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的眼神扫过在场的姬妾舞妓,只说了一句,“韦团儿,坐到这儿。”
我不知他何意,只能忍着不愿上前,在他的身边跪坐下,离了有一尺之远。
他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斜斜瞥了我一眼,就看向厅堂里的众人,故意放大了声音说道:“韦团儿,你可真是个旺夫的命。你当初跟了豫王三年,他就做了皇帝。如今你跟了我才几个月,先是替我料理了东宫在公主府的人,今天又引来了天大的好事。”
无能之辈,就只敢在家中得瑟自己占了皇嗣曾经的女人。
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高兴?难道东宫又出事了?
“若有好事,魏王该告诉我们同乐啊。”我咧出一张笑脸,抬头看向武承嗣,急切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昭德!”武承嗣叫喊得更大声了,“被贬到浦州南宾,当县尉去了!”
李昭德……竟步了狄仁杰的后尘,离开了朝廷中心。
“魏王好计谋,竟能动得了陛下深以为信的李相公。”我旁敲侧击道。
“哈哈哈,我压根都没有动手”,武承嗣果然得意起来,“是他们自相残杀,邓注、逢弘敏,素来都向着东宫,这弹劾李昭德的奏帖,可是他们呈上去的。就连姚王寿这个左右不沾的老泥鳅,都上赶着说话了。”
我静静思索着,邓注和逢弘敏,我并不知晓,听武承嗣的意思,也是心系李家的臣僚。而文昌左相姚王寿的确如武承嗣所说,在陛下面前向来不谈武李争端。
果然被他说中了,李昭德擅权专横,朝中树敌太多,未必能善终。
只是可惜了,如今东宫危机未除,他就被贬到了地方,以后若再出事,就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
“那真是该恭喜魏王。”我微微点头,假意笑着。
“窈娘!给本王舞一回!”武承嗣高扬起酒盏,冲场下高声喊着。
那个绿裙娘子似惊醒一般,向武承嗣低头行礼,缓缓步入厅堂中央。
乐音渐起,箫瑟和鸣,是《西洲曲》。绿裙娘子翩然起舞,腰肢柔软,鸾回凤翥。这样的身段舞姿,漫说魏王府,就是太初宫中我也从未见过。
更揪着人心的,是娘子眉间愁容不散,掩映在婀娜的舞姿里,更显风情。
一舞完毕,席间众人早已如痴如醉。武承嗣一句高喝,便命窈娘上前坐于他的另一侧,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举止轻佻鄙陋。
窈娘的愁容更重,全身似乎都僵着,虽没有反抗,可一举一动都是不情愿。
同为女子,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欲迎还拒,是真的害怕厌恶。
“阿耶”,那个面容柔暖的小郎君上前喊着,样子兴奋嚣张,“这么大的喜事,我也要跳一曲!”
武承嗣哈哈一笑,乐不可支,“ 去吧,延秀!”
原来是淮阳王武延秀。
不知怎的,他的柔媚样貌和张狂神色,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李显。
武承嗣今日高兴得忘乎所以,饮酒作乐半刻不停,一个时辰过后已是烂醉如泥,整个人都倒在娇弱的窈娘身上。
“南阳王,还不叫人把魏王抬回去么?”我实在看不下去窈娘被他压着的样子,侧头对武延基说道。
武延基起身,向我客气地行了叉手礼,“谢韦娘子提点。”
我有些吃惊,也对他轻轻点头。
武承嗣被抬去内室之后,武延基便下令撤了宴席。
“阿兄!”武延秀听到,手中还持着酒盏,拉着武延基的胳膊道,“阿耶既然醉了,我们兄弟姊妹更能尽兴啊!”
“那你们玩吧,我先回了。”武延基轻轻撇嘴摇头,似乎对武延秀很是无奈。
“南阳王”,我急忙张口,拦住了要退席的武延基,“窈娘有些醉了,我带她和婢女先歇息了。”
“窈娘不在,谁还配和本王一同歌舞?”武延秀神色狂妄,我扶起窈娘的双手不觉一顿。
“淮阳王,你阿耶醉酒不省人事,你却强留他的姬妾陪你宴饮,传出去对魏王府有损。”说罢,我没有再理他,接着拉起窈娘,向厅堂那头的阿暖示意。
我和阿罗跟着窈娘和阿暖,穿过亭台阁榭,一起踏进了窈娘的卧房。
“阿暖”,刚关好房门,我已经等不及,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可有受苦?”
