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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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他身边,平心静气地说:“慧苑师父,我在陛下身侧八年,早已明白女子心志高远,不必困于陈规旧习。你觉得,我能安心居于寺庵,守这不公的戒条吗?”
他在院中站立,面色震动,许久才低声说:“戒律为尊,不可轻慢。”
“我知道这些心里话,不应该说给出家人”,我低头淡定一笑,“但我见过你为了心中至理拼力维护的样子。”
“我一直当你是韦五郎的妹妹,今日才如梦初醒。”他靠近了几步,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清透的目光虽不如陛下的锐利,却仍极具力量。
我退了半步,便没有再退,眼神也并未躲避,嘴角泛起笑意。
耳边几缕窸窣响动,我这才留意四周。三三两两的沙弥,路过我们时皆交头接耳,面露不忿之色。
想起上次他已受寺僧围攻,不愿他再落下口实,我忙动身后退了两三步。
“不过是乌合之众,何必这样介怀。”他轻哼一声,显出轻蔑之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轻轻摇头嗟叹,实在是国师平日太护着他了,“慧苑师父……”
“叫我慧苑。”他打断我。
“慧苑,你若肯听我一言,就不要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
“清者自清,不畏流言。”
慧苑执拗,到底也不愿收敛锋芒。我和阿暖携着他挑的许多经卷,又被一路护持着送出怀仁坊。
不单是阿暖,这次连我也觉着似乎总有人一路跟着,可每当回头张望,却总捕捉不到分毫。
无忧观前翻身下马,观中的女侍一一接过授记寺的经卷,我与阿暖踏过石阶,正要跨进山门。
“团儿。”一声浓厚凛冽的低音,我身子一僵。
太初宫外,洛阳城中,有谁会如此唤我?
满城暮色里,安平简拄杖而立,黄昏的金色笼在他的侧脸肩头,几缕凌乱的发丝从幞头下偷偷钻出,散着明亮的光。
心中酸涩猛地一激,多日压制于内的痛楚倾盆泻出。
我什么都没有想,双脚飞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敏离开的第十五天,我终于感到了蚀骨之痛。
原来心口抽搐,难以呼吸,是真的啊。
正平坊的无忧观,山门正前,安平简用力抱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观中没有酪浆,你将就着喝些茶汤吧。”
平复了心绪,我将他带进观中,对坐于厅堂之内。堂门半掩,风雪为伴。
平简啄了一口盏中只放了青盐的茶汤,摇摇头道:“你还是适合烹酪浆。”
我知道他想逗我开心,可我实在笑不出来,眼睛也有些肿痛。
“芳媚……怎么样?”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皇嗣居于东宫,喜怒不形于色,闭口不提妻妾之事。”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意料之中,再次问道,“芳媚和孩子们怎么样?”
“你觉得呢?”他反问我。
是啊,能怎么样,安静地活着,一言不发就是了。
就像一墙之隔的李守礼。
“你今日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换了话题,为他添了清水,缓缓问道。
“说来巧合,我在宅院门口不过停了几刻,见一娘子骑马而行,背影很像你。我一路跟随,发现进了佛授记寺,就更觉得是你了。”
我想了想,有些疑惑,“我记得安将军府,在洛水以北的清化坊,我今日并没有经过。”
“将军府是我阿弟陪阿娘住着,我重新在绥福坊买了宅子。”
我点点头,竟有几分羡慕,“你有自己的宅子,绥福坊离佛授记寺和南市都很近,位置是极好的。”
“那你呢?”他探着身子,挑眉问道,“怎么住在豆卢贵妃的道观中?看你的装扮,也没有出家。”
我轻轻耸肩,勉强笑着,“陛下不许我离开洛阳,我无处安身,是豆卢贵妃给了我这个地方。”
“我见你从授记寺带了不少经书,在道观中读佛经,可真有你的!”他竟像被逗笑了一般,整个脸色显出几分曾经的明朗。
“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呢”,我叹着气,“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实在忍不住,我如今总归也只有读经、读论这一件事是爱做的了。”
他有些吃力地起身,按下了我想要搀扶的手,坐到我的身边,认真地看着我。
“若你不嫌弃,住在我的宅子里如何?”
