挡开。
叶芸还未碰到周豪,手便被人握住。她抬起头,撞进白闻赋的眼底,眉梢染上一丝慌乱。
第10章
白闻赋迈到叶芸面前,代替了周豪的位置,无视叶芸惊吓的表情,侧过头来对周豪说:“不介意吧?”
周豪虽然跟白闻赋没有打过交道,但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言。此时对上白闻赋锋锐冷冽的眼睛,接受到他不善的眸光,哪里还能把“介意”说出口,为了避免冲突只能让出舞伴。
白闻赋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瞅着面前的人,叶芸早已六神无主,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眼神晃动不安。
白闻赋轻握着她的指节,另一只手臂虚扶在她腰侧,带着她在场中移步。他的身影太高大,像无法撼动的墙,几乎将叶芸笼罩住。
她本就不熟悉舞步,这下更加慌乱,几度踩到白闻赋的脚,越是这样愈发紧张。
白闻赋瞧出她的焦灼,和她拉开距离调整步子迁就她,两人的身影融入人群中。他低下头询问:“喜欢跳舞?”
“没有。”
“没有来这干吗?”
白闻赋的嗓音听上去毫无波澜,叶芸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更加忐忑。
声音再次在她头顶响起,低磁、震荡,敲打在她心头:“来认识人的?”
白闻赋问得直白,毕竟来舞厅的年轻男女无非就这两种目的,沉迷音乐舞蹈,渴望结交异性。叶芸这个年纪,闻斌不在身边,寂寞也是在所难免。
叶芸心下大乱,慌忙否认:“不是的,我只是......跟着吕萍来体验一下。”
白闻赋抬起下颌,轮廓分明的棱角,有力的脖颈,挺拔的身躯,他身上一切关于男性的阳刚与精悍之气扑面而来,叶芸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白闻赋骨子里透出来的男子气概。
“既然这样,那就体验吧。”
他抬起手臂绕过她头顶,叶芸的思绪混乱惶惑,只是下意识在白闻赋的引领下转圈。
裙摆拂过他的小腿,合身的布料勒出柔韧的腰线,浅蓝色的碎布被她做成了宽发带,转圈时黑顺的长发铺散开,尽管她的舞步略显生疏,仍然灿如春华。
只不过这个动作叶芸完成得并不顺畅,交谊舞中的转圈需要一定技巧,腰部的力量和重心、速度都决定了动作的完成度。
俨然,叶芸还未掌握,转过来时身子微斜,步伐差点乱了套。白闻赋及时扶住她,手臂一拢将她拉回身前,垂下眸来:“不急。”
叶芸的脑袋像断了发条的钟,白闻赋身上清冽的气息夹杂着醉人的酒香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意识里,让她思维停滞,注意力全在白闻赋握着她的手上。他的手掌很宽,骨骼清晰有力,几乎将她包裹,无处遁逃,这种感觉和闻斌截然不同。陌生、强大,令她束手无策。
叶芸的余光看见有个姑娘羞涩地将脑袋靠在她男伴的肩膀上,女人旁若无睹的举动无疑给了叶芸很大的视觉冲击,反观其他人,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的眼神。
她察觉到在双人舞的规则里,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大家都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抛开工作职位,家庭中的角色,年龄大小,只沉浸在这短暂的音乐中,享受片刻的自由,无论离开这里后将要恢复到什么样的身份中。
吕萍可以和她的同事跳舞,同来的一个姑娘也跟一位刚认识的男性牵住手起舞,这好像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们尚且如此,白闻赋于叶芸而言是熟人,也是家人,应该更自然才对,可叶芸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是一种禁锢在她思想里的伦理道德,让她无法放松下来。
吕萍虽和同事搭着舞,目光却落在白闻赋和叶芸身上。她面前的男同事顺着看了过去:“不是说白大哥腿脚不好,不跳舞吗?”