阿暖对我盈盈一笑,“娘子,我一直在窈娘的房里伺候,没有受苦。”
我终于放心地点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好好跟着窈娘,只要等着便是。”
“阿罗如此美貌,跟着娘子来魏王府,无妨么?”阿暖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还不知要如何回答,就见阿罗徐徐上前,向阿暖行了半蹲礼,开口说道:“跟在娘子身边,美貌才不会白白辜负,是我自己要来的。”
阿暖听懂了阿罗的话,像是想起了往事一般,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不想她接着伤心,忙转移了话题,眼睛看向一直安静站着的窈娘,“我见席间窈娘一直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难处?”
“娘子”,窈娘还未开口,阿暖便拉着我,眼含希望地说道,“我告诉窈娘,等到时机成熟,娘子一定会带她出去,帮她回到乔郎君身边的。是不是,娘子?”
“乔郎君?”我突然明白过来,“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一美妾,色艺双绝,名冠京洛,说的可是你?”
听到乔知之的名字,眼前的窈娘朱唇轻颤,泫然欲泣,更是楚楚可怜。
“我记得,乔左司的美妾,是叫碧玉的。”我有些不解。
窈娘抬手,用帕子轻拭泪痕,低声细语地回道:“碧玉是乔郎君起的小字。”
梨花带雨,我心中生怜,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阿暖说得对,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只是如今已经到了魏王府,就要好好爱惜自己。否则整日愁眉不展,等见到了你的乔郎君,他要见面不相识了。”
“就是”,阿暖也接着玩笑道,“乔郎君为了窈娘不娶妻,可不是希望窈娘整日以泪洗面的。”
窈娘听见,终于破涕为笑,杏眼桃腮,灿若云霞。
“窈娘今日累了,先歇息吧。”我向阿暖递了一个眼神,她点了点头便随我出了房门。
“窈娘心思单纯,你要顾及着,她万一说漏了嘴,或是有一日对武承嗣死心塌地了。”
阿暖微微笑着,“娘子放心,我会提点她。不过娘子不必担忧窈娘变心,她虽柔弱,对乔郎君却是矢志不渝。”
我点点头,觉得确实如此,又接着问道:“武承嗣是怎么把窈娘强夺来的?”
“娘子幸而没有当面问,否则又要勾得窈娘伤心了”,阿暖缓缓道,“她说是魏王听到了她的名声,强迫乔郎君以她为注赌玩双陆,乔郎君自然是输了。”
以姬妾舞妓下注虽是常事,可乔知之对她情根深种,被迫为之,就叫人觉得烦乱。
我叹声说:“虽然全是武承嗣的错,可这乔知之家有美妾却实在招摇,恨不得整个大周都知道。日后若有机会,还要提醒他才是。”
“娘子说得正是,不过眼前倒是有别的事”,阿暖真切地说,“魏王的姬妾里,有一对姊妹,是御史中丞吉顼的庶妹。”
“真的?”我大为讶异。
太平公主透露过,酷吏之中,以吉顼、卫遂忠为首的十数人已经投诚,指望着日后离开御史台,能到凤阁、鸾台、六官三省六部的那个“六部”处为官。
这个吉顼难道又是个狡兔三窟、首鼠两端的人?
阿暖肯定地点点头,“她们来时,我在梳头换髻的婢女中,只要留意,总能听得出几分蹊跷。”
“你的意思,她们来这儿事出有疑?”
“好像是她们家中出事,要靠魏王的”,阿暖低头沉思,“不过我也是猜测,娘子应当有办法弄清楚的。”
“好色之人,对症下药,也许是如此吧,我会去告知公主的。倒是这两个小娘子”,我摇头叹道,“美人计里,最可怜的还不是美人?”