“嗯?”
“这样方便你往来佛授记寺,你也不必顾虑道观的约束,可以阅尽佛典。”
他的五官逐渐放大,深邃如雕刻般的脸庞,在烛火跳动和晚霞飞舞的映衬下,明暗分明。
“我……”我有些发懵,支支吾吾着,“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便想吧。”
“还是算了吧”,我刚要回绝,突然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忙拉着他道,“我把论典搁在你那儿,想读的时候,我骑马过去,夜里就还是回来住在观中,如何?”
他愣了半刻,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抖,长长的睫毛几度落于麦色的眼睑。
“你说好就好吧。”
“对了,我若去你的宅子,陛下发现了不会怪罪么?东宫如今的局面,你可还能日日回家?”
“你终于问到这个了”,他咧嘴一笑,浓墨重彩的双眉舒展开来,“我是唯一得了恩典能每日回家的乐工。至于你在我家中,只要我不往来传递消息,就不会有事。”
我不禁疑惑,“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准我日常出宫,当然是万事都算在其中了。她话语间的敲打,我也是今日见到你才明白意味如何。”

第五十三章 安宅
慧苑说,贤首国师在译场与菩提流志大师共译《宝雨经》,陛下十分看重,《大乘起信论义记》就写得慢了些,我也更有时间细读相关的经论。
每日骑马往来于安宅和无忧观之间,几乎已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只有将自己一头扎进论典中,我才能暂时忘记从敏的样子。
阿暖有时陪我一同抄经,为她们四人超度祈福,半个月下来也积攒了不少,再抄下去只怕要填满安宅的书阁。
“娘子歇息片刻吧,我先把这些搁好。”安宅的婢女上前,伸手准备拾掇已抄好的经卷。
这几日我也略有留意,安宅婢女不多,可能看见的几个,皆是棕发浅瞳的胡姬。
我很是好奇,拦着她的胳膊,笑着问道:“你可是安国人?”
那胡姬粲然一笑,眉目深邃,唇色檀红,很是动人心魄。
她说话有些口音,“曾经是安国人。不过到了长安,就是长安人。来了洛阳,也就是洛阳人了。”
“府上的婢女,都是从安息来的么?与安郎君是旧相识么?”
“是,都是安国旧人”,她微微颔首,又轻轻摇头,“可我们从前不认识郎君的”。
我仍是不解,又问道:“胡姬来两京,都是当垆卖酒,或为歌舞乐伎的。你们既然不认识安平简,怎么偏偏在这里当了婢女?”
“昭武九姓的娘子都来卖酒,都当歌姬舞姬,总有卖不好、唱不好、跳不好的,我们几个便是倒霉的。”
我的日子虽也坎坷,可总归没吃过贫困之苦,听她讲完才意识到几分这其中的艰辛。
“那你们以后都在安宅了么?”又是一番好奇,忍不住追问她。
“娘子,我们到中原是讨生活的,是想过上好日子的。现在一时困顿,得郎君救助,可以后还是要想办法出人头地,挣出一份家业的。”
她说她们都是不擅酿酒、歌舞的,以后出了安宅,重新拾起这些行当,只怕更生疏困顿。
我思索几分,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仰头对她说道:“你们年纪都还小,在这里身为侍婢,虽得了一时安稳,可日后再去坊市,免不了又是一番殊死争斗,不如另辟蹊径如何?”
她眨着晶亮的眸子,“娘子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们在市坊中不能如鱼得水,便可以将心思用在别处。那些达官显贵之家,往往乐得纳胡姬为妾。胡姬中鲜有能识文断字的,安宅只有平简一人,你们平日闲时居多,若能悉心认字读书,成为两京胡姬中标新立异之人,岂不满足了那些人的虚荣显耀之心?”
