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太小瞧来俊臣了,只把他看成单纯的爪牙,以为只要陛下心中的猜忌慢慢减少,就不足为虑。
可我们忘了,陛下毕竟只是一个人,鹰犬也能反客为主地操控她。
甚至,朝中的异己之音日渐消弭。他这样身无所长、只会动刑坐罪的酷吏,若不凭空捏造冤案,就永无用武之地了。
昔日婉儿的提醒仿佛还在耳边,到底是她陪伴圣驾日久,身在半个朝中,更清楚这些不结党的小人,虽非心腹大患,却是急症。
“团儿!”
一声凄咽的叫喊,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他如暗室逢灯,无尽的焦炙与眷恋跃然其间。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反觉得心中松弛了不少,回头冲他微微一笑,“还记得庐陵王被废时,你要我明哲保身,我是怎么说的吗?”
今时今日,他、平简、三郎、持盈,就是我的至亲。
“公主可知道,乐工们被关在何处?”
我随着公主走出李旦的监牢,又走向旁边关押着东宫五王的暗房。
“你是想见那个从前打马球的安郎君吧?”公主略略侧身,无奈地摇头,“必定是与宫婢内侍都关在一处。我能来见阿兄和家人,是母亲准了的,可若没有旨意就私自去见关押受审的宫人,便有通传消息、干预证词的嫌疑。”
“我只是担心”,我忍不住重重地叹气,“来俊臣对皇嗣和诸王,至多是用刑,不敢虐杀。可对身为乐工的安平简就……”
“他是安菩将军的长子,不是普通的乐籍宫侍,母亲也对他青眼有加,若是万一问及,来俊臣也总有顾虑,你不用太过担心。”
我知道公主此番话只是安慰之语,可我又不能再去烦劳她带我去见平简,只得作罢。
每一次平简有难,我除了祈祷上苍,似乎真的一无用处。
吱吱呀呀的木门开合声响,五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从黑暗中显出形状。外面的光亮从门框中流入房中,他们五人皆抬手遮挡双目,适应了片刻,才将双手重新落于身侧两旁。
“姑母?”成器的声音第一个响起,顺着光亮,我看到他斜斜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被李隆范和三郎扶着站起。
公主的侍女将食盒递给李隆范,他们几人纷纷谢过。
李成器坚持着行完了礼,在起身时注意到了公主另一侧的我。
“韦姨?你还活着?”
同他父亲一样的眸子里,荡着十二分的不解和疑惑。
“韦姨?”李成器身边的三郎终于有了反应,定睛而视,将目光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鸦奴。”
我悄声地走近,到他的面前,与他对视,近乎渴求地仔细描摹那一双从敏的眼睛。
幽黑的眸子里曾经藏不住的伶俐氤氲,此刻都尽数褪去,长出了宫帷深处的潮湿阴鸷。
九岁的他,用尽了一身的力气,狠狠地掴了我一掌。
“你怎么还敢活着?”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是被他的行为,还是被他的话语冲击得脑袋发懵。
“三郎!”
我听到公主凌厉的声音响起,可似乎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怎么还敢活着?这就是从敏的孩子对我的质问么?
“鸦奴”,我不甘心地开口,真的不愿从敏的孩子这样恨我,“没能救下你阿娘,是我的错。可我人微言轻,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闭嘴!”三郎的喊声震耳欲聋,他的身子在阴影中不住地发抖,神情爬满了积怨与仇恨。
“你一介贱婢,凭什么唤本王的小名?你私造桐人、搜查东宫,利用我阿娘对你的真心,不惜诬陷东宫所有女眷,就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宠!你这样的无耻小人,才该下狱,处以极刑!”
“三郎!不许胡言!”
“难道姑母也被这个卑鄙之人蒙骗了吗?”
原来,他不是怪我没有救下从敏,他是认定我才是害死从敏的真正凶手。
“三……临淄王,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是我做的?”
“哼”,他从喉间发出一记冷笑,“东宫上下皆是见证,你还想抵赖,真当本王瞎了吗?”