我静静地站着,想起上个月,太平公主悄悄往来俊臣处送了两个舞妓。也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活到来俊臣倒台,再回到公主府来。
公主派人查清了吉顼家中的底细,坐在书斋里怒目切齿,“他父亲收受贿赂,留下了把柄在建昌王武攸宁手中。武攸宁唯武承嗣马首是瞻,转头就告知了武承嗣。”
“建昌王,不是驸马的同胞兄长么?吉顼为什么不来找公主跟驸马,偏偏要去魏王那里?”我想破了脑袋,还是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
“还不是怪驸马,这些事情他避之唯恐不及,凡求情求官的,一概不见,也私下挡了不少来见我的人”,公主悻悻不乐道,“吉顼早早便找过我,就是被他挡回去的。”
“驸马也是好心。”我见公主还是生着气,只能这样开解。
“谁需要他这样的好心?若是阿兄为了你好,自以为是地把你圈在东宫保护起来,你也无怨无悔吗?”
一颗心被击穿,我将手撑在桌案上。
“十三娘”,公主见我一言不发,忙开口道,“我不是有意的。”
“与公主无关”,我摇摇头,对公主强笑着,“我只是想他了。”
“如今母亲盯得紧,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帮你见到他。”公主在旁脆声安慰道。
我低头一笑,忙转移了话题,“吉顼的事,公主打算怎么办?”
“先抹了他父亲受贿的证据,然后釜底抽薪,让他再无退路,一心一意地为我办事”,公主说道,向前探着身子,“你出入魏王府后宅,想个办法,让武承嗣以为吉顼的庶妹在探听他的消息。”
“若要这么办,公主须得答应我,事后将他的两个庶妹救出,安全送回家。”
公主笑了一笑,点头道:“举手之劳,也算给了吉顼一个恩情。”
“还有一事,薛怀义败坏僧门的证据,贤首国师数年搜集整理,我带来了,总有一天,公主用得上。”我转头叫阿罗递上来。
公主拦住了婢女,自己伸手接过,细看了起来。
“薛怀义越来越放肆,母亲也越来越不喜欢他了。可是有旧情在,不好贸然动他,总得让婉儿在宫内引他犯些大错,再呈上这些证据,母亲到时也就无话了。”
提到婉儿,我忽然想起,“宜孙的遗物,婉儿可有消息?”
知道武承嗣在找宜孙以后,我便将消息通过公主告诉了婉儿,只不过除了宜孙早已死在宫里,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公主摇摇头,“再等等看吧,一定会有结果的。”
我在旁点头,不禁思索着……又或者,武承嗣是真的对宜孙动了真情,才会那么急不可耐。武承嗣会是这样的人么?
“清理东宫在公主府的人,这一出武承嗣没有起疑吧?”公主的手落于写满了薛怀义罪行的纸笺上,缓缓开口。
我面含笑意地摇摇头,“除了溜须拍马、制造祥瑞,武承嗣在旁的事情上算不得足智多谋,要骗过他是很容易的。”
“这是几个五品以下的官员名字,你拿去给武承嗣交差吧。”
我接过纸笺,略略扫过,十几个名字,真假参半。
“路敬淳。”我不禁低声念出。
在东宫相见的最后一次,他交代的名字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脑中,我当然记得路敬淳就在其中。
“他是太子司议郎,曾在东宫为官,写在其中顺理成章”,公主见我面露疑惑,开口解释,转而又问,“你为何单单提起他?”
我想了想,向公主敷衍道:“只是从前听皇嗣赞叹过他的才学。”
公主了然一笑,点头称赞,“姓谱学上,路敬淳算是一家独大,《姓略》和《衣冠系录》两部著述,母亲大加赞许。”
我明白过来,这方面的才学著述,的确与陛下打击门阀、重排姓氏的心愿不谋而合。
回到安宅,我将公主写就的官员名单重新誊抄,故意略去了路敬淳,搁在一旁,预备着之后到魏王府带着。
晚食时分,我坐在食案前,逆着光望见平简拄杖的身影,忙笑着招手喊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迟,我都饿极了!”
平简一步一步走进屋内,晚霞罩在他的身上,愈来愈近的剪影散着金色的光边,渐渐有了压迫之感。
我适应了许久急遽的光线变化,才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脸都藏在暗处,深邃的轮廓不见日光,像掩映在乌云密布中的层峦叠嶂,原本琥珀色的眸子,被阴影染得漆黑一团。
“平简?”我有些不安,仰头试探地问道。
他没有应我,缓缓蹲下,用一只腿支撑着全身。我抬头看去,只觉得他微微抖动的眉眼,凝着散不尽的愤怒和悲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骗我?”他开口问我,嗓音低沉,夹着几丝沙哑。
我怔怔地看着他,忐忑与惊惶爬满全身,我从未见过安平简这个样子。
“你告诉我”,他的双手紧紧扣着我的手腕,眼含怒火地盯着我,“团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待在安宅?”