“娘子说得轻巧,谁教她们读书认字呢?”阿暖停下手中的笔,也凑过来说着。
我转头笑着看向她,“自然是你和我啊。”
“我?”阿暖被我说得呆住了。
“不过是认字罢了,你还怕不能胜任?”我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们学得快,一两年之后便要作诗,那便只得靠你了,我这诗才你晓得的,一年都憋不出半首来。”
阿暖忍俊不禁,面色有些不好意思,又伴着几丝嗔怪,“娘子近来是越发淘气了,竟像个孩子。”
那个不过及笄之年的胡姬也笑出了声,眼神里涤荡起透亮的光。
“你叫什么?”我见她很高兴,知道这认字一事,对她也是意外之喜了。
她蹲下身子,与我平视对笑,一字一句地答道:“我叫安阿罗。”
最近这些日子,平简从东宫回宅院的时辰,一天早过一天。一开始都在我离开后才回来,我便不常见到他,这几日却是晚食之前就踏进了院门。
我搁下手中的纸笔,听到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转头看向笑嘻嘻的他,“这么早回来,三郎和五郎肯放你走么?”
“临淄王现在性子沉稳了许多,彭城王不过是爱跟着他,如今也踏实了。巴陵王原本也好静,又与寿春王常在一处,耳濡目染,更是寡言。”
他斜倚在门扇上,一只手拄着竹杖,一只手随意地搭于墙边。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些是三郎李隆基、五郎李隆业、四郎李隆范、大郎李成器的新封号。
他们四人,除了李隆业,都是转瞬之间经历丧母之痛,只怕再烈的性子都会磨得讷口少言。
我点点头,“除了寿春王的笛音烟波宁绕,少有人及。余下的郡王们,都还盼着从你这儿学乐技。”
“用过晚食再回去吧!”他见我起身整理衣裙,准备离开,忙开口留我。
我见他难得这样高兴,便点头说好。
食案上是我自小就喜欢的胡饼和羊肉汤饼,胡饼竟还冒着热气,烤炉的余香袅袅可闻。
“刚从南市买回来的啊?”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已经很久没吃过现烤出来的胡饼了。
“专门等着新烤的一炉,一路驾车带回来的”,他随便地卷起袖口,顺手递给我,“快吃吧。”
我点点头,大口大口地把胡饼往嘴里塞。
“这羊肉有些膻了。”我尝了一口羊肉汤饼的汁水,忍不住皱眉。
“市坊啖肉,图个尽兴爽快,当然不如宫里的精细,你若吃不惯,给我就是了。”他笑着摇摇头,伸手就把我的那碗拿了过去。
“你抢了我的汤饼,赔给我一碗茶汤吧。”
“没有茶汤,有这个”,他招手摇了摇,几个仆从端上一壶酪浆,“加了梨汁的,还热着。”
这些天一直煮着茶汤,也有日子没有饮酪浆了。我轻轻啜吸了一口,原本熟悉的味道,此刻却觉得甜腻不已,有些反胃。
“换一杯清水吧。”我对阿暖说道。
“团儿”,平简见我已经吃完,只单单捧着杯盏饮水,抬头看着我说道,“这些日子你频频往来无忧观与安宅,不觉得疲累么?”
“是有些,不过也无妨。”
“不如……”他撂下手中的胡饼,攥着擦手的帕子使着力,眼睛盯着掷在岸上的半个胡饼,“你嫁给我,就能安心住在这里,不必每日奔波了。”
心里一惊,他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闪过芳媚的样子,我将杯盏慢慢搁于桌案,探过身子,径直问他:“平简,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做了这安宅的主人,才能自由往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忙抬头,“你既然不愿以在室女的身份住在此处,我便想一个法子,让你能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我……我是想让你不用这么周折劳累。”
我放松了心绪,不觉对他轻声而笑,“平简,谢谢你,可我不愿如此。”
他呆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将手轻落于他的肩头,缓缓道:“一来,韦氏一族日后如何,要看皇嗣和庐陵王的处境。别说是你,就算是个陌路之人,我也不想白白连累。
“二来,我住在无忧观,安常处顺。白日来你这里读经,是权宜之便。若是因此要换了身份,岂不是舍本逐末?
“三来……”我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与皇嗣有诺在先,我不能、也不愿背约。”
“有诺在先……”他没有接我的话,只低头喃喃着。
“平简”,我明白他的苦心,不觉升起一些柔软,“我知道你是不想我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可如今无忧观中,主人不在,我即便是客居,住着也很自在。”
嘴里留了半句话,到底也没说出,若我以嫁给他的理由住在安宅,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呢?