“那得看他想不想了。”吕萍淡然地收回视线。
音乐换了调子,吕萍失了兴致走回场边。周豪凑上前问她:“什么意思?白闻赋认识你带来的姑娘?”
吕萍转过身靠在栏杆上,双手抱胸,觑着场中:“他们一家子的。”
周豪大为震惊:“那姑娘是白闻赋媳妇?”
“他弟的。”
另一个男同事听闻后,对着周豪侃道:“怪不得不给你碰他弟媳,他弟不在家,这么漂亮的弟媳他不得看紧点,你就别想着跟人家跳舞了。”
周豪讪讪地撇了撇嘴,没了脾气。
音乐声变得舒缓,灯光暗了下来,周围的气氛暧昧朦胧,叶芸渐渐熟悉了这种节奏。白闻赋右腿受限,步伐缓慢而从容,叶芸舞步生疏,只能适应慢节奏。从某种程度上,在这首曲里他们成了彼此最合拍的舞伴。
舞步变换,他们之间的距离若即若离,横在叶芸腰间虚扶的手臂在某个不经意间真实地存在,很快又感受不到,虚无缥缈的心跳声被舞厅绚烂的灯光和沉溺的音乐揉碎。
叶芸似乎抓住了跳舞的乐趣,像风筝与放线人,不断地拉扯、悬空、游移,再倏地收紧。
四目相碰时,叶芸眸里的光陷进了白闻赋深邃的眼瞳。她出声问:“你和别的女人跳过舞吗?”
白闻赋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是个技术高超的放线人,尽管叶芸初次体验双人舞,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和吕萍的区别。如果说吕萍教会了叶芸如何出脚,收脚。那么白闻赋则是将她引领到舞曲的节奏中,让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机械的舞步,而是轻而易举调动起她的细胞,让她沉浸其中。
或许在他没遇到闻斌口中所说的那件可怕的事前,他也和这舞厅里的少年一样,曾肆意挥洒过青春。当然,这只是叶芸的猜测。
不过很快,她的猜测得到了答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沪都待过一阵子。”
沪都,叶芸想都不
敢想的大城市。即便她生活的地方离那山遥路远,仍然听过那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传说。
白闻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好似已然告诉了她,他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这或许造就了他身上深沉难测的气场。
只是所有故事都有终结的时刻。曲毕,白闻赋松开了她,瞧着她红润的脸蛋,问道:“尽兴了吗?”
叶芸的鼻尖和发丝已经冒了层薄汗,她点点头。
白闻赋双手收回兜中,对她说:“我在门口。”
他没有催促叶芸离开,但叶芸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她走到吕萍面前,对她说:“我就先走了。”
吕萍脸上挂着淡笑,没来由地说了句:“我以为闻斌大哥不会跳舞,看来是不跟外人跳,你回去吧,下次约。”
......
叶芸走出舞厅时,夕阳缀在天边。白闻赋的确在门口,只不过他身旁还站了几个陌生男人。叶芸踌躇着要不要自己先回去,她朝白闻赋望了一眼,他也正好瞥过视线,眼尾的笑意并未散去。她定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等他。
叶芸没见过这样随性洒脱的他,健硕的身形不显魁梧,反而有种潇洒不羁的独特魅力。
犹豫过后,叶芸还是决定先往家的方向走。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回过头,白闻赋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
叶芸放慢了脚步,问他:“你喝酒了吗?”
白闻赋挑了眉梢:“很明显?”
其实酒气并不明显,只是酒精的作用,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松弛和平常不太一样。
白闻赋摸出一颗糖扔进嘴里,叶芸侧着头看着他指尖斑斓的糖纸。白闻赋斜了她一眼,又摸了一颗出来:“要吗?”