是啊,当日是我发现了厌胜之物,是我命人搜查东宫,我又是深得陛下宠信的贴身女侍。东宫的其他人看上去,只会觉得是我一手策划了诬陷之事。
探究是谁这样告诉三郎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三郎,不要多言。”李成器拉住了要再一次冲上来的三郎。
李隆基紧攥拳头,薄唇抿着,胳膊甩开了李成器。
受过刑的李成器没有站稳,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被李隆范伸手扶住,李隆基这才急忙回身。
李成器抬眼看向我,那一汪清泉虽平静无澜,却也实在称不上善意。
原来不只李隆基,只怕连通晓世事的李成器,心中清楚谁是始作俑者,也免不去对我的迁怒。
“寿春王,临淄王”,我后退了几步,没有再看他们和自己父母如出一辙的眼睛,“我没有做这些事。没有护住你们的母亲,对我也是钻心剜骨之痛,可我真的尽力了。”
“笑话!你尽力干什么了?尽力害她们了吧!若不是你干的,你倒是说还有谁啊?”
“十三娘!”公主紧紧拽着我的手腕,勒得我生疼。
面对李隆基刺耳的质问,我又能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么?说我若不当这个证人,陛下就要连他们一起下狱么?
“成器,你若再由着三郎胡闹,日后连我也护不住你们了。”公主撂下手中的羯鼓,拉着我转身就走。
“韦团儿!只要我能从这里出去,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凄厉的喊声来来回回地游荡在阴寒的狱中,我的全身已被麻木和疲累吞没。
“团儿”,走到丽景门瓮城,公主破天荒地唤了我的名字,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想太多,先回去吧。”
我点点头,“谢过公主了。”
“娘子从丽景门回来,就一直神思恍惚,来俊臣的刑狱,当真骇人闻见。”阿暖在马车里揽着我,疼惜地念叨着。
我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从丽景门出来,我已没什么力气,实在不想骑马了。但我知道耽搁不得,心中的委屈苦闷再多再难,也必须一概压着。
脚下虽软,仍是大步跨过佛授记寺的山门,像往日一样等在客堂的侧室。
等了许久,小沙弥侍者端上的茶汤都换了两盏,还是没有人来。
“慧苑师父可是也在译场?”我忍不住问道。
慧苑曾说,他不精于梵文,译经的事他并未参与,因而我这些日子很少见到国师,却次次都能看见他。
小沙弥愣了几许,才开口回我:“慧苑师父如今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了?”我很是惊诧,又拦着他问道,“国师派他去了别的寺?”
小沙弥正支支吾吾着,贤首国师稳健的身姿便走了进来。
“韦娘子久等了。”
我忙起身行合十礼,心中万分好奇,问候过后就急忙张口道:“敢问国师,慧苑师父如今去了哪里?”
国师面含微笑,低声回道:“洛阳城外,有座持明院,我叫他先住在那里了。”
想起前几次来时,慧苑遭受的寺僧白眼,我心中恶寒,怨怪之语脱口而出,“是国师赶他走的?”
“娘子随我来方丈院吧。”国师仍是满面微笑,低头向我道。
“慧苑的性子,不适合待在敕建的大寺,韦娘子也早看出来了。”
我与国师立于方丈院中,听他声色平静,我却觉得委屈,“我本以为,国师能够护着他。”
“娘子可知白马寺的事?”国师没有接话,径直问我。
我点点头,“薛怀义仗着陛下宠爱,带头在市坊为非作歹,白马寺僧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我知道不少。”
“京洛两地,百姓已视空门为敌,授记寺的僧众衔冤负屈,已大为不满。倘若此时,我为了维护爱徒,使寺僧更添怒火,离心离德,会有多少人跟着白马寺胡作非为?如此一来,佛门清誉尽毁,哪怕日后等到薛怀义落马,也难去恶就善。”
国师循循道来,我才体谅了他的一番苦心,急忙致歉。
他微微抬手,只示意我不必介意,又开口说道:“韦娘子传话说今日一定要见道人,想必是有急事。”
“若非无路可走,我也不愿烦难国师。”
我轻轻叹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我的几番思虑一齐告诉了他。
“东晋高僧道安有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国师智慧如海,又对宫中变故了如指掌,一定明白陛下百年之后,要仰仗皇嗣殿下弘扬佛法。”
我怕国师会出言拒绝,又忙不迭地加上这句。
第五十六章 剖心
贤首国师只是略略低头,凝神沉思,而后回我:“韦娘子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只是皇嗣殿下恐怕要再苦些日子,既然要假装无心提起舐犊之情,便只能等待陛下召见,不可自请进宫。”
“陛下近日可有召见国师?”我知道国师的思虑周全,可是心中惦念抵挡不住。
他在狱中的模样、他袖口的斑点血渍、他言语中几乎放弃的希望,都太过扎眼,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口也突突地疼。
“韦娘子不必过于担忧,陛下命时时上呈《宝雨经》的译本,我会在其中找到机缘。”
“多谢国师。”我点点头,心中的恐慌和焦虑终于搁下几分。
“韦娘子今日将肺腑之言吐露无遗,就不担心道人与魏王,或来中丞有私交么?”
