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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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宫了以后,陛下从嘉豫殿的侍婢中,又挑了两个俏丽机敏的近身服侍,元氏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近身侍女,嫁入东宫,成为皇嗣嫡长子的妻室。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婉儿看见我的样子,笑着叹道:“你不用忧虑,元氏是个聪明人,在大事上心有定见。”
我微微耸肩,无奈一笑,“就算真是耳目喉舌,东宫如今还有什么可探的?”
“东宫被害成这个样子,来俊臣功不可没。”公主轻眯着眼睛,抿住双唇,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搁在桌案上。
这几个月的思虑盘算,终于被公主的一句话引了出来。
“公主,来俊臣已经肆意妄为到诬陷皇嗣的地步了,焉知下一个不是公主?”我径直看着公主与陛下一模一样的浓丽眼眸,镇定地说道。
公主面色有些僵,声音却仍稳,“我自然能想到这些,可对付来俊臣,不是那么容易的。”
“月娘”,我刚要说出心中所想,却被婉儿打断,她轻声细语地说,“诬陷谋反,轮到你,轮到庐陵王,李家就没有人了。你觉得,来俊臣之后还能构陷谁呢?”
婉儿一席话,正是我这数月筹谋出的周全。
“武家的人。”公主微微挑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与婉儿两相对视,了然一笑。

第五十八章 煮茶
公主稳稳地正坐着,“联合魏王、梁王对付来俊臣,虽不是难于登天的事,却总还要费一番心思,况且……”
“况且,若往来过密,一则容易被陛下察觉,二则交手易露短处,日后再对付魏王和梁王,比今日更为凶险。”婉儿接过公主的话,与她对视一笑。
“因势而动,顺势而为。我们露了怯,焉知魏王梁王就不是?”我看了婉儿一眼,对公主说道。
公主略略一笑,“武三思还算个聪明人,宫里有婉儿,宫外有我,要说动他不难。就是这个武承嗣,我实在讨厌他,不想……”
“阿月。”婉儿轻声打断。
我伸手探出半个身子,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没事,我如今对武承嗣只有厌恶和憎恨,我比你们更想毁了他。”
深不见底的仇恨早已生了根,爬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来俊臣、武承嗣,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团儿”,婉儿看到我的样子,眼神中衔着隐忧,轻声说着,“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在宫外若是出了事,公主和我都未必能及时救你。”
婉儿的话如闷头一棍,敲醒了怒不可遏的我。
从前我能出谋划策,在有关李家的政局变动中见机行事,靠的不过是陛下近侍这个身份。
到了如今,我纵有几分决断聪敏,也真是难为无米之炊。
身为女子,无一官半职,无宗族亲眷,所能仰仗的,竟只有陛下的宠信。当真是身如浮萍,命似蜉蝣。
不禁抬头看向婉儿,我今日的力不从心,是否会成为她的以后?
“朝政的事,我鞭长莫及。”我只自嘲一笑,草草回她。
用过午食,我和婉儿并肩走出公主府,心中酸涩翻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她。
她坦率一笑,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另一只手缓缓展开,露出了她攥在手心的东西。
一只羊脂玉的坠子,色白似乳,澄净无瑕。
“皇嗣在元日给我的赏赐,想来是要借我的手给你的。”
调露二年,大明宫的夜宴,回忆的细节铺天盖地地卷来,从敏灵动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望着它,没有站稳,向后跌了几步,被阿暖撑扶在怀里。
婉儿忍不住上前几步,眉心轻蹙,“我就是担心你在公主面前失仪,才私下给你的。”
他收回了在狱中的话,他不准我忘了从敏。
我靠在马车里的隐囊上,手中的羊脂玉已被握得温热,掀帘轻探,出城之后果然车马稀少,春寒料峭。
“娘子,方才在城门外头下马换车时,我似乎又觉得有人跟着我们。”阿暖一路回看了无数次,仍是放不下心,“晚些回城时,再叫慧苑师父遣人送吧。”
我轻笑着摇头道:“若真有人跟着,是平简悄悄派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暖撇了撇嘴,“娘子就算去个南市,郎君也要次次派人跟着,总要惹得娘子恼了才罢休。”
“你这好静的性子,怎么对着平简就来了气性。”我忍俊不禁。
已是第二次到持明院,轻车熟路地敲开山门,却等了许久,一个面生的小沙门开了门,引我们到书斋去。
冷风萧萧,穿堂而过。隔着半开的窗扇,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提笔手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形相清癯,萧疏淡远。比上次来见到他,又瘦了许多。
“慧苑。”我轻声唤道。
慧苑微微抬头,透过两扇窗页看到我,冁然而笑,眉目疏朗。
“外头冷,到屋里来吧。”
这里不是敕建的大寺,我想了想便拉着阿暖一同进去了。
“公主府的酪樱桃、巨胜奴,还有樱桃酪浆”,拥炉而坐,我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
上次到这里来,就觉得吃食实在寡淡,城外可买的也不多。
“单单吃这些会腻,可有茶汤相佐?”我的手刚歇下,抬头看向慧苑,却见他神情微怔。
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现成的了。”
“那我和阿暖来吧”,说罢便卷起衣袖,移至旁边拿起茶饼烤着,随口问道,“怎么今日院中人这么少?”