他怔怔地点头,深邃的双眼飘向檐外的远方。
宫外平静无澜,就这么读经写注,每天往来,日子竟也过了大半年。
日中之前翻阅了论典,午后又与阿暖教完了阿罗她们今日该识得的字,等到己近日落,早就过了晚食的时候,还迟迟等不到平简回来。
“乐工留宿宫中是常事,兴许今日安郎君只是被临淄王缠住了,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才赶不回来的。”阿暖见我一直在宅院门口踱步,轻声安慰着我。
我虽知她说的有道理,可常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我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总是惴惴不安。
再这样耗下去,各坊门就要关闭,我无法回到无忧观不说,就是铁了心在这里等消息,也没什么结果。
我转身踏进安宅,找到阿罗便将她拽到一边,对她低声说道:“我先回去了,安平简若彻夜不归,明日又没有消息回来,你就直接去无忧观找我。”
“阿暖”,我又回头唤道,“我们快些回去,若真出了事,在无忧观也好联络公主。”
阿暖果决地点头,便立刻动身去后院牵马。
一路打马疾驰,赶在坊门落锁之前钻进了正平坊内。
我满心满意只盼着,平简不要出事,东宫不要出事。

第五十四章 囹圄
平躺在无忧观的榻上,一夜心悸,几乎没有合眼,等到窗棂的缝隙透出晨曦的丝缕微光,我再也躺不住了。
“阿暖!阿暖!”我高声叫喊起来,等她随手挽着披衣匆匆跑来,我忙抓着她问道,“安宅有消息了吗?公主府有人来吗?”
阿暖的手搭在我的腕上,轻拍几下,“若有消息,一定立刻叫娘子知道,再等等看吧。”
可兜兜转转,一整日坐立难安,到了晚食时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阿罗随我们一同等在无忧观,一样心急如焚。
“去公主府!”我干脆地起身。
平简连着两日没有回来,这绝非被几个郡王们留下教习乐器那么简单了。
我吩咐阿罗守在观中等消息,自己则带着阿暖一同驱马往太平公主府而去。
拿着公主的符牌,穿过府邸的大半院落,径直停在书斋门前。
书斋的门扇缓缓打开,太平公主一身绯红衫裙,双目含光,立于屋室之中。
“婉儿本不愿让你知道,没想到你还是发觉了异样”,她叹了一口气,双肩松弛下来,“进来吧。”
此话一出,我便明白,不单单是平简出了事,而是东宫出了事。
“皇嗣怎么了?还是临淄王?”还未踏进书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
公主没有开口,只略抬了抬下颌,示意我落座。
我压着性子坐在她对面,心中爬满惊惶。
“阿兄以谋反罪下狱丽景门了。”
“什么?”我腾地站起,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果然是他出事了。
我实在始料未及,堂堂皇嗣、东宫的主人,没有任何敕令,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下狱了?
李贤的高挺身姿在我眼前忽地闪过,东宫谋反下狱,必得有铁证才行。即便当年废黜李贤,也有东宫马厩里的铠甲兵器,也有赵道生的招供。
“又是武承嗣干的?东宫搜出了什么证据?”我直直地站在公主面前,迫切地想知道前因后果。
“你先坐下,听我说。”
她的眼神太像陛下了,似能刺穿我一样。缓慢升腾的压迫之下,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重新坐回书案之前。
“魏王与此事无关,是来俊臣”,公主伸手,将酪浆重新置于桌案上,“也没有什么物证,不过整个东宫都下狱动刑,他的手段你也清楚,弄出几个人证来轻而易举。”
“来俊臣?”我喘着粗气,心中倏忽燃起忐忑和恐惧,“他竟把手伸到皇嗣头上了?”
“我也没想到,他疯魔至此了。”公主面色含怒,几分轻蔑跃然眉间。
来俊臣一向是陛下清除异己的犬牙鹰爪,对付朝臣与宗室,心狠手辣,庭无留事。
可这些,素日都是由陛下授意的,再不济也是得了陛下的默许。难道今日诬告李旦,也是陛下的意思么?陛下真的要对东宫赶尽杀绝,连一丝情面也不留么?