叶芸接过糖,说了声:“谢谢。”
糖果的味道很特别,清甜的气息在嘴里融化,是一种类似水果味道的硬糖。叶芸拿起这种会反光的彩色糖纸,上面的文字她并不认识。
“这是什么糖?”她问。
白闻赋告诉她:“苏联那边的。”
叶芸哪里接触过进口糖果,糖纸太漂亮,她舍不得扔,折了起来攥在手心。
“我知道什么是嬉皮士了。”
白闻赋的脸上难得挂上饶有兴致的神色:“我听听。”
叶芸背着手振振有词:“是60年代一群反抗习俗的年轻人组成的,他们反对战争,批判公民权益的限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有时候和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是一种自由主义。”
“看来你对这些人的评价挺积极。”
叶芸迟疑了片刻:“其实也不是,好像他们身上有很多罪名,包括一些并不得体甚至触犯法律道德的事情,有很多人说他们是垮掉的一代,我也不确定该怎么定义。”
白闻赋的唇边划过些许讥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会展示截然不同的两面。”
叶芸注意到白闻赋在说这句话时,眼底挂着轻谩和不屑之色,只是这个话题并没有延伸下去。
快到家时,叶芸放缓了步子,试探地说:“大哥,能不能......我先回去?”
她不想被佟明芳瞧见跟白闻赋一起回家,虽然这样避嫌似乎没有必要,叶芸还是多了重顾虑。
白闻赋没说什么,停下脚步摸出烟,叶芸便加快速度回了家。
这一大下午佟明芳都没见到叶芸,她又踏着夕阳而归,吃饭的时候佟明芳便嘀咕了几句:“今天跑哪去这么晚才回来?”
叶芸垂着脑袋回:“去......粮四街看书的,忘了时间。”
叶芸说这句话时毫无底气,回来前她没有和大哥商量好,他不是闻斌,没有理由帮着她遮掩偷跑出去玩的事实,所以无法确定白闻赋会不会当场拆穿她。
话刚说出去,叶芸就飞快地扫了眼大哥。白闻赋坐在她对面,神态寻常,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戳破她的谎言。
“那么远怎么去的?就你一个啊?”佟明芳接着问。
叶芸心里打鼓,愈发心虚。她没有去过粮四街,每次都是吕萍下班路过帮她把书带回来,她也不知道从二尾巷去粮四街该怎么走。
急中生智,她刻意忽略第一个问题,直接回道:“跟吕萍一起去的。”
佟明芳听见吕萍的名字,脸色发青:“以后少跟那个丫头来往。”
叶芸不明就里地僵坐在桌前,气氛凝滞。白闻赋缓缓撩起视线,蹙眉看向佟明芳:“吃饭。”
两个字低沉中带着不言而喻的分量。
佟明芳瞥了眼自家老大,不再提及这事。
第11章
这是叶芸来到城里过得最提心吊胆的一天。先是偷跑去舞厅碰见白闻赋,后又当着大哥面跟佟明芳周旋,最后还不知为何,惹得佟明芳生气。
晚上躺在床上,紧张的心情仍然很难平复,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就像走马观花在叶芸脑中掠过。
音乐声和舞步的节奏依然鲜活,对这个年纪,渴望触碰新事物的女性来说有着无法言喻的吸引力,天然的生理反应,男女之间令人心驰神往的接触,打破约束,解放老派思想。
这样新奇的体验对叶芸来说无疑是难忘的,甚至夜深人静想起来,心脏仍会怦怦直跳。朦胧的悸动,复杂而微妙的向往,然而向往的情感突然在她脑中具体地浮现成白闻赋的样子时,道德的枷锁瞬间收紧,吓得她面红耳赤。
叶芸很快将这种思想清除出去,她相信今天无论是谁,哪怕是周豪,她也会忍不住去想。这并不取决于跳舞的对象是谁,而是这个人填补她对未知的空白,她才会在更阑人静时想起对方,仅此而已。