“你知道了什么?”我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睛,心绪不宁地问道。
“无忧观?没有回来过夜的几天,你告诉我你住在无忧观?”他嗤笑一声,“还有我闯进正平坊的那一夜,你是真的在公主府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也瞒不过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他从衣袖里抽出几张纸笺,奋力甩在我的膝上。
我低头扫过一眼,是我今日才誊抄过的官员名单。
我有些意外,脱口而出地质问他:“平简,你搜我的屋子?”
“怎么?只许你骗我,不许我查你么?”
我一下子就泄了气,心虚地回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有自己的思量。”
“你有自己的思量,我何时干涉过?”他的声音在发颤,满腔的怒意中夹着委屈,“可你为什么全都不告诉我?我都肯为皇嗣剖腹剜心了,你还信不过我?”
“平简”,我顿时心软,手腕仍然被他紧攥,只能抓着他的衣袍,“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你再冲动行事,伤着自己。”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几分,他的身子微微晃荡,跌坐下来。
“平简”,我趁机反握住他的手,定睛与他对视着,“我在宫外近一年,才明白从前我自认有几分聪慧,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光。如今我想保护你们、保护自己,就不得不依附他人。”
“我不明白”,他的双膝岔开坐着,右手搭在右膝上,样子失魂落魄,“你住在这里,读着你喜爱的论典,有我陪着你一起晚食,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我哭笑不得,“从敏惨死,皇嗣下狱,你受重伤,我如何能在宫外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况且……我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样的日子,我也并不真心喜欢。
“可魏王府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与虎谋皮?你不是说有事会求助太平公主吗?”
我微微一笑道:“去魏王府不是我的本意,却也不失为一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么?”
他紧紧地回握着我的手,声音里满是焦急,“魏王好色天下皆知,你只身来去,你……”
他的双唇发白,轻轻颤抖着,没有说完这句话。
曾经的屈辱和自怜尽数散去,我早已经明白,武承嗣留给我的,无论九年前还是现在,不是羞辱和摆布,而是仇恨和悲悯。
“平简,这些事重要吗?”我缓缓一笑,抬头问他。
“你真的跟魏王……”
“文明元年,我刚到陛下身边,就被武承嗣强迫过。”我打断了他的话,坦诚相告。
“你说什么!”
他腾地站起,胸前的起伏急促明显,却又因单腿吃不住力而跌坐回去,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向前挪了半步,伸手拥住了他,枕在他的肩上,轻拍他的后背,和缓地说:“平简,我早已不困于此,你也无须怜悯我。许多事,我自有安排。”
他的灼热呼吸就在耳畔,从急促紊乱到逐渐平稳,很久很久,他才问出一句:“皇嗣殿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不过我日后会亲口告诉他的。”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我紧贴在他的胸膛,声音沙哑,“你要等皇嗣来娶你,是吗?”
我轻轻挣扎,等他终于松了手,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等他来娶我,是等所有我们在乎的人都平安,我会同他在一起。”
武承嗣病了数月,等我再一次到魏王府的时候,已近岁末。
吉顼的两个庶妹归宁省亲,已由公主府的人消无声息地扣下。我带着佛授记寺的消息和阿暖递来的“物证”,跪坐于书斋,等武承嗣应酬回来。
“魏王可是从春官礼部处回来?”我起身行礼,微微点头。
“你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他斜睨了一眼,撩起衣袍,随意地坐下。
我轻轻耸肩道:“陛下上尊号的事,贤首国师也出了力。敢问魏王,这尊号可定下了?”
“叫什么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元日当天也要改元证圣”,他扶了扶额角,语气里颇不耐烦,“怎么这些事又有什么蹊跷吗?”
“当然。”我斜起嘴角,放下手中的杯盏,笑得镇定自若。
武承嗣果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急不可耐地抓着我的小臂问:“怎么回事?”