“公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依我和婉儿来看,此事母亲并不知情,可是母亲恐怕……”公主缓了缓,语气恢复了往日的顿挫,“是真的信了来俊臣之言。”
“陛下怎会如此?”我心头莫名,陛下一向耳聪目明,收拾周兴也不过须臾的事,怎会被来俊臣蒙蔽呢?
“帝王之心,愈久愈疑。”公主淡淡道。
“公主,皇嗣可有性命之忧?有什么法子能救他?”我终于开口,将不愿面对的最坏结果问了出来。
“当日薛绍出事,我相信母亲一定不会真的杀了他”,公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飘荡,似定睛于我身后数丈的椒墙,“我连不姓李的薛绍都救不得,又如何能救下母亲最忌惮的四兄呢?”
我瘫坐下来,脑中发懵,身心俱疲。无论是不愿,还是不能,公主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我究竟还能在何处使力呢?
分别之前,他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一一闪现眼前。
范云仙已死,北司的兵马也不可能再听命于他。北门学士中的李元素、石抱忠等人,虽为他的亲信,可都不曾位及五品,此刻是说不上话的。
那些官至宰相、肯为李家说话的人,诸如岑长倩、狄仁杰,也都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倒是无一人可寻了。
官至宰相、心系李唐……李昭德!
我怎么把他忘了。
李旦曾说过,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依附于李昭德,我这半个无忧观主人的身份,若是拜谒豆卢府,也许能够得见。
想至此处,心中豁然开朗,不管成败得失,总算有条路可行。
“公主,容我先告辞了。”我立即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找谁?除了我和婉儿,你还有什么路子?”
我也无需瞒她,直言回道:“我要想办法见到凤阁侍郎。”
无论如何,我总要尽力一试。
“李昭德?”公主沉吟,轻嘲一声,“他若知道此事,何需等到你去求情?他若不知此事,便是朝臣宰辅皆不知,便是母亲有意秘而不宣。你这时候去告诉他,消息又是从公主府出去的,你可想过后果?”
我这才安静下来,方才的忧心恐惧、思路盘算渐次平复,细思公主所言,的确如此。
公主和婉儿都可以确定,诬陷东宫谋反并非陛下授意。既然如此,那不将此事宣之于众,就不是陛下暗藏阴谋。也许……真的是她不愿面对,连最后一个儿子都要反对她。
若是此时朝臣有所动静,那才真正坐实了他的谋反罪名。
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此事虚处在陛下的舐犊之情上,那便最该从此处入手。可是,到底如何去做呢?
前年储位有变时,岑长倩以陛下与先帝高宗的夫妻之爱晓之以情,而今若要如法炮制,更须慎之又慎,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你在想些什么?”满心思绪被公主打断,我正要回她,却在抬眼间瞥见了书斋中的几卷《宝雨经》。
慧苑曾说,陛下很看重新译的《宝雨经》,常召贤首国师和菩提流志大师进宫。
“也许……此事只能靠国师了。”
我将方才的思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见她眉眼舒解,神态逐渐和缓,也明白她已清楚此事与薛绍一事的不同。
她轻轻点头,几声叹息依稀可闻,“你就没想过求我带你去见阿兄么?”
见他?我呆呆地盯着公主,没想到我竟可以去见他。
“来俊臣专设的丽景门狱,能叫我们进去么?”愣了许久,我才问出这句。
“你总不会以为,我今日愿意见你,是单单要亲口告诉你这个坏消息吧?”