“那些随我来的侍者沙弥,有不愿意留下的,就都叫他们回佛授记寺了。余下的,大抵都是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他跌坐于旁,满不在乎地回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茶汤,恐怕也是人手不够。
想起他从前在国师身旁,为座下第一高足,往来宫禁、结交进士,荐福寺中前簇后拥,一呼百应。
人情冷暖,空门内外,别无二致。
“我仔细看了你从前为《五教章》写的注疏”,慧苑的清朗音色再次响起,“你不关心判教如何,只在种性之说上下足了功夫。”
我一边碾茶,一边回他:“先有破他宗,方有立自宗。种性为国师判教的要领,在这其中,破他宗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破他宗之中,对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始教的批驳最为尖锐。”
我点点头,“自晋宋以来,竺道生所言‘众生皆有佛性’,早为佛门内外共许。而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却提出‘一阐提无有佛性’。玄奘法师德高望重,此论一出,空门市井,地动山摇。人人皆忧心自己便是那个善根断尽的‘一阐提’,永远都得不到菩萨渡化。”
“师父反对玄奘法师之说,本意在‘正本清源’,力陈玄奘法师所持的始教为方便之说,而非根本教法。使得天下众生,都能生出佛法信心,止恶奉善。”
慧苑的身子突然向前凑了几分,隔着釜中沸腾的热气,眼神干净又透亮,“十三娘,我早说过,你这样的才学和洞见,不出家实在可惜。”
正在拨动茶粉的手突然停下,我隔着雾气蒙蒙定睛看他,他突然住了口,垂目避开我,像是忽然记起我曾相告的缘由。
想来,身为女子的处处束缚、时时受阻,即使再慈悲怀仁、满腹珠玑的郎君,也不会感同身受。
“是我唐突了。”
“没什么”,我坦然一笑,将胡椒悉数撒入沸滚的茶汤,“娘子们若要出人头地,比郎君更为艰难。空门如此,世间也如此,宫里如此,出宫之后更觉如此。”
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可到底能看到自己的有用之处。今时今日倒是平安自在了,可这日子也越发没意思了。
一天一天过去,仅以论典为伴,蹉跎岁月而已。
“听你的意思,在外头怀才不遇,是想回宫里了?”慧苑微微探头,轻声问道。
“不”,我慌张地移开目光,尽力平复不宁的心绪,“窦德妃她们死前的样子,我不想日日都记起,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陛下。也许……”
“也许什么?”
“也许”,我茫然地盯着眼前变幻的雾气蒸腾,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埋在心底的渴求,“等到皇嗣即位,身边亲眷都能平安,再回宫廷,就是两全其美了。”
他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没有再谈这些,只单单在口中呢喃着,“两全其美”。
这些道理,他比我更明白。
他才明俊义,极受国师器重,本该在佛门大有所为。可他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屑于连党结群。为了心中之理,连国师之说也要当面反驳,又怎会把僧众口中的欲加之罪放在眼里?