“魏王可曾听闻,西行求法归来的义净大师,将于正月抵达洛阳?”
他皱起眉头,甩开我的胳膊,不屑地吐露:“这事无人不知,你当我蠢么?”
我微微一笑,接着问道:“那魏王可知,义净大师早于天授二年就下船到了广州,还遣人将自己所作的《南海寄归内法传》上呈陛下。为什么他早已回国,却要定居广州,拖延两年之久才抵京面圣?”
武承嗣的眼角闪过一丝探究,急急问道:“什么意思?”
“陛下以佛法为国教,佛法广布,高僧辈出,则大周国运昌隆”,我慢条斯理地说,“自去年始,梵僧菩提流志在佛授记寺译《宝雨经》,胡僧实叉难陀也居于大遍空寺,预备转年重译《华严经》。义净大师为何偏偏拖延至改元的证圣元年、陛下以弥勒下世尊号自居的时候进京,魏王看不出来么?”
武承嗣双眼发直,愣愣地盯着我,没有开口。
我心中暗嘲,武承嗣真是除了阿谀奉承、插圈弄套之外别无所长。
“大开译场、求法归国,是共襄盛举的国之大事,堪比封禅。”我不痛不痒地解释道。
“所以呢?”
“若是此时,有皇寺住持带头败坏僧纪、辱没佛法,陛下可会视他为心腹之患?”
“你是说……”武承嗣终于反应过来,“薛怀义?”
仅靠婉儿在宫中,终有风险,倒不如借着武承嗣的手,除掉薛怀义。如此,武承嗣对我的信任更足,慧苑或许能更早回到佛授记寺,贤首国师也不必日日忧心佛门清誉。
我眨眼轻笑,“魏王明察秋毫。”
“你这是想害我!”武承嗣的语气变得暴怒,“谁不知道薛怀义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谁敢动他?”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宠爱沈奉御,魏王又不是不知。对薛怀义,陛下不过顾念几分情面,不愿亲手处置罢了。这点心思,魏王要是都看不出来,还怎么争太子之位?”
武承嗣的双眼转动几分,思索许久才说道:“你倒还真替本王着想。”
我呵笑一声:“我与魏王同在一条船上,不指望魏王入主东宫,难道还能指望庐陵王吗?”
“那些五品以下的东宫官僚,我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的身子松弛下来,单手撑在案上,斜斜看我。
我低头侧目道:“魏王在御史台的爪牙,除了御史中丞吉顼,总该有旁人吧?”
“你怎么知道吉顼?”
我挑眉道:“我不仅知道他同魏王交好,我还知道他两面三刀。魏王被这吉中丞耍了,还被蒙在鼓里吧?”
武承嗣听罢眯起双眼,语气忽然变得狠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魏王的忠心如何,魏王心明眼亮”,我缓缓一笑,奉承他道,“但此事我必得先要一份恩惠,才肯如实相告。”
“你想要什么,快说。”
“宅院府邸中的事,奴婢仆从多是不知情的,还望魏王放过与此事相关的人。”
武承嗣轻咳一声,“你倒是心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魏王忘了?我是礼佛之人。”我抿嘴一笑。
“行了,我答应你了,赶紧说吧。”
我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便直接从袖口中取出几张纸笺,置于案上。
他赶紧拿起略略扫过,满面狐疑地盯着我,“这怎么了?”
“这上面,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可都是魏王、南阳王、淮阳王的喜好举止。魏王看看,这些可是吉家娘子的字迹?”
他眉头略皱,将纸笺又扔回案上,很不耐烦地说道:“不过是日常行动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原本就是后宅娘子的所见所闻,乍看之下自然没有可疑之处。可我若告诉魏王,这几张纸笺是从吉顼庶妹要归宁省亲的物什中偷出的,魏王还会觉得不过普通么?”我轻轻探手,假装要将纸笺收回,果然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说……这两个贱人向吉顼汇报我们父子三人的府中行踪?”
“窈娘与吉家的小娘子关系不错,这才让阿暖有了发现的契机。魏王”,我的双眼眨动几番,气定神闲地盯着他,“你敢保证,这是第一次么?你敢保证,别的时候,纸笺上的字句也同今日一般平常?”