我跟在公主身后,亦步亦趋,内心焦急似火,却又实在不敢往前看。
在公主府思量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又忙着揣摩如何能够救他,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去想他这两日的生活。
本就到了初冬,天气冷冽,牢狱之中,更为阴寒。我走了不过几步,已觉得有彻骨之凉。
今生第一次到狱中,竟是为了看他。
“怎么了?”公主似乎听到我的步子愈发磨蹭,回头问道。
末面未及别,已是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隔着从敏的生死,隔着四条人命,隔着宫内宫外、天各一方。
“没什么”,我抬起头,重新迈开步子。
在最后一间牢房里,我隔着石栏看到了他。他斜倚在石墙上,双眼闭着,头发有些散乱,面容已显凹陷,疲倦不堪。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我身前的公主的时候,苦笑了一声。
“阿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主“哇”地一声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兄”。
我在公主身后数尺,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呼吸困难,心如刀绞。
“阿兄,我把十三娘带来了。”公主啜泣着,转身将我推上前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双眼半刻也没有离开他。直到双手触到石栏,我跌入两汪微澜的死水。
“团儿。”
他伸手够到了我的眼角,替我抹去了刚刚渗出的眼泪。
我瞥见他的衣袖,匆忙抓住,那上面星星点点,是清晰无疑的血迹,我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他们……对你用刑了?”过了好久,我才颤抖地出声。
我知道来俊臣的刑罚惨无人道,可我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对皇嗣动刑。
“我不要紧的。”他抿着薄唇,强笑着说。
我再也忍不住,心口骤然抽搐,疼痛的力量一寸一寸沁入骨骼,却也让我清醒了几分。
“孩子们呢,”我急忙问道,“他们可曾受刑?”
“成器受过了。”
我心里一沉,接着问道:“只有成器么?”
他微微点头,睫毛轻颤。
这个答案,我不知道是该痛心还是该庆幸。
他顿了一顿,用肿胀的手指握住我的。那双手,本来是抚琴、握笔的,如今却受了夹刑,再也不见平日的光彩。
我不敢用力,只轻轻托着他的双手,用细微的触碰递给他一星半点的力量。
“宫人们都认罪了,是吗?”他轻声问道。
我侧头看向公主,而后点点头。
他的双唇忽然放松,了然一笑,凝神看我,“团儿,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忘了那些名字,也忘了我们的婚约吧。”
我茫然无措地看向他,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脸颊上的泪,每被他抹去一次,就会来得更多。
“我会想办法的,你只要答应我,好好挺下去。”
他只是低头轻咳一声,嘴角浮着笑意,没有接我的话,双眼落于太平公主的身上。
“阿月,若我挺不过来,答应我几件事。”
公主已平复了心绪,虽时有抽泣,语气却已镇定沉着,“阿兄,我和十三娘会救你出去的。但你的嘱托,我也会好好听着。”
“第一,尽力庇佑我的孩子,他们能活几个是几个。第二,东宫的女眷不多,入了掖庭之后,多多照拂她们。第三,全力保护三兄,这是我们李家仅剩的希望了。”
每一个字都这么刺耳,他是在交代后事了。
“至于救我”,他咧开了嘴,竟真心实意地笑着,“能救出来自然是好,可若勉强,就先爱惜你自己。”
“阿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松开我的手,缓缓走向墙角,身子向下弯时停滞几分,用手撑着墙面,似乎从阴冷的地上捡起了什么。
“将这个带给三郎。”
他伸手递给公主,一个绘着摩羯纹饰的羯鼓落于眼中。

三郎从小就爱不释手的羯鼓。
锥心蚀骨的痛,连着此刻他对公主的请求和嘱托,每一个字、每一条伤口都能穿透我的心。
“旭轮。”
第一次,我唤出他幼时的名字。
他面色一怔,眼含笑意,嘴唇抿着发抖,可眉间的剑纹愈发浓烈。沾染了经年累月的兵刃之气,他的额上已有了引而不露的狠戾。
“你相信我,我不会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从敏的孩子、看着平简生死不明的。”没有再看他一眼,我转身而去。
所有的恐惧和哀痛都在此刻化成了深入骨髓的仇恨。
从敏死后,我回顾起从前的种种,虽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陛下的疑心,也懂得以静制动可能是现下最好的法子。
痛失妻妾四人,东宫缄默不语,再也没有任何陛下顾忌的言行,平安了近一年,却还是遭了灭顶之灾。
来俊臣、武承嗣、陛下的疑心,这三者中任意两者联合,都将引来弥天大祸。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得,也一直想方设法地从中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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