持明院纵然清净有余,可他日日形单影只,不能与国师辩经论理。黄钟毁弃,贤士无名,此中寂寞,又有谁能体会?
“慧苑,薛怀义恃宠而骄,行迹张狂,必然有大厦将倾的一日,你何愁等不到?”我将茶汤从釜中盛出,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他听到此话,愣了一瞬,竟也眉眼俱笑,萧疏朗逸的脸庞第一次展出不加遮掩的激动。
“十三娘,谢谢你。”
“我们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我将杯盏递给他,“你近来在写些什么?”
他伸手接过,凉丝丝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扫过我的,若有似无。
“《五教章》的判教之说,我终觉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应该重新判释,以纠师父之过。”
他拼命反驳的道理,恰恰是国师诸论的重中之重。
释门至中土七百年,已受儒风熏染,尊师重道是无可争议的轨物范事。他如此行无所忌,总叫人忧虑重重,国师百年之后,他何以自处。
日光将近,暮色西沉。
我和阿暖乘车一路赶回南城门,下车后却找不到安宅牵马的仆从。
“奇怪,前两次都是等在这里,怎么现在连人带马都不见了。”阿暖在旁心急如焚。
持明寺人已少了大半,车夫离开后,就只有我和阿暖等在此处。
已近各坊落锁的时辰,焦急万分之际,冰凉的触感突如其来,后颈裸露的肌肤似被抵着匕首。
“两个娘子要是敢发出一点声响,我保证你们活不过半刻。”

逼仄的房里极为阴冷,我缩成一团,指望着夜色弥漫之际,捱过这刺骨冷风。
和阿暖被塞进马车,五花大绑之后一路疾驰,跟着几个持刀的仆从进了一座宅院的偏门。
闳敞轩昂,富丽堂皇。这样的府邸,除了太平公主,非亲王不能有。
武承嗣,武三思,无非是这两人。
武三思不蠢,知道婉儿和他是逢场作戏,而文慧对探听陛下言行深恶痛绝。若是他们在陛下身边始终找不到亲信,恐怕会打我的主意。
只是我出宫的事,知者甚少,也不晓得他们如何知道,如何找到我,又如何跟着我到城外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既然花了心思把我绑来,就不会轻易杀我,安平简发觉我彻夜未归,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寻我。
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倒是不用担心,可是阿暖……
我们被分别扔进两间屋子,我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她对武承嗣毫无价值,性命攸关,竟也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
我真的不愿身边人再受什么磨难了。
洛阳今年的冬季多了几分湿气,没有煨炉在旁烤着,度日如年。
想来也觉好笑,自己从未吃过缺衣少食的苦,今夜过了几个时辰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已经万般不适。那些掖庭娘子,又是如何扛过一年又一年没有炉炭的冷冬呢?
想起她们,想起自己不告而别,掖庭里不会再有佛法之音,不会再有希望之光,心中只有无边的愧疚。
黑暗之中,早已对时间没有了感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长寿二年的春节。
也是这样的寒寒冬日,也是这样被关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也是这样恐惧于亲友的性命。
也许过去了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终于有人进来将我带走。
跟着仆从,一路穿过气势恢宏的王府,走了足有一刻,才踏进有着些许光亮的屋室。
床榻之畔,武承嗣身单力薄,满面散不尽的轻蔑和嘲讽。
仆从转身带上了门,吱呀一声,所有的喧闹和柔光被锁于屋外。
“若不是沈奉御在那个乐工的宅子里看到你,我还真不知道,你能活到现在。”
原来是给平简疗伤的沈奉御。
我只想着,我在安宅无需瞒着陛下,便没有刻意藏身,却没料到他们二人竟有私交。
我轻哼一声,只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魏王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不是单单要查证我是生是死吧?”
他的面容突然狰狞,脚步跛着急急上前,伸手抓着我的下颔,语气狠戾地问道:“你活着,那宜孙呢?她在哪儿?”