虽然她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解释,思维却不受控制。从舞厅出来时他笑看着她,他递给她糖时指尖的短暂接触,他们关于“嬉皮士”的对话,这些画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甚至每个字她都能记得。就像景象重放,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蓦地,叶芸睁开眼,一些之前在杂志里看到的内容冒了出来。19世纪初嬉皮士为了自我表达,开创了一种另类的衣着语言,他们将单一的牛仔裤磨出破洞和毛边,有的还缝上刺绣。
如果将这些信息和那天清晨白闻赋的随口一问联系起来,叶芸好像突然就读懂了他看着她满脸疑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
彼时的叶芸心情十分复杂,在她的认知里,即便是家里条件不好,也会把破裤子打上补丁,怎么可能会故意穿条破裤子,哪个裁缝忍心把好好的布料弄坏。如果不是了解到“嬉皮士”的始末由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帮了倒忙。
白闻赋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还照常穿着那条被她缝过的裤子,但此时此刻叶芸心里有愧,因为自己的无知,好心办了坏事。下午的时候还振振有词地跟白闻赋讨论“嬉皮士”,殊不知那天他不过是用“嬉皮士”委婉地告诉她缝错的事。
叶芸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已经不是面红耳赤,而是全身羞愧得燃烧起来。
她脑子里装着这件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生。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墙板上,不确定地抬起手轻轻敲了下。
静谧的黑夜搅动着她不安的心脏,听觉无限放大,隔壁一整晚都很安静,叶芸甚至不知道大哥后来有没有出门。
过了好半晌,就在她准备转过身不去想这件事时,白闻赋清了下嗓子,声音极低,却足以让叶芸重新竖起耳朵。
她侧身而躺,对着墙板唤了声:“大哥......”
又隔了一会儿,叶芸才依稀听见一声低沉的“嗯”。
顿了顿,她才尝试询问:“那条牛仔裤我应该是缝错了吧?要不你再给我,我把线拆了。”
白闻赋没有回应,短促的轻笑声一带而过,驱散了叶芸心中的不安,隔壁便没了响动。
后来白闻赋并没有将裤子给叶芸,叶芸偶尔仍能看见他穿着那条缝错的牛仔裤,似乎......他也无所谓。
吕萍之后又来喊过叶芸几次,邀她一起去舞厅玩。叶芸都婉拒了,她明白,有些东西虽然绚烂多姿,但并不适合她。她无法做到那么豁达,每次和不同的男人牵手跳舞。更何况,闻斌出门在外挣钱本就辛苦,她没有理由拿着他留的钱去找别的男人
跳舞。有些事情,体验过一次,足矣。
两个月一晃而过,叶芸满了二十,从法律上来讲,她到了婚嫁的年龄,然而闻斌不在家,也没人再提起这件事。这个整岁生日她是在悄无声息中度过的,在这个日子里她格外想家。从前在家,叶芸的二妹总会记着给她下一碗面。
而今年,不再有人能记起。
晚上的时候,叶芸从水房回来。佟明芳已经进屋睡觉了,家里没开灯,她摸黑走到房门前,推门的时候,碰到门把上挂着的梳子。
那是一把檀木梳,色泽清润,边上一排浮雕刻成百合花,闻上去有幽淡的香气。叶芸没见过这么精巧的梳子,拿在手中爱不释手。
她翻身上床贴着隔板轻轻敲了敲,对面没有回应。她又等了好一会,直到入睡前白闻赋都没有回来。
于是第二天早饭时,叶芸便试探性地问佟明芳:“妈,昨天的梳子......”
佟明芳莫名其妙道:“什么梳子?”