想让武承嗣起疑,再简单不过了。
我给阿暖递了消息,窈娘便同吉家的小娘子有意交好,又故意显出记录、揣摩魏王父子日常喜好的伎俩,以期在魏王府中安身立足。
吉家的两个小娘子年纪都小,禁不住阿暖和窈娘的“循循善诱”,有样学样,也便写下了这些。
武承嗣果然在转瞬间暴怒,他突然起身,将手中捏着的纸笺撕了个粉碎,高声叫喊着奴仆。
过于激动,倒急急咳了起来。
“给我到吉顼府上去,把那两个贱人捉回来!”
奴仆点头哈腰着退身出去,又被武承嗣喝止住,“那两个贱人的屋子,给我搜干净了,翻个底朝天!”
“你那个婢女阿暖!”半刻之后,武承嗣像是突然想起来,又冲着我怒嚎。
我心里一惊,生怕他要对阿暖不利,急忙接话:“阿暖明白我追随魏王,将东西交给我,可是为了魏王着想。”
“知道!”他没好气地说,“本王赏罚分明,赏她!”
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我暗暗叹气,随即说道:“那我便带着魏王的意思,去看看她。”
武承嗣的右手胡乱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满面的厌烦之色。
“娘子,一切都顺利吗?”我刚踏出书斋,阿罗便起身迎我。
我不着痕迹地点头,拉着她就向后宅走去。
“那便好,不过方才有人传话,叫我同娘子今夜都留下。晚些我再传话出去,叫郎君不必再等在王府外了。”
我无奈地叹气道:“跟了魏王,委屈你了。”
“娘子,我不委屈。”阿罗拽住了我,目光灼灼生辉。
她的野心和欲念我清楚几分,也心生赞叹。十六岁的我,丝毫不及她的蓬勃和洒脱,可是二十六岁的我,却能将她忽视掉的苦难看得分明。
王府之中,穿金戴银,甚至得宠时她也能呼奴携婢、出入自由。可这昙花一现的浮华自得,抵不过日后长久的漂泊和折辱。
胡姬娘子,无论歌舞还是酿酒,其实都是出卖色相。年老色衰之后,她们与教坊乐妓无异。
能寻得一个人品贵重的官宦为妾室,是我能替她们想到的最好不过的出路了,可这终归也……
“娘子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罗见我长久没有言语,在我眼前歪头问着,睫毛轻眨,姿容明艳。
我缓过神来,低头抿嘴,勉强一笑,“没什么,走吧。”
阿罗拉着我,接着往后院走去,两人却都被一个神色慌张、脚步细碎的小仆从吸引。
“站住!”我还没有开口,阿罗便上前半挡在我身侧,怒目而视。
不过十来岁的小仆从被阿罗喝住,吓得一动不动,两手背在身后,双腿瑟瑟发抖,只拼命低头,不敢说话。
我轻拍了拍阿罗的手背,移步上前,不慌不忙地说:“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谁见到都要拦下你。你该觉得庆幸,我不是王府中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你。”
小仆从仍在发抖,眼皮轻抬,慌张地扫过我,又赶紧避开我的目光。
“你的手里藏着什么?现在交给我,魏王和南阳王就不会知道。你若不肯交,我马上就送你去见魏王,魏王正在彻查吉娘子的住处,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
“娘子饶命,不要告诉魏王,这件事跟吉娘子无关。”还未等我说完,小仆从便急忙跪下,手中露出缄札的边角。
我向阿罗示意一眼,她近身扶起小仆从,又张开手心伸在他面前。
小仆从犹豫不决,双手虽垂在身侧,可手中的东西却攥得愈发紧了。
我见他如此,作势拉起阿罗,故意说道:“去书斋,找魏王。”
“娘子救命!我将东西交给娘子就是了。”小仆从的声音带着哭腔,急急求饶。
我伸手接过他递上的缄札,低头看去,清隽洒逸的字迹落于其上。
“寄碧玉,知之赠。”我在心中默念,原来是乔知之写给窈娘的书信。
一时黯然惆怅,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问道:“这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出府办事时被人拦下,那人给了我十贯钱,叫我一定把它交到窈娘手上。娘子,我阿娘病得很重,我不是故意要做背主的事,实在是需要钱财去买药,还求娘子千万不要知会魏王。”