我没料到,武承嗣开门见山,问的竟是她的下落。
宜孙……陛下是始作俑者不假,可她身为棋子,也是为虎傅翼。她虽可怜,我却实在生不起恻隐之心。
我盯着武承嗣半晌,实话回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的脸在我的眼前越来越近,对我怒目而视,“你们二人都是东宫厌胜的证人,又是同一天在宫里消失的。你现在说,你不知道她下落如何,你当我蠢笨如猪吗?”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撇过脸不想看他,却被他一下子推到门扇上,“说!”
脑后的疼痛突突地跳着,我知道自己挣扎无用,索性直言:“此事我犯不着瞒着魏王。我是得了陛下恩典,单独出宫的。东宫厌胜事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宜孙了。”
颈间的力道松了几分,我看到武承嗣眼中的怒火渐平,转瞬之间失魂落魄。
他的举动和反应,倒真是叫我出乎意料。
难道他们不仅仅是势利之交,而是真情实意?或是……宜孙有武承嗣的把柄在手?
“魏王,我们之间的恩怨,与我的婢女无关,还望魏王高抬贵手,饶她一条性命。”我缓了缓,定睛对他说道。
他轻蔑地哼出一记冷笑,“你该担心你自己的命。”
“魏王有求于我,我为何要担心自己?”
“哈哈哈”,他竟忍不住大笑,摇头嘲讽,“你以为你是谁?还是陛下身边受宠的近侍?还是那个没用的皇嗣的姬妾?我堂堂大周第一亲王,求你做什么?”
“看来梁王,没有把武家迫在眉睫的危机告知魏王啊。”
宜孙的消息我分毫不知,若要自救,只能豪赌。
他果然愣了片刻,眯起双眼,急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俊臣欲对武姓宗室如何,婉儿不会不告诉梁王。”
武承嗣又是一阵狂笑,竟听得我心中陡生寒意。
“你想挑拨离间,用错了地方。我们兄弟,岂是李家那些碌碌无能的乌合之众?十几个人联络起兵,竟能生出内鬼告密。”
看来婉儿告诉武三思的事,武三思转头就汇报给了武承嗣。
脑中急速飞转,将与武承嗣有关的人和事都联系在一起,突然心生一计。
“婉儿是梁王的人,宜孙下落不明,如今陛下身边可有魏王的心腹?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都是常事,当今陛下身为母亲,可是连亲生儿孙都没有放过。梁王没有足疾,身子也比魏王康健得多。你们不过是堂兄弟,魏王敢保证,梁王对你绝无二心么?”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耳边回响着嗡嗡的声音,火辣辣的肿痛感席卷而来。
“信口雌黄!”武承嗣恶狠狠地扔出一句。
他越是愤怒,就证明越是被我戳到了疑处。武三思的机敏慎行,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怕心中早有忌惮。
“我虽如今身在宫外,陛下的事不能一一知晓。可我在她身侧八年,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深得宠信,论及猜度陛下的心思,除了婉儿,怕无人及得上我吧?”
武承嗣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立刻升起狐疑,眯起眼打量着我。
“你要做我的军师?”
我轻声一笑,“军师可不敢当,不过是尽力辅助魏王,挣一份前程罢了。”
“你要什么前程?”他斜眼看我。
“魏王若能即位,只要答应软禁庐陵王一家,许他们一生富贵平安即可。”
李显与武承嗣没有深仇大恨,提及李显,武承嗣不会怒不可遏,也会有几分信我。
他的表情愣在脸上片刻,转而问道:“那你的皇嗣殿下呢?”
心口酸涩翻涌,我压着思念和留恋,抬头看着武承嗣,镇定地说:“他的妻妾是被我害死的,如今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哟”,武承嗣又是一记嘲讽,“皇嗣殿下,舍得这样对昔日的宠姬?”
“男女之情,鱼水之欢罢了。魏王不会真的以为,皇嗣与我三年的情,抵得过陪伴他十多年的妻妾?抵得过他五个子女的母亲?”
武承嗣的狐疑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他盯着我,半天才问出一句:“丢了芝麻,捡了胡瓜,你倒是精于算计。”
我淡淡一笑,“魏王说笑了,若是没有这点心思,我还能在陛下身边八年吗?”