叶芸便没有继续追问。
接下来的绝大多数时间,叶芸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绣被面。佟明芳虽然担心这么难得的面料被叶芸糟蹋了,但最终还是松了口,由着她去了。
叶芸光是将图案画好就耗费了数天的功夫,然后照着图样一针一线地绣。
这是叶芸第一次绣这么复杂而庞大的图案,通常要边琢磨边绣,有时候还会参考一些书中的纹理和手法。
她的日子虽然单调,但也充实。除了将家里一些零碎的活打理好,剩下的时间全部用在看书和针绣上。她平常很少出门,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供销社那头,买些线回来。
偶尔会在走廊或是水房碰上小六子那些整日闲晃,眼睛乱瞄的男人。他们当中也有人故意对叶芸说些轻佻的话,比如“你男人不在家,没事找我们玩儿啊”之类的。
叶芸一般能避则避,从不与那些人搭话。他们也就图个嘴上过瘾,顾忌到闻斌不久就要回来,倒也不会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龙凤呈祥的被面,叶芸绣了几月,倾注了所有热情和精力。少女怀春,待字闺中,这样的心情全部融入针线中。
完工后,她洗净被面晾在外面的绳子上。风一吹,栩栩如生的龙与凤在楼道间飞舞,引得不少人前来,纷纷说叶芸这手艺堪比外面的绣娘,也有人说这图案选得寓意好。佟明芳面上有光,全然忘了当初是怎么反对叶芸自己绣,这会儿倒是家门大敞,对路过的夸赞照单全收。
后来,周围邻里有需要缝制的东西就跑来找叶芸帮忙。收钱的事是吕萍提议的,她见叶芸最近忙的上周借阅的书都没时间翻看,便对叶芸说再有人找她,她就收钱,要继续这么免费帮忙,隔壁巷子的人都要过来占便宜了。
叶芸一开始还不太好意思收邻居的钱,然而吕萍带头,故意在公共浴室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塞给叶芸钱,说是上次她修改裤脚的钱。
这么一来,想占便宜的人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叶芸,而真正想找叶芸帮忙绣点东西的也会适当给点钱。
日子便在这一针一线中飞驰而过。转眼,闻斌已经离家五个多月,单位那边依然没有传来返航的消息。
佟明芳隔段时间便会带着叶芸去港口打听,有人说是遇上暴风天气货轮临时改了航道,也有人说因为船上货物的原因船只滞留在吉大港。总之每次去询问得到的消息都不一样,没人能告诉她们返航的确切时间。
入了秋,天气急转直下,佟明芳生了场病,卧床在家整日心心念念小儿子的归期,躺在床上也不忘问叶芸港口那边今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如果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叶芸没能去码头,佟明芳免不了要数落她一番。
叶芸也着急,奈何每次去得到的结果都一样。问的多了,人家也觉得烦。有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坐在码头望着来往的船只,就这样待上一会儿,再回去面对佟明芳的盘问。
那一阵子白家始终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之下。白闻赋也在通过一些关系了解闻斌所在货船的去向,经过多方打听,再加上港口人员的含糊其辞。一个可怕的念头氤氲在白家人的心上,那就是货船有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失联了。
冷战时期,外面的国际形势不容乐观,各个国家对商船的管控标准不一样,航行或靠岸都有可能遇上麻烦。再加上一些水域长期存在的海盗,瞬息万变的海洋气候。这些都成了不可预测的风险,没有消息,或许对于白家人来说就是好消息。
直到那天下午,闻斌单位的两个领导突然造访。佟明芳的身体已经恢复,家中只有她和叶芸在。
佟明芳让叶芸去煮茶,叶芸才走到屋外的锅灶前,屋里登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芸拿着杯子的手禁不住颤抖,隔壁的春娣听见声音推门出来,周围陆续有邻居探出身子。
闻斌的单位是今天上午接到闻斌遇难的消息,下午就紧急过来通知白家人。据他们所说,货船遇到了一些意外,目前还没有返程,具体情况得等这艘船回港后再做进一步调查。
佟明芳哭得双腿发软,几近晕厥,春娣几个老邻居扶住她。佟明芳死命拽住领导的胳膊,哭喊着让他们一定要把闻斌带回来,哪怕人没了,也不能让他流落在外面,无论无如何,一定要将他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