我倒被他问住,明知是玩笑之语,却仍不晓得如何回应开解。
“国师慈悲心肠、目光如炬,不会如此的。”想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一句。
他只是松快地开怀一笑,“英君明主,自然最佳。”
弦外之音,像极了婉儿当年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这些劝诫我的人,都是心怀善念,想要助我留条后路的。
可我没有后路。从前没有,如今就更没有了。
佛授记寺一番走动,已快到了各坊门的落锁时间,想着安宅既然更近些,往来佛授记寺等待消息也便更快些,就自作主张,这几日先住在安宅。
得到贤首国师的答允,虽已放心许多,觉得李旦和五王应当不会有事,可安平简究竟会如何,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实在难以心安。
睁眼几乎到天明,才终于抵不住困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娘子,韦娘子,快醒醒。”我被人一直摇着晃着,在恍惚中看见了阿罗鲜妍明丽的面庞。
浮翠流丹,玉珠涟涟。
她在哭。
嗡地一声,我似被重物击穿,猛地起身晃了晃头,拉着她问:“平简怎么了?”
不会的,不会的,平简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他不会出事的。
阿罗极力掩饰自己的啜泣,盈盈泪珠挂在她极长的睫毛上。
“娘子,郎君剖腹了。”
“啊?”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剖腹?剖谁的腹?被谁剖腹?
来俊臣……难道他用开膛当新的刑罚,将平简剖腹了?
“他还活着吗?”我抓着阿罗的胳膊,鼓起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从敏死前那种彻骨的恐惧和战栗卷土重来,没顶而至的绝望和阴冷将人生生撕扯成两半。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这样的苦难?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娘子”,阿暖匆匆跑进来,连丝履也未脱,急急到我身边,喘着粗气说道,“公主府的消息,安郎君在宫里,奉御医佐都在精心照料,说是性命无虞了。”
我呆呆地张口,几次三番却吞吐不出一个字来,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名状。
“究竟是什么回事?来俊臣用刑,怎么会惊动宫里?”眼中一片混沌,实在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这其中的疑问。
“娘子,东宫的宫人不堪重刑,都已画压伏罪。只是轮到安郎君时”,阿暖深吸了一口气,“他抢过了刑房的横刀,说要用自己的心,来证明皇嗣殿下的清白。”
身子突然变得不堪重负,我伸手撑住自己,不知要如何接受这件事。
性命无虞……幸好是性命无虞……
一段被我压在心底、不愿触及的回忆刺入胸口,我在须臾间变得呼吸困难。
陛下那日要我拿出证据,证明东宫妃嫔没有厌胜,我反问她,没有做过的事,要怎么证明清白?