“你可别告诉我,你给我表个忠心,就是为了庐陵王一家的安全?”
“当然不是”,我低头一笑,抬眼看着他道,“皇嗣那里没有得到的,我想在魏王这里挣出来,我要位列一品四妃。”
武承嗣愣了几许,突然笑了出来,声音由小变大,接连不断地钻进我的耳中。
厌恶、压抑、惊慌、庆幸,无数情绪在心头此起彼伏。武承嗣将我抵在门上,蔑视之态一览无余。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轻轻撇嘴一笑,“魏王如此心急,连入主东宫的那一天都等不到么?”
“韦团儿”,武承嗣的手突然再次扼在我的喉间,稍稍收力,“要不要与你合谋,要不要留下你的命,都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说罢,他的手便向下滑去,盖在了我的胸口。
其实在我今夜踏进这个内室的时候,就想过会如此。我说的每一句话,话语背后的每一番思虑,都在尽力避免着这一刻。
政局之中,女子要独自出头结盟,除非是太平公主那样的身份,否则就没有选择。
莫说我今日毫无筹码,就是婉儿身为有实无名的女相,还不是要与武三思虚与委蛇?
身体,就是女人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筹码。
“我得回安宅,否则安郎君一直寻我,动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我平躺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武承嗣从床榻上起身,随手搭了件外袍,头也不回地说:“你爱跟哪个乐工禁卫厮混,就跟哪个厮混,我才懒得理你。”
“那就多谢魏王了。”
“你可以走,但你那个婢女要留下”,武承嗣忽然回头,嘴角浅浅向上,轻佻和不屑含在眼中,“一直住在魏王府,直到本王册立为太子。”
心里的一点侥幸还是落了空,我平复几分,拦住他的身子道:“那就求魏王,别让她在王府里受欺负。”
“知道了。”
如何能救出阿暖,我此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暂且回去,去求求公主也许会有用吧。
心急如焚地驾马疾驰,回到安宅,却不见安平简。
阿罗急急迎上来,“郎君见娘子快到宵禁时间还没回来,硬是离开了绥福坊,说是要去无忧观看看。”
我心下大叫不好,平简的腹伤还没好全,走路也要拄杖,若是被巡夜的发现他宵禁外出,一顿板子打下去,新伤旧疾,病上加病。
哎,安平简还是这样遇事冲动。
“阿罗,你跟我走一趟可好?”
阿罗探出半个身子,“娘子有办法找到郎君?”
我心中叹气,除了求公主帮忙,身在宫外,无宗族亲眷,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两人骑马刚进了正平坊,我突然意识到,平简若是只因宵禁被抓被罚,到今晨也就该放出来了。
想到此处,我轻夹马肚,一路向无忧观奔去。

第六十章 窈娘
安平简侧躺在无忧观外间的席居上,中衣已经褪下,我掀开他后背的衣袍,想看看伤口如何,他却疼得龇牙咧嘴。
“你呀,这么多年过去了,遇事还是这般冲动。你就不想想,我若无事,自然不用你跑这一遭,我若真有事,你跑这一遭也无用啊。”我虽极为心疼,可仍忍不住数落他。
他眉头略略拧起,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曾经跟我同在东宫为禁卫的卢郎君,如今是金吾卫,他来救我时,也就打了五杖,不过养几天就好了。”
我见他还在狡辩,不禁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看他又被疼得抽了一口气,才压着性子停手,“这次有卢郎君,那下次呢?你这个脾气要是再不改,我可不敢住在安宅了。否则我自己什么事都还没有,你就要为我再添新伤了。”
“你还怨怪我,你自己留在公主府,也不给安宅传个话回来。”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几番抖动。
我心里一软,明白他不过是关心则乱,伸手拉住他的手,“这次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以后别再这样了。”他敛去了方才的孩子气,面含担忧地盯着我。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在这样赤诚的情谊面前,昨夜的屈辱和恐惧再也压制不住。
“你怎么哭了?”平简抬手,暖热的手指碰到我的脸颊,轻轻抹动。
我没有说话,只是强笑着摇头。
“我没有怪你,你别哭了。”他又抹去另一侧的眼泪,小心翼翼地说。
我轻轻地侧躺在他身旁,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直到与他隔着衣襟贴在一起。
“平简,抱抱我。”
他的前胸后背都有伤,却还是伸手搂住了我。
我枕着他筋骨分明的手臂,蜷缩在他的胸前,不敢靠得太紧,可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胸腔里蓬勃跃动的心跳。
颈下的肌肤热得滚烫,即便隔着衣袍,我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安平简终归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
我猛然清醒过来,从他身上跃起,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叫安宅的马车过来接你。”
脚下步子越急越乱,还没出无忧观,就被自己绊倒了。
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将我扶起,我回头看到浅眸朱唇的阿罗。
“娘子歇息一会儿,安宅的马车还要几刻才能来。”
我呆了一会儿,冷静过后点点头,向她致谢。
“娘子,阿暖是不是有危险?”阿罗拽了拽我的衣袖问道。
我突然警觉起来,不禁打量起她。
阿罗缓缓一笑,“娘子方才说起夜宿公主府,神情很不自在。娘子是因为不想让郎君担心,没有说实话吧?”