平简所遭遇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可他竟做出了如此惨烈决然的反应。
剖腹剜心,来证明李旦没有谋反……安平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他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芳媚后半生的依靠,还是……
心中被压着千斤重担,喘息艰难。其实这么多年,平简对我如何,我心中有数。
那些若有似无的撩拨、真假参半的戏言,与他和芳媚的故事纠缠在一起,早已不是坦坦荡荡的少年情义。
我从来不去想,不去触及,是因为我与李旦、他与芳媚的情是既定之实,旁生枝节,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可到了现在,种种情状,无论如何,必得张本继末、一清二楚了。
“公主可有说,平简何时会回安宅?”平复许久,我转头问向阿暖。
“总要等上几日,安心修养时才能回来。公主说陛下特意下了诏,以县伯之礼相待安郎君,皇嗣一家也都回到东宫了。”
听到阿暖说起皇嗣,我才缓过神来。
这是一步死棋,棋面僵到除了仰仗贤首国师,别无他法,却还能在此处绝路逢生。
公主府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传来,告知平简的情况。
我给佛授记寺送去了书信,便日夜守在安宅。不为别的,只想等平简回来,悉心照顾他。
我、我们,对平简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十几日过去,我手抄的《药师经》已放满了书案,安宅终于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恩旨,平简回家中修养,奉御医佐数人随行安宅,多加照拂。
我候在这些天住着的客房,心里满是愧疚,想象中的忐忑不安却并未如期而至。
等到一个时辰过后,平简的母亲从他房中出来,我才整理好衣裙发钗,径直走向他的榻边。
他合目而眠,头颈歪向一边,似乎极为疲累,本就深邃的眼眶更比往日凹陷了许多,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油亮,细密的汗珠在发际处若隐若现。
我轻轻抬手,示意阿暖和阿罗都候在外头,自己轻手轻脚地坐于他身侧,仔细地擦去他脸颊上不断渗出的汗。
剖腹的伤,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愈合。
我伸手掀被,他的上身仅用衣袍裹着,被我拨开之后,擘肌分理的身体一览无余,随着他的低沉喘息,一起一伏。
不禁轻轻触碰,我的手落在他的伤口边沿,虽已缝合包扎,不见血迹,却仍热得滚烫。
他轻轻动了动,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扯到了伤口,低哼一声。
“团儿?”
我刚刚伸手为他盖好锦被,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呼唤。
他竟满含笑意地看着我,眉舒目展,灿烂如光。
“嘘”,我见他又要开口,忙掩住他的双唇,“你陪着母亲说了许多话,该是乏了,继续睡一会儿吧。”
“我已经睡了十几日了,哪有这么娇贵?”他反打趣道,“陪我说说话吧。”
我心中满是不忍,往后退了几步,对着他一边行大礼一边道:“我代东宫、代庐陵王,叩谢安郎君救命之恩。”
“团儿”,他似要伸手,却又撕扯着伤口,眉间一皱,缓了缓才说道,“你怎么这样见外?”
我起身重新坐回他的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忍着心里的酸涩,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了,我有办法的。”
他没有搭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渴求,“团儿,这回你该留在安宅了吧。”
原本我想等到他的身子大好,可既然话至此处,我便索性直言不讳。
“平简,我想问你一句,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芳媚,还是为了我?”
他愣了一瞬,眼里的柔情与祈盼化成惊诧不解,而后释然一笑,“你多虑了,我舍命相救,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芳媚。皇嗣殿下为人坦荡,光风霁月,他不该受此不白之冤。”
震撼与疑惑又一次击穿了我,平简做的每一个决定,决定背后的每一番心思,都叫人难以捉摸。
如果剖腹自证与芳媚无关,只单单要维护李旦的清白,那他在邙山春猎之后,自贬乐工留在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从前的莽撞,处处都在他的故国情怀上,可如今的冲动,桩桩件件都像是为了芳媚,可仔细想来,又都不是为了芳媚。
“平简,你当真明白自己的心么?”我抚着他的额头,几多嗟叹。
“什么意思?”他反攥着我的手,稍稍用力。
“在这个世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发颤,震动与懵懂闪烁其间,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想守在芳媚身边,还是想让我在安宅陪着你呢?”
他忽地闭上了双眼,明暗错落的五官映出屋内烛火的光影,细微的颤动跳跃于上。
不知是他在发抖,还是火光在发抖。
手上的力道渐松,他放开了我,筋肉分明的小臂连着手腕一路坠落,搭在榻边,了无生气。
我重新握上去,用两只手牢牢地裹住,停下了已至嘴边的无数句叩问。
“平简,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都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长寿三年的春节,是在安宅过的。
“上元节最是热闹,原该陪你去南市转转的。”平简已经可以下地,只是拄杖行走本就艰难,新伤未愈,更是不到半刻就需要歇息。
围炉看雪,我同他并排跌坐着,将他肩头的披衣紧了紧,笑着说:“南市又跑不掉,明年上元再去也是一样的。”
从前无论是在豫王府还是在宫中,年节都是女眷最忙碌的时候,从未像现在一样享受这闲暇时光。
伸手将煨炉上的烤梨拿下来,又给将要煮沸的茶汤里添了些陈皮。尝了几次,觉得陈皮倒能遮掉几分胡椒茱萸的呛味,添了茶汤自带的清香。
“你把阿罗阿暖她们都放出去玩,就不怕她们不回来?”他尝了一口烤梨,却被烫得龇牙咧嘴。
“上元节点灯寻婿?阿暖是不愿离开我的,至于阿罗她们嘛”,我想了想,“若能趁着上元节依傍个郎君为妾,也许还是个出路呢。”
“背井离乡,实在可怜”,他叹了一声,“就算是名满京洛的歌舞伎,也抵不过年老色衰,见弃于人。若是当垆卖酒,也总要有人依靠,世道艰难,几个胡姬怎应付得了?”
我盛出了一盏茶汤,点点头道:“从前在宫里,我觉得掖庭娘子已经步履维艰,可父兄翻案,虽希望渺茫,总还有个盼头。现在想想,这些身如浮萍的胡姬娘子,才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他啜饮了一口,没有皱眉,不像平常一样嫌弃茶汤的辛辣苦味,“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你倒是小瞧了她们几个”,我又给自己盛了一盏,语气轻快地说,“阿罗像是个富贵险中求的小娘子,若是为了衣食无忧,只安心留在安宅一辈子就是,何必要心心念念,另谋前程呢?”
平简没有回话,深邃的眼眸飘向屋外飞扬的细雪,好像穿到了千里之外的葱岭。
“平简?”我见他半天都没有说话,伸手戳了戳他。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我,笑得肆意张扬,雕刻般的深邃面庞在雪天显得格外明亮。
我不禁凝神看他,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我有这么好看?”他往前凑了凑,琥珀色的瞳仁映着飞雪,在我面前越来越近。
“胡言乱……算了!”我气急败坏,却还是转瞬就破了功,忍不住揶揄道,“你长什么样子我是今日才知道?用得着盯着看啊?”
他的半个身子撑在我的眼前,麦色的皮肤纹理分明,反射着冬日雪天的光,有些炫目。
我不觉往后仰了几分,却被他一把揪住,低沉的嗓音吟出一句,“你躲什么?”
我抬手稍稍用力,将他往后推了回去,不禁摇头轻嗔:“你再不好好坐着,我便追着阿暖阿罗她们去玩!”
“真的要去?”他忽然认真起来,全然不见方才的恣纵放逸。
“我要是走了,谁来陪你?”我挪了挪身子,假装面色含忧,轻轻向他的肩膀撞去,“上元灯节,安郎君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怎叫人看得下去呀?”
我见他双手张开,忙起身去躲,不想还是被他抓个正着。
平简虽未痊愈,可力气仍然大得很,一只左手便将我的两个手腕稳稳捏住,我拼命挣扎,仍然动弹不得。
他一把将我半拽进怀里,右手作势要往我的腰间挠去,吞吐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比煨炉的温度还要炽热。
腰还没有被他碰到,我竟已觉得身子发软,急忙开口求饶。
“娘子!”阿暖的声音忽然自院外传来,她踏着满院织得松软的白纱幔帐,向我急急挥手。
平简仍抓着我的手腕,右手搭在我的腰上,片刻过后才松开。
“郎君。”她走近了才向平简行了个家礼,这几个月她一直随我住在安宅,也将平简直接唤做“郎君”了。
“今日没有宵禁,银烛灯花都要等到入夜才有,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忙递给她一只烤梨,笑着问道。
她轻笑着接过,咬了一口,喜上眉梢,“我回了趟无忧观,也给那些小娘子都放了假,却恰巧接到了公主府的帖子,邀娘子明日过去。我怕回来得太晚,娘子睡下了,就先告诉一声。”
公主府的邀约?