“真是个七窍玲珑心,难怪安宅的胡姬都对你言听计从”,我对她笑了笑,“阿暖被关在魏王府,我还得去求公主。”
“魏王?”阿罗有些吃惊。
我点点头,“别让郎君知道,不然以他的脾性,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呢。”
阿罗先是点头,又忽然摇头问道:“太平公主这么金贵,肯费心去救一个婢女吗?”
我深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了。”
“娘子”,阿罗看着我,晶亮的眼眸顾盼流转,“如果公主不愿,我跟着娘子去魏王府,我们两人总好过一人,若有时机,就把阿暖带出来。”
“阿罗,身边若有个信得过的帮手,我自然求之不得。可是魏王的为人……”我无奈地摇头,“你去了,便是羊入虎口。”
阿罗轻轻蹲下,绚丽的姿容迎着日光,殷切地看向我,“娘子,我跟在你身边,既能识字读书,又能领会周旋王公的本事,有几分危险又算什么?”
我望着她眼里旺盛的欲想,心中的了然与赞叹迸发出来,冲她狠狠地点头说:“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私自告诉郎君。”
“娘子放心,可是郎君若问起阿暖,又要怎么回他呢?”
我想了想道:“便告诉他,公主喜欢阿暖烹茶的手艺,就留阿暖住在公主府了。我以此为由,讨了你到我身边,也名正言顺。”
阿罗轻盈一笑,“娘子真是思虑周全。”
公主府的消息,与我猜想的相差无几。
我对自己和阿罗能否救出阿暖,实在没有信心。日思夜想,只能碰碰运气,修书一封递到了豆卢府上,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想来人命轻贱,即便是豆卢府中原本的奴婢,主人也不见得愿意花心思去救。阿暖不过在大明宫服侍过豆卢贵妃几年,更不会被豆卢钦望放在心上。
快到晚食时分,魏王府便遣了人来通知我,我硬是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拉着阿罗一同踏进王府的偏门。
堂内歌舞饮宴,都是武承嗣的姬妾和子女。
我环顾四周,果然在一众婢女中看到了阿暖。隔着半个厅堂,她对我微微点头一笑。
我明白她的心思,也展出鼓励的神色。转瞬间,视线却被她身旁一个穿绿衣裙的小娘子吸引。
我见过的倾城之色也不在少数,可是这样我见犹怜、眉目含情的纤纤弱质,倒是第一次看到。
我盯着她许久,却见她一直面有愁容,抬头与我无意对视,也只匆忙回避。
足足等了两刻,武承嗣才不急不慢地跛脚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俊朗的小郎君,估摸着有十来岁,眉宇唇颌处,有几分像他。
一人偏清冷,一人偏柔暖。
面色清冷的小郎君,我依稀还记得,曾跟随武承嗣在宫中赴宴数次,是他的嫡长子,南阳王武延基。
武承嗣相貌平平,两个儿子竟都如此丰神俊逸,想来是那个被他白白缢死的原配妻子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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