我倒是有心与太平公主相商,只是一则到了年节,二则平简身体未愈,便拖了这些日子。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公主府还留着火树银花的黑灰色痕迹,出檐处张灯结彩,一如太初宫里。
侍婢没有将我引到书斋,直接带我到了公主的内室,直到踏进屋舍,看见眼前的人,心里一跳。
“婉儿!”我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去,都未顾得上公主。
婉儿穿着姜黄的上衫、黛蓝色的褶裙,右手随意地搭在左肩,自在清远,从容婉丽。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柔柔一笑,眸子里盛满了旺盛的情谊。
我由着自己的心意,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手臂也稍稍用力,搂着我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别让公主笑话。”
我这才松开她,不好意思地向公主行礼。
“都坐下吧。”公主爽快地一笑,又招呼侍婢端上樱桃酪浆。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喝到樱桃酪浆了,尤其冬日,樱桃珍贵,在宫外很难寻到。
张口轻饮,原本引颈翘首,待入了唇舌之间,却觉得不过如此。
好像还是茶汤更好喝一些。
“听公主说,你一切都好,如今住在安郎君的宅邸了。”婉儿搁下手中的白瓷盏,一颦一笑尽是风韵。
我点点头,“他的身子还没好全,我在他身边方便照顾,你呢?”
“我还不是老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嗔怪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叠草纸递给我。
我一时惊异,这样粗糙的市坊用纸,应当不是她的东西。
伸手接过,轻轻展开,映入眼帘的却是稚嫩生涩的字迹,三首律诗,一笔一画,落笔分毫,写满了小心翼翼。
“这是裴家小娘子的。”婉儿见我满面疑惑,轻声解释道。
我这才豁然开朗,心中满是欣喜,“看来跟着张娘子,小露晞也算学有所成,裴懿和英娘的在天之灵,也会有几分宽慰吧。”
“可不止有张良娣”,公主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清亮,“婉儿闲时也去教她的,这裴小娘子得了两个才高谢女为师,倒还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公主怎么也知道裴小娘子的事?”我有些好奇。
没想到公主没有回我,反倒是身侧的婉儿先开了口:“宫里不就这么些事,陛下能知道,公主就不能?”
我自晒一笑,静默了许久,才将心中压下多时的顾念问了出口,“皇嗣……身子都好了么?”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要问的”,婉儿轻轻叹气,“年节时看着皇嗣,像是已经无碍了。只是……”
婉儿如此吞吞吐吐,难道他如今又有什么新疾吗?
心里发怵,我急忙抓着婉儿的小臂,“他怎么了?”
“阿兄从丽景门回到东宫,就患了风疾之症,时常头痛。”公主伸手将我拉回,不让我再扯着婉儿的胳膊。
风疾之症……先帝高宗便有这个病症,再往上数,太宗皇帝、高祖皇帝,似乎都是如此。
若他是随了父祖,也算是意料之中。可他才三十三岁,这个年纪,本不该显露征候的。
想起他早逝的长兄李弘,我的心口蓦地一抽,伸手撑住了发软的身子。
“阿耶自病发到故去,过了近二十年。”公主似看出了我心中忧惧,开解道。
“东宫有喜事,你可要听?”公主话音刚落,婉儿便接着说道。
我明白她的心意,忍着心里的不适,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谁又有身孕了么?”
婉儿神情一滞,像是被我问得愣住了,呆了片刻才轻拍了我的肩膀道:“是陛下要给寿春王赐婚了。”
“噢。”我这才反应过来,李成器已经十六岁了。
白驹过隙,转瞬十数年。
“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也有几分好奇。
“元氏。”
“哪个元氏?”我一头雾水,这世家大族,我也都是知道的,怎么从未听过“元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